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歷史和傳統(tǒng)在社會角色分工上派定的性別優(yōu)勢，中國古代作家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他們的創(chuàng)作幾乎涵蓋了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動的全部。宋元明清作品中富有光彩的女性形象，絕大多數(shù)也是男性筆下所塑造的。不必懷疑他們以女性立場替女性揚眉，代女權(quán)說話的開明意識和積極態(tài)度；但也無須否認，這些文人士子自有胸中難泯之氣如骨鯁在喉，他們情不自禁地會在講述女性故事的同時融入自我情愫表達。

明清戲曲中為今人熟悉之作，有借寫男女愛情演繹時代興亡的歷史悲劇《桃花扇》。作者謳歌民族大義張揚人生氣節(jié)，贊揚識見和品格皆高出世俗男子的秦淮歌妓李香君，分明投寄著明末遺民的亡國之痛以及借此劇作“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孔尚任《桃花扇小引》）的思想意識。此外，有寫譙國夫人冼氏以一女子之身任嶺南節(jié)度使讓邊國信服的《臨春閣》（吳偉業(yè)），有寫明末石柱女官秦良玉和道州游擊沈云英二女將效忠朝廷鎮(zhèn)壓暴亂事跡的《芝龕記》（董榕），有寫妓女王翠翹色藝超群堅貞不渝為愛情為國事敢于赴湯蹈火的《秋虎丘》（王隴）。凡此種種，也莫不或隱或顯地寄寓著作家行里的男兒漢們渴望“治國平天下”的胸襟抱負。

通過描寫女扮男裝的傳奇故事謳歌女性、替“第二性”張目的傾向，在明代進步戲劇家徐渭（1521—1593年，字文長，號青藤道人等）的《雌木蘭替父從軍》和《女狀元辭凰得鳳》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在封建時代的中國，“男先乎女”（《禮記》）、男尊女卑的道德觀念和文化意識根深蒂固，而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重壓和調(diào)教下，女兒們作為“第二性”、“邊緣人”是談不上有何“主體性”的。困居閨閣繡樓而無緣涉足“家門外”社會的她們承受著被派定的角色并且無條件地聽命于男權(quán)，成為近乎“弱智”的存在?！皨D，服也，服家事也?！保ā夺屆め層H屬》）女子命中注定是該呆在家中圍著灶臺轉(zhuǎn)的，明代婦學(xué)書籍《溫氏母訓(xùn)》云：“婦女只許粗識柴米魚肉數(shù)百字，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毕喾?，花木蘭式“女扮男裝”傳奇作為中華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屢得張揚的文化現(xiàn)象，正可謂是身受壓抑卻偏偏不甘壓抑的女性挑戰(zhàn)男尊女卑社會而借藝術(shù)代碼發(fā)出的精神吶喊。一出由《木蘭詩》衍生的“木蘭戲”，從宋代的《木蘭花爨》到現(xiàn)代的《木蘭傳奇》乃至眼下正在由中國歌劇舞劇院精心打造的音樂劇《花木蘭》，亮相在古往今來的舞臺上，深入民心。在“不為儒縛”的徐文長筆下，跟封建時代男權(quán)社會主流話語相悖，你主張“男女有別”，我偏偏讓“女扮男裝”；你要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偏寫她們文可中狀元武可為將帥。徐渭以開明的婦女觀對女性形象的正面塑造，得到有識者的肯定。當年，王驥德如此評價徐氏劇作：“徐天池先生《四聲猿》，故是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赌咎m》之北，與《黃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曲律》）

