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在收錄西周至春秋五百年間歌曲唱詞的同時,也記載了這一時期的音樂藝術,據統計,僅在樂器方面,便記載近30種之多,約占當時已有樂器(70余種)的42%。至今,人們對諸如“琴瑟之好”、“塤篪之交”一類由《詩經》脫胎而來的成語還不能忘懷。
《周禮·春官·大師》說,古代樂器大致分作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質料,稱“八音”;以后人們又按演奏方式分作打擊樂器、吹奏樂器和彈弦樂器三大類,以打擊樂器最尊,稱“廟尊之樂”或“鐘鼓之樂”。按《周禮·冬官·考工記》的說法,鐘鼓之樂包括鐘、鼓、磬這三種樂器。
黃鐘煌煌
黃鐘的歷史可追溯到原始社會晚期?!渡胶=洝ず冉洝氛f:“炎帝之孫伯陵,伯陵同吳權之妻阿女緣婦,緣婦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為侯,鼓、延是始為鐘,為樂風。”《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說:“黃帝又命伶?zhèn)惻c榮將鑄十二鐘?!睂Υ耍芯空咧赋?,黃帝時代的鐘可能是用泥土燒制的,為陶鐘;因為那一時期尚無冶煉技術(即便有,也是處于萌芽狀態(tài))。新中國成立后,考古工作者在浙江余姚縣河姆渡文化遺址第四層出土20多件髹漆的木筒樂器。研究者認為,這應是爾后黃鐘的前身。
到了商初,出現扁圓形的有柄銅鐃,敲擊時執(zhí)柄,鐃口朝上或朝前,時已具備黃鐘的功能。人們把幾個鐃放在一起演奏,就成為編鐃。因為鐃愈做愈大,手不能執(zhí),于是掛起來敲,口部遂向下,這就成為鐘。但鐘從鐃那里繼承來的柄卻得以保存,稱為鐘甬,僅在甬側加一環(huán),名旋,在旋中懸索將鐘偏掛起來。我國較早的編鐘是在殷商大型王室墓中發(fā)掘到的,為五件一組。
西周后期,出現了正懸掛的镈,如厲王時的“克镈”是已知最早的一例。而作為編鐘,此時已由五件一組增至九件一組,正式成為旋律樂器而進入廟堂之上。
1978年,湖北隨縣(今隨州市)擂鼓墩戰(zhàn)國早期的曾侯乙墓里出土了罕見的大型編鐘共64件,總重量達25噸多,編成八組,作三層懸掛在鐘架上。(如圖)其中最大的一件甬鐘通高153.4厘米,重203.6公斤。這些編鐘有七音、十二律,具有完整的樂律體系,其音域可囊括現代鋼琴的所有黑白鍵音響。研究者指出,這三套編鐘上的2800字的銘文,提供了楚、晉、周、齊、申國的關于音階、階名、音律的大量樂制史料。它們所產生的巨大轟鳴,反映了青銅時代獰厲、宏大的氣勢和崇尚,也證明了當時金屬冶煉和聲律學的高度成就。
《詩經·周頌·執(zhí)競》就對這類青銅編鐘作為廟堂之樂所產生的巨大音響和美學效應有過描述:
鐘鼓喤喤,
磬筦將將。
降福穰穰!
