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公路進入昆侖山不久,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座大橋飛架在昆侖河上。橋通體由堅固的石塊砌成。“昆侖橋”三個字清晰地刻在橋頭兩側(cè)的石柱上,橋的上空還懸吊著一塊鐵牌,上面也寫著“昆侖橋”。
當初慕生忠們修的絕不是這樣一座堅固的石橋,而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木架橋,那橋叫“天涯橋”,后來是陳毅元帥改成了“昆侖橋”……
昆侖橋坐落在達布增河和嘎果勒河匯合處,兩水合并成一河后稱為昆侖河。這條河的特別處是在于它的河床跌落地下,很像大地裂開的一道大縫,河岸成了陡峭的深谷。上窄下寬的石谷,深不見底。流水在谷底發(fā)出的轟隆隆的怒吼聲如同響雷,震耳欲聾。筑路隊的人站在河谷前不約而同的都有一個錯覺,那濤聲仿佛是來自高空,在天際的深遠處甚至更深遠處放肆地喧囂著,發(fā)威著。
青藏公路要跨越昆侖山,必須在這里架起一座橋。此外別無選擇!
最初參加修筑公路的軍人只有14個工兵,如果算上慕生忠也才15個兵?;竟ぞ呔腿蠹鸿F鍬、十字鎬、鐵錘。當然還有好不容易才弄來的幾包炸藥。慕生忠把鋪蓋卷起來,和士兵們住在一個帳篷。他是一?;鸱N,要點亮的不是一盞過時的藏式酥油燈,而是要燒紅整個修路工地。昆侖河上的橋修不起來,他就不離開工地。
架橋的前期工作是在崖壁上打眼放炮。如果誰認為這僅僅是拼力氣的粗活那就太不知底了,把人懸吊在20多米高的崖上掌釬掄錘,稍有疏忽就會墜入谷底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慕生忠站在崖畔扔根繩子給掄錘的兵,說,在這個地方干活務(wù)必小心再小心,人員安全要做到萬無一失!
打眼放炮畢竟是修橋的開場鑼鼓,真正的壓軸戲是要懂得橋梁學(xué)的專家來唱。開工三天后,曾經(jīng)參加過修筑甘新、青新、青康、寧張等公路工程的工程師鄧郁清才急匆匆地踏過蘭州、西寧,來到了昆侖山。慕生忠和鄧郁清是在進藏路上相識的老朋友了,他見了老鄧就像見了救星一樣,開口就掏出了心里話:老鄧呀,修路的事我們這些土八路帶一幫人就干起來了,可是修橋的事不是外行人干得了的,只能交給你了。咱也不見外,三天后,我的汽車要過河!
老鄧沒吭聲。初來乍到,對情況不甚了解,不便表態(tài)。再有,在這個地方修橋,他確實沒把握,難度大,容他再想想。
老鄧悄不作聲地來到修橋工地上。他看到架橋的位置選得尚好,引道也修好了,雖然精度欠缺,基本輪廓還是出來了。最大的問題是準備修橋用的那些松木,一共9根,每根長9米,而河的口岸也是9米,長度不夠,怎么能在河口岸上架橋呢?
沉思萬狀的鄧郁清真的不知該如何邁出這一步! 慕生忠不知何時也來到工地上,再次“逼”他:我還是那句話,修橋的事就交給你了,就這么多人,就這樣的條件,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西藏那邊的同志餓著肚子等著要糧吃,現(xiàn)在我就給你下限令,我三天跟你要橋。到時兌現(xiàn)不了,我一發(fā)怒就要打你的尻板子!
