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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12-31 00:00:00戈悟覺
        北京文學 2007年7期

        一年前的一天,一個學生來到方教授家。從此,方教授熱衷上了古玩和鑒定。收藏如今在中國是一個炙手可熱的行業(yè),古玩買賣中的暴利讓許多人趨之若鶩同時又處處面臨陷阱。然而方教授還是義無反顧樂此不疲,因為他是教授,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當他以低價收買到自己夢寐以求、心目中價值連城的宣德瓷時,方教授的人生信念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

        他的生活不可能再有欲望。這一天卻突然來了。這一天在一年前,日子記不清了。那天陽光燦爛。

        1

        家里來了位客人,叫陶里。他家?guī)缀鯖]有客人,家里的電話一星期難得響一次。

        早晨,他在公園散步。也不是散步,坐著的時候多;也不一定是早晨,什么時間去,什么時候回來,自便。公園里有一個池塘,取名謝池,紀念謝靈運,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就在這里生發(fā)靈感。他常常坐在池塘邊的蒼苔斑駁的石頭上,呆呆地注視水面。他研究歷史,謝靈運的詩句寫在這里缺乏文獻的支持。只有一點絕對肯定,1600多年前的水面和今天的水面完全相同。微風吹過,水波皺起,蜻蜓點水圈圈漣漪,枯葉漂浮,小魚成群,岸柳倒影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水面太活,不能懷古?!俺靥辽翰荨?,還有如“床前明月光”,普通淺白,比不上當今的流行歌曲有文采有深度(他關(guān)注流行歌曲,感受時代),怎么會成千古絕唱?

        他常常想到這兩點,也就是兩點。坐累了煩了,感到熱了涼了,拍拍屁股起身回家。

        陶里熱情洋溢,活力十足??诳诼暵暫袄蠋?。

        他一副窘態(tài)。對方親熱熟絡(luò),你卻記不起他,這種不對稱是有點尷尬。院子里停著一輛尾數(shù)“66”的奔馳,一定是他的了。是誰會坐奔馳來找他?他對這位活得有聲有色的學生怎么毫無印象。

        “你是哪一屆?”方一白不無歉意地問,在縮小記憶搜索的范圍。

        “中文系85屆。方教授不會記得我,方教授給我們上中國通史?!?/p>

        “是的,是的?!?/p>

        80年代,美好的歲月。他40多歲,學校舞會他都踴躍興奮。第一次評職稱便是副教授,學校最年輕的副教授。中文系85屆或86屆有位文靜的高個子女學生,戴眼鏡,他每次上課都充滿期待,猶如赴約。有兩個學期。她也40歲了吧?女人一到40總有某個地方讓男人失望。也許陶里知道她的境況。她叫什么名字?

        “你在哪個單位上班?”

        方一白馬上發(fā)覺自己背時了,還問單位,還稱上班。桌子上放著一個大錦盒,比蛋糕盒大多了,藍地描金,十分精致。中文系學生找他有什么事?

        “畢業(yè)后教了幾年書,當了幾年中學副校長,現(xiàn)在辦公司,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p>

        “房價這么高,賣房子很賺錢吧?”田秀玉怯生生地問。平常她從來不陪丈夫的客人,更不插話。今天是例外,站在廚房門邊上。

        “吃這口飯,成了幾百萬幾千萬,砸了跳樓進籠子。全靠你方方面面關(guān)照打點,哪有方老師過日子安逸。今天麻煩老師給鑒定一樣東西,就是送人的?!?/p>

        方一白連忙說:“不敢,不敢。我不懂,真的不懂。”

        他想,只有中文系學生才會以為歷史系教授能鑒定古玩。

        陶里不容分說,已將一個五彩魚藻紋將軍罐從錦盒里捧出,輕輕放在茶幾上。將軍罐釉彩鮮麗,畫意活潑,蓋紐斑斕。

        “明代嘉靖款。老師是明史專家,學生記得老師著有嘉靖宰相張璁的專論。冒昧上門求教,這是5000元鑒定費,不成敬意,請老師笑納?!?/p>

        一出手比他兩個月的工資還多!

