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頂?shù)挠洃?/h1>
2008-01-01 00:00:00丁凱
西湖 2008年6期
一
想念華頂，實際是想念華頂?shù)拇笱?。一夜之間，天地云水在我面前，如白玉般蒼茫一片；有情或無情的萬物，以浩蕩的形式，昭示了亙古不變的態(tài)度。但在雪花紛亂、寒風長嗥中，華頂，卻成了一處寧靜的山林。
這是浙東十萬八千丈天臺山的主峰，千山層列猶如片片蓮瓣，在松杉扶疏、草木薰郁的深處，在騰嵐涌霧的縹緲深處，華頂好像千葉蓮華的心蕾，綻放在東海溟渤之岸。
這一晚，就借宿在華頂講寺。法眼宗龍泉德韶大師在五代后晉天福元年(936年)創(chuàng)建了這所安靜的禪寺。幾經(jīng)法嗣傳燈，慢慢在現(xiàn)在的華頂峰腳下，構(gòu)起了紺瓦黃墻，供起了青燈古佛。偌大的講寺，闃寂空曠，悄無聲息，惟有風過檐鈴，清清地作響。佛殿的長廊，放著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華頂講寺是止觀道場，請各位大德走路時輕一點，再一輕點；講話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因您已進入國家級森林公園，請珍惜大自然與道場給您的祝福。
聆聽暮鼓晨鐘在山間悠悠地回響，梵音清磬在云中裊裊地低吟，任何一個冒失的游者，都會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放柔和些，把呼吸放輕慢些。好像天界的大門，一走進華頂，走進講寺，只要一邁過，一個無措的靈魂，就會回到生命的起點。妄念、惶茫、張望，因著這個輕輕的提示慢慢散去。而山巒間的風飛葉動，蝶舞蟲鳴，伴著高寒華頂葳蕤的草木，氤氳的云氣，卻從不間斷，原來，華頂?shù)陌察o，并非無聲。
現(xiàn)在還經(jīng)?；叵肫鹑A頂?shù)拇笱?。那是料峭的早春，華頂氣溫驟寒，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禁不起朔風的鼓動和嚴寒的勒令，終于在凌晨的四五點鐘，在法師清晨的功課結(jié)束之后，突然變?yōu)闈姖娙鋈觥⒙鞊P起的鵝毛大雪。風吹得緊，風鈴叮當亂作一團，凌亂的雪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沖向竹林樹杪，一會兒又向天空回竄。窗臺上，走廊里，門縫間，拼命地擠進，又四向鉆去，冰凌的棱角粘成一團，最后卻化作一汪的水跡。
大雪吸音。萬籟在混同天地的肅穆前屏住了呼吸。我蜷曲著靠著廂房的窗欞，透過佛殿高翹的檐角，極力張望，但是，咫尺的僧房、燈影尚隱約可見，稍遠，就封鎖在一片茫漠的雪霧中了。終于，還是耐不住。于是添上一件棉襖，向知客師傅要了把傘，一個人，踽踽沿著小徑，就向山的深處慢慢探去。寺邊，昔日王羲之在華頂跟隨白云道人練筆的墨池早已冰封，只是不知底下的魚躲到哪兒棲身。山門前的一汪碧湖沒有了水鳥的蹤跡，狂風肆虐下，湖水不斷向后潰退，一扇扇地推去，直到岸邊，蕭索地四向紛散。而空中亂舞的雪花，興沖沖地墜下，卻還沒有泛起微微的漣漪，就已消遁得了無蹤影了。
地面已經(jīng)鋪上厚厚的積雪，小徑失去了往昔的存在，只有兩邊殘亂的枯枝落葉，嶙峋的路邊野石，還依稀地提示了昨天的記憶。風四起，漫天卷起的大雪惡狠狠地撲面摔來，打在臉上著實生痛。傘面噗噗作響，似要翻個，人不由隨之趔趄，前傾后仰間只好慌忙抓住身旁的柳杉，穩(wěn)一穩(wěn)后，方才跌跌撞撞地邁開步子。風愈大，愈緊，周遭的翠竹、松柏瑟瑟連翩，時而密集，時而淅瀝，嘩嘩嘩嘩，搖振得厲害，枝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突然間，“嘎嘎”連響數(shù)聲，不知是哪條樹枝，經(jīng)受不住積雪的重壓，齊根折斷，傾倒在冰玉的世界中。
終于摸索到山的豁口，人已經(jīng)連喘粗氣，可是呼出的白氣還沒有出來，就被風刮得無影無蹤。搖搖擺擺中站穩(wěn)腳步，只見天、地上下一色，鉛色云層低低的，頹廢地往下掉，兀立的崖壁，連綿的青山經(jīng)不住重重傾倚，一夜間白了頭?；煦缰袝r間仿佛凝固，距離不斷模糊，世界變成一維，空間縮小到只剩下崔嵬群山中的一棵金錢柏和枝條上的砌玉堆瓊。舉目四眺，看不見一個人影，曠遠的天地，被涂抹成白茫迷蒙的寫意山水，僅僅寥寥的幾筆，如一痕石徑，如一點涼亭，如一芥小橋，還有一粒我，點綴了圖景僅有的存在。
“玉墮冰河，沾衣生濕”。向風的外套，已經(jīng)隨風滲進不少雪花，寒冷徹骨。嘯嘯飛雪中，聽見身邊枝上的雪條，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從樹上墜落，一片兩片，在空中發(fā)出劈啪的撞擊聲，清脆而分明，但是風一緊，就拋銀撒玉般成片地滑落下來。遠處，轟轟轟，氣勢洶涌，如鐵馬踏地而來，回蕩在山谷間，不知是凌厲的風雪沖過松林帶來的挑燈看劍，還是山腳的溪流穿越亂石留下的吹角連營。
二