鄧郁清終于明白了,這條公路一開始就和軍人的使命和國家的命運連在一起。西藏目前需要的不是一條等級公路,而是一條救命的通道。慕生忠限期讓他修起橋以及為此而對他發(fā)火,他能理解了。
鄧郁清來工地前,慕生忠和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七拼八湊地描畫出了一張修橋的草圖。也許很難把它列入設(shè)計圖的范籌,但是它體現(xiàn)的是軍人對西藏人民和邊防建設(shè)的忠誠及智慧。鄧郁清拿著這張圖反復(fù)琢磨,涂改。又請來幾個戰(zhàn)士一起“會診”。后來,“鄧郁清式的橋”就出現(xiàn)在昆侖河上。這是青藏公路上的第一座橋,也是昆侖山乃至唐古拉山直到羌塘草原,有史以來人類修建的第一座橋。這座橋是如何設(shè)計并施工的?
在兩岸斜坡的石壁上,各鑿出一塊與橋面同樣寬的平臺,再給每個平臺上鑿出5個石窩,栽起5根木樁做頂柱。這樣,頂柱上端就離開岸邊1.5米左右,兩邊相加是3米。原先9米寬的溝岸經(jīng)過這一番刨制就縮短了3米,變成6米。然后,在立柱與岸坡之間的夾角里填滿石頭。9米長的松木就能寬寬綽綽地搭在上面了。這個做法符合直角三角形的勾股定理。
橋,按慕生忠要求的時間3天修成了。慕生忠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拽上鄧郁清在橋上走了幾個來回,然后在橋?qū)Π墩咀。p手抱拳,對鄧郁清說:“工程師同志,看著這座橋我就更清楚地看到了修筑青藏公路的希望。你是我們修路的第一個功臣,我向你作揖致敬!”
鄧郁清忙按住他的手,說:“政委,這可使不得!你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你這樣恭維我,我可擔(dān)當不起。我修這橋完全是你逼出來的,沒有你就沒有這座橋。論功行賞,你才是頭一功!”
“好啦,好啦,咱們倆別在這里爭功,也不要推讓。橋是修好了,但是還沒走車呢,得試橋,讓它走車!”
準備過橋的10輛承載著物資的汽車早就停在了橋頭,等著過橋。慕生忠總是把一切安排得那么妥貼,想到前面。
鄧郁清提出,先卸掉一輛車上的貨物,空車過橋。沒想到慕生忠一聽就瞪圓了眼睛:
“跑空車?這叫試橋嗎?如果修這樣的橋我隨便找個人就糊弄出來了,還請你這專家做甚?”
沒有卸貨。鄧郁清絲毫沒有猶豫地登上了第一輛車的駕駛室。駕駛員徐云亭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工程師,就是不啟動車。鄧郁清想,我坐第一輛車過橋,試行,這是我的責(zé)任。如果沒問題,順利地過了橋,我完成了任務(wù)。萬一不行出了麻煩,我就連車帶人一塊兒交待了。把身體丟在為西北大地修路的工地上,值了。剩下的事情就由別人去干了。能人有的是,我就不信沒人能在昆侖河上架起公路橋!
這時,慕生忠小跑到車前,沖著鄧郁清就咆哮起來:“你老鄧活膩歪了找死?你長了幾個腦袋?試車的事是你干的嗎?”
鄧郁清當然清楚慕生忠要干什么,他坐在駕駛室里就是不動。慕生忠一步跨到駕駛室前,用力拉開車門,把鄧郁清一把拽下來,自己跨步跳上車。這才對鄧郁清說:
“沒錯,我們是要試橋,可是哪一個人叫你坐車了嗎嘛? 我慕生忠下過這個命令嗎?橋是你設(shè)計是你造的,你不指揮著車過橋難道讓我這個外行指揮?快下來,到對岸看著橋,看著車,司機聽你指揮?!?/p>
鄧郁清忙說:“政委,你不能坐在車上,誰都可以坐,就你不能坐。太危險了!”
慕生忠不愿再聽老鄧羅嗦了,手一揮,讓小徐開車。小徐還在猶豫,慕生忠拍拍他的肩:“小伙子,抓緊時間快走車!”
