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人吳玄：汪建輝的小說理性而且思辨，這樣的小說理論上有觀念領先之嫌，不會好看，但是，汪建輝的小說很好看。

修改中篇小說

一篇小說：《一個應征的女人》

站在寫字樓的頂層，有一種遠離塵囂的感受，遠處的云像汽車的尾氣一樣從明凈的玻璃前滑過。間歇有幾只鴿子排著隊從空曠的天空中飛過，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我可以想象到鴿哨的聲音在空氣中擴張的情景——夢幻、遙遠、浪漫、想象——想象中甚至可以讓聲音隨著陽光進入這間空寂的寫字間，把它們?nèi)萘粼谀X海里，回蕩，將死寂的空虛趕走，從而走人幻想的世界之中。

我努力捕捉著這種聲音，像一個獵人，在空洞的也許什么也找不到的空間中尋找。每一點線索也不放過，我想，我的樣子可能有些可笑，但幸好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沒有必要擔心模樣太夸張。有可能的話我甚至可以將耳朵扯出體外，將它拋在天空之中，讓它自由地傾聽飛翔的聲音?？墒沁@卻又不可能，因為人有著人的限制。

就在我在思想的天空中飛翔的時候，一陣電話鈴聲將我喚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鈴聲急躁而迅速地漲滿了屋子，不給耳朵留下半點其它的空間。我將電話拿起，是一個女人，聲音顯得有些猶豫：“請問……你是孫晶嗎?”我說，是。她接著說：“我是英子?！币苍S是因為我確實想不起英子是誰，而支支吾吾地猶豫著，她便低聲地補充說：“就是那個應征的人呀!”我這才想起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在報上刊登了一則征婚廣告(因為他沒有正式職業(yè)，又居無定所，信件由我來轉(zhuǎn))的唯一一個應征的女人。

她說：“我就在你的樓下?！蓖ｎD了一下，見我還沒有反應，又接著說：“是我上去，還是你下來?！?/p>

我馬上說：“太突然了，你還是別上來。樓下有一個茶鋪，你先喝會兒茶，我馬上就下班了。等下班后，我再帶你去找小東?！闭f著我便掛了電話。

現(xiàn)在我該整理一下思路，好讓大家可以更順利地進入這個故事之中：

我和小東是患難朋友，原先都是自由撰稿人，以寫稿賣字為生，可是隨著加入這一行業(yè)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只有出來打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他由于身體看起來很單薄瘦弱(身高不足1.6米，體重不足80斤)而沒有人愿意用他，他也就只有呆在我們合租的房里，漫無目的地寫著小說與詩歌，希望有一天能夠一舉成名。

在日子較好過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才開始當自由撰稿人時，有一天小東對我說，他想要找一個女人。他說“溫飽思淫欲”，這是前人對人性的結(jié)論，我不能讓自己破壞了這一結(jié)論。他說：我們只有去印證它，讓這一結(jié)論在現(xiàn)實中得到驗證。這樣才不會辜負先人的期待。

我不知道他怎樣糾纏著將這些論調(diào)扯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還很有一些道理。我無法反駁。以后他就開始了“對祖先的經(jīng)驗負責任”的驗證，但由于身體及形象方面的原因，一直都無所建樹。

后來自由撰稿人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溫飽思淫欲”的前提不存在了，他也就放棄了自己的目標與追求。整天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心安理得地搞起了純文學創(chuàng)作，要與那些小字輩的自由撰稿人拉開檔次上的距離。他的投入使我?guī)缀跬袅怂拇嬖?，盡管我們還是住在同一間屋里。直到那一天他對我說：“完了，我寫不出來了，我需要有一個女人，從古到今、從中到外，哪個大文豪沒有美女相伴?我需要有一個能使我寫出華美文章的女人?！闭f著他從桌上拿了一張紙給我。

那是一則征婚啟事，很短，但在文本上卻很有意思：“本男人思維超前，性格多維，擅長寫作，適于作較長遠的投資，絕對是一只績優(yōu)股。本男人征婚條件：女人；活女人。凡滿足條件者請致信孫晶先生轉(zhuǎn)?！痹僖韵戮褪堑刂贰?/p>

征婚啟事刊出近半年后才收到一封來信，我?guī)缀醵家诉@件事情。而這之間小東經(jīng)常問我有信沒有，我說沒有，他則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像刀子一樣，似乎在懷疑我將他的信扣下了，將屬于他的女人給劫走了。我沒有理他，我知道這種事情是越說越說不清楚。越描越黑。后來他也就沒提這件事?，F(xiàn)代的時間和空間里像是被注入了大量的洗衣粉，無論什么東西很快就會被漂白洗凈。

信是直接寫給我收的，沒有“轉(zhuǎn)”字。所以我就拆開看了，信寫得很簡單，大概意思是看了征婚啟事后想與我見個面。

信里面還附了一張照片。照片里的英子有些兒偏胖，在一片秋天的森林邊上，她懶懶地躺著，將稍顯得有點兒矮的身軀放直，這樣就顯得有些兒可愛，多少給人一種中世紀貴婦人的感覺。秋天的林子像火一樣地燃燒，有些紅透了的葉子落在地上，有些還像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這片森林在一個坡地上，坡斜斜地向下，一直延伸到她躺著的這個地方，出現(xiàn)了一條縫隙，而后就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看到這里很容易就可以判斷出這張相片是在一個照相館里照的，背景是畫的，如果用油畫的標準來分析這幅畫，那么這幅畫(像油畫的照片)多少還有些粗糙，技法上也存在著不足。比如陽光是從森林的背后照出來的，她又是背對著森林的，那么她的臉應該是處在陰影之中，而不會像照片上那么明亮，清楚而輪廓分明。她的臉沖著鏡頭微笑著，可以斷定她的笑容沒有經(jīng)過任何職業(yè)訓練，平時也一定不常笑，因為她笑得有些兒僵硬，像是在被冰塊凍住之后，在透明的冰中使勁地展露出的一個笑容。

到了5點鐘，下班了，我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下樓到茶鋪去找她。茶鋪里只有她一個人，加上看過她的照片，真實的她比照片上的要稍顯短胖一些，我徑直走向她，說：“走，我?guī)闳バ|那兒?！?/p>

路上我問：“是小東叫你來的?”

她也不說話，拿出一封信給我，而后就平靜地望著我，好像是在說你別再演戲了，這封信不就是你寫的嗎?就像是我在唱雙簧戲。我想沒有必要跟她解釋，等會兒看到了小東她就什么都清楚明白了。

上了64路公共汽車，坐下來，我開始看那封信，一打開信紙，我差點笑了出來，這封信像小東目前正在追求的那樣，有著非常獨特的文本，出人意料，出乎想象。

信只有一個大大的字：來。接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行路說明：你從華陽來那么就必定是先到九眼橋，下車后再往前面走300米就到了九眼橋，過橋之后再走100米就到了64路公共汽車總站，付了1元錢車票后你就可以上車了。到青羊?qū)m下車，記住一定要過馬路，到馬路對面你會看到有一個站牌，是17路公共汽車的?？奎c，車子來了之后無論有多擠你都要往上擠，因為這路公共汽車從來就沒有空過，上了車之后千萬別往里面鉆，因為你很快就要下車，否則很難再擠出來。你在車上要注意數(shù)數(shù)，門開了三次之后就下車，因為沒有人會報站名，即使報了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也無法聽到。像擠牙膏一樣被擠下車之后。你注意觀察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找到一根貼有醫(yī)治性病、淋病廣告的電桿，電桿的邊上有一條小路，不要猶豫往里面走，到第2個路口時向左拐，你會看到有兩排房子，如果你同時還看到這兩排房了夾著一條兩米寬的臭水溝，那么你的這次任務就基本上完成了，現(xiàn)在你只需逆著水流，向上走到第2個大門口，敲門，會有一個中年婦女來為你開門，你問“小東在家嗎?”她就會告訴你我住在哪一間屋子。你上樓來敲門，我打開門，你會發(fā)現(xiàn)我正在寫小說，桌上放著厚厚的一沓稿紙，還有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充滿智慧的頭腦，這種感覺你喜歡嗎?