古代中國，按照男主女從的社會預(yù)設(shè)，男子“生而弄璋”，女子“生而弄瓦”，彼此身份高低、角色分工從出生起就拍了板。在此背景下，“通文墨”從來屬于男兒專利，蓋在那是大丈夫立身處世、闖蕩天下、入仕求官、光宗耀祖的“敲門磚”；這“磚”，對于終身閉鎖家門內(nèi)“從父”、“從夫”乃至“從子”的女兒們當然用不著。有的女子，即便有機會學(xué)得些詩文書畫，仍然不是被目為“不守婦道”，就是被說成“博取虛名”，得不到社會普遍認同。然而，在徐文長筆下，偏偏就贊美有才女子。秦淮名妓馬守真，號湘蘭，有文才，尤以畫蘭之專之精而揚名江南。其筆下之蘭，不求外形的細致描畫，重在揮寫內(nèi)在精神和生命動感，以抒發(fā)胸中逸氣，傳世作品有《蘭花圖》、《蘭竹水仙圖》、《墨蘭竹石圖》等。同時，她又工詩擅戲，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不可多得的戲曲女作家之一。對這位多才多藝的女子，諸藝兼長的巨匠徐渭很是欣賞，他說：“南國才人，不下千百，能詩文者，九人而已。才難，不其然乎？”（《書馬湘蘭畫扇》詩注）觀其一生，徐渭曾參加抗擊倭寇戰(zhàn)爭，又兩次北上邊防重鎮(zhèn)，查看邊塞態(tài)勢，籌劃安邊大計。如有人指出，這番經(jīng)歷為他創(chuàng)作《雌木蘭》提供了生活基礎(chǔ)。他筆下的巾幗英雄花木蘭形象，既有對抗倭戰(zhàn)爭中女性將領(lǐng)及不屈女子的概括，也有對邊塞少數(shù)民族婦女戰(zhàn)斗生活的反映。他在《邊詞》二十六首中，就贊揚三娘子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婦女：“漢軍爭看繡裲襠，十萬彎弧一女郎。喚起木蘭親與較，看她用箭是誰長？”“汗血生駒撒手馳，況能妝態(tài)學(xué)南閨。帓將阜帕穿風(fēng)去，愛綴銀花綽雪飛?！?/p>

結(jié)合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身世審視，徐渭的上述戲劇中無疑又寄托著他本人渴望建功立業(yè)、一展才華的人生理想，所謂“借彼異跡，吐我奇氣”（西陵澂道人《四聲猿引》）。有如嬉笑怒罵的《狂鼓史》、《歌代嘯》一樣，專寫女扮男裝傳奇的《雌木蘭》和《女狀元》實際上亦屬作家本人抒懷寫憤的話語代碼。作品人物形象中分明有“我說我話”的因素，只不過他在此采用了借寫女性故事表達自我情懷的方式，可謂是妙用“曲筆”?？v觀這個江南才俊的身世，徐渭其實并不屬于那種僅僅知道“之乎者也”的文弱書生。他自負奇才，關(guān)心時事；習(xí)武術(shù)，通兵法，好奇計，老早就有為國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然而，“徐渭饒梟才，身卑道不遇?！保ㄔ甑馈断卜昝芳颈罚﹪揽岬默F(xiàn)實、坎坷的命運擊碎了他的理想之夢，使其空懷濟世壯志無從施展。世事的差錯顛倒，讓他吃盡了苦頭，甚至把他逼向了精神錯亂的瘋狂境地……在《上提學(xué)副使張公書》里，他深深地感嘆：“生無以建立奇功，死當含無窮之恨耳！”也正是這種郁結(jié)內(nèi)心的“無窮之恨”，促使徐渭創(chuàng)作了《雌木蘭》和《女狀元》，借寫女扮男裝的傳奇故事，通過塑造一文一武兩個“銘絕塞、標金閨”的非凡女子形象，將他本人一生未得實現(xiàn)的抱負也托寄其中。