        他只需要說一句是或否(不必留下字),這一沓嶄新的(可能連號)被十分專業(yè)地用一條皮紙緊束的百元大鈔,就屬于他了。這些年,他已經(jīng)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成功地更新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么多錢一句話,取之有道嗎?是知識有價的體現(xiàn)嗎?但他真的缺乏古玩鑒定的知識。他發(fā)覺田秀玉一動不動地站著,她不會掩飾她的擔心:古板老公會推辭。這是老兩口畢生第一次一次性的大筆收入,沒有辦法不激動。

        “老師給學生看看東西是本分的事,怎么可以收錢?”他的語氣不堅定,欣慰自己的理由不充足??蜌庠挼酱藶橹埂!澳銖哪睦镔I到?古玩講究流傳有序?!?/p>

        “那人是江西人,祖上是明朝大官,在朱元璋第十四個兒子手下做事,明末清初退隱山林,兒孫種田。這個罐是他們的傳家寶,要不是做生意賠了還債,怎么也舍不得脫手?!?/p>

        故事可信嗎?學文學的信故事,學歷史的信典籍。

        他不信。嘉靖至今400多年,在農(nóng)村潮濕骯臟的破房子里能保存得如此光亮白凈,蓋沿也沒有磕碰的痕跡?如同鄉(xiāng)間婦女,天生麗質(zhì)也不可能40歲依舊細皮嫩肉。他突然想起,他見過魚藻紋將軍罐真品的照片(有關(guān)明代的報道他都留意)。年前就是它創(chuàng)下中國瓷器拍賣最高價:4400萬港幣。好像是蘇富比拍賣行創(chuàng)下的天價。不會錯!

        他可以一語道破。他看一眼滿臉虔誠、焦慮的陶里。

        “賣給你多少錢?”

        “15萬?!碧绽锷砸华q豫,爽快說出。這有悖商界作派了?!爱斎唬日埨蠋熆催^,是真貨才買?!?/p>

        “東西先留在我這里。我再仔細看看?!彼怯邪盐樟瞬胚@么說。“明天沒空,你后天下午3點來?!?/p>

        方一白感到整個都在作態(tài)———久違了的作態(tài)。作態(tài)的感覺很差。

        “打擾老師了,太感謝老師了?!碧绽锊蛔〉攸c頭哈腰?!安徊m老師,這件東西我要送給一位局長,他對我至關(guān)重要。送一件假古董,全砸!”

        他很誠懇,很懇切。

        報上見過的,市公安局長受賄一審二審判死刑,兩年過去了未見執(zhí)行。因為他受賄的字畫古玩定不了價,公訴書認定是幾百萬,他說收的全是幾十元幾百元的工藝品。你怎么定罪?

        2

        這是方一白涉足古玩的第一天。

        退休后,每天變得越來越相似。早晨醒來,他都要回答:今天總該干點什么———干點什么呢?活著為了活著,沒有欲望和實現(xiàn)欲望地活著只不過耐心地等待死亡。他要涉足收藏界了,他有優(yōu)勢。5000元來得這么容易,而且不虧心。5000元挽回了15萬元,不虧心。

        也是這一天,他第一次違法。他循規(guī)蹈矩,從不違法。每月的工資,由財務(wù)科扣去個人所得稅;稿費,編輯部代扣。5000元的鑒定費是一次性勞務(wù)報酬,他沒有申報。他內(nèi)疚,不安,最終也沒有去稅務(wù)所。他對自己說,不知道稅務(wù)所在哪里。

        3

        “秀才郎中半本書”。翻書能看病,翻書也是他治學之道。他照例從查閱和開列目錄著手。他第一個進教師閱覽室,見誰都點頭微笑,找個靠窗口的桌子埋頭寫卡片。田秀玉也是好心情,他買的裝幀精美、價格不菲的收藏鑒賞圖書,她痛痛快快掏錢。他天天挑燈夜讀,她安心看電視劇。

        大約過了一個月,他完成了《歷代瓷器簡表輯要》初稿。

        就在這時,陶里再度登門,千恩萬謝。

        “15萬給騙了是小事,我要把這個破罐子給人送去,人家還以為我故意嘲弄他沒文化;我又不是農(nóng)民企業(yè)家。人家是土地爺,管批地。想起來半夜都嚇出汗!”

        他這次帶來一只清乾隆粉彩番蓮紋石榴尊,一只康熙青花釉里紅山水大盤。

        “后來送什么了?”他笑著問。他早已見怪不驚、嫉惡無仇了。行賄受賄,社會風氣。

        “后來送一副雌雄勞萊士對表。局長不收,‘你想讓我犯錯誤呀!’他手上戴著,柜子里怕也不止一二只。我知道他不中意。他家墻上掛的字畫,有陸儼少的山水,于右任的行草,條桌上擺著光緒大雅齋天球瓶,憑他一個月2000元工資,他能買什么?”

        陶里從黑皮包里掏出2000元,放在茶幾上。

        方一白感到對自己已少了一份尊重。田秀玉不滿意,這回是兩件,怎么反而少了?