正如小東信中描述的那樣，經(jīng)過那樣的行走，我們站到了他的門口。太陽已經(jīng)落山，將淡紅的顏色涂抹在天邊，另外還有幾許昏暗。我和她站在門口，背對著陽光，陽光的余暉將小東的臉照得清晰而蒼白。說實在的，小東長得有點兒丑，可他卻喜歡自己的模樣，因為他認為人長得越丑，才氣就越足，是成反比的關(guān)系，所以小東怕的是自己還不夠丑。

小東對著她笑了，露出抽煙太多而發(fā)黃的牙齒。問：“這么快就到了?”她顯然有些失望，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我一眼，含有一點兒抱怨。我說：“還猶豫什么，就是他——小東?！毙|將身子讓了一下，留出了一個空間，她走了進去。我對小東笑了一下說：“我去老張那兒，你們慢慢聊?！?/p>

說著我便下了樓，剛下樓沒走出幾步，小東從后面追了上來，我對他說：“我去老張那擠一晚，把作案的地方給你騰出來?！?/p>

聽我說完后，小東放心地轉(zhuǎn)身就回去了。

老張住在我們的對門，站在窗口就可以看小東和那個女人坐在屋里發(fā)呆。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從包里拿出了一件毛衣，坐在床邊織著，而小東則坐回到桌前寫他的小說。那種氣氛讓我們旁觀者都覺得壓抑。老張說：“畢竟是第一次。”我說：“是的凡事都要有開頭，開始是最難的。”

天已經(jīng)黑盡時，有人敲門，是小東。我和老張正在吃飯，他進來后就說：“我也來混點吃的?！崩蠌堉钢鴮γ鎲枺骸八?”小東說：“不管她，像根木頭一樣，進門后什么話也不說?！毖柿艘豢陲堉笥纸又f，“我感覺她不是我需要的那種，剛才我試了一下，根本寫不出東西，她不能給我?guī)盱`感?！蔽覇枺骸澳銣蕚湓趺刺幚磉@件事呢?”他紅著臉說：“既然送上門來了，不使用一下也太可惜了?！崩蠌堃荒槆烂C地說：“壞人，壞人，你是標準的壞人。”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吃完飯后，小東紅著臉走了。

編輯王先生的想法

將稿子看到這里，編輯王先生也感到有點累了，他將雙眼閉上，讓眼睛休息一會兒。但職業(yè)的素質(zhì)要求他，眼睛需要休息，頭腦卻絕對不能休息。利用這個間隙他在想：“小東是標準的壞人嗎?如果小東都是壞人了，那這個世界上還有好人嗎?”

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判斷事件的最公正的手段就是“察己則可以察人”。說通俗點就是：站在別人的位置上替別人想想。簡單地說就是：換位思考。

如果是我，我會怎樣呢?一個女人，一個送上門來的女人。在中國的歷史上有誰拒絕得了呢?在可以查找的歷史典籍中，在他的記憶里，好像只有一個人，叫：柳下惠。

算算看整個人類歷史上有多少人?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只出了一個柳下惠。其他人都是“標準的壞人”嗎?打擊了一大片對誰都沒有好處。也不符合我黨提倡的——團結(jié)多數(shù)——的原則。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

對于這個送上門來的女人是迎，還是拒呢?如果一定要給一個答案，那么我還是會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一邊。否則大多數(shù)怎么會成其為大多數(shù)呢?于是王先生決定將“壞人，你是標準的壞人”修改為“你呀，你呀”。

于是，王先生提起紅筆將“壞人，你是標準的壞人”劃掉，修改為“你呀，你呀”。

回到小說《一個應征的女人》中

望著小東的背影我說：他也不容易，一個作家成天坐在家里，幾乎沒有與女人接觸的機會。只有通過征婚的方式來找女朋友。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放棄了當然有些可惜。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躺在老張的床上睡著懶覺。老張一大早就出去了，9點鐘左右，有人敲門，是小東。他滿臉淫穢的笑容：“搞定了。真沒想到那么容易得手了，昨晚我回去時她就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只穿了一件貼身的小內(nèi)衣。看來她也很需要，她的臉通紅，眼睛一直望著我，直到我在桌前坐下來，背對著她繼續(xù)寫我的小說時還能夠感受到她的目光，燙著我的背。我滿身的不自在，但又不知怎樣說第一句話，我這才感受到什么是第一次了，人為什么要把第一次看得那樣重要。沉默著，還是她先開口說話，問我在寫些什么。這可問到了我的拿手好戲來了，我對她說我在寫一篇小說，主題是探討真與假。故事說的是一個刑滿釋放的人員，在一個發(fā)廊里遇到了一個發(fā)廊妹，發(fā)廊妹問他要不要做‘特殊服務’，他說：不，我只想得到愛、關(guān)懷。他要求她裝成他的女朋友送他上車回家，她答應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都很投入，后來她真的認為他愛上她了。為了演得更逼真些，他在上車之前給她留下了地址?；氐郊液笏盏搅税l(fā)廊妹的來信，信中說要到他家來，與他一起過正常人過的日子。她不想再干這骯臟的工作了。他在她的來信的背面給她寫了一封回信，信中說那只是一次交易，一場戲，是假的，勸她不要當真。他說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它們不能互換。這篇小說的名字叫《存在于一張紙兩面的真與假》?！?/p>

我打斷小東的話，說：“你的這個故事還有點意思?！毙|說：“她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故事很有寓意，標題也很貼切、生動。后來她就說很晚了，上床睡吧!于是我就上了床，與她睡在一起，自然也就干了那個事情?？磥聿恢皇俏遥埠苄枰?，我感覺到她的饑渴與熱情?！?/p>

站在窗口向?qū)γ娴奈葑油?，里面空空的，我問：“那女人?”小東說：“我送她走了。她不會再來了，我對她說我很忙，會給她寫信，叫她來時才來。而我是絕對不會給她寫信叫她來的。”

編輯王先生的家庭生活

看到這里下班時間到了，王先生關(guān)上辦公室的電燈，夾起稿子，關(guān)上門就往家里走。

看到丈夫回來了，王先生的妻子說，廚房里的醋沒有了，快點下去買一瓶。王先生說，沒有醋將就著吃嘛，算了算了，明天再說。妻子說，明天還不是要買。真是死腦筋。一邊的五歲的兒子也在幫腔：死腦筋，死腦筋。在這種時候他總是站在他媽媽的一邊。

王先生下樓打醋時想，那個征婚的故事再往下面不知道會怎樣。那個女主角“英子”也許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會去應征，絕對不會是為了那一夜的歡愉。想到這里，已經(jīng)到了雜貨鋪，女老板問：王編輯要什么呀?他說：醋。女老板拿醋給他時說，王大編輯也要吃醋啊。他知道這女老板就是雷聲大，雨點小。有一回他對她說：我們就來干一次吧。她就不吭聲了。他不喜歡這種敢說不敢做的女人，從此后也就不愿意再理她。關(guān)于英子的思路被打斷了。王先生回到家里，將醋交給妻子，總算做了一件事。妻子就是這樣，每天總要支配他干一件事情，以顯示自己在家里面的權(quán)威地位。

女人的小心眼還能夠逃得出他的眼睛?只不過這時的讓步可換得家庭的穩(wěn)定，“穩(wěn)定壓倒一切”，這是天大的真理，何樂而不為?既是為了國家也是為了自己——這也算是為“建設和諧社會”作出了貢獻。況且看著女人的表演有一種目睹班門弄斧的快感。大智慧和小聰明的區(qū)別就是在這里。

吃飯了，剛到飯桌邊就聽到兒子在喊：又是醋溜白菜，我討厭白菜。妻子說：兒子乖，媽媽給你炒了一碗加了好多好多油的蛋炒飯。聽到這個承諾，兒子就不爭了，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王先生說：你這樣會把兒子教壞，凡事都要跟人爭，為什么不跟大人一起吃?妻子說：你懂什么，從小就要培養(yǎng)孩子的競爭意識，讓他知道會爭才會贏。王先生說：我也爭過，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還在吃醋溜白菜呢?妻子不說話了，眼睛里亮亮地閃著淚花，每當這時王先生就知道妻子贏了，他低下頭開始吃飯。五歲的兒子在一邊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在一張飯桌上吃飯的家庭是幸福的，為了表現(xiàn)這種幸福，他們在飯桌上要說一些很家庭的話。妻子先打破了僵局，說對面的李先生的家今天買回了一臺空調(diào)，說是健康型的，能夠制造出一種負離子，不僅能夠調(diào)節(jié)氣溫，還有益于健康。安裝空調(diào)的人在李先生家的墻上打了一個洞，通了一根管子進去，弄得李先生直嘆氣，說當時裝修時沒有留一個洞，真是老土，沒有遠見。妻子說：“聽到?jīng)]有，記住以后裝修時一定要留一個洞?！蓖跸壬f：“我們哪里有錢裝修房子呀，更不要說安空調(diào)了。”妻子說(每次說到錢她總是很興奮)：“我算過了，你每個月工資800多元，加上我的工資每個月我們有1500元左右，每個月省一點，可以存1000元下來，就算一年存10000元，那樣只要四五年的時間我們就可以跟老李家一樣了?！蓖跸壬?，女人就是弱智，四五年之后，世界會變成啥樣子?那時候誰知道還會有什么先進的東西發(fā)明出來，那時候空調(diào)也許早已經(jīng)過時了、落伍了。王先生沒有說出來，他怕打破了妻子美麗的夢。有夢的女人可怕，沒有夢的女人更可怕。王先生想，現(xiàn)代化的科技發(fā)明將人投入到了可怕的物質(zhì)追逐之中，誰也不甘落后，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場接力比賽，拼命地向前沖，向前伸出手去抓住新生產(chǎn)出來的機器……接著前面又有機器生產(chǎn)出來……王先生不敢再往下面想，對于男人來說太豐富的想象力只能成為前進道路上的一個包袱，他在下意識里將這個包袱甩掉，感覺上就輕松了許多。