若說帶兵打仗的花木蘭是巾幗英雄榜樣，那么，《女狀元》中金榜題名的黃崇嘏則是女性才華典范。劇中說女扮男裝、極富才氣的黃崇嘏，“生來錯習(xí)女兒工，論才學(xué)，好攀龍，管取掛名金榜領(lǐng)諸公”，并熱情地稱贊其“才子佳人信有之，一身兼得古來誰”。黃在歷史上實有其人，乃五代西蜀才女。據(jù)《十國春秋》、《太平廣記》等記載，黃生于蜀郡臨邛（今四川邛崍），卓文君的同鄉(xiāng)，有文才，早年喪父母，自幼作男裝，人皆不知其為女子；因被誣縱火下獄，寫詩呈蜀相周庠，申述冤情。周愛其才，薦之為官。女扮男裝的黃崇嘏為官清正，處事明敏，故胥吏畏服，人皆稱善。周欲以女兒許配，黃女不得已才道出隱情。丞相嘉其貞潔，允其辭官歸里。黃女才高事奇，民間傳說進而演繹其事跡，將身為鄉(xiāng)貢士的她譽為“女狀元”。其事跡入戲初見金元院本《春桃記》，經(jīng)徐渭《女狀元》發(fā)揮始影響廣遠，如清人言：“俗傳黃崇嘏為女狀元，因徐文長《四聲猿》始也。”（楊恩壽《詞余叢話》）徐氏戲劇中的故事跟生活原型有出入，乃創(chuàng)作加工使然，而恰恰在此，又烙上了作者自我身世及情感的鮮明印記。徐文長百日喪父，14歲失母，這跟黃崇嘏早年失去雙親的身世相仿。他一輩子在科舉和仕途上都不曾春風(fēng)得意，20歲考取秀才后，曾8次參加鄉(xiāng)試，直到40歲仍未考中舉人，在憑借讀書入仕做官這條路上可謂是屢試屢敗，敗得一塌糊涂，直到晚年方才徹底醒悟科場黑暗，于是借《女狀元》指桑罵槐地發(fā)出了“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試官”、“文章自古無憑據(jù)，唯愿朱衣暗點頭”的憤懣之語。明末吳興女伎梁玉兒創(chuàng)作的《合元記》，也是演繹才女黃崇嘏女扮男裝入仕作官一展才華的事跡，祁彪佳評曰：“此即徐文長《女狀元》劇所演者。閨閣作曲，終有脂粉氣；然其艷香殊彩，時奪人目。紅兒、雪兒、玉娘以一人兼之矣?！保ā哆h山堂曲品》）

“青藤筆墨人間寶，數(shù)十年來無此道?！保ㄊ瘽额}四時花果圖卷》）稱雄劇壇的徐文長，也是繪畫領(lǐng)域的大家。他有幅畫作名曰《黃甲傳蘆》。這“黃甲”乃雙關(guān)語，一指背負硬殼之蟹，一指科舉進士甲科及第者；而“傳蘆”諧音傳臚。古代進士及第后，宣制唱名曰傳臚。螃蟹又名“無腸公子”，徐渭以之喻指那些并無真才實學(xué)者卻得“傳臚”之殊榮者，由此可見他對科場黑暗的極其不滿。身為才士，他何嘗不希望像劇中女扮男裝的黃崇嘏那樣，遇見清明正直的考官，憑真才實學(xué)通過科舉躋身仕途，從而施展平生抱負?？梢哉f，劇中主人公仕途揚名的道路，就是劇作者理想中孜孜以求的人生之路?！盃钤倍?，實乃作者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不僅如此，從劇作結(jié)局來看，黃崇嘏雖然才華超群，可是一旦暴露女兒身之后，也只好棄官成婚，返回“家門內(nèi)”，使其文學(xué)才華及政治才能埋沒于閫中。這種對女性命運的描寫，無疑反映出當時“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現(xiàn)實：女性空有滿腹才華和一腔熱情，最終仍只能退居家中做一個傳統(tǒng)倫理所要求的良家婦。

再看徐渭，自負奇才的他，雖然滿腹文韜武略，有著執(zhí)著用世之心，但大半輩子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么？“養(yǎng)就孤標人不識”，這就是他在題畫詩中的自嘆。正是從奇女子黃崇嘏的故事中，折射出徐渭本人雄心未已卻只能伏櫪而鳴的人生凄愴。這種凄愴，在他題畫葡萄詩中有更直接表白，你聽：“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p>

