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先生認為:“華夏民族在形成的歷史過程中,稱呼西邊的那些民族如西方牧羊人為‘羌’……從族群理論出發(fā)來看,那時所謂的羌人是不可能形成共同的民族認同的。所以,歷史上‘羌’或‘氐羌’的概念,一直是華夏心目中西方族群的概念?!盵1]那么,這一時期的羌人主要分布于何處呢?王明珂先生指出:“根據卜辭地理研究,‘羌’大致分布于豫西、晉南或陜西東部。”[2]
對王明珂先生的前半段認識,筆者表示贊同,但不認同他后半段的話語——那把“羌”的分布范圍說得太窄小了。任乃強先生曾有過大段表述,大意是:上古時的羌人乃分布于古康青藏大高原(包括今四川甘孜、阿壩兩個自治州、青海省和西藏自治區(qū)的全部地面)的廣大地域上。古羌人是亞洲最早創(chuàng)造牧業(yè)文化和進入農業(yè)生產的族群。古史記載中關于“神農生于姜(通羌)水”,“黃帝長于姬水”,“昌意降居若水”,“青陽降居江水”,“禹生于石紐”等傳說所涉地段,在上古時期都屬這一族群的地域。上古羌人向東進人中原,“與土著的華族雜處,共同發(fā)展農業(yè),從而孕育中華文化。”他們向東南從岷山而下,循岷江河谷進入四川盆地,進入成都平原,并在這一“進入”過程中形成蜀族。[3]
筆者認為,任乃強先生的推證是有說服力的,因為它可以解釋中原上古文化的許多難解之謎,(例如在殷墟甲骨文里,為什么沒有今天其他民族的專稱字,卻只頻見“羌”字?為什么周王室會以姬姜連姓并傳其始祖后稷棄生于姜原?)尤其可以解釋三星堆文明社會或稱古蜀文明社會的諸多難解之謎,比如古蜀人族源之謎。在此基礎上,筆者還比較認同任乃強先生關于古羌或古氐羌(任乃強認為氐羌同源)立蜀說。
一、西戎牧羊人
《國語·晉語》云:“炎帝以姜水成,……炎帝為姜姓”。而姜、羌相通,按《說文》、《風俗通》等解釋,羌為父系制部落時代以羊為號的“西戎牧羊人”(圖1)。任乃強先生考證說:“羌族稱周族之女為姬,周族稱羌族之女為姜。他們都是由母系氏族社會轉進到父系氏族社會還不久,是保持尊重女性習俗的一種體現?!?[4]鄧廷良先生在《瓊鳥與牦牛羌》一文中則指出:“炎、黃、鯀、禹、稷皆古氐羌中功業(yè)昭著之大人(酋長),夏及其支系周亦綿為羌中赫赫大部?!编囅壬€認為:“羌人縱部族繁雜,但概而言之‘西戎牧羊人也’,故乃是以‘羊’為總圖騰之一大系部族集團。也正如《山海經·西次三經》云:‘凡西次三經之首,崇吾之山至于翼望之山,凡二十三山,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其神狀皆羊身人面’?!盵5]筆者認為,不論古羌人的“總圖騰”是否就是羊圈騰,但后者曾為古羌人圖騰之一的論斷卻是可以成立的。
研究者曾注意到,殷墟出土的甲骨上的許多“羊”字,都是雙角盤曲,一對大眼的形象,這正是西羌綿羊的象形,而不是內地咸羊的象形。1976年在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大角人玉器上,其盤羊角的特征也很突出。不過,任乃強先生指出,在那個時代和以前,中原尚“未有過馴養(yǎng)野羊的工作”。
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青銅爬龍柱形器(圖2)上的龍,生有兩對四支向下卷曲的犄角(一對大、一對?。?。按其形制,這當是青藏—川西高原毛用羊——綿羊的盤羊角(二號坑出土的三羊三鳥尊以及銅罍上的羊角,也是這種盤羊角)。
二、蠶叢氏與燭龍
“蜀”字在甲骨文中象蟲形,為野蠶。從岷山山地逐漸向今鎮(zhèn)江關與疊溪之間的岷山河谷遷徙的古羌族,在以牧業(yè)為主(已開始少許農耕)的時候,也兼營狩獵和養(yǎng)殖。養(yǎng)殖的一項主要內容就是拾野蠶繭制綿與抽絲。所以,后人便將這一時期的居住于岷江河谷的羌人稱為蜀山氏。蜀山,指岷江兩岸的岷山山地。