在妻子洗碗時，天已經(jīng)黑了，星星升起來了，但城里的人卻看不見星星，知識告訴王先生五歲的兒子說：地下黑漆漆，天上亮晶晶。兒子望著窗外問：“爸爸，星星是不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太遠了小冬冬才看不到它們?”王先生嗯了一聲。兒子又問：“那書上的人怎么能看見呢?”王先生覺得有些煩，回答：“等你長高了，離星星近了就可以看到了?！?/p>

王先生與妻子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被零亂的燈光照得發(fā)渾變暗的夜空，妻子總結(jié)說：“我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存錢。現(xiàn)在的苦，是為了以后的甜啊?！闭f完便睡著了。

小說《一個應征的女人》與女性作者

沒想到?jīng)]過一個星期英子又來了，她坐在小東的床邊，在織毛衣。我推開門進去，吃了一驚，小東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責怪她：“沒有叫你來，你怎么就自己跑來了?”聽口氣像是她已經(jīng)屬于他了。她不吭聲，仍舊在認真地織著毛衣，仿佛自己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看著小東無奈的樣子，我只有再到老張家去。剛到老張家，沒一會兒小東也來了，他一進門就對我說：真對不起，又讓你無家可歸了。我笑笑，說：丟不脫了吧?小東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你去幫我跟她說吧，就說我們不是很適合，我需要的是能夠給我?guī)韺懽黛`感的女人，而她則使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家庭婦男。每次她來了之后，世俗、平庸、現(xiàn)實、生活就包圍了我，而我需要的不是生活而是藝術(shù)。老張在一旁嘲笑他：你的藝術(shù)就是自私、無賴、一肚子的壞水，藝術(shù)家并不都像你那樣是個壞人。顯然他還在為那個女人抱不平。小東沒有理老張的挑釁，而是眼睜睜地望著我。我說：好，我去幫你說說。

回到了小東的屋里(也是我自己的房子)，我看見英子沒有織毛衣了，而是在看一張照片，遠遠地朝我瞟了一眼，正是她寄來的那張。她對我笑了一下說：這張照片我拿回去了。我問：為什么呢?她說：我跟他不合適，我想就這樣算了。我問：剛才你怎么不對他說呢?她說：我一進門就看見他在寫作，很認真，也很苦。我不想使他傷心，因為我從小也喜歡涂涂寫寫，想成為作家，也特別崇拜作家?？戳苏骰閺V告，我想他也許能夠幫助我發(fā)表作品，但是從一見面時我就知道他不能幫助我，甚至他自己都無法幫助自己發(fā)表作品。他不是我需要的那種人，為了成為作家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她說：這次回來，我就是為了拿回這張照片。

看到這里，王先生突發(fā)奇想，她要找的人也許是我。

如果她付出了代價，我能夠幫助她把這篇小說刊登出來嗎?總編的那一關(guān)可以過得了嗎?小說的質(zhì)量太差，就像質(zhì)量不合格的電器，有些修理修理還可以將就著用，有些無論怎樣打整都是廢鐵一堆。她的這篇小說可以修改得出來嗎?

他抬起頭望了望對面桌子的編輯部里唯一的女編輯，桌子是空的，今天她沒來，如今的編輯部只有他一個人還在按作息時間上下班。編輯部里的人都親切地叫她女編輯。女編輯編發(fā)的稿件清一色的都是男性作者，而且王先生覺得都是一些文字垃圾，每次女編輯送稿子上去，總編都要說：太單薄了，不夠豐滿。女編輯就說：都是新生力量嘛，離總編您的水平當然差得太遠，您老人家再幫我潤色潤色，修改修改嘛。嬌滴之情溢于言表。于是總編就不多說話了，大筆一揮：同意發(fā)稿。

女編輯與總編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因為整個小城可能除了女編輯的丈夫和總編的妻子兩個人外，誰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由于人們善意地隱瞞了一個丈夫和一個妻子事實的真相，所以小城里一直沒有爆發(fā)出人們不愿看見的夫妻大戰(zhàn)。小城人的善良是王先生一直樂意呆在這個小城市里而沒有產(chǎn)生另謀高就想法的主要原因。

王先生正天馬行空地亂想，一陣電話鈴聲將他拉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電話里傳來了一位陌生女性的聲音：“是編輯部嗎?”王先生說：“是，請問你找誰?”對方說：“我是一個作者，就是《一個應征的女人》的作者，我想問一下我的稿子收到了嗎?”王先生說：“收到了，收到了，我正在看呢?！彪娫捘穷^問：“請老師多提意見?！蓖跸壬樋诖鸬溃骸昂谜f，好說?！彪娫捘穷^說：“那我馬上就到編輯部來?”王先生覺得有些突然，但又不好拒絕，只能回答道：“好，唔……好吧?！彪娫捘穷^立即就掛了。馬上電話又響了，王先生再拿起話筒，里面問：“請問老師貴姓?”王先生答：“免貴，姓王。”電話馬上又掛了。

在這段時間里，王先生匆匆地翻了一下小說的后半部，大概說的是英子如何走出陰影，通過奮斗終于成了一個擁有十余萬元資產(chǎn)的小火鍋店的老板。

約十幾分鐘，女作者就到了，王先生覺得似曾相識，越看越覺得像是在哪兒見過，但又不好多問。編輯部只有王先生一人，女作者說：“王老師看上去真年輕，原先我還想著是一位老先生呢?！蓖跸壬f：“你不是年紀更小?年輕有為啊?！?，是這樣，看小說中的敘述者，我還以為作者是個男性呢。”女作者說：“我想，我想……以第三者來講述，也許會更客觀些?！蓖跸壬f：“但是，如果用第一人稱敘述就會讓讀者感覺到更真實些?！?/p>

女作者臉顯得有些微紅：“王老師見笑了，還要請老師多多指教呢?！蓖跸壬f：“好說、好說?！迸髡哒f：“那就請給我提提意見。我洗耳恭聽?！?/p>

王先生覺得自己像是呷了一口醋，但又不好發(fā)作，況且面對的又是女性作者。而且不論在任何情況下王先生總是會認真地談論文學作品，如今談文學的人是越來越少了，能夠聽別人談文學的人就更少了，簡直就要成了珍稀動物。想到這里王先生有些感動，他想，在現(xiàn)在、在全世界、在幾十億的人口中，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談論著文學。王先生的眼睛里幾乎就要流下了眼淚，他忍著淚水說：“你的這篇小說我看了，還差一點就看完了，我先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來談一談感受。讀者要求的是動人的故事，并且在故事中獲得閱讀的快感；所謂故事就是有懸念、有高潮、有情感，故事中要有讓人愛得要死與恨得要死的人，要讓人們的愛與恨都發(fā)泄在這兩個人的身上，從而完成一種消解，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就是要能夠使讀者的力比多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身體之外，從而起到緩解精神壓力的作用。換句話來說就是：好的小說可以給人治病、療傷?！?/p>

女作者越聽越覺得有些糊涂，但她知道自己的這篇小說不能給別人治病、療傷，她自己的心病還不知道要找誰來醫(yī)治呢。從王先生的一席話當中，女作者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自己的這篇小說不是好的小說。

女作者正傷感間，天已經(jīng)黑了。王先生遺憾地望著窗外說：一談起文學，時間就像是梭一般地在飛，好像時間也是在逃避文學?！拔膶W真這樣可怕嗎?”他又自言自語道。

女作者說：王老師，我請你吃晚飯好嗎?

王先生說：那怎么好意思呢，讓你破費。

女作者說：不會，我開了一個小火鍋店，你去給指點指點。就算是賞臉。

王先生這才想起她就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怪不得覺得在哪里見過，原來這種感覺得自于她在小說中的描述?！澳愕幕疱伒?”他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你就是英子?”王先生感受到了一種解開謎底的快感。他說：“你就是英子，我就叫你英子，好嗎?”

