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加拿大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的國家，土著文化在加拿大多元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人類學關于土著文化的解釋進行了反思。土著文化是土著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根基，從時間上看文化不是單線進化的，土著文化不是西方文化的過去；從空間上講，文化不是由中心向四周擴散的，加拿大土著文化沒有因為西方文化的傳播而消失，而是在與其他民族的交往中不斷地調(diào)適和重構(gòu)。世界上各個民族的文化只有類型上差異，而沒有水平上的高低之分。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政策不僅尊重和重視土著文化的價值與作用，還提高土著民族的文化自覺意識和主體自治能力。

[關鍵詞]文化；土著民；人類學；反思

[作者]陳·巴特爾，南開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教授。天津，300071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8)01-0043-004

加拿大是一個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國家，根據(jù)各自的語言、文化、族源，加拿大所有民族可以分為三類人或三種力量。第一勢力集團由土著民族所組成，他們是最早生活在加拿大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包括條約印第安人、非條約印第安人，梅蒂人和因紐特人?！巴林袷羌幽么蟮牡谝幻褡?。今天的北美印第安人，即原著居民中的最大群體，被認可為‘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第二勢力由當年兩大宗主國民族群體組成，即后來憲法所稱的建國民族(founding peoples)。法蘭西民族和不列顛人(盎格魯一撒克遜民族)作為這個國家的主要民族群體，共同構(gòu)成加拿大占統(tǒng)治地位的多數(shù)民族。第三勢力集團(the Third force)由土著和所謂的兩大建國民族以外的所有少數(shù)民族群體組成，包括所有非英非法語群體的人，不管是在加拿大出生還是在國外出生，他們自19世紀末_以來，作為移民來到加拿大。

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土著人就在美洲大陸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了成千上萬年。由于他們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氣候條件的不同，他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類型。西方人的到來，改變了土著人自然發(fā)展的歷史，從而促使土著人的文化變遷得以發(fā)生，“起初，加拿大由多部落、多方言的土著社會變成法蘭西與土著人的社會，又變成以法蘭西和不列顛人為主流的社會”。雖然土著人與歐洲人在皮貨交易時代是一種貿(mào)易伙伴關系，然而，隨著皮貨貿(mào)易交易時代的結(jié)束和定居人口的增加，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開始改變了。到這一時代，關系模式就變成了白人殖民政府與第一民族社會群體“談判”，然后簽訂條約，讓他們讓出自己大片的土地，換來的是他們居住的保留地、漁獵權(quán)和殖民政府每年的撥款。在這種制度下，土著人的主體性被完全忽略了，殖民地當局沒有把土著人當作具有平等擁有土地和自有享有文化的獨立主體。家長主義和孤立主義是歐洲殖民者土著政策的集中體現(xiàn)。到了20世紀中期以后，隨著外部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和內(nèi)部自治意識的覺醒，隨著加拿大政府多元文化政策的實施，加拿大土著人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條件和文化權(quán)利有了一定的提高。不斷有經(jīng)濟投入和新的舉措用于構(gòu)建土著人與主流社會的積極伙伴關系，但是改變土著居民的社會隔絕和經(jīng)濟滯后的局面還需漫長的道路。

回憶土著人與歐洲白人關系的歷史，會看到許多悖論貫穿于這一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其中最基本的一個悖論是，原本是加拿大最早主人、擁有這片廣袤土地的土著人卻在西方人到來后被限制在保留地里，通過出讓自己對領土的所有權(quán)來換取政府保護、補償或狩獵權(quán)。而那些最早來加拿大的歐洲人，他們或是難民，或是受迫害的英國清教徒，或是被母國拋棄的被“擱淺”在魁北克的法國人，或是在蘇格蘭高地大清洗中被逐出家園的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或是在美國大革命中逃亡到加拿大的?；庶h人卻在寒冷艱苦的環(huán)境里憑借土著人的幫助得以生還，最后反而成為加拿大的建國民族，反而成為原來這片土地主人的土著人的“家長”和“監(jiān)護人”。如何來看待和解釋這種由不同文明接觸而發(fā)生的主客換位的悖論呢?筆者以為除了做歷史的分析外，還應該從文化的緯度來進行審視。因此，反思產(chǎn)生于西方，與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相伴為伍的根植于殖民地土著社會研究實踐的文化人類學有助于對此類問題的深入思考。