我就呆呆地孤立在風雪中。唐代宰相鄭綮覺得自己的詩思在灞橋雪中驢子上。我的心境卻只有空茫。呼嘯的風雪吹亂了東南西北，舞得我頭暈目眩。但內(nèi)心卻在紛亂中成就了一份寧靜。思緒一念三千的妄動，在彼時隨著朔風，若隱若顯，飄散飄散，最后息止在無可捉摸的大山深處。這種荒曠與天地連成一片，一千多年前，蘇東坡與友人游萬頃茫然的赤壁，感慨“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刻下，蒼茫與存在，空遠與渺小，紛亂與靜默，狂妄與肅穆，都在這個雪凇的華頂一一呈現(xiàn)在我面前。玄黃洪荒，萬古長空，天地仿佛展示給我無始以來的起點和終點，人生的須臾與天地的無窮在風雪中益發(fā)令人心生敬畏，這更讓我看不見時間，看不見自己的身影。彼時，“我是誰?”這個念頭不覺出來，卻像空谷的回音，找不到最后的依托。
克爾凱郭爾(S.Kierkegaard)說人生有三種絕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夠有自我?？墒牵雷晕?，容易嗎?我是誰?是一個叫丁小丁剛從學校畢業(yè)兩年現(xiàn)在快奔卅的個子中等長相還算清秀喜歡作名山游閑時看書弄墨忙時點頭哈腰疲于奔命的人?是一個戴著眼鏡喜歡冥想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票子沒有位子只是目前混跡在公務(wù)員隊伍里的人?這些看起來好像是我，但再看下去，這些好像又都不是我。如果這些都是我，或者都是我的一部分，那我就應該能夠自作主宰，我就是“自在”的，就是自己的意愿與結(jié)果能夠一致的?？墒遣皇牵Y(jié)果無疑是沮喪的。疾病、衰老、死亡照樣要在某一天，像約好了一樣，叩響我的房門，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也不管我歡迎還是不歡迎。我希望自己聰慧高尚儒雅俊秀沒有疾病學富五車吉祥三寶五子登科世紀喜樂，可這些還沒開口大家就都知道是妄想?？鄲缿n愁急躁焦慮絕望種種情緒波動，都是我所不希望的，可它們總是不期而至，根本就不受我意念的控制。還有，嬰兒的我、幼兒的我、兒童的我、少年的我、青年的我、壯年的我、老年的我等等，哪一個階段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還有還有……好像都不是，這些都不是我!
那么，我究竟在哪里?
沒有回答。
天地依舊自若。云層只是越來越低，好似凍傷般，坍塌下來，結(jié)果卻醞釀出濃酣的飛雪。從甘露到凍冰，從升華、凝結(jié)到下墜，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一輪輪，雪花周而復始地走完它的歷程。融化時與天地同體，凝結(jié)時遍布天宇。喧囂和浮光掠影全然與它無關(guān)，它們只在柔柔弱弱中，完成自己一世的生命。釀雪的云、融雪的泥、積雪的枝，迷眩難分。嗚嗚的風過，只見林杪仿佛起了一層寒煙。
華頂，原來還沉醉在自己的雪凇里面。
三
我一直以為，找對象也好，找工作也好，其實都在找自己。對象和工作，就像鏡子，能夠照出你的形骸、你的欲求和你的疑難，只是經(jīng)常的，有些人被蒙蔽，一時半伙兒看不出來罷了。生活的謎面太過紛亂，以致我們走失，在形而上的詢問中不斷頭撞南墻，想掉了個，誰知又撞到另外一面墻上。老子說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雖然一個五蘊結(jié)合的軀體，在生命的生、住、異、滅過程中遷流變幻，它本身就不是恒常的，但隱隱約約中，是否真有一個“我”，如一縷輕魂般，恒久、靜謐地伴隨左右，形影不離地在牽引(不管這個我是假是真)呢?也許我們有時候會以第三者的眼光清晰地觀察到，“我”正在調(diào)皮搗蛋，也許，在我們根本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引領(lǐng)著“我”在生命中顛沛流離了。這個孩子是這樣的淘氣，以至于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無奈而尷尬地哭笑不得，站著那里干著急。既然這樣，為什么我們不干脆停下來歇一歇，等一等這個孩子呢?既然無法做到真正的了解，或者在刻下還無法做到對自己真正的了解，那么退而求其次，求一個相對的了解、相對的把握，總可以吧?
于是我打開電腦，有些東西真應該寫下來。只要能寫，多多少少寫出來就好。寫感受，寫心情，寫過去一刻的念頭，寫對未來的期盼，寫剎那間的流變。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掏心窩地說話，句句都是實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實話，不用雕琢詞句，不用考慮結(jié)構(gòu)形式，不用考慮哪個流派，更不用為市場擔憂，沒有矯飾，沒有逢迎，沒有阿諛，只是記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既然生命中有些規(guī)律(如生死)別無辦法把握和超越，那么寫作，就作為一種存在的方式罷，即使知其不可，但又何妨一試呢?寫著寫著，將歲月中的珍珠隨手撿拾起來，放在空蕩蕩的籃子里面，不用討好誰，也不用和誰合計，一點點地積攢累積，慢慢地體會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慰和歡欣，不是挺好?
