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進入徐匯藝術館,耳邊評彈聲已繚繞,若即若離牽扯出內(nèi)心的一份好奇。進入館內(nèi),堂中央評彈演奏者們聲情并茂,指尖下不斷流出的樂符中滲透著老上海的味道。展廳里,人頭攢動,有老翁拿著折扇背著手,在畫前品得津津有味。這個場景,我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記憶中更多的是在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廳里,滿眼充斥著那些所謂的當代藝術,視覺沖擊力很強,但內(nèi)容往往讓人不知所云,仿佛是吃了一頓“生猛海鮮”,暫時滿足了視覺的食欲,腦子依然是饑腸轆轆。
但是這次徐匯藝術館舉辦的“新點石齋畫報——雙百工作室命題圖畫十五年展”卻與眾不同。我在畫前駐足,比平時賞畫多花了兩倍的時間,因為我不僅看圖,還讀字,不僅品色彩、畫風,還細看畫之內(nèi)蘊,我不僅回味畫所呈現(xiàn)的世間萬象,還重讀一百年前的人間百態(tài)。如這幅《追星喪父》圖,描繪的是楊麗娟追星的故事,粗看讓人有些詫異,她坐在一頂轎上,被人抬著,現(xiàn)代故事怎么被植入古代場景中?咦,旁邊還有一幅黑白的《涿州三沈》圖,畫中父親想看戲,三兄弟特地造了一頂轎,輪流抬著患癱病的父親去離家十二里的盧家廟看社戲。兩幅圖的畫法場景如出一轍,一新一舊對照著看,《追星喪父》就更有意味了。百年前有孝子三沈抬父看戲,百年后有父母傾其所有陪女赴港追星。一幅感人至深,一幅另人扼腕嘆息,反差極大,讓人禁不住在現(xiàn)實與歷史的對話中沉思一番。
《涿州三沈》選自1884年創(chuàng)刊的《點石齋畫報》?!饵c石齋畫報》是中國出現(xiàn)的第一種以時事、社會新聞為主的大型畫報,附屬《申報》,并隨《申報》發(fā)行,每期畫頁八幅。從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創(chuàng)刊到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共發(fā)表了四千余幅作品?!饵c石齋畫報》及時報道社會熱點,朝廷腐敗,列強侵略,民俗奇聞……因畫報印刷精美,畫法中西合璧,人物生動真實,可看性強,時效性足,曾一度風靡上海。實際上,《點石齋畫報》不僅記錄了晚清政治社會的實況,如果細讀,還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畫報所述文化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批判意識。
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的“雙百工作室”看到了《點石齋畫報》的重要價值,組織學生在延續(xù)畫報原始構圖與場景、線描之基本語體、關注社會現(xiàn)實之精神血脈的基礎上,描繪新時代的熱點事件,如超女引發(fā)的“全民皆秀”、陳丹青的“進步退步”爭論等等,從而形成了《新點石齋畫報》。這次徐匯藝術館的“新點石齋畫報——雙百工作室命題圖畫十五年展”,共展出了上師大師生的近五十幅作品,附有《點石齋畫報》的參照圖,細讀之,猶如在看新時代的“復古”寓言。
記者:1992年起你就與上師大西畫系黃啟后主任一起創(chuàng)辦了“雙百工作室”,創(chuàng)辦的出發(fā)點是什么?
