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霓霓的時候，手指上仿佛依然有，輕輕撫摸它堅硬小腦袋時帶著孤獨的感覺，柔軟的脖子上一節(jié)節(jié)小骨頭，根根光滑油膩的小羽毛，還有時不時抖動扇子一樣的小尾巴，弄得你癢癢的。尤其那雙精豆有神的眼睛，清澈、孩童般無邪地望著你，歪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思索：我是誰?為什么和爸爸媽媽長得不一樣?霓霓，你知道我們是如何想念你嗎?想念你饑餓的時候朝我們張開的大嘴，想念你調皮地啄我們的手指，想念你吃飽時滿足的神情，想念你在屋里歡快地飛來飛去，以及想念你的一切。

每次打開屋里的燈，就會有幾秒鐘的寂靜。我們悄悄地喊，因為我們怕擾醒她正做著的美夢：“霓霓乖，出來。我們回來了?！痹捯粑绰洌蜁焓拱愫羯戎岚驈奈堇锏牟煌嵌龋夯驘艉?，或窗簾架，或裝米的塑料盒上呼嘯著飛奔過來，落在我們的肩上或頭頂，愜意地梳理著羽毛。小眼睛閃閃、開心地看著我們。

如果她有明亮的會說話的嗓子，該會像可愛的少女清脆地“咯咯”笑著，讓我們時常感覺到她的開心，感覺到她在“啾啾”聲中透出的得意與頑皮。

很長時間，我們都認為霓霓是上天派來陪伴我們枯燥生活的天使，是一泓平靜如鏡般的湖面游來游去金色的、長著翅膀會飛翔的魚兒。

那時我正懷著兩月的身孕，惡心、嘔吐，不習慣，時常襲來的孤寂，整個世界就是每天與眼前的牛奶、魚肉、骨頭湯作斗爭，吃了吐、喝了吐，然后再吃、再喝、再吐，循環(huán)往復。

一個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日子里，天空像喝醉酒壞脾氣的壯漢。咒罵、跺腳、咆哮、地動山搖，而雨水又似飽受他欺辱的怨婦眼淚，壓抑著、密布著，由淺至深，由涓涓細流到排山倒海地潑撒著，沒完沒了。屋里則是無法忍受的悶熱，吹空調也很難受，大自然讓所有人的心里都晦暗透了。

“通”的一聲，門打開了，渾身濕透的老公闖進屋，小心翼翼從懷里掏出一小團正在蠕動的東西，招呼我來看。霓霓就這樣走進一個慵懶的孕婦的生活里。她渾身光溜溜的，只有幾根黃色絨毛分布著，蜷縮發(fā)抖，像無助的嬰兒。

我們將霓霓小心翼翼放進鋪著棉花的紙盒里?？粗⌒】s成一團的身體，我憂慮：她能養(yǎng)活嗎?老公點點頭：能，一定能!經歷過那么大一劫，她不會輕易就死的。

我能想像在大雨發(fā)瘋時，巢里正和媽媽熟睡的霓霓是怎樣被風吹落地上，如果不是被幾米外匆忙走來的老公看見，她就會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消失到附近黑黝黝的下水道里，一個小生命從此定格。這只是霓霓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劫。我們沒料到它的后面還有接二連三的劫難。生命是如此不易，在一只鳥兒的身上就能體現(xiàn)。

霓霓胸脯在微弱地一起一伏。老公試著用手指觸碰她的喙，她下意識地張大嘴，我們一下子欣喜起來，我連忙把水杯拿來，用手指蘸點水放在她嘴里，霓霓忙不迭地喝下去?！昂俸伲芯攘恕?。我們相視一笑。我又去廚房拿來小米，一點點捻給霓霓，她貪婪地吃起來，吃得太急，以至于把我的手指都咬得有些疼。能吃能喝她就會活下去。能活下去一切都好說。