英子與王編輯

打的只需十分鐘就到了英子的火鍋店。店面不大，但干凈而整潔，給人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做了那么多年的編輯，今天王先生還是第一次與小說中的人物直接面對，這使他覺得像是進入了藝術(shù)的世界之中，一種虛構(gòu)的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使他興奮而迷茫。像是回到了兒時的游戲之中；像是進入了蒲松齡的故事之中；像是得到了某種能力能夠輕松地來回于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這種感覺沒有藝術(shù)細胞的人是絕對不會有的。

只喝了兩杯啤酒的王先生感到有些頭暈，英子坐在他的對面臉被火鍋熏得像紅辣椒。王先生再次提起了小說的敘述角度：英子，你小說中為什么不用第一人稱來寫呢?這樣才能讓讀者覺得真實，像是真正地窺探到了別人的隱私。這也正合目前的隱私文學潮流。

英子說：我目前也算是個小小的成功人士，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那段歷史，所以就設置了一個第三者來作為敘述者，因此真實的我就從中逃開了。

王先生說：你可以換個題材，寫一些其它的東西，比如說你的其它的一些經(jīng)歷。

英子說：我也不想寫這個故事，但想來想去，我也想不出我還有經(jīng)歷過什么特別的事件。

人生就如面對著一杯淡水，雖平淡無奇，但人又離不開它。像火鍋這種辛辣的東西，只能是人生中的一點調(diào)味品，就像她的那次應征，也許一生僅是那一次。

英子與王先生現(xiàn)在正品著火鍋，他們也許都有些醉了，臉紅得像開了兩朵花?；ǘ湓跓釟庵谐脸粮「。饩秤倪h而朦朧?；蛟S是受了這氣氛的感染，一種情感悄悄地爬上了他們的心靈。英子的酒氣幾乎就噴到了王先生的臉上，她問：“王老師，你剛剛談了一般讀者對小說的要求，那么以你的專業(yè)的眼光，你說說我的這篇小說嘛!”

王先生覺得頭有點兒暈，不是思維跟不上語言，就是語言跟不上思維，總之他覺得腦袋里亂成了一團。他只有盡可能地簡單自己的講話內(nèi)容：“你的小說不錯……唔，總的來說不錯。要說有什么不足嘛……其實這只是小問題，也不算什么問題……就是，唔，上半部分呢很豐滿，感覺不錯，我是比較喜歡的；中間那一部分呢看起來有點毛毛糙糙，好像還有點空洞，水分太多，要擠一擠，把多余的水分擠掉，使它變得緊湊些，這樣就更能抓住人；下面那部分，我還沒有看完……只是翻著看了一下，唔，感覺短了些、也太粗，如果再長一些、再細一些，那么從頭看到腳就會讓人感到修長而完美了。……總之，還是要修改修改?！?/p>

英子聽了后感到有些糊涂，但看到王先生正盯著自己的身體上上下下地在看著——這正是王先生所講的那種身體，上半身胖胖的，乳房大，但也有些下垂(上半部分很豐滿)；中間她臀部屁股的部分更大，就像是生過幾個孩子的婦女，陰部上的毛及躲藏在毛毛下面的濕濕的黑洞(中間部分有些毛糙，還有一個黑洞，水分太多)；下半身粗、短，而健壯、結(jié)實的腿(下面的部分太短、太粗，不夠修長)。這都是因為在家做多了農(nóng)活的原因——猛然間英子就明白了，臉也就更紅了。

吃完火鍋，英子打的送王先生回家，出租車上英子的手悄悄地握住了王先生的手，王先生閉著眼睛感受著從英子手上轉(zhuǎn)過來的熱力，心里酥酥的、麻麻的，但很快就到王先生的家了。他下了車望著往回開的出租車，心頭就像掉下了一塊肉。出租車與英子消失在街燈之中。

王先生回到家里，妻子正穿著拖鞋準備進臥室睡覺。王先生說：上面來了一個作家，陪他吃飯所以回來晚了。妻子沒有說話，因為陪上面來的作家吃飯是經(jīng)常有的事情，理由還算充分。王先生知道妻子還是通情達理的，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看到妻子把拖鞋穿反了，王先生提醒她：你看你，鞋子都穿反了。妻子說：我知道，這樣穿鞋底的兩邊都能夠磨到，可以穿得久些。王先生說：那樣不難受么?妻子答：只要能省下錢就行。王先生突然覺得有些惡心。

第二天，王先生一大早就來到了編輯部，繼續(xù)讀《一個應征的女人》：

看小東一臉解脫的幸福樣子，老張有些不解地問：她為什么來應征呢?一定還有其它的原因。我說：我也這樣想，她開始時不說，但我的好奇心確實太強烈，就像是要揭開什么謎，一再問她，她才告訴我說，原來她家在農(nóng)村，父母親死得早，從小就由哥哥帶大，兄妹倆的感情就像手足。后來哥哥娶了嫂嫂，嫂嫂是一個悍婦，掌管了家里的一切，哥哥也像是變了一個人，總是聽她的，唯命是從，我有些看不慣，經(jīng)常與嫂嫂作對，嫂嫂把我視為眼中釘，一直想趕我出去。其實我也不想呆在那個家里，但畢竟還是有點舍不得哥哥，況且一時也沒有地方可去。

我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打工，暗暗地攢錢，偷偷地寫一些小文章，想今后自費出一本書成為作家，可是沒想到有一天下班回家時嫂嫂告訴我說她拿了我的錢，去繳了計劃生育的罰款。哥哥為了要一個男孩偷生了第二胎，第二胎是一個男孩，他們都很高興，覺得罰款交得很值。完全不顧我的存在。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來，后來在上廁所時，撿到了半張報紙，邊解手邊看，正巧就看到了那則征婚啟事，沒有辦法，我只有走上了應征的這條路，想碰碰運氣。而且啟事上的他也喜歡文學，說不定還能對我有什么幫助。

王先生覺得英子誠實得可愛，她幾乎說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但又不愿站到臺面上來說，這樣就增加了敘述的復雜性，使讀者覺得故事經(jīng)過并非當事人的轉(zhuǎn)述而削弱了它的真實性。這比起當下流行的口述實錄的文體，顯得有些不合拍。別人把假的事情當真的來寫，而她卻把真的事情當假的來寫。王先生覺得現(xiàn)在的文學像是站在了一個岔路口，一條努力回避現(xiàn)實，一條全力迎合現(xiàn)實，該作何選擇呢?沒有答案，只有市場的需要，市場需要什么我們就供給什么。一切只為市場服務，他清楚地知到現(xiàn)在市場需要的是紀實文體。

王先生想應該建議她改寫成口述實錄的文體，標題可以改為《應征女人的隱私》。

想到這里，王先生撥通了英子的手機：“英子，我仔細地分析了一下，覺得你的這篇小說還是該用第一人稱來寫，寫得越煽情越好，盡量讓讀者覺得真實，就像是隔著門縫在偷看別人的隱私，滿足讀者的偷窺欲望?！?/p>

英子說：“那樣不就等于將自己賣了嗎?”

王先生說：“這樣才有可能出名，只要能出名就行了，別管它是好名還是壞名，只要有了名氣就能夠給你帶來更多的機會?！?/p>

英子說：“好，我馬上就過來。”

編輯部里只有王先生與英子，他們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兩雙眼睛盯著那一堆稿紙。英子有些不放心：“修改了之后一定能刊發(fā)出來嗎?”王先生說：“不僅能發(fā)表，而且憑我的經(jīng)驗你還肯定可以成名。”

英子拉著王先生的手說：“你就幫我修改修改嘛，自己的小說，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你也知道，不忍心下手。這樣吧，我請你去唱卡拉OK?！?/p>

下午OK廳幾乎是空著的，服務生職業(yè)化的禮節(jié)使王先生覺得人的情感像是披上了一層偽裝。盡管大廳里是空的，但英子還是把他拉進了一個包廂。包廂很小，有些透不過氣來，但是昏暗的燈光卻能讓人產(chǎn)生些大膽的想法，血液流得更快了，空氣也不夠用，呼吸也急促起來。電視屏幕上晃來晃去的盡是一些穿泳裝的性感女人，伴隨著“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的音樂在沙灘上、在大街上奔跑，胸脯一晃一晃地搖，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會從小小的泳衣里掉出來。王先生有些擔心，但似乎又是一種期待。

還是英子主動地依在了王先生的懷里，王先生的手也順勢放在了英子的胸脯上。英子問：“你看這上半部分是不是很豐滿啊?”王先生說：“豐滿、豐滿?！薄爸虚g那部分呢?”英子又問。王先生的手趁機伸進了英子的短裙里：“有點毛毛糙糙的，啊!還有個漏洞……”“下面呢?”英子問，王先生答：“我還沒有來得及看呢。”說著兩人大笑著滾成了一團。滾動中兩個人的衣服越來越少，最后成了兩個熾熱的肉球。

之后，英子的臉紅紅地說：“我原先以為你們編輯都是君子呢!”

王先生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反問道：“君子就不是人啦?”

“是，是。是人?！?/p>

“是人，就要干人干的事。你說是不是?”

“是。是。”

“……”

“你說，人干的事是什么事?”

“那事?！?/p>

“哪事?”

“就是壞事呀!”