徐渭詩文書畫兼擅并長，這自然會投影在其劇作中。《女狀元》里，格外賞識黃崇嘏才華的周丞相起初不知其為扮男女子，有心招為女婿，便安排“把文藝中事面試他”，從書法到繪畫，從琴技到棋藝，從門匾到門聯(lián)再到上梁文，一一當面試之。崇嘏揮筆疾書，引得丞相連聲稱贊：“你就是撐著珍珠船一般，顆顆都是寶”。翻開徐渭詩文集可看到，僅傳世詩作他就有二千多首，其中上梁文、詩匾、門聯(lián)等數(shù)百篇，也都寫得相當出色。表現(xiàn)在劇中女子身上的才華，明顯有作者自我寫照的影子。以“青藤”之名彪炳畫史的徐渭，力主“不求形似求生韻”（《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高呼“要將狂掃換工描”（《畫與許史》），自稱“老夫游戲墨淋漓”（《煙云之興圖卷》），堅信“信手拈來自有神”（《題畫梅二首》），以淋漓奔放的水墨大寫意作繪寫花卉，筆力放縱，天機自發(fā)，表現(xiàn)出強烈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繪畫史上自開門派。《女狀元》里，周的女兒鳳雛習(xí)“水墨花草翎毛”，其畫如黃崇嘏所評“真是寫意，全沒一點那閨閣氣”，堪稱“甚妙”，而崇嘏本人也是以此為“長技”。凡此種種，既是在寫戲中女子，也道出了徐渭本人在繪畫上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審美觀念。徐文長的書法自成一家，成就亦高，他自己也說“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劇中，周丞相仔細看了黃的書法，由衷地贊賞：“誰似你銅深款識，鐵屈珊瑚，幾撇斜披薤。指尖尤有力壓磨崖，絕稱泥金糝綠牌。”這評語亦跟青藤書風(fēng)相近。徐的同鄉(xiāng)陶望齡在《徐文長傳》中即稱其“論書上于用筆”、“于行草書尤精奇?zhèn)ソ堋?。袁宏道《徐文長傳》說他“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清康熙刻本《紹興府志》也稱徐渭“工行草，真有快馬斫陣之勢”，謂其“書險勁有腕力，得古人運筆意”。

明人張國泰《與友書》云：“昨得青藤《雪里荷花》畫一幅，初覽之，以為謬甚，及讀其題詞曰‘六月初三大雪飛，碧翁卻為竇娥奇。近來天道也私曲，莫怪筆底有差池’之句，始信其非謬也。一經(jīng)慧心人拈出，便覺有奇思妙義，開拓人無限心胸”。水中荷花明明開放在夏日炎炎的六月，可是，徐文長偏偏要打破時季常規(guī)去畫什么雪中荷花，讓密密的雪片覆蓋花葉，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讀讀這幅畫上的自題詩句，不難看出，作畫者是別有寄托在焉?！傲鲁跞笱╋w，碧翁卻為竇娥奇”乃是用典?！陡]娥冤》是元代大戲劇家關(guān)漢卿的名作，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名的悲劇。劇中所寫的竇娥是一個民間女子，她沒有世仇也沒有宿怨，也從未存有絲毫損人害人之心，可是黑暗的社會卻對她張著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處處跟她作對，陷她于死地。身為童養(yǎng)媳的她，喪母別父后又失去了丈夫，到頭來還遭惡徒誣陷殺人，被送上公堂；偏偏又遇上審案的糊涂官，嚴刑拷打后把她押上了斷頭臺。這弱女子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答，惟有把她的滿腔冤屈悲憤化作對“不分好歹”、“錯勘賢愚”的天地的詛咒。結(jié)果，連老天也震動，出現(xiàn)了六月天降大雪的反常景象。徐文長畫這幅《雪里荷花圖》，用意正是說六月降雪，是因為人間有奇冤；如今世道不公平，也就莫怪我筆下荒唐。顯然，作此畫，題此詩，作者是寄托著一腔不平之氣的。

“從來壯士郁無聊，一寄雄心于歌舞。”這是戲劇家徐渭的夫子自道。

徐渭的《女狀元》、《雌木蘭》盡管是以歷史故事中的非凡女子形象為主角，也有鮮明的替“第二性”張目的特點；但與此同時，這些作品又折射出作家本人托言寄志的濃濃色彩。它們既有作者身世的烙印，又含有作者的胸襟懷抱，所謂“借他人的酒杯，澆胸中之塊壘”是也。女兒故事偏偏男兒講述，男兒偏偏講述女兒故事，正所謂“托志帷房，惓懷身世”（《白雨齋詞話》）。古代進步作家對女性故事的描寫和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之所以格外動人，蓋在他們將自我情感也深深地融入其中，使筆下作品兼有了“代言”（替女性說話）和“抒情”（求自我表達）的雙面性質(zhì)，在話語表達上形成奇妙的二重奏。這個特點，為我們考察宋元明清以女性故事為題材的眾多作品時不可忽視。

作者：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