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對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最大貢獻之一,是誕生了包括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在內的一批現(xiàn)代大型出版企業(yè)。假如沒有商務印書館,假如沒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東方雜志》、《小說月報》、《婦女雜志》、《學生雜志》,假如沒有夏瑞芳、張元濟、高夢旦等一批又一批商務文化人嘔心瀝血的經營,假如沒有商務版的《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辭源》、林譯小說以及眾多新式教科書的出版,真不知道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化的發(fā)展歷史會是一副什么模樣。商務印書館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出版企業(yè),它不僅提供了現(xiàn)代中國第一流的文學、文化出版物,而且也培育了大量文學、文化人才,至于與之交往的文化人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從梁啟超、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到王國維、呂思勉、趙元任、陳寅恪、傅斯年、羅家倫、錢穆、馮友蘭、朱光潛等,大凡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中國文化人,都與商務印書館有過往來??梢哉f,研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化史,離不開商務印書館。沒有了商務印書館,很多事情便無從談起。
解密商務印書館的成功之謎,一定會讓人聯(lián)想到上海這座城市。人們會反反復復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為什么是上海而不是中國的其他城市哺育了商務印書館?對這一問題最簡潔的回答就是:上海曾有過中國其他城市所無法擁有的社會發(fā)展條件。在所有對外開放的中國近代城市中,上海起步最早并且是城市化發(fā)展最快的地區(qū)之一。一八四三年上海開埠,由此揭開了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歷史篇章。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積累,到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上海已經成為中國最大的現(xiàn)代城市。像這樣擁有眾多人口的超大型商貿城市,在中國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不是說不想擁有這種超大型商貿城市,而是缺乏產生和支持這種超大型城市的能力。說到底,中國傳統(tǒng)城市的發(fā)展基礎是一種區(qū)域內較為封閉的社會交流活動,生產條件和生產規(guī)模限制了它無限擴張自己的可能性。而上海的城市發(fā)展從一開始就是跨區(qū)域的國際資本的流通活動,它可以調動全球資源和資本市場來支持城市的發(fā)展。激情膨脹的上海,與現(xiàn)代國際資本的活動休戚相關。歷史上的上海不僅是國際資本最活躍的空間,也是受國際資本震蕩影響最大的城市。世界經濟繁榮時,上海的經濟也極為活躍,而世界經濟不景氣時,上海的市場立馬會還以顏色。這種依賴國際資本市場而建構起來的城市,其產業(yè)分工也是適應了現(xiàn)代國際資本的需要,很多新產業(yè)的誕生是與世界同步的。以出版為例,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盡管也有印刷出版,但基本上都是作坊式的小型手工業(yè)。以現(xiàn)代水平來生產和管理印刷、出版,使之成為一種社會文化產業(yè),在中國是從上海開始的。在一八九七年商務印書館成立之前,上海已經有不少采用西方機器印刷技術的書局和新聞出版機構,如一八六○年天主教會創(chuàng)辦的上海土山灣印書館;同年遷居上海的美國長老會主持的美華書館; 一八六八年開館的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一八七七年基督教會設立的益智書會。其他像《申報》等一批新聞報館也兼營印刷、出版業(yè)務。