劉大鴻:當時已感到我們的校園閉關自守,與80年代文化熱相比出現(xiàn)了為文憑學習的傾向,教學方式越來越模式化,大一統(tǒng)的體系害處太大,學生們更是脫離了藝術家本該有的敏銳性、感悟力、犀利等應有的品質(zhì)。按標準教學大綱數(shù)字化管理鍛造出來的學士、碩士、博士們一出校門,面對改革開放的錢江大潮,不是被卷跑,便是心驚膽怵瞬間休克。我們改變不了這個局面,只好在小范圍內(nèi)自己搞一個工作室,以工作室名義做點事情。雖然阻力重重,還是一路闖過來了。畢竟工作室制是公認較合理的學習模式。工作室的成員主要以我和黃啟后主任所帶的在校本科生研究生為主體,一些畢業(yè)了的學生甚至其它院校的志同道合者也會參與?,F(xiàn)今獨生子女的一代,對自身關心太多,對周圍關心太少,自幼兒園就開始的應試教育體制導致的偏狹自閉的惡果在大學得到集中體現(xiàn),大學生精神出現(xiàn)問題的也不在少數(shù),我們雙百工作室針對這些新問題,采取了多種“療法”,希望通過不同的教學方式,讓學生更多地關注時事,關注社會,關注人生。工作室每年都有多樣的教學安排、有特色的小型課題,包括“新上海百多圖”、“新天地”、“鏡畫緣”、“紅日子”、“五個一工程”,還有今年的“新點石齋畫報”等等。
記者:這次“新點石齋畫報——雙百工作室命題圖畫十五年展”采用了新圖舊圖對照的方式,新圖延用了舊圖的形式、畫風、構圖,為何采用“舊瓶新酒”的形式,而不是直接新瓶裝新酒?
劉大鴻:老瓶和新酒結合更加有味道,兩者可以互相對照來看,它們有一種前后的聯(lián)系關系,可以互讀。現(xiàn)在我們的“藝術”,缺乏節(jié)制,發(fā)展得有點沒有底氣,太過分地求“新”求“異”了,自我感覺很新,實際上不新也不異。我們對過去老的東西的尊重是很不夠的,或者說一些好東西我們不把它們當傳統(tǒng)。我們把四書五經(jīng)當傳統(tǒng),但很少把有點洋涇浜感覺的東西當傳統(tǒng),這是我們偏狹的一個方面,傳統(tǒng)其實有很多豐富的地方,正像當下常講的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非只有老房子才是遺產(chǎn)。許多我們沒有整理出來或早已拋掉的東西,這些地方才真可能是上海的精髓,體現(xiàn)海派味道的精髓。我希望從那里面,走出新意,這個脈絡可以拉扯得很長很遠很深。
記者:但是限定了固有的構圖模式,會不會限制作者對表現(xiàn)內(nèi)容的發(fā)揮?
劉大鴻:每個課題都有限定,這正是命題創(chuàng)作最鍛煉人的地方,也是最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的地方,任何藝術都是靠限制顯出個性和分量的。不同的課題有不同的規(guī)定。在四五千幅點石齋圖畫中找一幅自己有感覺的可互動的圖式,不算太難,不會形成太大的限制,這亦是實踐證實了的。有意利用已有的樣式,去發(fā)掘新的有味道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出新出奇,如果漫無目的地去畫一個東西,你以為自己很新,其實你這種圖式,都是可以找到來源的。這對眾學子來說更是如此,他們是被“創(chuàng)新”搞昏了頭的一代,真不知什么是新舊好壞高下。唱高調(diào)“創(chuàng)新”實際上給他們制造了個烏托邦,把他們往火坑里推,最終讓他們一無所獲。這樣的教訓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不知有多少老師正是利用這點把學生放了羊。像《新點石齋畫報》這樣找一個原型,去發(fā)展,有一個尺度,也是一種激發(fā),這樣一種很有意識的方式,把創(chuàng)造性調(diào)動起來,把前輩的才藝復活起來新舊對照起來創(chuàng)作,更有深意。如果完全脫離原畫,新瓶新酒,便是另外一回事情了,那是另外一種方式,反而趣味不大。我把歷史的文脈看得很重,這次活動就是想讓百年的畫報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追到海派文藝的起點。
記者:《新點石齋畫報》的“新”除反映新時代的新事物外,還體現(xiàn)在哪里?