不知什么時候，讀到柯靈先生的文字：“紙上煙云，恰如屐齒印蒼苔，字字行行，涂涂抹抹，也就是斑斑點點、淺淺深深的生命留痕。”這讓我感動。既然生命變動不居，那就不妨寫下來。這恰如生命的存在，生命本無意義，可很冒失地，我們就來到這個世界，劈頭就向我們要意義。一個生命的誕生，就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可是，在存在和意義之間，還橫亙著荒誕；在欲望和現(xiàn)實間，還橫亙著距離。這種荒誕與距離是注定的永遠的存在，它好不講理，自個兒說自個兒的話，有時候荒唐得讓人絕望，有時候久遠得讓人沮喪，無論個體怎么努力，卻誰也抹殺不去，這個時候，我們怎么辦?
那就寫吧。這是一種走向安靜，與誠實握手的過程；這是一個放飛自己，試圖沖決生命疑難的嘗試；這是一個回歸原點，放棄虛偽、污濁的精神洗禮。在寫作中回望、遠眺、旁觀紅塵，以敬畏虔誠的心聆聽冥冥中那若隱若現(xiàn)的靈魂的企盼，我感到了曠遠的安靜。
四
第一次與華頂講寺的相識，是在2001年的溽暑。因為貪戀景色耽誤了下山的班車，我只好順著空蕩蕩的山間馬路往回走。干凈的馬路沒有一點纖塵，在啁啾的鳥聲中更見寂靜，我卻心急如焚。天色已經(jīng)黯淡，再沒有車，就只能夜宿華頂，與虎豹盤旋了。在不斷的回頭張望中，我終于看見一輛紅色的昌河小面包車從遠處駛來，于是伸手招停。小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身邊，搖下窗子，竟是位出家?guī)煾浮２坏任议_口，師父先問：“是下山吧，需要捎帶一程嗎?”我感激地上車，發(fā)現(xiàn)副駕駛的位置上還坐著一位年輕法師，車中座位上是一對母女。開車的師父回過頭來，介紹說他們是送這對母女下山，順便到山下縣城買藥的。邊上的法師出家前是位醫(yī)生，這次就一起去了。開車的法師清癯俊雅，面色紅潤，目光如炬，說起話來語聲清朗，介紹之下才知道是華頂講寺的大和尚允通法師，出家前是一位中學英語教師。這對母女此次是來還愿的。女兒今年高考成了臺州市文科狀元，上了北大，母親欣喜若狂，特地趕到以前許愿的華頂講寺還愿。佛法加持帶來的喜悅都寫在了這位母親的臉上。我也表示祝賀。因為這年的9月我同樣負笈北上，將來興許還能謀面，于是就在告別的時候留下了女孩的電話。不想，后來的事情卻牽就了好友W一段姻緣。
開學后不久，就接到女孩的電話，問我是否認識法學院的研究生，稱某位朋友欲報考，想找同學咨詢。我立馬就反應出好友W來。W是1997年天臺縣的文科狀元，現(xiàn)在剛好在法學院讀書，于是就把W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女孩。在學校里面，這種事情很多，稀松平常到誰都沒有拿它當回事，過去就過去了，不久，再也沒有接到這個女孩的電話，我也漸漸忘記了。
半年后，W突然問我，有一個西安的女孩子不錯，他和她兩人合適不合適。我愣了，平時沒有任何征兆，八竿子親戚朋友也打不到那兒，這么遠怎么認識?W細說了其中的緣由，我差點噴飯。原來，一種注定的姻緣，就是相隔千山萬水，也是照樣要發(fā)生的。西安的女孩，我姑且稱她為Z，欲考北大研究生，但北京舉目無親，只有一個朋友A的朋友B在北京郊區(qū)的昌平讀成人自考，于是她托A，A又托B，B只有一位朋友c認識這所學校的學生，這位學生剛好就是我在華頂認識的女孩，于是受C之托，這位老鄉(xiāng)女孩就找到我，我又找到了W。這樣，經(jīng)過了中間5層關(guān)系后，西安的女孩Z終于和W掛鉤聯(lián)系上了。
想不到，“問君今生可知我，為君帶來尺素書”，從此天涯同此時，兩地鴻雁傳書，翻飛萬里云。一個少年俊雅，一個美眷如花，沒過多久便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芍藥闌前，一起攜手看花脈脈，對景悠悠了。張愛玲在千萬人中，千萬年間，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當發(fā)現(xiàn)對方就在這里的時候，北京和西安的遙遠路途，變成了網(wǎng)上的QQ私聊和每個晚上的電話述衷情，變成了朝朝暮暮，變成了金風玉露，這種相逢，豈止是勝卻人間無數(shù)?事后想來，真懸!要是沒有我在華頂?shù)倪@次偶遇，故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而發(fā)生的這五層關(guān)系，隨便跳躍過去就相互不認識，即使托與所托，也多僅至于游魚唼喋浮萍一樣的點頭之交，用社會學的術(shù)語說，是“弱關(guān)系”。這種緣分，除了天注定，我還能說什么?這樣的姻緣，允通法師和老鄉(xiāng)女孩又怎能想得到?