在這些書局報館出現(xiàn)之前,大概沒有人想到可以通過機器印刷,辦報辦出版來賺錢,社會上各種行業(yè)中也沒有新聞出版業(yè)一說。而商務印書館最初的創(chuàng)始人夏瑞芳、鮑咸恩、鮑咸昌、高鳳池等人之所以想到創(chuàng)辦印書館來贏利謀生,是與當時上海的報館書局林立,印刷出版漸成氣候有關。從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人的個人背景看,大都是教會學校出身,有過報館書局的經營經驗。據(jù)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人高鳳池《本館創(chuàng)業(yè)史》所記,商務印書館一八九七年二月在上海創(chuàng)辦,真正的創(chuàng)辦者是夏瑞芳和鮑咸恩。他們倆是美國基督教長老會主辦的清心書院的同學,畢業(yè)后他們在美華書館和捷報館有過排字、印刷和經營的經歷。因為不堪忍受英國總編的辱罵而商定自己辦印書館。辦印書館最初的資金是三千七百五十元,由夏瑞芳、鮑咸恩以及他們的親戚朋友集資而成。公司創(chuàng)辦時與上海灘上很多印刷小作坊沒有什么大區(qū)別,夏瑞芳因為頭腦活絡,社會關系較多,負責外面兜攬業(yè)務;鮑咸恩熟悉印刷技術,負責排字印刷,至于裝訂業(yè)務全都是家庭成員幫忙。初期公司的業(yè)務項目主要是幫一些商店印刷票據(jù)廣告,同時也翻印一些英語教材和適應科舉考試的字典、書籍。英語教材像《華英初階》及《華英進階》;字典如《康熙字典》等;服務于科舉考試的書籍如《通鑒輯覽》、《綱鑒易知錄》等。因為經營得當,一年后有盈余而擴大生產,公司也遷至更熱鬧的北京路。隨后的幾年中,商務印書館購買了新式機器,新聘了沈之方等發(fā)行人員,業(yè)務范圍也大大拓展,到一九○一年資本已從原來的三千多元增加到五萬元。商務印書館的順利起步,在很多人看來,得益于夏瑞芳、鮑咸恩等人的精明能干,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我們還應該看到,成就他們出版事業(yè)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上海這所城市提供給他們的眾多機遇。首先是傳教士與各種外商創(chuàng)辦新聞出版的成功經驗所產生的示范效應和社會效應。以現(xiàn)代機器印刷手段通過新聞出版中介來謀取利潤,這是西方人的發(fā)明。而在中國,則是通過上海的外商創(chuàng)辦的報館書局展示出新聞出版的發(fā)展前景。像美華書館、申報館等成功盈利的事例,不僅傳遞出這一領域潛在的商業(yè)發(fā)展前景,而且也給很多中國人以榜樣的示范作用,越來越多參與其事的中國人相信,新聞出版是能夠贏利發(fā)財?shù)摹?/p>
在商務印書館之前,像王韜等早已涉足報館書局事業(yè)。但在十九世紀前期和中期,畢竟還是中國新聞出版的草創(chuàng)時期,很多支持新聞出版的技術手段還處于建設之中,譬如連接歐洲以及北京、上海的電報電纜還沒有開通,新式的印刷機器設備還沒有大量引進,熟練的技術工人的培訓尚待完成等。到了十九世紀中后期,這些支持新聞出版發(fā)展的條件逐漸完備。但即便是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很多在上海投資報館書局的人員也沒有像后來的夏瑞芳、鮑咸恩等人那么幸運,可以說大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大多數(shù)經營報館書局的人缺乏夏瑞芳、鮑咸恩那種對出版的職業(yè)敏感。譬如,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業(yè)時獲利最多的業(yè)務是翻印英文教科書。當時上海灘上學英文的人很多,但苦于沒有很好的英文教材,商務印書館將英國人培訓印度人的英文教材翻印過來,當然市場行情看好。英文教材出版贏利是商務印書館從單純的商務印刷轉向書籍出版的最初嘗試。夏瑞芳等之所以有這種職業(yè)敏感,與他們早年在上海所受的教育以及個人經歷有關。清末民初上海的民營出版機構并不少,但有著像夏瑞芳、鮑咸恩這種教會背景的經營者并不是很多。他們早年在教會學校就讀,對英語學習有所體會,知道英語教材是怎么回事,所以,對出版《華英進階》等英文教材有一種職業(yè)敏感;因為教會背景,他們能夠進入美華書館和捷報社,學習西文排字以及相關的印刷技術。同時也因為教友關系,他們請來謝洪賚牧師幫忙注釋英文教材,使得商務出版的英文教科書配有中文注釋,便于閱讀,這樣贏得了更多的讀者。