        “東西你先放下?!彼f。他也奇怪,原來適應新角色,也就是收下“外財”是很容易習慣的。

        陶里是在生意場上走動的中文系畢業(yè)生,他敏感到了。再拿錢不行,下回補錢也不合適。手提包里還有一盒血絲燕窩,留著送給下一家關(guān)系戶,現(xiàn)在只得奉獻了。

        “我后天上午來,不知道老師有沒有時間。真不好意思,又給老師添麻煩了。”他說了一段話,才拿出燕窩?!把喔C大補身體,《紅樓夢》里賈母愛吃,叫‘海味八珍’———燕子是天上飛的,怎么成海味了?”

        他以這樣一句話輕輕帶過。

        田秀玉想問他燕窩是不是咸的,是咸味便是海貨。不過她不敢問,學生已是財大壓主。

        “大概是產(chǎn)在海島吧。你太客氣了。我們沒吃過,師母也不會燒。”方一白為剛才的一閃念慚愧。

        “說明書上寫清楚的。”

        陶里一走,老兩口有忙的了。

        田秀玉下樓帶著燕窩直奔“五味和”商場,售貨員說這種商標只在燕窩專賣店出售,到專賣店一打聽,一盒8000元!冤了學生了!盡管她喜歡現(xiàn)金。她搭出租車去禮品回收店,他們6折。舍不得?;丶彝速I菜。

        方一白拿著乾隆康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一頭霧水,一陣陣心慌。不是看不明白,而是想不明白。圖片、圖錄和識偽辨真、鑒定方法全能對得上,受巨大利益驅(qū)動掌握先進技術(shù)的作假者為什么不能依樣畫葫蘆?人民幣美元都能仿,假鈔要機器才能鑒定。

        他不能辜負學生。收了錢,已退至精神的最后防線,再不認真,那就全垮了。這一夜,他一次次起床,翻書,對照。瓷不能言,瓷若能言報出年紀,這2000元外加燕窩全獎給它也情愿。

        田秀玉心疼,拿錢不是件輕松事。

        凌晨5點,方一白決定不恥下問,請教他的學生、博物館館長。直挺挺躺著,睜眼挨到上班時間。

        從114 查到薛生祥辦公室電話。

        薛生祥是文革后第一批歷史系畢業(yè)生,現(xiàn)在是館長、研究員。方一白去博物館開過幾次座談會,薛生祥行弟子禮,很尊重他,座位在他右身旁。這回是老師求學生,求人滋味不好受,電話一通便自覺低人了。館長令他意外地平易近人,說上午有會,不過可以先去他家。

        薛生祥拿過大盤,一掂隨即放下,說:“新仿的。太輕。”

        對乾隆的石榴尊,他花了點時間———也就是二三分鐘。摸摸口沿,看看底款,聽聽聲響,這才喝一口茶,詢問老師這幾年的生活,退休后的起居。方一白哪有心思,沒心思就東一句西一句;田秀玉站在薛生祥身后,隨時準備續(xù)開水或換茶葉。他總共喝一口茶。

        “這件是景德鎮(zhèn)樊家井近年的仿品。仿得不錯?!?/p>

        方一白很希望是真品。他過目的3件全是假,似乎對不起陶里。好像他的水平只會說一句“假的”。拿了這么多鑒定費,沒一件是真的,覺得未盡責似的。

        “不用再看看?”他問。

        薛生祥笑了笑。

        4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是當年整知識分子的緊箍咒。落到實處,便是不分韭菜麥苗?!拔母铩迸反髮W校長,一位年輕的工宣隊員跳到臺上,左手和右手拿著帶土的東西,厲聲責問:“睜開你的狗眼,哪只手是韭菜?哪只手是麥苗?”這位國內(nèi)外著名的化學熱力學專家,頭也不抬,喃喃地說:“分不清。我誠心誠意接受工人階級領(lǐng)導,徹底改造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毙iL斯文掃地,臺下一陣哄笑??谔柭暣似鸨朔S腥嗽谂_下站起來大聲嚷:“塞到他嘴里!塞到他嘴里!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全場掌聲熱烈,喊口號。校長保持尊嚴不張口,群情激憤。校長被兩人按倒在地。下面有人喊:“來個嘴啃泥!”驚心動魄。

        其實,臺下笑的,喊的,教師和占領(lǐng)上層建筑的工宣隊員,十之八九分不清韭菜麥苗。方一白疑問:他和他們?yōu)槭裁匆智寰虏他溍??但他馬上提醒自己立場、觀點、方法和感情有問題,不容置疑。第二天,校長鄭重其事地給工宣隊打報告,聲明自己“一般在常規(guī)條件下能夠分辨韭菜和麥苗”,當時說了謊。第二天那位工宣隊小伙子說出實情,他是在路邊順手拔了兩把草,左手右手拿的都是草。于是,教師們感嘆:毛主席說得好,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

        那天深夜,等大家睡穩(wěn)了,方一白冒著被干校大黑狗咬傷的危險,在菜地里拔了幾株韭菜,在糧食地里拔了幾株麥苗(他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麥田還有一個人,后來越想越像校長),在被窩里按著手電細細鑒識。直到今天,他也在認真區(qū)分韭菜麥苗。

        實踐出真知,方一白覺得毛澤東有些話還是正確的。邁開雙腳到實踐中去!

