以往，我不知有過多少次的旅行，今后，我還是要繼續(xù)旅行下去。旅行，對于我意味著什么？是將孤獨的自己置于自然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解放、凈化和奮發(fā)嗎？是為了尋覓自然變化中出現(xiàn)的生之明證嗎？

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個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發(fā)現(xiàn)，只有流轉和無常才是生的明證。

我并非靠自己的意志而生，也不是靠自己的意志而死。現(xiàn)在活著也似乎沒有一個清醒的意志左右著生命。所以，就連畫畫也是如此。

我想說些什么呢？我認為，竭盡全力而誠實地生活是尊貴的，只有這個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義。這是以上述的認識為前提的。

我的生命被造就出來，同野草一樣，同路旁的小石子一樣，一旦出生，我便想在這樣的命運中奮力生活。要想奮力生活是頗為艱難的，但只要認識到你那被造就了的生命，總會得到一些救助。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沒有什么威勢，這是在我固有的性格上歷經(jīng)眾多的挫折和苦惱的結果。我從幼年到青年時期，身體多病，從一懂事的時候起，就把父母的愛和憎看成是人的宿命和造孽。我有著不流于外表的深潭般的心。我經(jīng)受過思想形成時期的劇烈的動搖：兄弟的早逝，父親家業(yè)的破產(chǎn)，藝術上長期而痛苦的摸索，戰(zhàn)爭的慘禍。

然而，對于我來說，也許正是在這樣的遭際中才捕捉到生命的光華。我沒有就此倒下去而一蹶不振，我忍耐著千辛萬苦，終于生活過來了。這固然是憑靠著堅強的意志，以及由此而來的不懈地努力等積極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對一切存在抱著肯定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不知不覺形成了我精神生活的根柢。少年時代，我懷疑任何事物，對一切存在都不相信，我簡直無法對待我自己。但是一種諦念在我心中扎了根，成為我生命的支柱。

我曾經(jīng)花了大半年時間，站在人跡罕至的高原上，默默凝望著天色、山影，飽吮著草木的氣息。那是一九三七和一九三八年，我尚未結婚，租賃幼兒園的一間房子住著。這里是八岳高原的一隅，生長著優(yōu)美的森林。我一旦找到可愛的風景，一年中連連跑來十幾趟，以極大的興趣，觀看我所熟悉的一草一木隨季節(jié)而變化的情形。

冬季早該過去了，而高原的春天卻姍姍來遲。寒風吹著，赤岳和權現(xiàn)岳一片銀白，威嚴肅穆，只有落葉松萌出些微的黃褐色來。高原上到處殘留著積雪，仿佛被什么壓碎了一般。奇怪的是，去年的芒草還在雪地里纖纖挺立著。經(jīng)過一個雪狂風猛的冬天，連那結實的樅樹也折斷了枝條，這些細弱的芒草怎么能繼續(xù)挺立著呢？

春來了，一時，百草萌發(fā)。紅的，黃的，粉綠的，帶嫩葉的，銀的，金的，匯成一曲豐富多彩的交響樂。小梨樹開著素樸的白花，嗡嗡嚶嚶的蜂虻舉行弦樂合奏。黃鶯和布谷鳥在表演男女二重唱。這里有杜鵑花，華貴的蓮華杜鵑，嬌艷的滿天星，清俊的野薔薇。

霧靄流動，細雨初降，夏陽輝映，紛亂燠熱的草原上牧馬的脊背閃耀著光亮。驟雨，隆隆的雷鳴，晴朗的念場高原升起一架燦爛的彩虹。

薊草長高了，松蟲草開花了，天空青碧一色，飄飛著明亮的薄云。落葉松現(xiàn)出黃褐色，白樺透著炫目的金光，雪白的芒草穗子隨風搖蕩。

空中布滿灰色的云朵，下雪了，一片深雪。樅樹看上去黑黝黝的，雪上斑斑點點，交錯著鳥兔的爪印。落葉杉林時時怕冷似的震顫著身子，將白粉般的細雪抖落下來。

不多久，春天又回來了。那些芒草在雪天本來被漸漸積聚的雪層層遮蓋起來，最后完全埋入厚雪里了。等到雪化，又漸漸露出頭來，就這樣迎來了春天?？吹竭@些纖細、柔弱而又安身立命的堅韌的草木，我非常感動。

那時我想，我的作品為何不夠精煉圓熟呢？我的心和大自然緊密融合，我的觀察并非流于表面，而是達到相當?shù)纳疃攘?。然而，我卻不能將我感覺到的東西，真切而細致地描繪出來。是因為表現(xiàn)技巧拙劣嗎？不，還有比這更為重要的問題。

我跑著，汗水混著塵埃。腳邊散落著燒毀的瓦片，塵煙飛旋。一群人穿著又臟又破的衣衫，雖說是軍隊，但那樣子實在凄慘。戰(zhàn)爭結束的前夕，我應征加入千葉縣柏樹團，第二天很快轉移到熊本。在那里，我們每天都要練習使用炸彈爆破戰(zhàn)車。一天，我們去清理焚燒后的市街，歸途中登臨了熊本城的天守閣遺跡。

