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幾年之后終于認定的一位英雄作家博爾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內(nèi)疚,然而他卻還在用畢生的精神追求另外一種神奇:他渴望獲得這種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從而完成他夢中的事業(yè),讓一個故事變成無窮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讀,而且還讀不完。
我問自己:有一天,你真獲得了這種運氣,將拿它來創(chuàng)造什么神奇?
我聽到自己這般回答:我要用它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誕生時日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是無用的,緲小的,就像一條隱匿的蟲;材料也是不講究的,可以是水做的,或是火做的。即便是由一堆垃圾而衍生也無所謂,只要它沒有誕生時間,就像天幕一樣,沒有人能指出它的起始邊沿。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思尋一種東西,這東西的特點是沒有自己的誕生時日。人們告訴我,具有這般特征的東西人世間是沒有的,我漫長而痛苦的尋找也讓我感到了這點??罩小⒌厣?、地下、海底,生存著無數(shù)的生靈,可要從中搜索出一樣本人思念的物什——沒有誕生時日,卻令我感到是那么困難,要比“用沒有臉的風鑄成一柄劍”還要困難,“即使悟透了所有超級或低級的謎都不行”。
也許要使“某一”做到無窮無盡,變成一種永恒和無垠——就像時間和罪惡,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人類也不乏這樣的追尋者,比如博爾赫斯與他“無限的書”——沙之書。但要使“某一”做到?jīng)]有起始,沒有誕生時日,這似乎要困難多了,它甚至是不可想象的。這種可憐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我們也許只能在《囡書》中看到。但《囡書》——誰都知道——這是一本荒僻的書,它從來只有一本,且只有一人能解讀,而此人早已亡過。所以,《囡書》就像一把特殊的、只配有一枚子彈的槍,當這顆唯一的子彈“砰”地一聲穿出槍膛后,槍身也就像被子彈擊斃者一樣,成了一塊報廢的尸物。有人告訴我,你想讀懂《囡書》,這本身就是一件難而又難的事,也許不會比創(chuàng)造沒有起始、沒有誕生時日的“某一”容易一點。這么說來,我的愿望確實是不可想象的,也是無法閱讀的,我為此而作的努力也將永無收拾之時——每一次尋找都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坦率說,我在尋找的開初就相信,我要尋找的是一種世上沒有的東西,因為這只是個“雞與雞蛋”的理論,作為一個不是愚人的我,我知道去找尋一只非雞蛋而成的“雞”的艱難性和荒謬性。而我之所以仍要去找尋,也許是出于強烈的個人需要,也許是對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的一種迷信。我就像赫拉斯筆下的孤獨少年,“不喜歡鬧鬧熱熱和各種機械的聲音”,只是喜歡沉溺于豹子式的胡思亂想中(把自己隱蔽一隅),滿足于以抽象的觀念占有窗外的種種世故人情。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在冥冥幽思中,我常??匆娞炜罩酗w舞著紛紛“運氣”,它們像空氣一樣流動、沉浮,并且和空氣共同醞釀風雨和天空的各種顏色、聲音、形狀。而紛紛的運氣中,有一部分并不像汗水、血液一樣是從人體毛孔和血管中流出的,而是自遙遠的星辰之外像流星一樣跌落人間的,它們的特點是來無影、去無蹤,中間沒有可捉摸和推敲的聯(lián)結活動與改換變化,不可期望,不可爭取,就像內(nèi)電,是天體的一道噴嚏,又如夢中之夢,是人體的某種神奇。它們的效力也是神奇無比的。在清代學者陳元龍的《格臻鏡原》中,有兩個頁碼對這種“運氣”作了某種神性的解析和論證工作。他認為,人們一旦擁獲了這種“運氣”,便可以創(chuàng)造類同“使綿羊變成獅子或獅子變?yōu)榫d羊”的奇跡。有人說,伽利略正是依靠這種“運氣”,才使他看到了天體的真實(羊眼變成了獅眼),同時也是這種“運氣”使他最后落得焚身的結局(獅子又變得像一只綿羊一樣懦弱無能)。而秘密的亞德利博士據(jù)說也是在這種“運氣”的指引下,在十幾年后的一個夢中抓獲了開啟“老槍密碼”密鎖的鑰匙——它飄揚在天際之外,而且像一根銀色發(fā)絲一樣細微而且蔽目。我在十幾年之后終于認定的一位英雄作家博爾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內(nèi)疚,然而他卻還在用畢生的精神追求另外一種神奇:他渴望獲得這種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從而完成他夢中的事業(yè),讓一個故事變成無窮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讀,而且還讀不完。讀過《沙之書》嗎,這是走入博爾赫斯渴望——對一本“無限的書”的渴望——的最好通道,它很短小,但我們不可能因其短小而感覺不到博爾赫斯的心跳聲。
博爾赫斯的愿望讓我深得鼓舞,我從他的愿望中很容易就看到了自己的愿望,就像我常常從別人的恐懼中看到自己的恐懼一樣。有一天,我突然對自己說:沒有誕生時日的東西世上是沒有的,所以你也不可能找到,但是天空中飄揚著來自星辰之外的“運氣”,這種“運氣”具有無窮無盡的神性和力量,它們中的任何之一都交織著人類的各種探求與渴望,你只要獲得它們中的任何之一,都會在某一方面領悟一切,從而形成一個唯一的也是無限的幸福。
我問自己:有一天,你真獲得了這種運氣,將拿它來創(chuàng)造什么神奇?
我聽到自己這般回答:我要用它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誕生時日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是無用的,緲小的,就像一條隱匿的蟲;材料也是不講究的,可以是水做的,或是火做的,即便是由一堆垃圾而衍生的也無所謂,只要它沒有誕生時間,就像天幕一樣,沒有人能指出它的起始邊沿。
問題是當我擁有這么神秘而了不起,甚至足以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的“運氣”時,為什么不想創(chuàng)造其它,而獨獨想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虛無緲小的東西——就像一條隱匿的蟲?
這就是我生命的密碼,它充滿了問題和問題的問題。我不止一次地喃喃自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和問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