        5

        一打聽,妙果寺附近有個古玩市場。

        古玩市場類似六七十年代的“自由市場”(“自由”是個敏感的字眼,報上稱呼是“農(nóng)貿(mào)”)。兩者都是忽而取締,忽兒開禁。規(guī)定出土文物不能買賣,民國之前的不能買賣,但全在買賣,誰也不在意,誰也無法在意,因此就自由。地點與布局也與當年賣蘿卜白菜雞鴨豬崽相似,一個大棚,幾間平房,大院子自行劃開空間擺滿地攤,人氣甚旺,人聲鼎沸。

        只是,從前逛自由市場的是田秀玉,現(xiàn)在逛這個自由市場的是他。

        攤主熱情極了,服務(wù)周到極了。件件東西有來歷,有故事,無非來自偏僻農(nóng)村,當官人的后代,破落地主的兒孫。他們發(fā)覺你仔細傾聽卻不問價格,便會扯扯你的衣袖,壓低嗓門說,您老是行家,有件東西只配您老過眼。一邊說著,一邊由不得你表態(tài),從煙卷或洗衣粉的紙箱里,神秘兮兮地捧出用衛(wèi)生紙纏裹一層又一層的瓶瓶罐罐。您只得人模人樣地掂掂、嗅嗅、摸摸,然后微笑著還給攤主,對他的報價保持冷靜和淡漠。您要是一還價,你就完了。你砍價一半,你已經(jīng)不好意思,表明你對他不信任,批評他貪婪,他會立馬用報紙包東西,嘴里說:“您老有眼光,懂貨,交個朋友。賠了女人睡覺寬敞。成交!”你其實是信口還價,說說而已,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掏錢吧!拿上這湖田碗或道光筆洗,你心里明白,再砍一半價照樣是“睡覺寬敞”。更要命的是你忽然開竅:是個仿冒品,假古董!不過,這已經(jīng)是你的了,你休想溜掉。

        古玩市場里的東西十之八九是仿冒的。你有時會生疑,怎么讓假貨大行其道,讓騙子信誓旦旦而不管不顧?這里的東西,真的,違法;假的,也違法。

        6

        孟德斯鳩說中國:“雖然他們的生活完全以禮為指南,但他們是世界上最會騙人的民族。”

        康德曾經(jīng)很形象地描繪中國商人的欺騙行為,“類似這些騙局一旦敗露,他們也并不感到羞愧,而只是從中看到自己手段的不高明?!?/p>

        方一白當初讀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一段話,情感上不接受,但記憶深刻,時時想起。沒料到在退休之后,在與政治不著邊際的古玩地攤上,強烈感受到了。黑格爾說:“中國人以撒謊著名,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撒謊。朋友欺詐朋友,假如欺詐不能達到目的,或者為對方發(fā)現(xiàn),雙方都不以為怪,都不覺得可恥。他們的欺詐實在可以說詭譎巧妙到了極頂?!?/p>

        真奇怪,好像孟德斯鳩、康德、黑格爾都來過中國似的,從前的中國和今天的中國,而且和他一起逛過古玩市場。

        7

        古玩市場還是要去的。

        一天,正當他向地攤彎腰躬背時,有人在身后碰了碰他。小伙穿迷彩警服,說自己手頭有個東西。問他是什么,他說不懂,是舅媽哭著叫他帶來的,舅媽舍不得,是祖先的東西,舅舅病重,沒錢買藥。

        他說得語無倫次。

        “有款嗎?”

        “我不懂??钍鞘裁??”

        “瓶子底下有沒有字?!?/p>

        “不認得。你過去看一下好嗎?我在邊上那個旅館,很近的。我不敢拿到這里,城里人多的地方舅媽讓我別去?!?/p>

        旅社簡陋。氣味難聞,門關(guān)不嚴,窗子不進亮光。小伙子從床下拖出一個大紙箱,里面塞滿潮濕的稻草。

        一個云龍烏金釉天球瓶,楷書款“大清咸豐年制”。“咸”字生僻,“豐”字繁體,他不認得是真情。咸豐朝才11年,前4年厲行節(jié)約,官窯停燒,精品難得。

        他沒有發(fā)現(xiàn)哪處有假。投信任票。對小伙子有好感。

        “多少錢?”