我懷著如醉如癡的心情奔跑，簡直就像一個靈魂受到震撼的人，忽然陶醉起來。我剛剛看到了，看到了那生命的光輝的姿影。

站在熊本城樓眺望，隔著肥厚平原和丘陵，眼前是一派廣闊的天地，遠處的阿蘇山隱隱約約。不過，這雄偉的景觀對于我這個經(jīng)常旅行的人來說，并不感到十分稀奇。那么，今天我為何會激動地流下眼淚？為什么天空那般清澄、深遠，連綿的群山那樣肅穆威嚴？為什么平原的綠色那樣生機勃勃，森林的樹木那樣蔥郁、壯觀？過去，我一次又一次旅行，也許見過這般美麗的風景吧！我一定是把它當成平凡的風景一晃而過了。我為何沒有把它描畫下來呢？而今，我沒有從事繪畫的愿望，甚至沒有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里涌現(xiàn)出歡喜和悔恨。

我發(fā)現(xiàn)那風景閃耀著光輝，是因為我再沒有繪畫的愿望和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變得無比純粹了。當我清楚地意識到死神即將臨近的時刻，心中就會強烈地映出生的影像來。

我打心里熱愛自然，我是強烈感受到它的生命力的，然而每當作起畫來，便囿于題材的特異性以及構圖、色彩和技法等新的規(guī)定，而對那些更為重要的方面，對樸素而帶有根本性的令人感動的東西，對存在的生命，缺乏準確的把握能力。我把這一切都當成落后于現(xiàn)代的陳舊的觀點加以否定。我認為只有這樣才會求得新的前進。

另外，每當作畫的時候，我就一心巴望作品能在展覽會上取得優(yōu)良的成績。經(jīng)商破了產(chǎn)的年老的父親，長期臥病的母親和弟弟，他們給我經(jīng)濟上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我必須引人注目，在社會上出人頭地。朋友們一個個成了畫壇的寵兒，成了所謂流行畫家，而今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心情焦急，但腳步緩慢。因為我有些想法，我的心就不能變得純粹起來。

把當時的心情分析一下，雖然條理不很清楚，但是我確實這樣對自己說過：要是萬一再有機會拿起畫筆——恐怕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候了——我將用眼下的心情，描繪我所得到的感受。

我的汗水混著塵埃在熊本市的焦土上奔跑著，我感到我的心都凝縮在一起了。

現(xiàn)在想想，我走上風景畫家這條道路，可以說是逐漸被逼迫的，是經(jīng)受鍛煉的結果。在人生的旅途中，總有一些歧路。中學畢業(yè)時我決心當畫家，而且選擇了日本畫家這樣一條道路，這是一條大的歧路。戰(zhàn)后，我又走上了風景畫家這條道路，這也是一個歧路。應當說，推動我走上這兩條歧路的外在力量，遠遠超過我自身的意志。我與其說是自覺地生存著，毋寧說是被動地生存著?？梢哉f我是被造就成了日本畫家，也被造就成了風景畫家的。那么這種力量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相關鏈接:

1.認識王川

王川1953年10月7日生于中國四川省成都市。

藝術家王川是中國當代美術史的一個傳奇。他在上世紀80年代就以《再見吧！小路》《幸存者》等作品成為聞名一時的“四川畫派”和“傷痕繪畫”的代表人物，這兩幅作品也成為我們了解文革結束向新時期過渡階段的特殊時代的代表性圖像?！对僖姲桑⌒÷贰番F(xiàn)為挪威現(xiàn)代美術館收藏，而《幸存者》則在1993年以30萬港幣的價格為香港國際環(huán)球集團董事長葉仲午收藏，現(xiàn)又轉賣給香港首富李嘉誠。

1984年王川去到深圳，幾乎耗盡了自己的購房款，組織發(fā)起了深圳第一個現(xiàn)代藝術展“O”，成為上世紀80年代新潮美術在南方的一個象征。90年代以后，王川的畫風由寫實轉向抽象，曾在深圳舉辦過融裝置、行為和抽象水墨為一體的大型個展《墨點》，成為90年代中國觀念主義水墨實驗運動的一個標志性的起點。1997年王川移居紐約，1998年被診斷為胃癌，后游居南澳、大連、峨眉山等地養(yǎng)病。病情得到控制后，又重新操起畫筆邁向他藝術生涯的另一個階段。

王川的藝術由寫實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最終轉向當代藝術，一如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圖像標本。他的藝術與他的生活經(jīng)歷一樣崎嶇而豐富，因而具有超越東西方藝術的精神氣度。他最崇尚的人生箴言是“在途中”。誠如深圳市文聯(lián)主席董小明先生在談到王川時所說的那樣——“王川的藝術善變，但他每一次變新都會使他的作品達到一定的藝術高度?！?/p>

2.小貼士：什么是日本畫

日本畫是日本的傳統(tǒng)畫種。明治維新以后，西方繪畫傳入日本，西洋畫興起，為與其相區(qū)別，故將使用傳統(tǒng)材料和技法的日本民族繪畫稱為日本畫。

日本畫源遠流長，具有2000年以上的歷史，在其發(fā)展中曾先后受到中國和西方繪畫的沖擊與影響。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它具有不同的名稱和美學內涵，如奈良時代的唐繪、平安時代的大和繪、鐮倉至室町時代的漢畫、安士桃山時代的障屏繪、江戶時代的日本文人畫與浮世繪等。明治維新后，西方繪畫的觀念和技法輸入日本，日本畫受到極大沖擊，并因而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影響，日本畫在工具材料、表現(xiàn)形式、題材內容及審美觀念上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并逐漸走向世界。日本畫所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有紙、絹、毛筆、墨、顏料（日本所獨產(chǎn)），其畫有水墨和彩色兩種，其畫幅形式有繪卷物、冊頁、屏風繪、壁繪等。

（本欄責編 若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