鄧郁清沒招了。他便對駕駛員再三囑咐:你一定要看著我的指揮手勢開車,穩(wěn)加油門,穩(wěn)住勁行駛,千萬別停車。萬一有什么情況,你也不能急剎車。這橋剛修好,節(jié)節(jié)鉚鉚之間接的還不實,一腳急剎車它就承受不了。記住了嗎,一定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橋。
之后,鄧郁清從橋上走到河對岸,找了個凹地爬下。他左胳膊肘頂在地上,右手指揮汽車。在三十年代修西寧到玉樹的公路時,他的一只眼睛被碎石炸瞎,回到蘭州安上了假眼后,又返回到修路工地。此刻,他那一只眼睛既要看著汽車輪子,不時用手勢示意汽車行駛,還得不時地瞅著橋的立柱有什么變化。汽車慢慢地朝前駛?cè)?,他的視線和身體的重心隨著車的前進移動,不時地變化著姿勢。當然,最主要的是揪心,有時橋的某個部位發(fā)出一聲微微的脆響,他的心會緊張得就像馬上會崩出胸膛。其實,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里空懸著,根本就沒有放在應(yīng)該安放的地方。
他就是這樣使勁地瞪著僅有的那只眼睛,死死地一會兒盯著輪胎,一會兒又把目光移到橋下的每根立柱上去。他也明白,自己這么緊張的察看并沒有多大作用,該發(fā)生的事情不會因了他的苦力操心而中止。但是他必須這樣十分耗力地用那一只眼睛去掃視這一切。必須!
他擔(dān)心的事情到底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忽然只聽得嘎吱一聲,好像從天而降的炸雷。他驚呆了,還沒有容 他看清什么或者說還沒有容他說話,就聽慕生忠大聲喊道:“別剎車,穩(wěn)穩(wěn)當當慢慢往前走!”司機果真沉著地在橋上走著。原來,是一根立柱與鋪在路面的木板接鉚處擠壓發(fā)出的響聲。不礙事。
第一輛汽車安全地過了橋。慕生忠好像打了勝仗似的滿面喜慶地從車上下來,他高高地舉起手讓第二輛汽車上橋。第三輛、第四輛……一直到10輛汽車全部都徐徐地安穩(wěn)地從橋上駛過去,慕生忠那只高舉著的手才放了下來。
這個過程大概用了不足一個小時。但是站在岸上的人,當然包括坐在駕駛室里的慕生忠,也包括爬在橋下的鄧郁清,大家都覺得這一個小時像一個月、一年那么漫長。人人心里都捏著一把汗,汽車輪子從橋上壓過時就像碾在他們的心上。當?shù)?0輛汽車一駛過橋,大伙兒那個高興勁像井噴一樣冒了出來。慕生忠狂喊一聲:“拿家伙,慶賀!”于是,鍋碗瓢盆全都成了發(fā)泄歡樂的樂器。你敲的狠我比你砸的還狂,平時從不張嘴唱歌的人這時竟然也沒曲沒調(diào)的撂起了亂彈。慕生忠逐一地擁抱著每個人,嘴里重復(fù)著一句話:“昆侖山里有橋了!青藏線上有走汽車的第一座橋了!”
最后,鄧郁清和慕生忠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抹鼻涕流眼淚地大哭起來。久久,久久地……
橋修起來了,叫什么名字呢?
慕生忠沒有猶豫,脫口而出:“就叫天涯橋吧!”只有親身體驗過這種“天之涯,地之角”處境的人,才會想出這樣的名字。
青藏公路通車兩年后,陳毅元帥率領(lǐng)中央代表團進藏路過天涯橋。他是五十多年來唯一的一位走這座橋的元帥。陳毅聽人講了慕生忠修公路的事情后,沉思良久,說了一個字:“神!”人們猜測,元帥肯定是說修路的人神。是的,人一生要拼力翻越的往往不僅僅是大山大河,而是自己,戰(zhàn)勝心理上的種種障礙。從神到人要比從人到神容易得多!
最后,元帥講了一番話,給這座橋改了名字:“天之涯、海之角的形勢已經(jīng)成為過去,或者說它離我們還遠著呢。我看就叫昆侖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