        “我不懂,舅媽也不懂。你給多少錢,你說。”

        方一白不能虧了他,他們等著錢買藥。但他能拿出多少錢呢?錢在田秀玉手里,退休后他每天面對的主要是她的臉。這張臉一貫平靜,變化不大,相安無事。最近幾個月才有事。每次從古玩市場捧東西回來,臉上就起波瀾。也就是幾十元幾百元的東西,她一概說是“假的”,因此,基本正確。

        “你是哪里人?”他需要時間對價格作出判決。

        “江西龍崗鄉(xiāng)下?!?/p>

        “那是老區(qū)??!當年反圍剿,十送紅軍,血流遍野。槍桿子出政權(quán),你們犧牲最大?!狈揭话子性S多話要說,平常沒機會說,但發(fā)覺這位很可能是“十送紅軍”的孫子一臉漠然,他等著談錢。便終止感概,真切地問:“老區(qū)生活好一些了吧?”

        “肚子能吃飽了?!?/p>

        解放半個世紀了,這些為新中國流過鮮血的后人,還只能混個餓不著!這可是動物水平,雞有兩只爪子也餓不死。

        “我是教授,我不富裕。當然比你們強。我們這里的人是算買房子的錢,買車子的錢,當上人民代表、政協(xié)委員的企業(yè)家比當年的資本家地主有錢多了……1800元怎么樣?我一個月的工資?!?/p>

        “你給多少就是了,我不懂?!?/p>

        小伙子叫季振發(fā)。別后他再無音訊,他給了家里的電話,他常常想起這位樸實的貧下中農(nóng)(概率80%,問他,他說不知道)后代。不過他終于明白,傳世的東西保留下一件已經(jīng)很不容易,這位“我不懂”給他來電話講什么?對他進行“再教育”?

        咸豐天球瓶是他第一件有收藏價值的東西。田秀玉嫌貴了。方一白小心翼翼了好幾天,連早上醒來的享受———“天氣好不好?”“冷還是熱?”讓習慣早起的田秀玉回答,老夫老妻的家庭氣氛,也自覺取消了。

        沉了幾天臉的田秀玉,突然云散日出。她和和氣氣地問:“你的學生怎么不來了?”

        “好東西可遇不可求?!?/p>

        “人家可是急著求人,我們把這只黑瓶子賣給他,一二萬總是可以吧?”

        “你讓我這個教授當文物販子?我買的是文化,買的不是人民幣!”

        8

        現(xiàn)在,他家的電話基本上是古玩販子的聯(lián)系工具?!笆欠浇淌趩??”也有問:“是方老板嗎?”江西的,安徽的,福建的,湖北的,河南的,南腔北調(diào),而且方、王、黃地亂喊。田秀玉不接電話,鈴聲一響,她沖方一白喊:“你的!”自從天球瓶事件后,她把這些古玩販子看成是在輪番宰剝她的干瘦丈夫,是賊。

        無論是方、王、黃,是教授還是老板,方一白不改儒雅:“請問你是哪一位?”

        他六十之后平生第一回印名片:“方一白,教授(退休)”,有電話號碼和家址。古玩市場上有人要都給。后來他聽說,外地的古玩販子找客戶,他的電話號碼值100元。他感到氣憤,于是更善待約他看東西的人,與人方便,平易親和。小件送到家,大件他去看,到他們旅館,為他們節(jié)省出租車錢和上6樓的辛苦。

        過去叫階級感情,現(xiàn)在他改變觀念了,叫善。善待農(nóng)民,尤其是老區(qū)的農(nóng)民。安好心,說好話,做好事。獨善其身。

        一天,他接到電話。那人情意切切,說是聞名而來,不買東西沒關(guān)系。他說方教授在他們那里很有名氣,酒桌上常說他,有學問,有眼力,又待人和氣。

        他覺得很受用,在乎這些真真假假的基本群眾的奉承話。

        他去華夏旅社,那人在門口等候,馬上認出他。那人背后站著個矮胖子,不說話,沒表情,跟隨著,寸步不離。

        “我叫鄭貴。他介紹的,他拿20%的介紹費?!?/p>

        “我認識你嗎?”方一白不高興地問矮胖子。

        矮胖子不作聲。他除了20%,其余一切無關(guān)。他的沉默讓方一白感到憤怒了,一個不相識的人居然可以拿到20%的中介費,明擺著是剝削(還有別的什么詞嗎?)。

        鄭貴小心關(guān)上門,倒鎖,從床下拖出兩個紙箱。一個裝元青花將軍罐,一個小紙箱里是明萬歷款的梅瓶,明嘉靖款的龍鳳盤。

        “這只罐是江西臨川修洪門水庫出土的,墳里有一塊石碑,明洪武三年。明洪武三年,1370年。”