蜀山氏時期,大致經歷了幾百年以至1000年。按古史傳說講,在蜀山氏后期,其氏族與中原黃帝部落聯(lián)姻,岷江谷地的西陵氏(即蠶陵氏)女嫘祖嫁給黃帝為正妃。這一時期,蜀山氏的一支在蜀山養(yǎng)殖業(yè)方面,大致已從拾野蠶過渡到飼養(yǎng)家蠶階段,即“聚(叢)野蠶于一器而采桑飼養(yǎng)”階段——蠶叢氏階段。所以,嫘祖大致是屬于蜀山氏中蠶叢氏部落的女子。后來才有她教中原人民養(yǎng)蠶繅絲,并被奉為“蠶神”的傳說。
的確,在已出土的巴蜀器物中,有著大量的蠶桑圖畫或文字,聯(lián)系到巴蜀民間有關蠶神(包括青衣神與馬頭娘)的種種記載與傳說,反映了古巴蜀特別是古蜀國誠系當時中國(也是世界)上的桑蠶業(yè)的一大發(fā)源地甚或是第一發(fā)源地。任乃強先生考蠶叢氏的得名說:
叢者聚也(《說文》)。自聚為集,被聚為叢(叢,繁體作叢),故叢聚之字并從取。蠶叢氏始聚野蠶于一器而采桑飼養(yǎng)之,使便于管理。結繭于簇,則繭無遺佚。選蛾交配,則種可優(yōu)良。產卵于皿,則卵不散亂而便于冬藏控制孵化。凡此種種,皆今世養(yǎng)蠶者遵奉之法而導始于聚飼者也。野蠶性不聚食,共初強之聚食,須經多次失敗。迨其成功,則使制絲之術成為一次飛躍,故世遵行其法者敬之,頌為“蠶叢氏”。不言叢蠶而曰蠶叢者,羌語賓語在謂語后。蓋其時蜀族仍為羌之一支,群羌稱之如此。[7]
鄧少琴先生引《詩經·豳風·東山》“蜎蜎者蠋,蒸在桑野”指出說,“蠋(蠋通蜀)為野蠶,經蠶叢氏之馴養(yǎng)而為家蠶,此為古代蜀人大發(fā)明,故以蠶叢稱之?!盵8]
蠶叢氏這一支系,我們姑且稱之為古羌—蜀族團。他們這一支系,應該是后來三星堆蜀人的正宗先祖。《華陽國志·蜀志》說:
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
考古工作者曾在岷江上游發(fā)現不少石棺葬遺存。對此,王明珂先生指出:“學者普遍認為代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南遷之古羌人遺存,也就是岷江上游的‘石棺葬文化’,此一當地古文化人群主要是葬于石棺的?!盵9]
我們再看三星堆二號坑發(fā)現的那件高65厘米、寬138厘米的大型青銅縱目人面像:大嘴、鷹鉤鼻;雙耳碩大,向斜上方挑出,頗像豬八戒的“招風耳”。眼球做得更為離奇:直徑13.5厘米,凸出眼眶16厘米(題圖)。而這,正與《華陽國志·蜀志》有關蠶叢“縱目”的記載相吻合。應該說,《華陽國志》記載的是古羌—蜀人古史傳說時代的祖先神形象。這一形象,是古羌—蜀人對自然界和自身的認識尚處于原始水平時,對所景仰的遠祖的一種神話加工。這如同廣為熟悉的女媧造人、伏羲女媧人首蛇身的傳說形象一樣。
由三星堆面具縱目形象,使我們聯(lián)想起《山海經》之《海外北經》與《大荒北經》記載的一段故事。故事講,西北方的鐘山上有一條龍,身子長極了,一伸腰能達到千里之外。它渾身通紅,雖是蛇身,卻長著人的面孔。它不吃不喝不睡覺,也不怎么呼吸,一呼吸就飛沙走石,天地為之變色。它只要吹口氣,就會狂風呼嘯,漫天冰雪,世界就變成寒冷的冬天;它只要輕輕地吸口氣,夏天立即降臨,變得炎炎似火,酷熱難耐。它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睜眼就能把天外陰極之地全部照亮,世界就變成白天;它一閉上眼,就是漫漫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由于這條神龍能像蠟燭一樣發(fā)出光亮,所以人們叫它“燭龍”(圖3);又因為它能照亮天外陰極地方,所以也叫它“燭陰”。
燭龍的眼睛何以這樣厲害?《山海經·大荒北經》說它“直目正乘”?!罢恕敝?,語焉不詳,歷來頗多分歧;但對“直目”,注家都贊成郭璞的說法,即“目縱”之意。前舉三星堆二號坑出土的那副眼球突出16.5厘米的青銅人面像,大致就是燭龍“直目”的寫照吧?