一、文化單線進化論一歐洲優(yōu)越論

西方人類學的發(fā)展與西方殖民主義的需要緊密相連的。“人類學在歷史發(fā)展上，一面與考古有關，一面與殖民經(jīng)驗有關。英法美各國所以發(fā)展了人類學，便是因為各有各的殖民問題”英國是殖民大國，而殖民地的社會問題自然成為其思考的核心。到英屬殖民地去做異域的田野調(diào)查幾乎成了英國早期社會人類學家的必修課。有人形象地比喻夾著公事包的資本家、手持圣經(jīng)的傳教士和拿者一本書的人類學家構(gòu)成了英國殖民時代的經(jīng)典畫面。他們帶者各自的目的向殖民地走來，資本家為了獲得財富，信仰上帝的神職人員：為了教化殖民地的人民，而人類學家則是為了滿足學術上的好奇心。在某種意義上，人類學充當了殖民地政府統(tǒng)治土著人的工具，而人類學家的理論逐漸成為一種話語霸權(quán)成為歐洲文明和土著野蠻之分野的依據(jù)，從而成為文明的歐洲人教化野蠻的土著人的合法性的基礎。

古典進化論是文化人類學的第一個理論流派，它是按照時間的緯度來考察人類文化的演化，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產(chǎn)生于19世紀后期?？梢苑譃樵缙诘墓诺溥M化論和后來的普遍進化論與多線進化論。古典進化論的代表人物是英國的泰勒(E.B.Tylor，1832～1917)和美國的摩爾根(L.H.Morgan)。泰勒在其名著《原始文化》中提出了單線進化的觀點，認為人的本性的普遍相似性和生活環(huán)境的相似性導致了世界各地文化的一致性；而文化的各個階段是依次發(fā)展或進化的，可以把人類各民族的文化從最落后到最文明連接為一個連續(xù)的序列。在這個序列的一端是文明的民族，另一端是蒙昧的部落。西方文化是處在文明臺階的上端，而東方文化則在臺階的下端。摩爾根于1877年完成巨著《古代社會》系統(tǒng)闡述其文化進化的具體步驟。他依據(jù)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的不同將社會文化進化分為蒙昧、野蠻和文明三個階段，蒙昧與野蠻各再區(qū)分出低、中、高三期。取火、漁獵、弓箭的發(fā)明屬于蒙昧階段；陶器、畜牧、農(nóng)耕、銅鐵器的使用為野蠻開始的標志；以標音文字的發(fā)明為文明階段開始的標準。他認為蒙昧低期的人類已經(jīng)滅絕，現(xiàn)在的人類各按其程度代表自蒙昧中期以至于文明階段的文化。

不論是泰勒的《原始文化》，還是摩爾根的《古代社會》都是得益于其在殖民地學術實踐的思考。他們把進化放在了原始與文明、古代與現(xiàn)代、我者與他者這樣二元對立的思維體系當中，確立了以歐洲白人為高級，其他為低級的基本邏輯關系，最終確定了白種歐洲人排在頂端，而被征服的土著人排在最低端的社會文化秩序。這樣，單線進化論和歐洲優(yōu)越論互為支撐也就成為很自然的事情，“所謂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野蠻與文明、過去與現(xiàn)在、東方與西方，這些被表述出來的文化差異，背后都隱含著一種等級性，這種等級性是被書寫和表達出來的，而非真實的存在?！薄氨M管這些白人也許是在歐洲受到迫害的清教徒和被流放到美洲的囚犯，但是他們卻自認為來自文明世界，而將印第安人看作是“殘酷的原始人，甚至是撒旦的子孫”?？梢?，單線進化論為歐洲優(yōu)越論提供了合理性辯護，這一理論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nèi)彌漫于歐洲大陸，為歐洲人殖民統(tǒng)治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理論武器和邏輯依據(jù)。由此，我們也不難明白歐洲人對土著人長期實施的“盎格魯一薩克遜化”的同化政策的目的在于：要求土著人賴以生存發(fā)展的本土文，接受“盎格魯一薩克遜”民族集團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