五年過去了，當年的老鄉(xiāng)女孩應該畢業(yè)了，此后音信杳無，不知現(xiàn)在何處高就。W回到了老家，供職于省高級法院。Z的研究生也不考了，就在自己本校保送深造。今年夏天，Z從西安學成來杭，與W雙宿雙棲，比翼齊飛，從此一個小康家庭初露端倪，從此西子湖畔再添一段佳話。
多少年后，當我須發(fā)皆白，垂垂老矣的時候，我一定還會想起這件事，我還是會咧開嘴，呵呵地笑，流露孩提般的快樂，真的，這個我相信，我相信W也會的。
五
年老心閑無外事，
麻衣草履亦容身。
相逢盡道休官好，
林下何曾見一人。
唐時洪州刺史韋丹希望歸隱山林，廬山高僧靈澈就回了他這么一首禪詩。中國的士大夫，得意時信孔孟，失意時信老莊?？粗袊糯膶W，每每讀出其中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淡泊寧靜的影子，可是實際上真有幾個人去?
那次逃亡般脫離市廛喧囂，我躲進華頂講寺去尋找安靜。去了之后，才知道方丈允通大和尚已經(jīng)去西藏閉關(guān)。華頂?shù)亩霹N花期已經(jīng)過去，我無緣看到據(jù)說和手掌一般大的粉紅花朵，然而滿山堆嵐聳翠依然迷人，繚繞的云霧觸手可及，但卻像人性一般迷茫。
午后，山間蟬聲愈噪，蟲鳴愈鬧，漫步寺院，抬頭，就是寺后山坡清綠的茶圃，漢末高道葛玄在此施種了云霧茶，不想成就了一段輕玉食、生羽翼的傳說；低首，鴿子毫無畏懼在你身邊盤桓點頭，悠悠然地啄幾下食，不滿意了就噗噗噗振翅飛去。在寺院東北角的“天臺智者大師堂”，我與蒼松法師不期而遇。這位來自四川昭覺寺的蜀僧目光澄澈，唇紅齒白，說話帶有濃重的巴蜀口音。他說，現(xiàn)在寺外的半山腰，搭建著一個茅篷，住著一位老和尚，他是一位真正的善知識。
我立刻從倚靠的欄桿上跳了起來，希望蒼松法師能帶我去。華頂從來是佛道雙棲的圣地，據(jù)說華頂原有茅蓬108處，至清代，還剩下65處，現(xiàn)在則遭拆幾盡。很多方外的大德就在此修行。近代天臺“第一有道德者”融鏡老和尚就結(jié)廬于華頂龍泉庵，虛云大師還曾親炙融鏡老的教誨。蒼松法師沒有拂我意，于是清風引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沿著茂竹修林中蜿蜒的小石徑向山的深處走去。翻過幾個山頭，山坳間突現(xiàn)一處平地，一欄虛掩的柴門迎面而來，邊上倚著一排高低不一的柵欄，往里，就是三間覆蓋著厚厚茅草的矮房。沒有敲門，輕輕地探進。院子里無人，走進房間，高聲喊了幾聲。一個年邁的老和尚應聲而出。他已經(jīng)佝僂，動作遲緩，臉色倒是紅潤，一開口，原來牙齒也所剩無多了。老和尚八十多歲，紹興嵊州人，建國初就出家。這么多年來，因為山水安靜，妄念少，他一直不愿下山，平時自己種菜，有些糧食、生活用品就由信眾提供。身邊還有一個小和尚陪伴著。老和尚見到我們很高興，一個勁地塞水果，一邊說：“弟子送的，我也吃不了，你們吃吧?！狈孔雍喡?、干凈，左手是灶臺，異常整潔。右邊是臥室，惟一方陳舊木板床、一張方桌，以及堆滿桌子的經(jīng)書而已，正應了唐代寒山子說的“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書”。中間的房間供奉著“西方三圣”，時間長了，地上的蒲團都已經(jīng)暗紅了。我恭敬地跪下，稽首頂禮。這樣做，倒不是真想得到什么，敬畏而充滿信心的生活，應該是生命的態(tài)度。禮拜的儀式，提供了這種可能。
老和尚口音甚濃，雖是浙江老鄉(xiāng)，可惜他講的幾句話我都沒有聽清楚。東土的佛法已進入末法時代，原來我希望能從老和尚那里看到大乘氣象，現(xiàn)在看來，因為言語，因為我的業(yè)障，蒼松法師給我點燃起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
清風朗月度寒暑，聽起來是詩意地生活，可是在實際，在“華頂山上無六月，冬來陣風便下雪”的叢林深處，其中的辛苦是冷暖自知的?！疤齑沽磺酵?，何處清風不舊家?”老和尚已經(jīng)老到連名字都不重要了。只在山谷間悄然地生活，將自性懸于天際，默默地注視著世間的緣起緣滅。下山與不下山，已經(jīng)不重要，既然已經(jīng)“處處無家處處家”，那么對月烹茶，也許，也是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
一峰一壑，一花一葉，老和尚并不是一個人斟飲。
責編：鮑 貝
一
想念華頂，實際是想念華頂?shù)拇笱?。一夜之間，天地云水在我面前，如白玉般蒼茫一片；有情或無情的萬物，以浩蕩的形式，昭示了亙古不變的態(tài)度。但在雪花紛亂、寒風長嗥中，華頂，卻成了一處寧靜的山林。
這是浙東十萬八千丈天臺山的主峰，千山層列猶如片片蓮瓣，在松杉扶疏、草木薰郁的深處，在騰嵐涌霧的縹緲深處，華頂好像千葉蓮華的心蕾，綻放在東海溟渤之岸。
