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者”字是古漢語中頻繁出現(xiàn)、用法多變的虛詞，在閱讀時較難把握。本文在窮盡式考察儒家經(jīng)典《論語》中“者”字的基礎(chǔ)上，粗略地就“者”字的詞性和用法作了分類，并在此過程中對前人論述似嫌不足的地方的若干問題進行分析和補充，以期完善對《論語》中“者”字的認識。

關(guān)鍵詞：古漢語虛詞 《論語》 “者”

導言

“者”字是古漢語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二十個虛詞之一，而且在行文中用法靈活多變。對“者”字的詞性和用法進行考察研究，有助于我們提高閱讀古書的能力。

前人對“者”字的研究已取得了一定成果。楊樹達先生在其名著《詞詮》中將“者”字分為八類：一是用作指示代名詞，兼代人物。代人可譯為“人”；代事物可譯為“的”。二是復牒代名詞，現(xiàn)在此說已銷聲匿跡了。三到八是各種用法的語末助詞，如表提示，表疑問，表飾設(shè)，表擬度，表商榷，表假設(shè)等。在這里，楊先生沒有把語氣詞和助詞分開論述。

《漢語大字典》里，列出了《說文解字》對“者”的解釋：“者，別事詞也?！蓖瑯右舶选罢摺弊值脑~性和用法進行了分類闡釋：一是代詞，相當于“這”，也就是通常我們所說的指示代詞；二是助詞，其中的釋例有值得商榷之處，下文將具體談到；三是語氣詞，此書中已開始將語氣詞和助詞區(qū)分開來，盡管劃分界限仍有偏差，已屬不易。其他義項與《論語》無甚聯(lián)系，不復贅言。

《漢語大詞典》對“者”的解釋有其獨到之處。“者”字作為代詞使用時，被分成了三類，除了指示代詞之外，還另立了指代人、事、物的“者”字結(jié)構(gòu)，以及在數(shù)詞之后的用法。遺憾的是，此書仍將語氣詞和助詞混淆在一起。

筆者目前見到的關(guān)于《論語》中“者”字的論文中，尚有可商榷之處，如薛安勤先生的《從〈論語〉看上古“者”“所”的用法》。薛先生認為，《論語》中的“者”字主要是用作特殊指示代詞，也提到了“者”字表語氣而無所指的用法。但他將一些并非特殊指示代詞的“者”也歸入其中，如“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薛先生將這個“者”字判為特殊指示代詞，是不能讓人信服的。

筆者鑒于目前還沒有見到《論語》“者”字的專書研究，于是在窮盡式考察《論語》中“者”字的基礎(chǔ)上，對前人論述似嫌不足的地方的若干問題進行分析和補充，以期完善對《論語》中“者”字的認識。

本文試從“者”字用作被飾代詞、“者”字用作語氣詞以及“者”字用作助詞三個方面對“者”字的情況進行考察：

一、“者”字用作被飾代詞

《論語》中共有“者”字219個①，其中用作被飾代詞的“者”字多達177個，占到了總數(shù)的79.91%。依王力先生之說，“者”字作為代詞通常置于數(shù)詞、形容詞或形容性短語、動詞、動詞性短語之后，指代前文所提到的人、事、物，可譯為“……的人”“……的事（物）”“……的情況”，稱為“被飾代詞”② 。

薛安勤先生判定的“者”字的特殊指示代詞用法，其實就是王力先生所說的被飾代詞用法。顯然，王力先生的說法更合理一些。一方面，這個“者”字的確有“指代上文提及的人、事、物”的語法功能，譯為“……的人”“……的事（物）”，如果去掉它，就會明顯感到句子成分的缺失，因此它應是代詞；另一方面，“者”字前面的成分是在描述這個“者”，具體闡述“者”所指代的“人、事、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者”字也可算是被修飾的成分。而《漢語大字典》在“字條第二義項a、b、c三小項中將“表人、表事、表物”的“被飾代詞”劃為“助詞”，這是無法成立的。

（一）用在數(shù)詞之后，一般指上下文提到的幾種人或幾種事物。共有4個，占總數(shù)的1.83%。例如：

（1）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與斯三者何先？”曰：“去兵?！?/p>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與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篇第十二 7）

（2）子張問仁于孔子?？鬃釉唬骸澳苄形逭哂谔煜聻槿室?。”