總不能老拿手指喂吧。我找來眼藥瓶。將里面的藥水擠掉，洗了N遍。放進牛奶，充當她的奶瓶。

她好像很愜意這個奶瓶，咬著不放，喝起來也一點不費勁。不比任何一個哺乳動物差。喝的時候，黑豆一樣晶晶亮的眼睛里還看著我，滿是信賴與安詳。我見過吃母乳的嬰兒，也不過是這種表情。

在她小小的每分鐘跳幾百下的心里，她早已經把我們當成了她的父母。呵呵，我也提前當了媽媽，只是我的孩子是只長著翅膀的小鳥。

事實上，迄今為止，我們也不知道霓霓到底是麻雀還是黃雀，或者別的什么鳥?我們曾在稍大些。抓著她的翅膀好奇地按圖索驥，試圖從字典里找到答案。結果不了了之。說她是麻雀吧，她身上怎么會有條黃道呢?而且性子溫順，沒有麻雀那么烈，說她黃雀吧，她的體型又不像。

管她是什么鳥呢，是公是母也都無所謂。我們只知道喜歡她，我們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霓霓，這乖巧的名字能直抵我們柔軟的心底，我們把她當成女兒。

霓霓一天天長大，有時候，一起床，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明顯與昨天的不同：羽毛好像變長，翅根變硬，嘴上的黃緣也逐漸褪去。脖子變粗，連腦袋似乎也變大。

從起初的顫微微走路到一蹦一跳，到撲扇著翅膀飛，無師自通。這點比人類強，一個嬰兒從爬行到走路到跑步這么漫長的一年多時間，還伴隨著強烈的依賴感，而一只孤獨的鳥兒用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不知道人類在這方面。哪點能比動物強?

一直認為，動物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就像以前家里養(yǎng)過的那兩只金魚，相親相愛每天，突然有一只得病死了，另一只不相信。從早到晚。不屈不撓用嘴一遍遍拱她露出水面，幫它呼吸。想讓它恢復活力，直到最后，感覺確實沒有希望了，她也絕望而死。這種堅貞無比的愛情，重實際的現(xiàn)代人類又能做到幾個?

我感覺，人類之所以對動物有偏見，將自己喻為地球的主人，是因為人類的愚蠢狹隘以及偏見。地球是屬于人類在內的所有的動植物的，人類憑什么自私霸占?在頻頻出現(xiàn)的來無蹤去無影的UFO中，人類不也顯現(xiàn)出無助、茫然、手足無措嗎?所以要善待我們的動物朋友。對吧?

霓霓毫不隱瞞對我們的信任及愛，呼嘯著一次次將我們的頭、肩膀。手心作為她飛行試驗的著陸點，她可能不知道網絡上的虐貓虐狗，她只知道我們養(yǎng)大了她。給她食物和水，我們是她的父母是全世界最不會騙她的人。

她如此調皮，一次在老公的頭頂上睡醒。飛到被子上邊梳羽毛邊看?？茨弈奘崂硪彩且环N很愜意的享受。霓霓先把左翅膀像鋪扇子一樣拉開，開始用小嘴一根根啄，完了又把右翅膀像鋪扇子一樣拉開，用小嘴一根根啄完。老公微笑著看著霓霓，霓霓也呼閃著小圓眼睛看著他，突然霓霓不動了，專注看著面前這兩個黑白圓球，顯然她在考慮這是不是個好玩的玻璃球玩具，大勢不好，來不及閉眼，已經被霓霓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啄了一口，伴隨著“哇”的一聲慘叫，霓霓也落荒而逃。

霓霓毫不掩飾對我們的愛，她早已不滿足睡紙盒里了，她要與我們同床共寢。當然，聰明的她顯然知道大象和老鼠在一起的危險性，她巧妙地站在床腳我們夠不著的區(qū)域。每當我們看電視時，霓霓就會心滿意足縮著脖子。耷拉著尾巴蹲在腳底。夏天，鋪的是一小塊竹片織成的麻將席，十分有利于霓霓的抓握。她將尾巴露在外面，從不將一星一點的穢物落在床上。愛干凈不止是人類的專利。