這一晚，就借宿在華頂講寺。法眼宗龍泉德韶大師在五代后晉天福元年(936年)創(chuàng)建了這所安靜的禪寺。幾經(jīng)法嗣傳燈，慢慢在現(xiàn)在的華頂峰腳下，構(gòu)起了紺瓦黃墻，供起了青燈古佛。偌大的講寺，闃寂空曠，悄無聲息，惟有風過檐鈴，清清地作響。佛殿的長廊，放著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華頂講寺是止觀道場，請各位大德走路時輕一點，再一輕點；講話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因您已進入國家級森林公園，請珍惜大自然與道場給您的祝福。
聆聽暮鼓晨鐘在山間悠悠地回響，梵音清磬在云中裊裊地低吟，任何一個冒失的游者，都會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放柔和些，把呼吸放輕慢些。好像天界的大門，一走進華頂，走進講寺，只要一邁過，一個無措的靈魂，就會回到生命的起點。妄念、惶茫、張望，因著這個輕輕的提示慢慢散去。而山巒間的風飛葉動，蝶舞蟲鳴，伴著高寒華頂葳蕤的草木，氤氳的云氣，卻從不間斷，原來，華頂?shù)陌察o，并非無聲。
現(xiàn)在還經(jīng)?；叵肫鹑A頂?shù)拇笱?。那是料峭的早春，華頂氣溫驟寒，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禁不起朔風的鼓動和嚴寒的勒令，終于在凌晨的四五點鐘，在法師清晨的功課結(jié)束之后，突然變?yōu)闈姖娙鋈觥⒙鞊P起的鵝毛大雪。風吹得緊，風鈴叮當亂作一團，凌亂的雪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沖向竹林樹杪，一會兒又向天空回竄。窗臺上，走廊里，門縫間，拼命地擠進，又四向鉆去，冰凌的棱角粘成一團，最后卻化作一汪的水跡。
大雪吸音。萬籟在混同天地的肅穆前屏住了呼吸。我蜷曲著靠著廂房的窗欞，透過佛殿高翹的檐角，極力張望，但是，咫尺的僧房、燈影尚隱約可見，稍遠，就封鎖在一片茫漠的雪霧中了。終于，還是耐不住。于是添上一件棉襖，向知客師傅要了把傘，一個人，踽踽沿著小徑，就向山的深處慢慢探去。寺邊，昔日王羲之在華頂跟隨白云道人練筆的墨池早已冰封，只是不知底下的魚躲到哪兒棲身。山門前的一汪碧湖沒有了水鳥的蹤跡，狂風肆虐下，湖水不斷向后潰退，一扇扇地推去，直到岸邊，蕭索地四向紛散。而空中亂舞的雪花，興沖沖地墜下，卻還沒有泛起微微的漣漪，就已消遁得了無蹤影了。
地面已經(jīng)鋪上厚厚的積雪，小徑失去了往昔的存在，只有兩邊殘亂的枯枝落葉，嶙峋的路邊野石，還依稀地提示了昨天的記憶。風四起，漫天卷起的大雪惡狠狠地撲面摔來，打在臉上著實生痛。傘面噗噗作響，似要翻個，人不由隨之趔趄，前傾后仰間只好慌忙抓住身旁的柳杉，穩(wěn)一穩(wěn)后，方才跌跌撞撞地邁開步子。風愈大，愈緊，周遭的翠竹、松柏瑟瑟連翩，時而密集，時而淅瀝，嘩嘩嘩嘩，搖振得厲害，枝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突然間，“嘎嘎”連響數(shù)聲，不知是哪條樹枝，經(jīng)受不住積雪的重壓，齊根折斷，傾倒在冰玉的世界中。
終于摸索到山的豁口，人已經(jīng)連喘粗氣，可是呼出的白氣還沒有出來，就被風刮得無影無蹤。搖搖擺擺中站穩(wěn)腳步，只見天、地上下一色，鉛色云層低低的，頹廢地往下掉，兀立的崖壁，連綿的青山經(jīng)不住重重傾倚，一夜間白了頭?；煦缰袝r間仿佛凝固，距離不斷模糊，世界變成一維，空間縮小到只剩下崔嵬群山中的一棵金錢柏和枝條上的砌玉堆瓊。舉目四眺，看不見一個人影，曠遠的天地，被涂抹成白茫迷蒙的寫意山水，僅僅寥寥的幾筆，如一痕石徑，如一點涼亭，如一芥小橋，還有一粒我，點綴了圖景僅有的存在。
“玉墮冰河，沾衣生濕”。向風的外套，已經(jīng)隨風滲進不少雪花，寒冷徹骨。嘯嘯飛雪中，聽見身邊枝上的雪條，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從樹上墜落，一片兩片，在空中發(fā)出劈啪的撞擊聲，清脆而分明，但是風一緊，就拋銀撒玉般成片地滑落下來。遠處，轟轟轟，氣勢洶涌，如鐵馬踏地而來，回蕩在山谷間，不知是凌厲的風雪沖過松林帶來的挑燈看劍，還是山腳的溪流穿越亂石留下的吹角連營。
二
我就呆呆地孤立在風雪中。唐代宰相鄭綮覺得自己的詩思在灞橋雪中驢子上。我的心境卻只有空茫。呼嘯的風雪吹亂了東南西北，舞得我頭暈目眩。但內(nèi)心卻在紛亂中成就了一份寧靜。思緒一念三千的妄動，在彼時隨著朔風，若隱若顯，飄散飄散，最后息止在無可捉摸的大山深處。這種荒曠與天地連成一片，一千多年前，蘇東坡與友人游萬頃茫然的赤壁，感慨“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刻下，蒼茫與存在，空遠與渺小，紛亂與靜默，狂妄與肅穆，都在這個雪凇的華頂一一呈現(xiàn)在我面前。玄黃洪荒，萬古長空，天地仿佛展示給我無始以來的起點和終點，人生的須臾與天地的無窮在風雪中益發(fā)令人心生敬畏，這更讓我看不見時間，看不見自己的身影。彼時，“我是誰?”這個念頭不覺出來，卻像空谷的回音，找不到最后的依托。