“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保栘浧谑?6）

（二）用在形容詞或形容性短語之后。共有53個，占總數(shù)的24.20%。例：

（3）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人，知者利人。”（里仁篇第四 2）

（4）子曰：“吾未見剛者。”或?qū)υ唬骸吧陾?。”子曰：“棖也欲，焉得剛？”（公冶長篇第五 11）

（5）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耕而不輟。（微子篇第十八 6）

（三）用于動詞之后，一般指動作行為的施動者。共有33個，占總數(shù)的15.07%。例：

（6）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ㄗ雍逼诰?17）

（7）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微子篇第十八 7）

（8）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保ㄏ冗M篇第十一 26）

（9）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惑。”子貢曰：“夫子自道也?！保☉梿柶谑?28）

例（6）和例（7）都是典型的“動詞+者”表施事的句子。例（8）則稍微有些變化?！巴粋€字形因意義不同而有兩個或兩個以上讀音的時候，如果在上下文中讀它習慣上認為最通常的讀音，就叫做讀“如字”，如“美好”的“好”讀上聲；如果在上下文中讀它習慣上認為最通常的讀音之外，就叫做“破讀”，如“喜好”的“好”讀去聲。凡在上下文中破讀的那些字就叫做‘破讀字’”。這里“者”字前的“冠”字就是一個“破讀字”，不念平常的“guān ”音，而是“guàn ”?！肮艜r表示男子已成年而舉行的加冠禮稱冠。男子已成年亦稱冠。”這兒的“冠”字已是一個動詞，仍屬常例。例（9）則比較特殊，單獨的及物動詞加上“者”以后大都指施事，不指受事。而“道者”直譯即為“遵行的東西”，顯然是指受事。此類現(xiàn)象在古漢語中較少見，但應當引起我們的注意。

4.用于動詞性短語之后。共有87個，占總數(shù)的39.73%。如：

（10）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也矣?！保ò速谌?8）

（11）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述而篇第七 9）

（12）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保ㄐl(wèi)靈公篇第十五 25）

(13)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保ㄓ阂财诹?9）

例（12）的“者字結(jié)構(gòu)”中又包含了一個“所字結(jié)構(gòu)”。正因為“者”字的存在，“所”字原有的“指示性轉(zhuǎn)強，稱代性減弱”了，“者”著重稱代中心詞，“所”則重在指示“那個”中心詞[ 7]。楊伯峻先生譯文中忽略了這個細節(jié)，筆者認為譯成“那些稱贊的話”更佳。例（13）則與一般的“者字結(jié)構(gòu)”不同，“如有復我者”既不表示施事，又不表示受事，更不是指工具。對此，朱德熙先生的意見這是“自指”的“者”字?！皬恼Z法上說，是從謂詞性成分轉(zhuǎn)化為名詞性成分，從語義上說，是從陳述轉(zhuǎn)化為指稱”。這里的“者字結(jié)構(gòu)”表示的就是“事物化了的行為、動作、狀態(tài)?！焙喍灾罢摺弊质敲~化標記，翻譯的時候可以譯為“……的情況”。

二、“者”字作語氣詞

（一）用在表時間的名詞之后，表停頓。共占7個，占總數(shù)的3.2%。例：

（14）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保ɡ锶势谒?22）

（15）曾子曰：“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較棗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泰伯篇第八 5）

（16）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保ㄏ冗M篇第十一 26）

（二）常用于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之后，標明語音上的停頓，并引出下文，常表示判斷。共有9個，占總數(shù)的4.11%。例：

（17）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保ㄓ阂财诹?30）

（18）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罢撸?。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篇第十二 17）

（19）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W而篇第一 2）

（20）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先進篇第十一 24）

（三）“者”字一般置于句末，表示各種語氣。共有11個，占總數(shù)的5.02%。

（21）“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先進篇第十一 26）

（22）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憲問篇第十四 21）

例（21）中的“者”字表反問語氣，體現(xiàn)了孔子對冉求謙虛的肯定。例（22）中的“者”則是表祈使語氣，孔子對敷衍昏庸的君上的激憤之情躍然紙上。“者”字在祈使句中表命令語氣的這種用法在《論語》中只此一例，不過后來卻并未消亡。西漢時代的司馬遷在《史記·商君列傳》中這樣記載：“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這種用法在唐代已較多，元明戲曲中就更多了。如：元王實甫《西廂記》：“（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又：“（夫人云）紅娘看熱酒，小姐與哥哥把盞者！”這些與《論語》中的獨例可謂一脈相承。除此之外，多次出現(xiàn)的表假設(shè)語氣的“者”字也引人注目。這類“者”字小計達6個，占去了表各種語氣的“者”字的一半還略多。例：