說著，兩人很壞地“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次，王先生感覺到了自己在人性上的一種充分的解放。他也終于理解到了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背上良心與道德的譴責而去“干壞事”。

從《一個應征的女人》到《應征女郎與征婚色狼》

由于有了動物本能性的動力，王先生日夜不停地在創(chuàng)作著。除了找準時機與英子“干上一回壞事”，他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對這篇小說的修改之中。他的妻子也對他的這種變化感到很滿意。因為沒有事業(yè)心的男人是不足以托付終身的。有些時候在“想要”時，她會對丈夫表達出一種想要親近的暗示，但是只要王先生說：“別鬧，我正忙著啦?！边@女人就會立即顧全大局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坐到一邊去織起了毛衣。一邊織毛衣，一邊在心中想著：天就要冷了，身上要加衣服了。

經(jīng)過王先生的多次添加、修改、潤色，最后將小說更名為《一個應征女郎與征婚色狼》。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1973年4月25日，我出生于一個美麗的小鎮(zhèn)，那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我來到了人間，降生在萬花叢中，也許正是花的原故，我自小就愛花，長得也像花，小鎮(zhèn)里的男人都在背地里叫我“鎮(zhèn)花”。我想他們的評選是對的。

我的名字叫英子，父親是一個工程師，母親是個醫(yī)生，家里的環(huán)境在小鎮(zhèn)里可以說是“永遠爭第一”。而我也一直像是生活在蜜糖里，無憂無慮，像一個快樂的天使。小鎮(zhèn)里追我的男孩子多得可以編成一個加強排，但我不愿理他們，因為我有一顆高傲的心，誰叫我長得這樣漂亮，又有一個讓人羨慕的家庭呢。

我從小就有一個夢，長大了要當一名作家，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小學三年級時，我的作文就被《語文報》選用了，那時我收到了我的第一筆稿費，雖然只有5元錢，但我還是高興得整晚都沒有睡著覺。我在想，怎樣使用這第一筆稿費呢，第二天，我用它為自己買了一支鋼筆，準備用它來寫更多的作文，爸爸高興地夸我說：“我們的小英子真懂事?！眿寢屢舱f：“別人都說女孩子太漂亮了就不聰明，而我們的小英子是既聰明又漂亮。”那時我別提有多高興了。

由于家庭的富足，我從小就沒有吃過什么苦，很順利地讀到了大學。那時我才17歲，又是第一次離家，常常因思念父母，下課后一個人躲在宿舍里悄悄地哭。我住的是學校里的宿舍樓，七個女生共住一間，相處久了大家就成了朋友。

在大學里，我仍舊擺脫不了“花”的命運，成了大學里的“校花”。我又高興，又煩惱，漂亮女人也有漂亮女人的不幸，男同學們只敢在背后談論我的美麗，而當著我的面則紅著臉就跑開了，也許是覺得我高不可攀。比起我們小鎮(zhèn)的男性來說，大學校園里的男生似乎缺少勇氣，我懷疑他們是讀書讀“傻”了。這樣我在學校里只有女性朋友，其中有個女孩叫李為，與我最要好，我們真是無話不談。她說學校里的男生都太傻，如果她是男的一定要死皮賴臉地追我，死纏爛打，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說實在的，由于身處異鄉(xiāng)遠離親人，精神上很渴望有一種關(guān)愛，我常常在早晨醒來時對自己說：今天誰追求我，我就答應誰?？墒且恢睕]有人有這個運氣，摘下我這樣一朵美麗的花兒。

有一天下課回到宿舍，看到同宿舍的女生們正圍著看一張報紙，并不時發(fā)出“噓、噓”的感嘆聲，看到我回來了，李為對我說：“英子你看這里有一個華僑在征婚，條件很高，我們是一定不行的，看來只有你出馬才能‘馬到功成’。”她把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到上面有一則征婚啟事：美籍華人江小東歸國尋女友。本人28歲，身高1.78米，美國哈佛大學畢業(yè)，擁有數(shù)十億家產(chǎn)，在國內(nèi)有公司，欲在國內(nèi)尋可終身相伴的美女，要求氣質(zhì)及家庭背景均佳，本科以上學歷，沒有性經(jīng)驗……一經(jīng)選定即將國內(nèi)的公司交與其管理，并與其到美國成婚……

李為對我說：“英子，你一定要爭取，如果你成功了，我們畢業(yè)后就一起到你的公司給你打工?！蔽矣行┎辉敢獾卣f：“我不能把自己賣給錢了?！?/p>

李為說：“英子，你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犧牲你一個，幸福的可是我們?nèi)奚崛恕！蔽疫@才想到應征還可以有這么偉大的動機與奉獻。于是就想，去試試吧，反正他也不能把我給吃了……

王先生等英子看到這里時說，這樣通俗小說的佐料就全了，有美女、有富翁、有知識女性、還有謎一樣的大學校園及少女初開的情竇。

英子有些不明白：“英子為什么不愿意應征呢?”“個性，”王先生說，“這就是個性?！?/p>

后來在同學們的勸說下，英子還是去應征了，她去應征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同學們，因為這時她們就要畢業(yè)了，面臨著找工作的問題，而如果說英子這次成功了，那么同學們的工作問題就解決了。在這樣的背景下，英子的應征就是犧牲自己，幸福別人。

英子有些感動地說：“英子真?zhèn)ゴ?。”王先生肯定道：“是的，真?zhèn)ゴ?。?/p>

第一次看到小東是在一家咖啡廳里，他的手里拿著一枝玫瑰花，站在咖啡廳的門口，風度十足，給我的第一印象還不錯。

他選的這家咖啡廳高雅而寧靜，每一張桌子上都燃著一支蠟燭，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服務生過來問：“小姐要些什么?”我說：“咖啡，不要加糖。”服務生又問他：“先生要些什么?”他說：“一杯冰水，謝謝。”

在咖啡廳的燭光下，小東說：“我決定了，就是你，明天你收拾一下就搬到我那兒住?！笨吹轿矣行┏泽@，他又說：“對不起，我有些太直接了，請原諒。現(xiàn)在在美國很流行試婚，在結(jié)婚前就住在一起，可以相互了解對方的生活習慣，對婚姻是有好處的。當然，如果你暫時不習慣我們可以不住在一個房間里，等你覺得什么時候可以了我們再住到一起，當然這完全由你來決定?！?/p>

我有些喜歡小東美國式的直爽，那種歐式的貴族風度，在學校里的那些小男生身上就是拿著放大鏡也根本找不到。我同意了小東的要求。

回到學校的宿舍，室友們圍了上來，李為問我情況怎樣。我說：“他同意要我了，明天我就要搬到他的別墅去住，上下課由他派專人專車接送?！薄?口歐)!”她們高興地圍著我喊：“成功啰……成功啰!”

讀到這里，英子問王先生：“江小東不像是婚姻騙子嘛。有這樣的騙子，誰都想當受害者?！?/p>

王先生說：“再往下面看你就知道了，小東在美國有老婆。在中國英子只不過是他養(yǎng)的一只金絲鳥?！?/p>

英子把稿子還給王先生說：“我不看了，你給我講講后來吧?！?/p>

王先生說：“后來，英子知道了小東的秘密后便產(chǎn)生了殺死他的念頭，可是再一想又怕坐牢，于是她就想出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背著小東也在外面找了一個情人。誰都不吃虧，皆大歡喜。故事里情與情糾葛、愛與愛纏綿，感人至深?！?/p>

英子又問：“再后來呢?”

王先生答：“后來……英子終于飛出了鳥籠，與她所愛的人結(jié)了婚。并努力寫作，后來，終于成為了一名作家，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p>

聽完后，英子松了一口氣，故事終于結(jié)束了。

后來……

后來，英子的這篇小說《應征女郎與征婚色狼》發(fā)表了。小說發(fā)表在《小城文學》1999年8月號上，有興趣的讀者可自己去查閱。

小說發(fā)表后，英子成了著名的“隱私類”小說的作家，稿約不斷，并四處簽名售書。

小火鍋店更名為“英子隱私火鍋莊”，并因英子的名聲日盛而生意興隆。

王先生后來想與發(fā)妻離婚，英子阻止了他的近乎愚蠢的行為，并開導他說：“我需要你僅僅是需要你幫我發(fā)稿子，而現(xiàn)在沒有這種需要了，我們的關(guān)系也就可以因此而結(jié)束了?！?/p>

王先生從此以后大徹大悟，逢人就說“文學死了”，如果你停下來用目光望著他，他就會貼近你的耳朵低聲說：“是我殺死它的!是我親手殺死它的!!……”如果你還有耐心站著，他就會跟你說一個關(guān)于被修改了的中篇小說的故事，他拿著那期《小城文學》翻開其中的一篇說：“原先故事不是那個樣子的……完全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說來說去，聽的人也弄不清他說的故事是個什么樣子的。浪費了別人的許多時間，在這個時間就是金錢的時代，也就等于浪費了別人許多金錢。

從此小鎮(zhèn)里沒有一個人不討厭他、嫌棄他。

后來……小城流傳出了這樣一句格言：不要停下來聽人說出第二句話。

別人——人通過別人而成為人

[里面]