        方一白暗暗吃驚。歷史系學生也不能馬上換算年代。他對眼前這位黑瘦、穿著80年代的確良襯衫的中年人不免多看一眼,笑著問:“出土的東西,怎么不上交?”

        “交給誰?”

        “博物館,鎮(zhèn)政府。”

        “他們吃官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送上門,看上一眼是給面子。博物館沒錢收,收了也沒地方放,‘工資都欠著,添什么亂!’政府更不收了,光收罰款,自己分獎金?!?/p>

        “怎么會這樣!”方一白感嘆。

        “我們那里從前大戶人家多,當官的多,修水庫,造路,拆祠堂,挖地窖,出來的老東西多得很,就在地頭撂著,在家擱著。誰家都有幾件。他說你是教授,有學問的人。賣給你放心,賣給北京、廣州來的販子不放心,人家出高價也不給,倒騰到外國去,我還是中國人不是!”

        這些話,讓方一白聽著舒心。老區(qū)農(nóng)民就是有覺悟。

        “我是3條原則,”方一白多次對古玩販子闡明自己的態(tài)度,“第一,說真話,發(fā)現(xiàn)你在欺騙,欺騙總是會露出破綻的,我們就不再打交道;第二,不能聽拍賣行的價格,他們要扣除好多費用,成交數(shù)也可能不是真的,有托兒炒作。而且你送不上去,我也買不起;第三,國保省保市保縣保的墳墓,千萬不能去挖,這是犯法的?!?/p>

        “我們挖野墳,你放心好了。村里種莊稼賠錢,挖墳是致富手段。天氣好,村里的男人都不見了,滿山都是掂著鍬找墳的人。這只梅瓶,是下建村官明山上的,石碑上刻萬歷五年,1577年。嘉靖盤是那年造京九鐵路,推土機推出來,有幾件,幾個人分了,嘉靖三十幾年,碑文看不清。我們不收起來,全成了垃圾。”

        方一白完全信服了。

        “你說價?!彼o張地說,生怕他說出“萬”字。

        “將軍罐1萬,萬歷瓶8000,這只盤子我給司機1500元,你加500元,20%給他,剩下200元作路費?!?/p>

        方一白一陣激動。他是明史專家,明代東西這么拿在手里還從未有過。他感到有點暈。不能失之交臂,如果鄭貴開價上萬,他也不得不接受。

        “將軍罐我買不起。你給梅瓶和盤子說個底價。”

        “買不買無所謂,我們交個朋友。教授是痛快人。嘉靖盤我的200元路費不要了,2000元;梅瓶反正是自己挖的,五六個人,分多分少是運氣,你看著辦?!?/p>

        “挖墳很辛苦?!?/p>

        “有時十天半月碰不著雞籠。雞籠就是墳里磚頭砌的小方格,放死人生前喜好的東西。不帶雞籠的墳盡是些破碗爛碟子。我們多半在夜里挖,有毛蟲,有蚊子,有蛇,有野豬?!?/p>

        “挖墳的人短命,犯沖,晦氣,活不長?!卑肿硬遄?。原來他會說話。知道挖墳活不長他還要20%!挖墳的人可能還分不到20%。

        方一白對鄭貴說:“以后你直接找我?!?/p>

        矮胖子不動聲色。

        “梅瓶5000元,盤子就2000元好了?!狈揭话赘械接悬c辜負他的友誼和信任了。他不會還價,還價在理論上是否定對方的正直和價值觀念。因此,田秀玉剝奪了他買菜的資格?,F(xiàn)在這7000元可不是買蘿卜白菜的數(shù)目。

        鄭貴已動手裝箱子,一副不在乎成交價的樣子,不說“行”或“不行”。他顯得瀟灑,方一白便顯得計較,小氣。他與他第一次交往就低了一頭。

        他付錢。鄭貴不數(shù),只是檢出1400元,當著方一白的面交給矮胖子。矮胖子數(shù)了一遍,才對方一白說:

        “我有個康熙五彩蒜頭瓶……”

        “不看!”斷然拒絕。

        鄭貴雙手提箱從3樓下來,不讓方一白幫手。外面下起大雨。鄭貴讓他坐在前廳,他冒雨在街上招出租車。不容易攔下。

        方一白感動。他的學生做不到。

        9

        他很少去古玩市場了。他接待來電話的人已應接不暇。古玩市場的販子素質(zhì)低,游民流民,鄭貴他們不蹲地攤。

        他接電話已不帶“請”字。

        “你是誰?”