我們也愛霓霓，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以至于我們每天拎著熱水瓶去打開水時，也愛憐地帶著她。這時候。霓霓好奇地蹲在任何一人的肩頭，東張西望。不時還欣喜地跳躍到冬青葉上或者肥大的月季花朵上，只是很快又蹦回來，像足上有彈簧，同時又有得意洋洋的樣子，一只成功捕獵回來的老鷹也不過如此。來打水的人們都好奇圍上來，無視于熱水在瓶子里水漫金山，蒸氣騰騰、爭著過來看霓霓，逗她。有一中年人是如此喜歡霓霓，同老公商量要拿自己的紅嘴鸚鵡換霓霓，“我那紅嘴鸚鵡可是只名鳥啊，漂亮，值好幾百呢!”，我們微笑著拒絕了他。笑話，誰家能拿自己的孩子去換一只鸚鵡?盡管這個孩子很平常、灰不溜秋，長得也不好看。

霓霓在玩遍家中每一處高地、柜頂、窗簾頂，抽油煙機上面的塑料彎桶后，她的興趣就不僅僅限于“上天”了。

一天晚上。霓霓不見了，首先我們進屋待了半小時，也沒聽見熟悉的拍打翅膀聲音，難言的寂靜伴隨著時鐘有節(jié)奏的“嘀嗒”聲，我們慌了：“霓霓去哪兒了?”我和老公急得到處去找，每個角落都翻遍了，老公甚至傻乎乎要把床板和抽屜都掀開來找。我制止了他的愚蠢行為。累了，我們頹然坐下，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可別，小心孩子!”老公趕緊說。不說孩子，一提孩子。我的眼淚又下來了。霓霓不就是我的孩子嗎，我們已經習慣將霓霓作為家中的一員，給她最平等的關懷和愛。可現(xiàn)在孩子不見了。我們當父母是怎么當?shù)哪?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想念霓霓拍打翅膀閃過的風、她亮晶晶的小眼睛、油滑的額頭，蹲在床腳靜靜睡覺的姿態(tài)，喂她吃小米時順便啄我一口的調皮。我們已經習慣霓霓從家中的一個地方飛往另一個地方，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滑著輪滑一口氣從這兒到那兒。可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去哪里了?

我們的心空落落的，老公甚至忘了做飯，站在門外抽悶煙。很晚吃飯時，大家都不說話，從碗里掉的米粒仍然習慣性放在桌角。吃完，我說：“霓霓確實不見了?！?/p>

老公嘆了口氣：“唉，我去洗個澡吧，”

隨著一陣“淅淅嗦嗦”的水聲，我聽見水聲突然關閉，接著老公驚喜的大叫：“快來看，這是什么?”

我隨聲跑去。和當年一樣，老公把手掌打開：一個黑乎乎濕漉漉，身上還掛著臟物的小東西縮成一團?！班锣隆卑l(fā)抖。

“哈。是霓霓!”我跳了起來一把將霓霓抓起來，打開水龍頭一陣猛沖：“唉。小家伙，你也太調皮了，你跑下水道里去干嗎?探險嗎?那里是老鼠和蟲子呆的地方，天使一般的你怎么能跑去呢。”

霓霓像做了壞事一樣，腦袋耷拉著，“不好，她會冷。她會不會死啊?”我連忙用紙巾將她擦干，又拿來吹風機。開到最柔和的熱風。對著她全方位地吹。背、胸、尾，掀開翅膀，將她濕透的小羽毛吹得有些熱度了。

慢慢霓霓的眼睛睜開了，它試圖站起來，兩個眼睛有小小的跳動的火焰，逐漸變得明亮起來。在烏黑陰暗的下水道里努力抓立了幾小時，失去的魂魄又漸漸回來。她又開始活蹦亂跳了。她一定是去探險，不滿足于在天上飛來飛去，她要去探尋未知的地底的世界，于是她發(fā)現(xiàn)了下水道，可是那里不是想像中好玩，如果不是老公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它，她又會被流水沖入萬劫不復。