降福簡簡,
威嚴反反。
研究者(如袁愈荌、唐莫堯等)認為《執(zhí)競》一詩當為“周公成王祭武王”之作。如是,那么,則說明黃鐘作為廟堂之樂的重器至遲在西周初期即已出現。這種由君王親自主持的鐘鼓之樂——祭祀大典的煌煌盛況還反映在《周頌》的《有瞽》、《雍》、《載見》等篇章中。國外研究者注意到:西周“青銅鐘,引進了一個新的因素——消費大量青銅材料來鑄造樂器;這種大型青銅器的成組排列以及青銅編鐘的影響可能暗示著這時有較前衛(wèi)一群人,站立在一個比較遠的距離觀看了這場禮儀?!薄秷?zhí)競》、《有瞽》《雍》、《載見》等對這種莊嚴禮儀的描述,“反映出禮儀與詩歌的一種分隔——在禮儀與詩人之間。我認為這種分隔實際反映了一種社會分工專門化的傾向;而這一傾向在西周社會其他方面也有所表現。就像禮儀這時是由專職的祭師在觀眾面前表演的一樣,這些晚期的詩也應該是由詩人在一群觀眾面前朗誦的(無疑也是創(chuàng)作的)。這些詩距離原有的禮儀環(huán)境越遠,它們越能表現詩人自身的觀念,這無疑是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關鍵所在。”他們因此而認識到:“中國詩歌從‘頌’的領域發(fā)展到真正的文學的領域。”(〔美〕夏含夷:《從西周禮制改革看〈詩經·周頌〉的演變》,《河北師院學報》,1996年第3期)
與國外研究者不同的是,中國研究者不僅注意到《詩經》中鐘的廟堂之樂的“大雅”功用,而且也重視其在民間娛樂活動里的“大俗”用途。誠如李炳海先生所指出的:在《周南》和《唐風》里,“鐘主要是作為娛樂器具出現,人們通過撞鐘擊鼓而娛樂消遣?!畢⒉钴舨?,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這是男方用鐘鼓取悅于女子,鐘作為男女相悅的媒介,渲染的是歡樂愉快的氣氛。‘子有廷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這是勸人盡情享受,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有限的人生中,最大限度地滿足各種欲望,而不要吝惜財物?!吨苣稀?、《唐風》和鐘相關的作品,都把追求歡樂作為人生的價值取向?!崩畋?偨Y說:“在周代禮儀中,鐘有時用于協調人神關系,有時又起著加深人與人之間了解和信任的作用。盡管禮儀不同,但鐘的功能、效應卻是一致的,都是造成祥和、融洽的氣氛。鐘是周代最主要的樂器,是古樂的化身,樂以和為美,因此,鐘也成了和諧的象征。雅詩、頌詩傳達了周人鐘以象和的觀念,在理論上也有這方面的闡述,和諧成為鐘文化的又一種內涵。”(《汾神臺駘與先秦鐘文化》,《山西師大學報》,1994年第2期)
土鼓轟轟
《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說:“帝堯立,乃命質為樂,質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革各)置缶而鼓之;乃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边@段記載,反映了當時上層統治者對音樂舞蹈藝術起源的認識,固然不足??;但其所提供的中國音樂舞蹈史的資料,卻當引起重視。其中帝堯“以糜(革各)置缶而鼓之”的“缶”,即是土陶所制,又稱土鼓?!对娊洝り愶L》有“坎其擊缶”之句,陳是周人的姻族。據《禮記·明堂位》記,周人東封于魯,太廟中奏豳樂,還要用土鼓。不過,除土鼓以外,《詩經》里記周代的鼓類品種還有木鼓、賁鼓、鼛鼓、應鼓、田鼓、縣鼓、鞉鼓、鼉鼓等,可謂家庭興旺,鼓樂轟鳴。這些鼓除用于廟堂祭祀與民間娛樂外,有的還用于戰(zhàn)爭和建筑等場合,如《大雅·綿》:“百堵皆興,鼛鼓弗勝?!边@記錄的是建造大型建筑物時使用鼛鼓的情形。
葉舒憲先生在《詩經的文化闡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一書里指出,《詩經》中直接提及“鼓”的詩達41次之多,分別出現在22首詩里。不過在《風》詩里僅有5首提到“鼓”,但在《雅》、《頌》中卻有17首。葉舒憲認為,在同樂舞的聯系方面,這似乎意味著《雅》、《頌》比《風》要更密切些。他還注意到,在提及“鼓”的諸篇中,一個常見的語詞模式是“鐘鼓”連言,如:
鐘鼓既設。(《小雅·賓之初筵》)
鐘鼓于宮。(《小雅·白華》)
鐘鼓既戒。(《小雅·楚茨》)
鼓鐘將將。(《小雅·鼓鐘》)
鼓鐘喈喈。(同上)
鼓鐘欽欽。(同上)
鼓鐘伐鼛。(同上)
鼓鐘樂之。(《周南·關雎》)
子有鐘鼓。(《唐風·山有樞》)
對此,筆者以為,這種“鐘鼓”連言現象,其實也說明在周代民間,一般老百姓也同貴族王公一樣具有音樂審美能力和享受樂趣。他們將鐘鼓合于一處,造成更加宏大的音響和蕩氣回腸的氣勢,并通過它將彼此的心聯結得更加緊密融洽——這自然包括情侶之間、夫婦之間。所謂“鐘鼓樂之”、“琴瑟友之”正是這個意思。
石磬悠悠
據說此磬的歷史比缶、塤更為久遠,且被音樂研究者們譽為“古代樂壇之王”。
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河南、山西相當于夏代時期的古老遺址中,都有石磬出土。山西夏縣東下馮出土的石磬,是打制而成的,保留著原始風貌,其年代距今4100余年。河南堰師二里頭出土的石磬是磨制的,形制比較粗獷,其年代距今3800多年。1950年安陽殷墟武官大墓出土的虎紋特磬,長82厘米,高42厘米。其虎紋(刻紋)線條生動流暢,輕輕敲擊,即可發(fā)出悠揚清越的音響。
對于磬的創(chuàng)造者,大致有四說,一曰母句氏作磬(如《說文》),二曰鳧氏為磬(如《周禮·冬官·考工記》),三曰黃帝使伶?zhèn)愒祉啵ā锻ǘY義纂》),四曰舜命夔擊拊石磬(如《尚書·舜典》)。有學者如幸曉峰先生揣測,這鳧氏可能就是古蜀王朝的魚鳧氏。在成都平原的三星堆及金沙遺址,都有石磬出土。它們或許就是魚鳧氏的遺存呢!