        對方常常會說:“我是小王。”或者小李、小孫,反正是熟人,朋友。

        “哪位小王?”他往往能聽出是誰,但他故意保持距離,顯得“貴人多忘事”。

        對方會說,什么時候見過,在什么地方,看什么東西,奇怪他怎么可能忘了他。

        “你說吧,有什么東西?”他打斷話頭。

        接待還是接待,就是說,約一個地方(不讓來家里了)。不看便拒絕,可能冤枉別人,他覺得信任人最重要。

        美國密歇根大學《世界價值考察》課題組向各國多階層群體提出一個問題:“你認為一般來說,陌生人可以信任嗎?”得到的回答非常懸殊。從挪威的65%到巴西的5%。結(jié)論是,信任率低于30%的國家(南美洲、非洲和中東的大部分國家),他們都可能因為互相猜疑而導致永久貧困。發(fā)達國家全部在30%以上。

        中國肯定沒有接受過這項調(diào)查。但我們每個人都要在內(nèi)心接受這項調(diào)查。

        方一白想,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也許比歷史上哪個朝代的士子受騙都要堂而皇之。反右,以社會主義名義,大躍進,以共產(chǎn)主義名義,文化革命,以繼續(xù)革命名義。但他對誠信還是執(zhí)著??鬃釉唬骸芭c朋友交,言而有信?!崩献釉唬骸靶挪蛔阋?,有不信矣?!敝祆湓唬骸罢\是自然底實,信是做人底實?!泵珴蓶|說得直截了當:“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他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無眠。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連黨員都不是。他終于意識到,這是對生命和經(jīng)歷的慣性的留戀。在這個30%的信任度里,方一白覺得應該有他和他的努力。

        10

        收藏使他的生活有了生機。一個人只要還有欲望、目標和追求目標,他就沒有老,直到后悔取代了夢想,回憶取代了向往,他才是老了。

        方一白不明白從前怎么忽略了收藏。這才是歷史,物化的歷史。當今許多文化都在消失,藏品不會,有價值的藏品使歷史永存。一晚上,他有時幾度起床,開燈或不開燈,拿著從鄭貴他們那兒買到的古物,揣摩,端詳,有一種神圣的感覺,是古人和他的對話,是心靈和存在的面對和溝通。這是生命的震撼和滿足。

        他在觸摸歷史。

        他在享受。

        尤其當月亮從窗子照進來,這種陶醉難以名狀。

        11

        鄭貴成了常客。一個月總來一二回。方一白召之即去,去了也不空手而返,少則一二件,多則三四件;價格平均千元,不算貴,比之拍賣行那是舉牌的零頭。對于他特別是田秀玉,已是不菲的支出。她一次次往銀行跑,存折余額在無聲地縮小。

        在告別公園謝池之前,他們存折數(shù)目是9.8萬。兩口子一輩子的儲蓄,無兒無女,這筆錢兩口子商定不能動用,除了醫(yī)療費;醫(yī)療費很貴,這可是生命攸關(guān)。9.8萬,比一般的教授富裕。生活過得清苦,冰箱是15年前的單門,早想買個純平電視機,下不了決心。下午上菜市場,下午菜便宜,退休后田秀玉沒有買過衣服。退休前幾年,他在電大、夜大兼課,趕場似的日夜奔波,就是為了每月能增加千多元的收入。精力不濟了,留下9.8萬元,充實地存在銀行卡上。不可能再增添了。

        鄭貴通人情。他除了照例不眨眼報出碑刻年代和換算公元(這已經(jīng)讓他乏味,無非是先背會,而且怎么每個墳都有碑?),他感動的是鄭貴的關(guān)切:“你忙就別來了?!眮砹丝礀|西,要說:“買不買沒關(guān)系的,我有東西是讓你先挑,你不要我們晚上就去上海,上海也有買家。他們不是教授,你是教授?!庇袔谆厮鲃訂枺骸疤幸庖娏税??你們先商量,要不先不買了?”