從夏瑞芳等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上海的城市文化環(huán)境給他們提供了事業(yè)成長和發(fā)展的條件。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出版經營人才,不僅能夠敏銳地感覺到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需要什么,而且也懂得生產出能夠滿足這種社會發(fā)展需要的文化產品。商務印書館在上海的誕生以及成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社會空間的培植以及與產業(yè)之間的互動關系。在傳統(tǒng)社會中根本不可能成為社會支柱產業(yè)的新聞出版,因為近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影響,不僅成為產業(yè),而且培育出了一批成功的企業(yè)和經營者。假如換一個城市,換一個空間,即便有精明的經營頭腦,但沒有這樣的環(huán)境氣氛和生產條件,也沒有這方面的文化需求,要成就出版事業(yè)終究是難的。所以,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曾談到,清末民初國內很多人都想辦刊辦報辦出版,但要做成這些事,只有到上海來才行,因為上海是當時中國新聞出版的中心,在這里一切條件都很便利,它能夠做到國內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
在商務印書館發(fā)展過程中,張元濟是所有人都會注意到的重要人物。張元濟是清末翰林,做過總理衙門章京,參與過戊戌變法,后因變法失敗而被革職。他到上海后擔任南洋公學譯書院院長,因為翻譯出版書籍,而與夏瑞芳有交往。一九○二年受夏瑞芳的熱情邀請,張元濟毅然辭去南洋公學的職務到商務印書館任職,擔任編譯所所長。一般研究者都將張元濟加盟商務印書館視為是商務發(fā)展史上的一大轉折。這樣的評價應該說是符合實際的。在張元濟到商務任職之前,商務盡管印刷出版了一些書籍,但無論在文化理念還是社會影響上,都沒有明確的定位。只是在張元濟手里,商務才完成了文化商務的企業(yè)建構。所謂文化商務,一言以蔽之,就是用出版來引領中國的社會文化發(fā)展。
張元濟是一位有文化抱負的讀書人,他“以扶助教育為己任”,認為中國當務之急是人才培養(yǎng),人才培養(yǎng)不能只是精英教育,而應該從基礎教育抓起,通過中小學教育,來普及現(xiàn)代文化。要做好這項工作,第一項工作是編寫出一套適應現(xiàn)代教育的中小學教材。為了編訂這套新式教科書,商務印書館成立編譯所,張元濟出面邀請高夢旦、蔣維喬以及后來的杜亞泉等一批有經驗的文化人做編輯,同時也聘請日本的教科書專家長尾、小谷重等人做顧問。圍繞新式教科書工作,張元濟設置編譯所,聘請文化人,完成了對商務印書館的改造。從此,商務不僅成為上海文化人最集中的文化機構,也是國內最受矚目的文化出版中心。王云五在《本館與近三十年中國文化之關系》一文中說:“教科書為教育之工具,亦即促進文化之要素。我國編輯教科書,始于南洋公學之譯書院。然自主持是院之張菊生君來長我館編譯所,教科書之中心遂移歸我館,且發(fā)揚光大,遠勝于是院?!瓕W制經一度之革新,我館輒有新教科書之編輯,以應其需要。議學制者猶坐而言,我館即已起而行。且政府做事遲緩靡費,遠過私人經營。民國以前,供給教科書者只本館一家?!?/p>