現(xiàn)象：汪方得——

墻。

灰色。

鐵門。

銀灰色。

“咣當?！?/p>

鐵門關(guān)上了。

汪方得回頭看了看鐵門，知道自己無法沖出去，只有回過頭來面對著正向他圍過來的犯人們。

有一片巴掌大的樹葉從天空中靜靜地落下來，掉在放風場上面的鐵網(wǎng)上。為放風場投下了一小片陰影。

很靜。

但沒有人注意它，因為人們?nèi)急埔曋舴降谩?/p>

擠壓住他。想象著水從濕毛巾中流出來，滴在地上，像是膽小的人因害怕而流出的小便。

放風場上空，起了一陣風，落葉翻滾了一下又不動了。發(fā)出了一點輕微的聲音。

只有螞蟻才可以聽到這微小的聲音。

因為人們正逼視著汪方得，汪方得覺得自己正在變小。身體里儲尿的地方裝不住還是原來那么多的尿，有一些流了出來，將褲子打濕。

發(fā)現(xiàn)這一生理變化之后汪方得的臉微微地紅了。

有人用手摸了一下汪方得的臉，說：“生氣啦!看，臉都氣紅了?！蓖舴降迷谛睦锵耄液盟麄儧]有看到我流出來的尿。

濕淋淋的褲襠使他覺得有些難受，熱乎乎的尿開始變涼。

那個人的手還在他的臉上摸著，那種樣子有點像電影中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壞人。汪方得不說話，但臉更紅了。好在這時那人的手離開了他的臉，汪方得剛感到有些自在，但那人的手卻向下移去，又開始摸他的身子。

那只手漸漸向下，就要摸到褲襠了，汪方得一急不由自主地雙手向外推去，還沒有挨到那人，那人就“唉呀”一聲向后退了兩三步，坐在了地上。那人驚恐地望著他說：“你，你，你有氣功!”

接著，圍著的人群就像是斷了箍的桶一樣散開。

汪方得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還是像從前那樣，他想不清楚這雙手何時擁有了那么巨大的能量。他想起了就在上星期，他經(jīng)過了九眼橋有一個骯臟的老者擋住了他，對他說：“小兄弟，可否停下來聽我說兩句話?”

汪方得說：“好，就聽兩句?！?/p>

老者說：“只兩句?！?/p>

汪方得說：“說吧?！?/p>

老者伸出了第一根指頭說：“你不是一個凡人，對自己你要有信心?！?/p>

老者伸出了第二根指頭說：“這是一本秘籍，回去按書所說的修煉?！?/p>

說著老者遞了一本破爛且骯臟不堪的書過來。不要白不要，汪方得拿著書就回去了，當晚他躺在床上隨手翻了翻那本書，就是一本隨便在地攤上花一元錢就可買到的武術(shù)入門的書，他隨手就將它丟到了一邊。

難道是那本書真有什么奇妙的地方?

汪方得想：看來是真的，自己遇到了高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想到這里汪方得的信心裝得滿滿的。他似乎忘了褲襠還是濕的，就邁步走向了里間。里面很潮很暗，但這并不排除他看見那寬寬的大鋪，和排放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那個被他推倒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汪方得面前說：“老大，小弟該死，有眼不識泰山?！笨粗蓱z的樣子，汪方得想：作為武林高手更應該含蓄而有修養(yǎng)，怎能與無名之輩計較?他揮揮手做一副長輩狀說：“算了罷，算了罷。”

作為一個得到了真?zhèn)鞯奈淞指呤?，怎能與一個小痞子一般見識?

越高的人朋友越少，因為高寒處沒有人可以與其平等交流過招。

汪方得的臉上露出了高人的孤獨與寡淡。他向前走去，留在大鋪前面的通道很窄，僅容兩個人擦肩走過，他的肩碰到了一個人，那人“唉喲”一聲便痛苦地倒在大鋪上。汪方得沒有去扶起他，因為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第二天，有一個人來到汪方得的面前，低聲下氣地央求他：“老大，我這手被銬殘了，肌肉越來越小，手指也握不起來，勞煩你運運功幫我治治，把血脈打通。”說著便將衣袖卷起讓汪方得看他萎縮的手臂，確實他的左右手明顯地一粗一細，而且在細的那只手臂上還明顯地留有手銬銬過的一圈痕跡。

邊上有人為他證實說：“那天有一個武警在天橋上面站崗，也不知為什么指名叫他跪下，他不跪，那個武警就下來把他拉出去‘吃銬子’?！?/p>

(名詞解釋：“吃銬子”就是用手銬緊緊地銬住胳膊，鐵環(huán)深陷肌肉直達骨頭，一般銬的時間為二十分鐘，銬完后手臂酸麻，約半個月時間手指無法握成拳頭。)

“那天也許是銬得太緊了，過了二十分鐘，那個武警來開手銬卻怎么也打不開，只好找來螺絲刀與老虎鉗，又撬又擰，反而越弄越緊，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還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管教從外面回來了才將手銬打開。”

另一個人補充說：“從那以后他的那只被銬過的手臂的肌肉就開始萎縮了，變得越來越細，后來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p>

經(jīng)過這樣一說，汪方得覺得不浪費點功力也說不過去，武林中人還是不能丟掉了“義氣”二字。

汪方得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電影中傳功的鏡頭，他叫他盤腿坐在大鋪上，而后自己也盤腿坐在他的后面用雙掌抵著他的后背心，感覺到身上的功力正源源不斷地傳過去，而自己則越來越空虛，像是正在被掏空一樣，最后他滿頭大汗地栽倒在大鋪上。

十五分鐘后，汪方得回過氣來，看見人們正圍著他，露出感激的眼神。那個被他發(fā)了功的人連連說：“真的，好多了。像是有一股熱流把身上的筋脈一下子都沖通了，真舒服啊!”

說著他就握住汪方得的手說：“謝謝，太謝謝了。”

汪方得頭一抬，望著牢房那三米多高的窗子中透進的微弱的夕陽回答：“好說，好說?！?/p>

說完后，天一下子就黑了。同一現(xiàn)象的另一個視點：朱洪——

墻。鐵門。網(wǎng)。沉悶的空氣。老牛拉破車般行走的時間。無聊。壓抑。煩?；疑５统?。燥熱。干。濕。火。冷。低落。一切。一切。一切……

“咣當”。

鐵門打開了。朱洪從鐵門望出去，一個看上去傻乎乎的人站在門口。要有多傻就有多傻。朱洪想：這樣的人也會犯法，簡直玷污了我們犯法的人的名聲。法是隨便誰都可以隨便犯的么?想到這里，朱洪的心情就壞了起來。就像在一碗湯里喝到了一顆老鼠屎。

咣當，門關(guān)閉了。那人木頭一樣站著，臉向上仰著，就像是流鼻血時仰著頭一樣。

天上一片落葉落下來，巴掌大，它靜靜地落在放風場上的鐵網(wǎng)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沒有人注意這些，因為那是這方寸之外的天地，與里面的任何人都無關(guān)。人們狠狠地盯著那個新關(guān)進來的人，從心理上擠壓他，讓他變得像老鼠一樣，只能躲在黑暗、陰濕的角落。

很快他的褲襠就濕了，是尿，尿流了出來，一個膽小鬼。朱洪差點笑了出來，他走上一步用手摸著他的臉說：“生氣啦，看，臉都氣紅了?！苯又拖蛩难澮d抓去。

沒想到那個傻瓜竟然下意識地把雙手向外一推，那動作可笑之極，朱洪正想出拳給他一下，可就在這時腦海里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于是便“唉喲”一聲向后退了幾步，倒在地上叫：“你、你、你有氣功!”