克爾凱郭爾(S.Kierkegaard)說人生有三種絕望：不知道有自我、不愿意有自我和不能夠有自我?？墒牵雷晕?，容易嗎?我是誰?是一個叫丁小丁剛從學校畢業(yè)兩年現(xiàn)在快奔卅的個子中等長相還算清秀喜歡作名山游閑時看書弄墨忙時點頭哈腰疲于奔命的人?是一個戴著眼鏡喜歡冥想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票子沒有位子只是目前混跡在公務(wù)員隊伍里的人?這些看起來好像是我，但再看下去，這些好像又都不是我。如果這些都是我，或者都是我的一部分，那我就應該能夠自作主宰，我就是“自在”的，就是自己的意愿與結(jié)果能夠一致的?？墒遣皇牵Y(jié)果無疑是沮喪的。疾病、衰老、死亡照樣要在某一天，像約好了一樣，叩響我的房門，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也不管我歡迎還是不歡迎。我希望自己聰慧高尚儒雅俊秀沒有疾病學富五車吉祥三寶五子登科世紀喜樂，可這些還沒開口大家就都知道是妄想?？鄲缿n愁急躁焦慮絕望種種情緒波動，都是我所不希望的，可它們總是不期而至，根本就不受我意念的控制。還有，嬰兒的我、幼兒的我、兒童的我、少年的我、青年的我、壯年的我、老年的我等等，哪一個階段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還有還有……好像都不是，這些都不是我!
那么，我究竟在哪里?
沒有回答。
天地依舊自若。云層只是越來越低，好似凍傷般，坍塌下來，結(jié)果卻醞釀出濃酣的飛雪。從甘露到凍冰，從升華、凝結(jié)到下墜，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一輪輪，雪花周而復始地走完它的歷程。融化時與天地同體，凝結(jié)時遍布天宇。喧囂和浮光掠影全然與它無關(guān)，它們只在柔柔弱弱中，完成自己一世的生命。釀雪的云、融雪的泥、積雪的枝，迷眩難分。嗚嗚的風過，只見林杪仿佛起了一層寒煙。
華頂，原來還沉醉在自己的雪凇里面。
三
我一直以為，找對象也好，找工作也好，其實都在找自己。對象和工作，就像鏡子，能夠照出你的形骸、你的欲求和你的疑難，只是經(jīng)常的，有些人被蒙蔽，一時半伙兒看不出來罷了。生活的謎面太過紛亂，以致我們走失，在形而上的詢問中不斷頭撞南墻，想掉了個，誰知又撞到另外一面墻上。老子說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雖然一個五蘊結(jié)合的軀體，在生命的生、住、異、滅過程中遷流變幻，它本身就不是恒常的，但隱隱約約中，是否真有一個“我”，如一縷輕魂般，恒久、靜謐地伴隨左右，形影不離地在牽引(不管這個我是假是真)呢?也許我們有時候會以第三者的眼光清晰地觀察到，“我”正在調(diào)皮搗蛋，也許，在我們根本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引領(lǐng)著“我”在生命中顛沛流離了。這個孩子是這樣的淘氣，以至于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無奈而尷尬地哭笑不得，站著那里干著急。既然這樣，為什么我們不干脆停下來歇一歇，等一等這個孩子呢?既然無法做到真正的了解，或者在刻下還無法做到對自己真正的了解，那么退而求其次，求一個相對的了解、相對的把握，總可以吧?
于是我打開電腦，有些東西真應該寫下來。只要能寫，多多少少寫出來就好。寫感受，寫心情，寫過去一刻的念頭，寫對未來的期盼，寫剎那間的流變。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掏心窩地說話，句句都是實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實話，不用雕琢詞句，不用考慮結(jié)構(gòu)形式，不用考慮哪個流派，更不用為市場擔憂，沒有矯飾，沒有逢迎，沒有阿諛，只是記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既然生命中有些規(guī)律(如生死)別無辦法把握和超越，那么寫作，就作為一種存在的方式罷，即使知其不可，但又何妨一試呢?寫著寫著，將歲月中的珍珠隨手撿拾起來，放在空蕩蕩的籃子里面，不用討好誰，也不用和誰合計，一點點地積攢累積，慢慢地體會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慰和歡欣，不是挺好?