二、文化傳播論與歐洲中心論

隨著人類學的不斷發(fā)展和各種民族志資料的日益豐富，以野蠻一文明為兩級的單線框架在解釋各種復雜多變的文化方面顯得力不從心。這樣在西方，在批判進化論的基礎上形成了文化傳播理論。文化傳播理論認為，進化論只關心人類文化在時間上的演化過程，卻忽視了文化在地理空間上的分布。文化的進化主要表現(xiàn)在文化不斷地在地理范圍內(nèi)的傳播與變動。所以人類學應該以文化的地理傳播為使命，所謂“傳播”(Diffusion)就是擴散、流傳，是指文化或文化特質(zhì)從一地擴散流傳到另一地。傳播論者認為，世界上原來只有幾個或一個地方曾經(jīng)獨立發(fā)明了各項事物，這些地方因而變成了文化中心。而各項文化特質(zhì)都是從這些文化中心向四周擴散傳播，從而導致文化接觸，引起文化的變遷。因此，人類文化的歷史歸根結(jié)底就是文化傳播、借用(borrowing)的歷史。文化傳播論認為遷徙和其他形式的接觸是各地文化相似的主要原因，文化要素是隨著民族遷徙而擴散開去的。不同地理位置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圈，而文化圈在空間上有些部分是相互重疊的，形成了文化層，有些部分則是分開的。文化傳播論分為德一奧歷史傳播和英國極端傳播兩個學派，他們的主要分歧在于文化傳播源頭的中心數(shù)量的多少，德一奧歷史傳播學派主多元，威廉·施密特(WilhemSehimidt)認為世界上不同地域在不同階段生出不同的文化，每個階段中都包括幾個文化圈。如果某一文化圈處于一地區(qū)的中央，那么，它在這里是晚近的。第一個階段是原始階段(狩獵與采集階段)，有中央或婚外制文化圈，北極文化圈，南極文化圈；第二是初級階段(園藝種植和畜牧階段)，有家長制的游牧部落文化圈，外婚之婦權(quán)、圖騰、較高層次狩獵部落文化圈和外婚制母權(quán)、園藝部落文化圈；第三是較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階段，有自由父權(quán)制社會文化圈，自由母權(quán)制社會文化圈。第四是亞洲、歐洲較早的高級文明出現(xiàn)階段。而英國傳播學派主一元，極端地認為人類最初的文化來源于同一個文化中心，人類文化豐富多彩的現(xiàn)象是由一個古代文化中心向外擴散、流傳的結(jié)果。

文化傳播論雖然避免了他者野蠻一我者文明的二元對立的自我優(yōu)越的局限，卻為世界設置了又一個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的話語解釋體系，從而為西方民族的自我中心主義價值觀提供了合理性。在西方，“高級人種一文化中心”與“野蠻人種一文化邊緣”經(jīng)常被擱置于一籌，比如我們今天沿襲的“近東～中東～遠東”都是以羅馬城為中心來確定的。”其實，這里面暗含著這樣的一個規(guī)則，居于文化中心的白種人代表文明與理性，而居于文化邊緣的其他人種是原始和野蠻的，所以，他們理應受到白種人的統(tǒng)治，接受白種人的宗教和教化。當歐洲人通過戰(zhàn)爭和貿(mào)易在邊緣的土著地區(qū)站穩(wěn)腳跟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文化擴散到這些邊緣地區(qū)，實現(xiàn)高級文化由中心向邊緣，由文明人向野蠻人的傳播與傳遞?！半S著1876年印第安人法律的出籠，加拿大印第安人轢上被聯(lián)邦政府監(jiān)管起來?！薄敖逃莆赵诮虝种?，其實教會更感興趣的是對之實施完全的歸化，而不是教育?！薄皞鹘y(tǒng)的文化習俗，諸如舉辦盛宴和朝拜太陽舞是不允許的。兒童被安排到遠離家庭的寄宿學校學習，禁止他們說自己的語言。加拿大南部的土著民族要么被同化，要么被驅(qū)趕到加拿大社會的邊緣。”⑥后來，由于大量移民的涌入和美國民權(quán)運動的影響，加拿大開始改變長期奉行的民族同化政策，開始實施在以英、法裔文化為主導的民族熔爐政策。這一政策表面看起來具有加拿大一體化的表征，但是其背后依然潛藏著歐洲文化中心的唯我獨尊的霸權(quán)。