全牢房里的人對朱洪的舉動像是心領神會，一下子全都閃開來，讓出一個空間，用驚恐的目光盯著那個新關(guān)進來的人。

很靜。

又起了一陣風，落葉在鐵網(wǎng)上又翻滾了一下。那個傻乎乎的人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足足沉思了約十分鐘，朱洪心里高興得開了花，像是撿到了一個活寶。

他想起了兩年前在九眼橋邊遇到的一群小痞子。他們一搖一晃地在街上走，那樣子很別扭，像是剛剛看了電影，從電影中學來的樣子。朱洪沒有理他們，將目光回到不遠處那個出來打工的農(nóng)村姑娘身上，想著如何將她騙到自己開的卡拉OK廳里當小姐。

就在他剛想好如何上前搭話時，那幾個小痞子向他走來，圍著他，說：“小子，眼睛很不老實啊。”

看著他們涉世未深的幼稚的臉，朱洪說：“走開?！?/p>

那群小痞子反而逼上前一步：“喲，個性還很強。”

朱洪抬起雙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幾個小痞子正在納悶，就聽“叭”“叭”、“叭”“叭”幾聲，每個人都挨了一個耳光。

那幾個還沒有長大的小男孩被打蒙了，齊齊地將目光盯著他，目光中有點恐懼也有點敬服。一個看上去有點兒像頭的人小聲說：“他會武功?！?/p>

朱洪笑了一下說：“怎么樣，還想不想再試一下?”他們齊齊地向后退了一步，表示不敢了。

就這樣朱洪成了他們的老大。

那個傻乎乎的人看完自己的手之后，似乎相信了它所具備的能量。他向里面走去，留在大鋪前面的通道很窄，僅容下兩個人擦肩走過，他的肩碰到了一個人，那人“唉喲”一聲倒在大鋪上，他沒有理會這些，因為那傻子以為自己是個武林高手。

第二天，朱洪來到他的面前，故意裝成低聲下氣的樣子：“老大，我這手被銬殘了，肌肉越來越萎縮，手指也握不起來，勞你運功幫我把血脈打通。”說著就將衣袖卷起讓那個傻乎乎的人看他那留有手銬銬過的痕跡，并明顯萎縮變細的手臂。

邊上也有人在附和著，你一句我一句地述說著當時的情況：

“那個子最小的武警開門將朱洪帶出去……”

“手銬在屁股后面晃著。像鐘擺樣……”

“我們都不知道將發(fā)生些什么……”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足足有兩個多小時……”

“門再次打開了……”

“朱洪回來……”

“手垂著，像是被剔掉了骨頭，軟軟地，又像是被倒提著的蛇。我們圍過去一看，哇，深深的一圈印痕直達骨頭。你是武林中人要講‘義氣’二字，一定要幫他打通經(jīng)脈?！?/p>

經(jīng)這樣一說，那傻子覺得不浪費點功力也說不過去。他叫朱洪盤腿坐在大鋪上，而后自己盤腿坐在后面，用雙掌抵著朱洪的后背心……

“好熱、好熱，”朱洪連連說，“好舒服啊?！?/p>

才一會兒，只聽身后一聲響動，那傻子竟莫名其妙地倒在大鋪上。

轉(zhuǎn)折點：汪方得——

轉(zhuǎn)眼就過了一周，那天汪方得背著手站在放風場的中間昂頭望著天空，天空四四方方的，有一朵白云，從這里望出去，云像是掉進了一個空蕩蕩的井里。

云不動，汪方得不動，世界像是停止了轉(zhuǎn)動。

“咣當”一聲門響打破了寧靜。

管教站在門口：“汪方得，出來，把鋪蓋一起拿上……”

轉(zhuǎn)折點：朱洪——

轉(zhuǎn)眼就滿了一個星期，我們決定在一周后狠狠地打他，讓他幻想的氣泡猛地破裂。欣賞一個人從高處猛地滑落下來，墜入深淵，一定很有趣味。

我們準備了整整一周，就等著這一天，揭開一個謎，看到一個事實。

真相，美好的真相。真相美好嗎?讓真相回到現(xiàn)實之中。

朱洪正準備上去打第一拳，可就在這時門開了，汪方得就這樣像魚兒一樣從眼前溜走了……一場好戲在剛拉開大幕時結(jié)束了。

[外面]

沒有人爭論的一段歷史之簡述：

汪方得一出來就直奔九眼橋，他想找到那個討飯的老者，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東西。

九眼橋上的人很多，汪方得只要看到老人就要湊上前去看個仔細，對于有些披頭散發(fā)的人，他還要用手理開亂發(fā)看個究竟。這樣他就成了人群中最扎眼的一個人，不遠處一群小痞子在注視著他，汪方得可不在乎這些，仍舊像尋寶一樣探索著。

他旁若無人的樣子也許激怒了那群小痞子，他們向他走來：“小子，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汪方得說：“走開?！?/p>

那群小痞子說：“喲，個性還很強?！闭f著就要走上前來。

汪方得伸出一根指頭指著他們：“你們一起上，老子剛從大牢出來，正想玩玩。來吧。來吧。一齊上來吧?！?/p>

看著汪方得一臉的自信，小痞子們想起了電影中的武林高手就是這個模樣，他們一齊向后退了一步。其中的一個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問：“在里面你看到了朱洪嗎?”

汪方得說：“怎么不認識?在里面我還發(fā)功幫他療過傷。”

……?

“我一掌推出去，他就向后飛了出去?！?/p>

……!

“于是，他就服了我。還稱我為‘老大’。”

汪方得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別人從他臉上讀到的也是事實。

小痞子們說：“你是我們老大的老大，當然也是我們的老大?！?/p>

就這樣汪方得成了這群小痞子的老大。

開始，汪方得并不想當黑社會老大，他想：作為一個武林高手，就要做一個正義人士。什么樣的正義人士呢?他心中也沒有一個譜譜，遍尋記憶——什么功夫影視、什么金庸古龍——他總結(jié)出正義之士更多邪惡之人，而黑道中人往往心存?zhèn)b義，讓人感動。這樣汪方得就心安理得地做了這群小痞子的老大。

汪方得每天都要到九眼橋上打轉(zhuǎn)，他的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個骯臟的老者，他希望能夠再次遇見他，把他請回去。請老人回去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學習到更多的武功，二是(也是更重要的)怕別人也遇到了老人，而老人又將那神秘的書送給了他。一山不容二虎，這個道理傻子也知道。可是總也碰不到那個老人，為了這事汪方得變得憂郁起來，每天他都要坐在九眼橋的欄桿上，看著橋下黑黑的污水向下游流去。有時他也要將目光抬起來，掃視騎自行車從橋上過的人流，想著自己未見面的師弟學成歸來，突然從人群中躍出向他攻擊。汪方得的目光由于是剛從污濁的河水中撈起來的，所以又冷又臟又濕，沒有人會愿意與他對視，騎著車匆匆地從他的目光中滑過。這樣汪方得就得意起來，更感到自己獨步武林，每到這時他都要將頭抬起，仰望著天空，不管太陽有多大、陽光有多刺眼，他都要堅持五分鐘以上，直到眼淚從眼睛中流出來，直到流出來的淚水被陽光曬干，臉上留下兩道像蚯蚓爬過的痕跡，才一下子從欄桿上跳下來，向橋下走去。

汪方得就像一個孤獨的王子，望著太陽落下山，太陽一點一點地變小，最后在山的那一邊消失，汪方得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收緊，最后如一個秤砣死死地壓在心頭，秤砣的那一頭是什么呢?沿著杠桿向前望去，天已經(jīng)黑盡了，只能看到天邊彎彎的月亮，如一個巨大的銀色的秤鉤，勾著沉沉的黑夜，無邊的夜啊!汪方得又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一下一下地拍著欄桿向前緩緩而行。

在走下大橋時，汪方得總要選擇一個他認為是最可憐的人丟下十元錢，這樣從心理上他會好過一些，同時也確證了自己是一個仁義之士。

汪方得的這些舉動讓手下有些不解，更多的是神秘。但電影中的老大都是古怪而難解的，于是作為小弟也就理解了。

沒有個性怎么能成為老大?

英雄。美人。只要是英雄就必然有美人相襯，這條規(guī)律千年不變。

汪方得當然也不能脫俗。這天，汪方得看到在橋邊有一個男人盯著對面的一個女人，嘴里哼著：“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其實女人并沒有看他，而是他在看女人。哼著，哼著，他慢慢地靠近了女人。坐在大橋上的汪方得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那男人在向那女人張起了一張網(wǎng)——這種事情平日里汪方得見了很多——而那女人卻一點也沒有警覺，依舊是那么單純地等待著——汪方得猛然覺得那張單純的臉似曾相識，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童年時代，就在他的身邊曾經(jīng)就出現(xiàn)過這樣一張面孔。那是他的初戀?汪方得也記不清了，在記憶里，小學以前的事情早已像大霧天一樣，即使看到了也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分不清鼻子眼睛。但為什么這張面孔如此的清晰?霧在什么時候散了?

這一張臉如此地清晰，簡單。

汪方得覺得必須救她，他不能忍受這張干凈的臉在聲色場所變臟的情景。他無法想下去，他起身跳下欄桿，帶著臉上的兩行蚯蚓向那男人走去，他聽見那男人對那女人說：“小妹，想不想去茶樓工作?包吃包住一月一千元?！?/p>

“啊呵!一月一千。”汪方得說，“你是燒得發(fā)慌吧。你一月能從她身上掙多少呢?有一萬吧。小皮條……”

一看汪方得的樣子就像是壞人中的壞人，那人知道自己遇到對手了，擠進人群，轉(zhuǎn)眼間就看不到蹤影了。

汪方得正想聽幾句感激的話，但沒想到那個女人說：“多事，我不干那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現(xiàn)在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你要賠我損失?！笨粗似恋哪槪舴降玫皖^想了一想說：“那么，你就跟著我吧!”