“我洗澡時聽見有聲音，以為是老鼠，正準備拿棍捅，多虧長了個心眼，蹲下來看，卻發(fā)現(xiàn)霓霓的爪子緊緊勾著壁，像只壁虎般渾身濕透?？蓱z兮兮的?！崩瞎f。

我們的霓霓經過一場劫難又活了過來。長大后的霓霓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樣，有自己的思想，有著焦慮、迷惘。再也不像小時候愛在屋里興奮地飛來飛去，見到我們也愛理不理，整日整日耷拉著翅膀，蹲在涼臺的鐵絲繩上發(fā)呆。

也許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是我們的孩子，可她沒有我們的手與腳，我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卻沒有翅膀不能飛。她不再沒完沒了同我們嬉戲，不再飛來飛去把我們的頭頂當著陸點，甚至也不再與我們同床，只喜歡默默站在鐵絲上不停地發(fā)呆，一個姿勢能呆好幾個小時，像個小小雕像。我們也有些憂慮：“霓霓怎么了?是我們對她不好，還是我們對它的愛減少了?

我想她長大了，也是該離開我們的時候。然而，是出于自私還是依依不舍，我們不愿看到沒有霓霓的日子，甚至為了防止她逃脫。在帶她出門的時候我給霓霓的小腳拴上了絲線。她幾次試圖逃脫也沒成功，但終于有一天黃昏趁我不備的時候她飛身而逃，我眼睜睜看著她拖著一根白線消失在一片樹影婆娑中。我此時很后悔：不是因為霓霓的逃走，而是覺得這根繩子會害了她。成為羈絆她空中生存的殺手。

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想：早晨，當我推開門，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我臉上，我瞇著眼看到樹上晃悠著一團黑影，是霓霓，腳被繩子拴在樹枝上倒掛著，它頭朝下，像只小風箏吊在那里。來人啊?？靵砭染任业哪弈蕖！笨墒谴藭r放假時間，哪里有人?

我拿出家中的長竹竿，試圖把霓霓夠下來，可是太短了，還差一大截，急得沒辦法。只好去求救。

一般是不喜歡求人的，但不能看一個小生命在眼前失去，去警衛(wèi)排先找隊長，隊長一聽說要救一只小鳥，笑了起來，擺擺手要去忙別的，我急了：隊長，那是我們親手養(yǎng)大的，有感情，真的。求你了。

他想了想，招手叫了一個高個子戰(zhàn)士跟我去了。小戰(zhàn)士很賣勁，他先試嘗爬樹，但樹太粗，他抱不住。然后他踩凳子，用竿挑，還是夠不著，看著霓霓吊在樹上輕飄飄的樣子，我急得想蹦。

最后小戰(zhàn)士想出一個好辦法，他讓我找出一個長繩，他將繩子綁個石頭，將石頭扔過樹枝，然后用勁拉，那根掛霓霓的樹枝“咔嚓”一聲斷了，我一下子接住，我怕摔到她，小心翼翼將她解下來，放在手心，順便把自繩子也拽斷。謝過小戰(zhàn)士，看著霓霓無力地躺在我手心，我心疼壞了，輕輕撫摸她，把她帶回家，給她喝水，喂她愛吃的小米，經過一夜的倒掛折磨，她竟然還能吃喝，我不禁感嘆生命的頑強。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我們決定放走霓霓，就像兒女一樣，大了總要離開父母的，我把霓霓放在手心，親了她一下，然后猛地一甩，霓霓飛向了高處，可是她又朝我們俯沖下來，圍著我們慢慢轉了兩圈，仿佛在告別，然后就毅然展翅飛走，

很長時間，我們散步時，會不自覺經過當年霓霓曾玩過的路線，看著樹叢中飛來飛去的小鳥，我們會笑：呵呵，可能是霓霓，也可能是霓霓的后代，她生命力那么頑強，一定已經是一個大家庭的家長了。

祝福你，霓霓，也祝福所有可愛的生靈，生命是如此美麗。

摘自《檔案界》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