商務印書館能夠引領中國的文化,僅教科書一項就可以見出。一九○一年清政府施行“新政”,其中有設立小學堂的動議。但清政府自己無力承攬新學堂的建設以及教科書的編訂,只能允許民間辦學編訂教科書。當商務編譯所在張元濟領導下認真編訂新式教科書時,與此相對照的清政府學部也在編訂教材,但情形與商務完全不同。據(jù)江夢梅《前清學部編書狀況》一文所記:“吾國官場辦事,毫無心肝,毫無條理。學部編書局非無人材,然在外間或可編出適用之書,在部則決無其事,一則應酬甚繁,安能全力辦公。……二則局員分編輯、??倍N。編輯者尚有明教育之人,??闭叽蟾旁~林中人,不知教育為何物,持筆亂改;每有原稿尚佳,一經??保床贿m用者矣。??敝螅许毘侍霉?,較??闭咻叿钟?,頑固愈甚,一經動筆,更不知與教育原理如何百悖謬。然以堂官之威嚴,何人敢與對抗?!币痪拧鹆昵逭谝淮螌彾ǔ醯刃W教科書時,呈送教科書有一百零二種,其中民營出版機構編訂的教科書八十五種,而商務印書館一家就有五十四種,不僅大大超過了學部所編教科書總數(shù),而且穩(wěn)居國內教科書出版的第一把交椅。在推進近代教育文化建設方面,清政府學部遠不及民間有作為,而民間文化機構中,商務印書館的貢獻最為突出。正是靠著教科書的市場優(yōu)勢,商務印書館在十多年時間里一躍而成為上海灘上的大型企業(yè)。據(jù)莊俞《三十五年來之商務印書館》所記,一九○一年商務總資本為五萬元,一九○三年為二十萬元,一九○五年一百萬元,一九一二年為一百五十萬元,一九一三年二百萬元,一九一九年三百萬元,一九二一年達五百萬元。
商務印書館把自己的經營理念總結為“在商言商”和“文化本位”。前者的意思是指出版機構不能不考慮贏利,一切都要圍繞商業(yè)經營來進行。后者是指出版機構不是單純的贏利機構,而應該做與文化事業(yè)相關的事。商務印書館在張元濟手中完成了從印刷工廠到出版機構的文化改造,靠出版新式教科書等,積累了雄厚的資本。有了錢,張元濟更是要實現(xiàn)自己的文化理想。假如我們對照張元濟與后來王云五做的出版項目,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張元濟做的是高精尖的出版工作,像《辭源》、《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等項目,不是單靠金錢的堆積就可以實現(xiàn)的,而是必須有長期積累練就的文化素養(yǎng)和文化眼光,還有就是學術組織方面的感召力和親和力。王云五主持商務所出版的《萬有文庫》等大型叢書,走的是知識普及的道路,就難度而言,是遠遠不及張元濟的工作。正因為張元濟的這種杰出貢獻和社會影響,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在評選第一屆院士時,張元濟是唯一一位以出版家身份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的。
商務印書館得益于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上海城市環(huán)境,它同時也是當時上海最強有力的文化組織機構。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國文化,一般人喜歡以南北來劃分,談及北方京派,自然想到北大、清華等大學研究機構,而南方海派文化,主要代表是書局報館。在上海的書局中,商務印書館自然是第一塊招牌。當時國內很多重大的文化組織工作,往往與商務有關。譬如蔡元培先生改革北大,幕后英雄是張元濟。張元濟不僅印刷、出版《北京大學月刊》和《北京大學叢書》,而且親自北上,結交新文化人士,邀請胡適到商務來任編譯所所長,在胡適表示不能來時,又請他推薦人選,對胡適推薦的王云五委以重任。其他像羅素、杜威、泰戈爾等來華訪問,都得到商務的支持和幫助。商務印書館資助過很多文化人,如蔡元培、羅家倫留學的經費,梁啟超、胡適、陳獨秀等都拿到商務的館外編輯經費。商務印書館資助這些文化人,說到底是為了保持與這些文化人的聯(lián)系,使自己在文化界始終擁有良好的影響。這當然也是海派文化對外輻射的一個方面。事實上,從一八九七年商務創(chuàng)辦于上海,到一九五四年搬遷至北京,作為一家民營出版機構,盡管有過坎坷,盡管招致過歷史上一些文化人的批評,但商務印書館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史上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奇跡,至今依然是中國文化人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