劉大鴻:用“舊瓶新酒”講我們的創(chuàng)作方式我并不認同,起碼是簡單化了。首先就我們的創(chuàng)作方式來說,全國沒有一個美術院校是像我們雙百工作室這樣教學的。像我們這樣從50、60年代出生的老師到70、80年代出生的學生組成的團體,有持續(xù)15年的團隊工程是不多見的。每次都有一個主題,用命題這種傳統(tǒng)古法,更是少有,它沒有以放棄每個作者的個性為前提,而是讓每個人的獨特性聚合成另一個獨特的和聲。這個聲音的價值只要對比一下其它院校的同齡人幾近無聲的現(xiàn)實就明了了。
記者: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對學生來說,有怎樣的效果?
劉大鴻:這是一種綜合訓練,《點石齋畫報》有四五千張畫,學生得讀這些東西,他們要關心很多事情,對前人的工作有興趣了解,對最新的新聞有興趣關注,才能找到相對應的圖畫,確立新的形象,難度比較高。很多學美術的還不知道《點石齋畫報》,我們讓學生們知道還有這么一個畫派,上海還有這樣的文脈,讓他們向前人致敬。
記者:剛才你談了很多《新點石齋畫報》在教學實踐上的意義,那么,從更宏觀的角度看,它對整個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展有沒有什么作用?
劉大鴻:當然。我們希望用這種方式對現(xiàn)代藝術進行提問。整個現(xiàn)代藝術應該是很豐富的東西,不是某種概念、某種風格、某個觀念就能解決的,我們的做法就是提供另一種可能性,甚至是反例。當所有人追求所謂個性的時候,我們搞集體創(chuàng)作,追求共性,這就是“雙百”的真意。我不希望現(xiàn)代藝術變成一種時尚概念的方式,看上去眼花繚亂,實則單調(diào),重復。著名獨立批評家鄭勝天先生就認為我們的新點石齋是具有原創(chuàng)性和震撼力的。
記者:我感覺如今現(xiàn)當代藝術展里抽象畫越來越多。
劉大鴻:因為這樣脫離實際比較方便,無需審查,到處可掛,你怎么弄都行,這是看似自由的不自由。藝術家很識時務,自我審查很嚴格,畫些抽象的、半抽象的、空心具象的,很容易,八面玲瓏,別人也覺得很“現(xiàn)代”,老百姓莫名其妙,活該!既可以名利雙收,又沒有任何麻煩,何樂而不為呢?人各有志,我覺得這樣失去了藝術的本意,更失去了藝術家的尊嚴,太幫閑了,我討厭。
記者:在現(xiàn)今時代,你覺得時事畫報還有恢復并發(fā)展下去的可能嗎?
劉大鴻:如果徹底開放媒體,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還在這樣的現(xiàn)實當中,就比較困難。因為一旦你把時事新聞用畫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畫就有一種態(tài)度在里面,其中有些是比較敏感的甚至是很激烈的,這需要整個社會的寬容。
記者:如果不觸及這些敏感話題呢?
劉大鴻:為什么人家愿意看這些東西,因為你觸及到很多敏感的點,帶有一點諷刺挖苦,辛辣批判,有了這些尖銳的東西,那才有趣,不觸及就會弱,就會變成時尚白領流行雜志了。這樣時事畫報的競爭力就不會很強了。
記者:現(xiàn)在有些漫畫諷刺的意味還蠻強的。
劉大鴻:不一樣,定位到漫畫上了,會消減它的味道,應上升到批判性思考的高度,否則一味搞笑就又變成娃哈哈了。
記者:現(xiàn)在是一個越來越講究效率的時代,新聞都在講究時效性,畫張畫比文字耗費的時間長得多,時事畫報如何跟得上時代的步伐?
劉大鴻:這就是它的意義,我們可以把新聞凝固起來,變成一幅長時間可以觀賞的東西,這樣也是一個反差,本來是過去就過去了,我們又把它固定下來了,變成藝術品,使快速流逝的東西不過時。正如你所言成為復古寓言進入傳統(tǒng)不是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