不知什么時候，讀到柯靈先生的文字：“紙上煙云，恰如屐齒印蒼苔，字字行行，涂涂抹抹，也就是斑斑點點、淺淺深深的生命留痕。”這讓我感動。既然生命變動不居，那就不妨寫下來。這恰如生命的存在，生命本無意義，可很冒失地，我們就來到這個世界，劈頭就向我們要意義。一個生命的誕生，就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可是，在存在和意義之間，還橫亙著荒誕；在欲望和現(xiàn)實間，還橫亙著距離。這種荒誕與距離是注定的永遠的存在，它好不講理，自個兒說自個兒的話，有時候荒唐得讓人絕望，有時候久遠得讓人沮喪，無論個體怎么努力，卻誰也抹殺不去，這個時候，我們怎么辦?
那就寫吧。這是一種走向安靜，與誠實握手的過程；這是一個放飛自己，試圖沖決生命疑難的嘗試；這是一個回歸原點，放棄虛偽、污濁的精神洗禮。在寫作中回望、遠眺、旁觀紅塵，以敬畏虔誠的心聆聽冥冥中那若隱若現(xiàn)的靈魂的企盼，我感到了曠遠的安靜。
四
第一次與華頂講寺的相識，是在2001年的溽暑。因為貪戀景色耽誤了下山的班車，我只好順著空蕩蕩的山間馬路往回走。干凈的馬路沒有一點纖塵，在啁啾的鳥聲中更見寂靜，我卻心急如焚。天色已經(jīng)黯淡，再沒有車，就只能夜宿華頂，與虎豹盤旋了。在不斷的回頭張望中，我終于看見一輛紅色的昌河小面包車從遠處駛來，于是伸手招停。小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身邊，搖下窗子，竟是位出家?guī)煾浮２坏任议_口，師父先問：“是下山吧，需要捎帶一程嗎?”我感激地上車，發(fā)現(xiàn)副駕駛的位置上還坐著一位年輕法師，車中座位上是一對母女。開車的師父回過頭來，介紹說他們是送這對母女下山，順便到山下縣城買藥的。邊上的法師出家前是位醫(yī)生，這次就一起去了。開車的法師清癯俊雅，面色紅潤，目光如炬，說起話來語聲清朗，介紹之下才知道是華頂講寺的大和尚允通法師，出家前是一位中學英語教師。這對母女此次是來還愿的。女兒今年高考成了臺州市文科狀元，上了北大，母親欣喜若狂，特地趕到以前許愿的華頂講寺還愿。佛法加持帶來的喜悅都寫在了這位母親的臉上。我也表示祝賀。因為這年的9月我同樣負笈北上，將來興許還能謀面，于是就在告別的時候留下了女孩的電話。不想，后來的事情卻牽就了好友W一段姻緣。
開學后不久，就接到女孩的電話，問我是否認識法學院的研究生，稱某位朋友欲報考，想找同學咨詢。我立馬就反應出好友W來。W是1997年天臺縣的文科狀元，現(xiàn)在剛好在法學院讀書，于是就把W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女孩。在學校里面，這種事情很多，稀松平常到誰都沒有拿它當回事，過去就過去了，不久，再也沒有接到這個女孩的電話，我也漸漸忘記了。
半年后，W突然問我，有一個西安的女孩子不錯，他和她兩人合適不合適。我愣了，平時沒有任何征兆，八竿子親戚朋友也打不到那兒，這么遠怎么認識?W細說了其中的緣由，我差點噴飯。原來，一種注定的姻緣，就是相隔千山萬水，也是照樣要發(fā)生的。西安的女孩，我姑且稱她為Z，欲考北大研究生，但北京舉目無親，只有一個朋友A的朋友B在北京郊區(qū)的昌平讀成人自考，于是她托A，A又托B，B只有一位朋友c認識這所學校的學生，這位學生剛好就是我在華頂認識的女孩，于是受C之托，這位老鄉(xiāng)女孩就找到我，我又找到了W。這樣，經(jīng)過了中間5層關(guān)系后，西安的女孩Z終于和W掛鉤聯(lián)系上了。
想不到，“問君今生可知我，為君帶來尺素書”，從此天涯同此時，兩地鴻雁傳書，翻飛萬里云。一個少年俊雅，一個美眷如花，沒過多久便湖山石邊，牡丹亭畔，芍藥闌前，一起攜手看花脈脈，對景悠悠了。張愛玲在千萬人中，千萬年間，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當發(fā)現(xiàn)對方就在這里的時候，北京和西安的遙遠路途，變成了網(wǎng)上的QQ私聊和每個晚上的電話述衷情，變成了朝朝暮暮，變成了金風玉露，這種相逢，豈止是勝卻人間無數(shù)?事后想來，真懸!要是沒有我在華頂?shù)倪@次偶遇，故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而發(fā)生的這五層關(guān)系，隨便跳躍過去就相互不認識，即使托與所托，也多僅至于游魚唼喋浮萍一樣的點頭之交，用社會學的術(shù)語說，是“弱關(guān)系”。這種緣分，除了天注定，我還能說什么?這樣的姻緣，允通法師和老鄉(xiāng)女孩又怎能想得到?