從此，汪方得的身邊就多了一個看上去干凈、清晰、簡單而漂亮的女人。

有女人的日子是單調(diào)而繁瑣的，單調(diào)的是每天要說“我愛你”及逛商場。繁瑣的是這些每天都要重復上數(shù)十次、百次、千次。

這樣的重復使日子過得瘋快。也使幫里的錢越來越少。手下有些人感覺到了危機，小弟說：“老大重色輕友，我想要造反?！?/p>

三弟說：“不重色輕友的人也不能成為我的朋友?！?/p>

二弟說：“不重色輕友的人還能算是正常的人嗎?”

一次可能的政變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瓦解了。所有的黑社會老大都有美人為伴。

但這并不能證明危機就這樣過去了。小弟以他卓越的遠見意識到只有他才可以拯救這個群體，否則就會斷送在一個女人的手里。女人，一個小小的女人，能夠滅了我們?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如果是政府的某次嚴打；如果是長著胡子的豪情壯士；如果是過去的大哥……小弟想起了過去……

想起了過去的小弟來到汪方得的面前，他說：“老大我有話想說?！?/p>

汪方得背對著他：“動手吧，我知道你想拯救他們?！?/p>

小弟說：“老大，你誤會了?！?/p>

汪方得還是背對著他：“殺了我，你就是老大?！?/p>

小弟：“老大……我只是想提醒你……那個……女人……”小弟有些語無倫次。

汪方得仍舊背對著他：“殺了我，你就是老大。”

看著汪方得沉著的背影，小弟知道自己殺不了他。自己永遠也殺不了他，小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老大，原諒我吧，我錯了，我會永遠跟隨著你，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p>

汪方得沒有說話，踱著步子慢慢地走遠了。

直到汪方得的背影消失，小弟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像是白撿回了一條命。從此，小弟成了汪方得最忠心的一名手下，每次想起那漸漸遠去的背影，小弟都像是看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鋼板。

后來，二弟走了。

后來，三弟也走了。

只有小弟還留在汪方得的身邊。

還有那個女人，后來汪方得沒錢了她也就走了。

以下的歷史有了不同的說法：

1)根據(jù)朱洪所說而整理出的故事：這一天，汪方得把小弟叫到身邊說，就我們兩個人了，其實我們兩人就足夠了，如果你也走了，我還可以成為獨行大俠，一雙肉掌，一個身影，闖蕩江湖。

說這些話時，汪方得憂郁得就像是傳說中的高手“獨孤求敗”。

小弟急切地說：“大哥，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也不會離開?！?/p>

聽這些話時，汪方得正倚在橋欄上，望著不遠處的望江樓，樣子有些孤獨，如果這時可以將周圍的其它背景全部擦去，而只剩下他、小弟與那樓，那么汪方得極有可能回到古代。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回去，或許，心可以回去，那也僅僅是心——事實是，不但周圍的背景沒有減少，反而還增加了一群人，像一支射出的箭，直奔汪方得而來，在最前面的是朱洪，后面依次是二弟、三弟、四弟、五弟……

待汪方得轉(zhuǎn)過身來，朱洪看清了汪方得那張紅得像猴子屁股的臉，便大笑了起來：“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傻蛋。”

汪方得對朱洪的笑顯得不屑一顧：“原來是你，手下敗將，你回去吧?！?/p>

說話時將手一揮。

在汪方得一揮手時，朱洪后面的小弟們紛紛向后退了幾步。

汪方得又說：“你們都散了吧!我不會責怪你們?！?/p>

小弟們又向后退了幾步，一個完整的形狀越來越接近崩潰。只要汪方得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是有一陣風吹起了他的衣角……

朱洪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汪方得已經(jīng)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了小弟們。不能再拖了，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一切，他上前就給了汪方得一個耳光。這記耳光準確地落在汪方得的左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汪方得在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里空了，像一場雪崩，他倒在地上，好不容易他爬了起來，他想起了那本書，想起了那個遙遠到似有若無的老者，在心里面搜尋著力量與信心的源泉，好像力量又回來了，就在他右手的食指尖上，他用食指指著朱洪說：“你，你搞突然襲擊?！?/p>

現(xiàn)在，剛剛準備逃跑的朱洪身后的小弟們又圍了上來，從他們的眼神里已經(jīng)流露出了對汪方得的蔑視。

朱洪說：“傻蛋，在里面是大家耍你，你卻當了真。來，我就讓你打一拳試試?！闭f著就將右手背在后面，作著等待著拳頭的架勢。

汪方得憋足了勁一拳打過去，像是打在了一塊石頭上面，除了那只已殘廢的手臂晃了一晃外，朱洪一動不動。

這時汪方得已經(jīng)明白了，過去的一切都是幻覺，褲襠又出現(xiàn)了讓人討厭的濕乎乎的感覺。下身濕冷得很難受。他轉(zhuǎn)身晃晃悠悠地擠出小弟們對他圍成的圈子，向橋下走去，背后有一個人對著他的屁股踹了一腳說：“快滾吧?！边@樣，在外力的作用下汪方得幾乎是小跑著下了九眼橋。

在橋下，汪方得對河水說：“我是離開的，而不是逃跑的!”……說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兩年以前，這是從夢中醒來，還是又回到了夢中?

2)根據(jù)汪方得的敘述而整理的故事：這一天，汪方得把小弟叫到身邊說：“就我們兩人了，其實我們兩人就足夠了，如果你也走了，我還可以做獨行大俠，一雙肉掌，一個身影，闖蕩江湖?！?/p>

說這些話時汪方得正倚在橋欄桿上，望著不遠處的望江樓，樣子有些孤獨。就像是武俠“獨孤求敗”，獨領風騷，一枝獨秀。

頭一天晚上汪方得躲在屋里，對著那本已經(jīng)破舊的確實像本武功秘籍的書，突然間心中升起了一陣恐懼，他猜想自己已經(jīng)練成了絕世的武功，一出手，別人就死，那自己不就成了殺人犯?又要坐牢、殺頭。是不是要試一下?看看武功到底如何。我可不愿冒這個險，萬一死了人……汪方得不想再想下去。

汪方得接著說：“小弟，如果看到我要出拳，千萬要擋著我?！蓖舴降靡膊还苄〉艿难凵穸嗝吹捏@訝，繼續(xù)接著說：“我一出拳就一定要打死人，那就成了殺人犯。我可不想坐牢。你知道武功再高也擋不住槍子?！?/p>

剛說完就有一伙人直奔汪方得而來，最前面的是朱洪，后面依次是二弟、三弟、四弟、五弟……

待汪方得轉(zhuǎn)過身來，朱洪看清了是汪方得，便大笑起來：“我當是誰，原來是你?！?/p>

汪方得對朱洪的笑顯得不屑一顧：“原來是你，手下敗將，你回去吧?！?/p>

說話時將手一揮。

在汪方得一揮手時，朱洪后面的小弟們紛紛向后退了幾步。

汪方得又說：“你們都散了吧，我不會責怪你們的。”

小弟們又向后退了幾步，一個完整的形狀越來越接近崩潰。只要汪方得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是一陣風吹起了他的衣角……

朱洪這才意識到汪方得已經(jīng)從精神上徹底地摧毀了小弟們。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小弟們很可能又會倒戈。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一現(xiàn)狀。他上前就給了汪方得一個耳光。這記耳光準確地落在了汪方得的左臉上，留下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汪方得覺得身體里一股熱血就要沖出了頭頂，右手的拳頭也越捏越緊。

可就在這時，小弟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想到了剛才對小弟說的話。他說：“我不可能出手。不可能?！?/p>

朱洪反過手來，又在汪方得的右臉上留下了五個指印。

汪方得捏著的拳頭已經(jīng)松開，他說：“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不能出手?”

朱洪說：“老子打人從來不需要理由。有本事你也來打我呀?！?/p>

汪方得知道碰上不講理的主了，遇上這種人除了走之外，沒有其它的辦法。否則自己就必定要出手，那樣就必定要死人，他也就必定要坐牢，必定要挨槍子。他轉(zhuǎn)身就向橋下走去，背后有幾個小弟對著他的屁股踹了幾腳說：“快滾吧!”

下橋的坡很陡，這樣，汪方得幾乎是小跑著下了九眼橋。在橋下汪方得對著河水說：“我是離開的，而不是逃跑，實在是坡太陡了。”

“我不能出手，一出手問題就大了……”

“犯法!你知道嗎?再高的武功也戰(zhàn)勝不了法律……”

“槍子!你知道嗎?再高的武功也擋不往子彈……”

除非是回到古代，那時沒有槍。那時的武俠可以與天下為敵，連皇帝也不怕。想到這里，汪方得只能恨自己生不逢時，空有一身武功而無法一試。

想完這些，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兩年以前。這是從夢中醒來，還是又回到了夢中?

結(jié)果：這個世界少了一個壞人，

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好人；

這個世界少了一個勇士，

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庸人。

結(jié)果：這個世界什么也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