此外,研究者注意到,在古人的宗教意識中,蠶、龍可以互化?!豆茏印に亍芳凑J為:“龍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蠋,欲大則藏于天下”?!盾髯印ばQ賦》楊倞注引《蠶書》更明確說:“蠶為龍精”。
我們回過頭來看前述那支帶羊角的青銅爬龍柱形器會發(fā)現,那“燭龍”短而圓的身軀,與其縱目四羊角大頭很不成比例,也不類眾所熟知的曲虬渾長蒼勁的龍的形象。因此,筆者以為這“燭龍”之身乃是蠶身。其實,這青銅爬龍柱形器乃集燭龍、羊、蠶等古羌—蜀族團于長達一兩千年乃至兩三千年以上的發(fā)生、發(fā)展史上曾擁有過的多種圖騰于一體的復合圖騰。
三、西北望岷山
位于成都平原的三星堆遺址古蜀人墓葬(已發(fā)現33座)也很奇怪:即一律朝西北30°~40°方向成坑。(三星堆的兩個“祭禮坑”也是西北向35°。)這當是古羌—蜀人靈魂不死而溯遷徙路線返歸故里觀念的表現。三星堆社會居民的主體部分其實就是從川西高原的岷江河谷東南下的一支古羌人。岷山—岷江河谷應該說是古蜀先民的祖居地,也可以說是古蜀文明的一個主要發(fā)祥地。岷山—岷江河谷正好處于古蜀國王都三星堆的西北方向?!度A陽國志·蜀志》說秦昭襄王時代的蜀守李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去岷山湔氐縣視察,在“兩山對如闕”叫做天彭闕的地方恍惚看見有許多鬼魂精靈絡繹不絕地從成都平原方向經過這里,去到岷山深處?!妒裢醣炯o》也提到天彭闕鬼魂過往的情況。這說明,在古蜀人的認識里,湔氐縣天彭闕(又稱天彭門)是他們從人間返歸天國的通口,是“送魂”的關口。
古蜀人魂牽夢繞的天國,就是給他們生命、哺育他們成長的岷山群峰與岷江水系。
2003年歲末,從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茂縣營盤山瀕臨岷江的臺地(位處龍門山主峰九頂山山脊)上曾傳出一條令人興奮的消息:考古工作者在那里發(fā)現距今5500年至5000年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2000年10月開始發(fā)掘),出土包括彩陶與染有朱砂石塊在內的各類文化遺物近萬件。其中尤為引人矚目的是,發(fā)現了多座墓葬及殉人坑;其中兩具骸骨十分完整??脊殴ぷ髡哂衷?5萬平方米的發(fā)掘范圍內探測到成千上萬座規(guī)格各異的石棺墓,年代屬春秋至戰(zhàn)國時期。此外,考古工作者還在營盤山遺址周圍發(fā)現數十處年代大致接近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其中包括距今6000年的波西遺址及距今4500年的沙烏都遺址。根據營盤山人殉頭骨提供的相關數據,著名刑事相貌學專家、中國刑警學院趙成文教授完成了營盤山人殉頭像復原圖。審視趙先生的人殉頭像復原圖,其“申”字形臉龐與挺直的鼻梁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筆者由此生出猜想:營盤山文化居民當屬古羌族群,它們與后來長期居住于成都平原的四川土著人在血緣上相通。這是基于以下考慮:第一,營盤山彩陶與分布于甘肅、寧夏、青海的馬家窯文化(年代約為公元前3300年~前2050年)的彩陶屬同一類型。僅就彩陶而言,營盤山文化可以歸入馬家窯文化的范疇。當代考古研究已證明,馬家窯文化居民屬于古羌族系統(tǒng)。第二,從地理位置看,營盤山文化居民從岷江河谷的營盤山進入成都平原的彭州,即便步行也只需一兩天的里程。第三,營盤山遺址與三星堆遺址甚至包括金沙遺址,它們在文化遺存方面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如公布的營盤山陶人面像便與三星堆遺址及金沙遺址的部分銅人面像、金箔面具造型相近。第四,營盤山人殉與三星堆出土的大多數青銅人像似有一致的面部特征,即高直鼻梁。這在人種上應屬北蒙古利亞小種族(與古代華北類型居民接近);依民族劃分,則當歸入古羌系統(tǒng)。
營盤山的發(fā)現或可證明,在距今五六千年的岷江河谷,有許多依山傍水的高原坡地、平壩與草場,應是古人進行農耕與放牧牛羊的好地方。他們在這里生產、生活與繁衍,形成長江上游一處文化內涵極為豐富的新石器時代人類大型中心聚落群。在距今四五千年以后,有可能是他們將中心逐漸南移,在成都平原建立起以三星堆—金沙—十二橋遺址為中心的文化聚落;并用自己的辛勤勞動與智慧,開創(chuàng)了古蜀人的成熟文明——三星堆—成都文明。(這一文明在形成過程中,不用說還大量地吸納了黃河文明與長江中下游文明甚至更遠的西方域外文明。這已被三星堆—金沙考古所證明。)遺憾的是,這么一處極為重要的古羌—蜀人的大型文化遺址,竟毀于2008年5月12日發(fā)生的那次大地震中,令人扼腕太息。[10]
注釋:
[1]《川西羌族:“弟兄祖先歷史心性”的啟示——訪《〈羌在漢藏之間〉作者王明珂教授》,《中華讀書報》2008年6月25日。
[2][9]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22頁,第255頁。
[3][4][6][7]參見任乃強:《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88頁,第9頁,第10頁,第50~51頁。
[5]鄧廷良:《瓊鳥與牦牛羌——兼談圖騰變遷的另一面》,《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4年第3期。
[8]鄧少琴:《巴蜀史跡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5頁。
[10]參見《汶川巨震,文化遺產“很受傷”》,《中華讀書報》2008年6月11日。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