更有意思的是,古蜀石磬亦曾在古蜀滅國后的蜀地時有出現。如《漢書·禮樂志》即記漢成帝時(公元前32—前7年),“犍為郡于水濱得古磬十六枚”。這大致可視為一組“編磬”?!冻鯇W記》卷十六引《三禮圖》說:“凡磬十六枚同一簨虡謂之編磬?!薄吨芏Y·小胥》則說:“凡樂縣(懸)磬,半為堵,全為肆?!编嵭吨芏Y注》說,八枚為堵,二堵為肆。古蜀的編磬制度竟與西周完全一致,這也便說明,古蜀與中原的交流—交融是何等密切!難怪《華陽國志·蜀志》描述先秦時代的蜀國說:“在詩,文王之化,被乎江漢之域;秦豳同詠,故有夏聲也。”
至于磬在《詩經》中的出現,則不勝枚舉??梢哉f,凡述及雅樂之處,就往往會有磬的身影。如《周頌·執(zhí)競》:“鐘鼓喤喤,磬筦將將”;《周頌·有瞽》:“應田縣鼓,鞉磬柷圉”……它們往往同鐘鼓相配(《有瞽》中的應、田、縣鼓即大鼓、小鼓和懸鼓;鞉即鞉鼓,為搖鼓),構成廟堂雅樂的恢弘氣象。
陶塤綿綿
在《呂氏春秋》所記古樂“八音”中,塤與缶(土鼓)、磬同為石土類。徐中舒先生說,它們可能都是“新石器時代流傳下來的”。
塤為吹奏樂器,其音“剛而濁”。東漢應劭《風俗通義》說:“詩云‘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塤,燒土也,圍五寸半,長三寸半,有四孔,其二通,凡六孔。”《聶氏三禮圖》又介紹說,塤形如雞蛋,六孔,“上一,前三,后二”?!对娊洝ば⊙拧ず稳怂埂贰安洗祲_”,即此。在上古樂器中,塤往往同篪(為竹制單管八孔吹奏器,其音“柔而清”)連吹。前引《詩經》“伯氏吹塤”句后,便是“仲氏吹篪”句。伯、仲為兄弟之謂,后世多引《何人斯》二句以及《詩經·大雅·板》中“如塤如篪”句比喻兄弟和睦(因塤、篪聲能相和)。如《文選》漢禰衡《鸚鵡賦》:“感平生之游處,若塤篪之相須?!?/p>
今人曾遂今先生則認為:“伯氏、仲氏都是中國古代的雅人,中國古代的高風賢哲之士,他們吹塤吹篪,說明了塤和篪這兩種樂器能代表他們的身份和地位,也能表現他們的審美追求。也許,吹塤吹篪,更能寄托他們與眾不同、超凡脫俗的情感與情緒。……因此,‘塤篪之交’象征著中國古代文人們一種高尚的、高貴的和純潔的、牢不可破的友誼。”(《消逝的樂音》,四川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詩經》中所涉及的樂器,種類很多,如僅在《周頌·有瞽》中即有柷、圉、簫(可能是笙)、管(如篪,六孔)等。它們都屬于廟堂雅樂的樂器;而諸如《鄭風·女曰雞鳴》和《小雅·鼓鐘》中提到的古琴、《秦風·車鄰》和《小雅·鹿鳴》中提到的瑟,則一直沿用至今,成為民族樂器演奏中的當家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