（23）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國無君子者，斯焉取斯？”（公冶長篇第五 3）

（24）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唬骸傲Σ蛔阏?，中道而廢。今女畫。”（雍也篇第六 12）

（25）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季氏篇第十六 1）

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三個例句中“者”字前面都是主謂結(jié)構(gòu)③ 。但是否“主謂結(jié)構(gòu)”之后的“者”就是表假設(shè)語氣的呢？不妨再看一個例子。

（26）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保ɡ锶势谒?6）

例（24）中有一個“力不足者”，例（26）中恰好也有一個“力不足者”，但后者并非是表假設(shè)關(guān)系的語氣詞，而是表人的被飾代詞。“力不足”確實是主謂結(jié)構(gòu)，但后面這個主謂結(jié)構(gòu)本身可以另有自己的主語，譬如說“人力不足”，整個“者字結(jié)構(gòu)”是主語缺位的格式。例（26）的“力不足者”提取的正是這個位置上的主語4 ，而例（24）就不是主語缺位，這正是造成兩個“力不足者”貌合神離的內(nèi)在根源[ 10]。

三、“者”字作助詞

（一）幫助構(gòu)成定語后置句式。共有2個，占總數(shù)的0.91%。例：

（27）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保ò速谌?26）

（28）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與人。”（衛(wèi)靈公篇第十五 24）

（二）用在陳述句末，以強調(diào)比擬語氣，常常和“似”、“若”等字相呼應，可釋為“……似的”共有4個，占總數(shù)的1.83%。例：

（29）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鄉(xiāng)黨篇第十 1）

（30）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保☉梿柶谑?32）

（三）常附于名詞性詞組之后，沒有意義，也不必譯出。共有6個，占總數(shù)的2.74%。例：

（31）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八佾篇第三 2）

（32）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先進篇第十一 26）

（四）用在敘述句主語或兼語后面，以助提頓和舒緩語氣，可譯為“的”。共有3個，占總數(shù)的1.37%。例：

（33）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也。（雍也篇第六 14）

（34）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保ㄏ冗M篇第十一 1）

四、結(jié)語

“者”字是古漢語中用法多變而很難把握的虛詞。在《論語》中，“者”字用作被飾代詞十分多見，不僅可以附著在簡單的數(shù)詞、動詞和形容詞之后，還能附著在復雜的形容性短語和動詞性短語末尾，常表人、表事、表物，個別也表示某種情況、狀態(tài)?！罢摺弊钟米髡Z氣詞時或于句中或于句末，不一而論，表假設(shè)關(guān)系時可能與被飾代詞用法混淆，尤其需要鑒別。“者”用作助詞時，已出現(xiàn)了“幫助構(gòu)成定語后置句式”這樣的個性化用法。雖然用作連詞還未見到，但先秦“者”字的大致使用特征已映入眼簾。鑒于筆者能力有限，只是粗略勾畫了其中的輪廓。至于文中一些見仁見智的問題，筆者也是一孔之見，若多謬誤，尚祈指正。

注 釋：

①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附的《論語詞典》統(tǒng)計為202個，錄以存疑。

②見《王力古漢語詞典》。

③例（25）的主語省略了而不是缺位，加上主語“你”以后意思表達更清晰。

④所謂大主語。

參考文獻：

[1]楊樹達.詞詮[M].北京：中華書局，1954.

[2]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Z].武漢/成都：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86.

[3]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1.

[4]薛安勤.從〈論語〉看上古“者”“所”的用法[J].遼寧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6）.

[5]高小方.古代漢語[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

[6]朱德熙.自指和轉(zhuǎn)指——漢語名詞化標記“的、者、所、之”的語法功能和語義功能[A].朱德熙文集（第3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7]高樹藩 高蕙珍.文言文虛詞大詞典[Z].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

[8]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9]袁毓林．“者”字的語法功能及其歷史演變[J].中國社會科學，1997，（3）.

[10]張宗虎.“者也”析疑[J].延安大學學報，1985，（3）.

（蘇穎赟，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