三、文化相對論與多元文化政策

在20世紀初，在批判文化進化論和修正文化傳播論的基礎，西方人類學界有出現(xiàn)了一個以弗朗茲·博厄斯(Franz·Boas)為代表的文化相對論學派(Culture relativism)。他認為文化人類學要擬構(gòu)的人類文化史不是指世界各國的一般歷史，而是各民族的具體歷史。因此，博厄斯研究的文化不是全球性的文化，而是具有地理范圍的，有其自身特點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特殊文化。解釋一種文化最好的辦法是重建該文化走過的獨特的道路，構(gòu)擬該文化的歷史。因此，這一學派也被稱為歷史特殊論。根據(jù)他的歷史特殊、文化獨立的命題，他推演出其著名的文化相對論的理論。博厄斯反對古典進化論和白人優(yōu)越論，不應該把西方文化視為最高標準，而置其他文化于進化路線的低級階段。他認為，各民族文化的價值是平等的，不能用高低等級、文明野蠻來區(qū)分；他反對歐洲中心主義，認為評價一種文化的價值，不能以自己的文化為標準。不同文化背景有著不同的價值和功能。

文化相對主義是人類學奉給20世紀的最重要的思想獻禮，其最大的意義在于解構(gòu)了歐洲優(yōu)越論，使自視為文明的西方文化去中心，宣告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徹底失效?！拔幕鄬φ摰囊粋€好處在于，他可以自己說明自己。一個生物種類、一個族群、一種文化類型，無不具有自然生態(tài)、生產(chǎn)方式、生活樣式、文化價值體系的自我成因，無不限定在確定的地理范圍、生態(tài)環(huán)境、族群邊界等諸多可計量和不可計量因素的說明之中。用簡單的進化論框囿之，不但粗糙，而且邏輯混亂?！钡诙问澜绱髴?zhàn)后，種族主義和與之相關的同化政策受到抨擊，而文化相對論，作為看待文化差異的理論基礎為多元文化主義的發(fā)展提供了輿論氛圍。而作為文化相對論代表人物的弗朗茲·博厄斯就是把加拿大的土著人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他曾長期對加拿大中部的因紐特人及不列顛哥倫比亞省西北沿海的群體人群進行人種學研究。1971年加拿大政府推出多元文化政策，但是由于它是建立在英法雙語言的框架內(nèi)，還沒有徹底擺脫歐洲優(yōu)越和西方中心的籬藩。1988年《多元文化主義法》的制定標志著多元文化政策成為加拿大處理民族關系的基本國策。直到上個世紀末，加拿大政府開始反省過去對土著民及其非英法移民的歧視和不公，開始重視對土著民的尊重和保護。

總之，土著文化是加拿大多元文化珍貴的遺產(chǎn)，印第安文化不是西方文化進化鏈上的低位物種，更不是歐洲文化的過去，文化沒有文明野蠻之分；印第安文化歷經(jīng)西方文化數(shù)百年的教化與隔離，不但沒有被同化、被消解，而且頑強地生存下去，說明文化沒有絕對的中心與邊緣的分野，有的是他們類型上的不同及其面臨不同環(huán)境時的調(diào)適與重構(gòu)。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政策不但要尊重和重視印第安文化的價值與作用，而且要提高印第安人的文化自覺意識和主體自治能力。一個真正的多元文化的社會，不僅應該尊重每個土著及少數(shù)族群成員的文化、語言，以及宗教認同，更應該提供合適的條件讓這些認同能夠得以表達、保存、以及發(fā)展。

[責任編輯：陳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