五年過去了，當年的老鄉(xiāng)女孩應該畢業(yè)了，此后音信杳無，不知現(xiàn)在何處高就。W回到了老家，供職于省高級法院。Z的研究生也不考了，就在自己本校保送深造。今年夏天，Z從西安學成來杭，與W雙宿雙棲，比翼齊飛，從此一個小康家庭初露端倪，從此西子湖畔再添一段佳話。
多少年后，當我須發(fā)皆白，垂垂老矣的時候，我一定還會想起這件事，我還是會咧開嘴，呵呵地笑，流露孩提般的快樂，真的，這個我相信，我相信W也會的。
五
年老心閑無外事，
麻衣草履亦容身。
相逢盡道休官好，
林下何曾見一人。
唐時洪州刺史韋丹希望歸隱山林，廬山高僧靈澈就回了他這么一首禪詩。中國的士大夫，得意時信孔孟，失意時信老莊?？粗袊糯膶W，每每讀出其中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淡泊寧靜的影子，可是實際上真有幾個人去?
那次逃亡般脫離市廛喧囂，我躲進華頂講寺去尋找安靜。去了之后，才知道方丈允通大和尚已經(jīng)去西藏閉關(guān)。華頂?shù)亩霹N花期已經(jīng)過去，我無緣看到據(jù)說和手掌一般大的粉紅花朵，然而滿山堆嵐聳翠依然迷人，繚繞的云霧觸手可及，但卻像人性一般迷茫。
午后，山間蟬聲愈噪，蟲鳴愈鬧，漫步寺院，抬頭，就是寺后山坡清綠的茶圃，漢末高道葛玄在此施種了云霧茶，不想成就了一段輕玉食、生羽翼的傳說；低首，鴿子毫無畏懼在你身邊盤桓點頭，悠悠然地啄幾下食，不滿意了就噗噗噗振翅飛去。在寺院東北角的“天臺智者大師堂”，我與蒼松法師不期而遇。這位來自四川昭覺寺的蜀僧目光澄澈，唇紅齒白，說話帶有濃重的巴蜀口音。他說，現(xiàn)在寺外的半山腰，搭建著一個茅篷，住著一位老和尚，他是一位真正的善知識。
我立刻從倚靠的欄桿上跳了起來，希望蒼松法師能帶我去。華頂從來是佛道雙棲的圣地，據(jù)說華頂原有茅蓬108處，至清代，還剩下65處，現(xiàn)在則遭拆幾盡。很多方外的大德就在此修行。近代天臺“第一有道德者”融鏡老和尚就結(jié)廬于華頂龍泉庵，虛云大師還曾親炙融鏡老的教誨。蒼松法師沒有拂我意，于是清風引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沿著茂竹修林中蜿蜒的小石徑向山的深處走去。翻過幾個山頭，山坳間突現(xiàn)一處平地，一欄虛掩的柴門迎面而來，邊上倚著一排高低不一的柵欄，往里，就是三間覆蓋著厚厚茅草的矮房。沒有敲門，輕輕地探進。院子里無人，走進房間，高聲喊了幾聲。一個年邁的老和尚應聲而出。他已經(jīng)佝僂，動作遲緩，臉色倒是紅潤，一開口，原來牙齒也所剩無多了。老和尚八十多歲，紹興嵊州人，建國初就出家。這么多年來，因為山水安靜，妄念少，他一直不愿下山，平時自己種菜，有些糧食、生活用品就由信眾提供。身邊還有一個小和尚陪伴著。老和尚見到我們很高興，一個勁地塞水果，一邊說：“弟子送的，我也吃不了，你們吃吧?！狈孔雍喡?、干凈，左手是灶臺，異常整潔。右邊是臥室，惟一方陳舊木板床、一張方桌，以及堆滿桌子的經(jīng)書而已，正應了唐代寒山子說的“家中何所有，唯有一床書”。中間的房間供奉著“西方三圣”，時間長了，地上的蒲團都已經(jīng)暗紅了。我恭敬地跪下，稽首頂禮。這樣做，倒不是真想得到什么，敬畏而充滿信心的生活，應該是生命的態(tài)度。禮拜的儀式，提供了這種可能。
老和尚口音甚濃，雖是浙江老鄉(xiāng)，可惜他講的幾句話我都沒有聽清楚。東土的佛法已進入末法時代，原來我希望能從老和尚那里看到大乘氣象，現(xiàn)在看來，因為言語，因為我的業(yè)障，蒼松法師給我點燃起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
清風朗月度寒暑，聽起來是詩意地生活，可是在實際，在“華頂山上無六月，冬來陣風便下雪”的叢林深處，其中的辛苦是冷暖自知的?！疤齑沽磺酵?，何處清風不舊家?”老和尚已經(jīng)老到連名字都不重要了。只在山谷間悄然地生活，將自性懸于天際，默默地注視著世間的緣起緣滅。下山與不下山，已經(jīng)不重要，既然已經(jīng)“處處無家處處家”，那么對月烹茶，也許，也是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
一峰一壑，一花一葉，老和尚并不是一個人斟飲。
責編：鮑 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