        方一白處處占上風,控制節(jié)奏。他感到不由自主,又興奮又懵懂,喝醉酒似的。

        有過幾個電話,說是鄭貴介紹,讓方一白去看東西。對方好精明,既然鄭貴介紹讓他來電話,鄭貴自己為何沒來電話?方一白事后問鄭貴,鄭貴一概否定,鄭貴差一點說出:“我怎么會犯傻,讓別人搶生意?!编嵸F常常提醒他,他心眼好,一定多留個神:“當下社會飯館多,飯吃得;文物販子多,話聽不得?!?/p>

        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

        “你是方老板?”

        “我不是老板,姓方。你是哪一位?”

        “你不認識我。我對你說,鄭貴賣給你的東西,是從景德鎮(zhèn)簸箕杵街上買的假東西?!?/p>

        “你見過賣給我的古玩?”方一白厲聲斥問,很反感,冒上一股怒氣。

        “我是好心,我就在景德鎮(zhèn)住。他常找我,在我家喝酒?!?/p>

        他懷疑是被他拒絕看貨的人。鄭貴得罪了他。他把他劃到“流氓無產(chǎn)階級”里面了。

        這以后,還來過三四個電話。講一樣的話。

        鄭貴為了他樹敵。一天中午,他順便請鄭貴和他的助手吃飯。鄭貴已與他稱兄道弟,他不習慣,別扭,在學校都喊他“老師”“教授”,那么是不是他輕看農(nóng)民?是不是自詡有知識優(yōu)勢以精神貴族自居?他應該慶幸有機會融入市井社會。

        他們在旅館旁邊的飯攤用餐,鄭貴和兩位跟幫。鄭貴不比初次見面,很少動手了,身上也是帶商標的西服,棕色皮鞋。

        鄭貴喜歡喝酒。先是啤酒,方一白只能喝一杯。幾杯啤酒下肚,鄭貴要喝白酒了,在柜臺脧巡一遍,要了一種助陽的藥酒,對他的跟幫說:“有錢了,得喝這種酒———快活酒!”

        他自己掏錢買。倒一杯給方一白。方一白說不會,他一飲而盡。跟幫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

        “我的錢,有一半是你給的?!编嵸F酒量不大,跟幫勸他別喝了,剩下的帶回去?!拔屹u給你東西,10年包換。我說話算數(shù),不是喝了酒才吹,10年包換!”

        又不是買家用電器,怎么也“三包”?

        跟幫只是吃盤子邊沿的菜,不喝酒。方一白問他們了才說話。

        方一白說起一只元代白釉碗,有疑點,釉色太亮。

        “教授你這是考我哪!元至正三年,1343年,這還能有錯?山上的東西,干凈,碗埋在細沙里,水泡不著。教授是給我出題目哩!”

        方一白無言以對。每逢他質(zhì)疑,鄭貴就說是故意考他,也就是說憑教授的水平不應該提這種蠢問題。這一招很厲害。他為虛榮心付出代價;也不完全是虛榮心,出土的東西最真實。除非墳啊,碑啊,細沙啊,全是謊言。對出土的東西,投的是對人的信任票。

        100%,80%,還是50%?

        第二天,他又接到一個電話。

        “方教授嗎?你從鄭貴手里買的東西,多半是假的,高仿的。你太相信人了?!?/p>

        “你是誰?”

        “你不要問了,我只想對你說一聲?!?/p>

        電話掛了。

        這次方一白沒有生氣。他在想,這人是誰。他越來越覺得像是鄭貴的一位跟幫班。鄭貴介紹是他朋友的兒子。吃飯時,“朋友的兒子”始終沒有正眼看他。

        這是第五感覺。

        他心存感激。

        12

        大學畢業(yè)后,方一白在學校當了一年助教,便去農(nóng)村勞動鍛煉一年。這是教育部規(guī)定的,補“階級斗爭主課”,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下去幾天,他們便發(fā)現(xiàn),不是接受教育,而是毛澤東也說過的“重要的是教育農(nóng)民”。社員出工不出活,爭工分打架,小偷小摸,唱黃色小調(diào),家族糾紛,不講衛(wèi)生,等等。他在日記中寫:“愚昧者樸素,無知者單純,貧窮者節(jié)儉?!焙退黄鹣路诺挠?0多位畢業(yè)生,與他看法基本一致,有的更極端。令他大吃一驚的是,在“農(nóng)村鍛煉一年思想總結(jié)”時,個個滔滔不絕地談收獲,對農(nóng)民的品質(zhì)、階級感情、政治覺悟大唱贊歌;談農(nóng)村階級斗爭的復雜、尖銳,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不舉一例,因為無例可舉。大隊只有一個地主,“低標準”時餓死了)。當面撒謊,他心慌得坐不住,看著一位位發(fā)言人的面無愧色,不好意思的倒是他。但他也談收獲,也言不由衷,虛情假意。最終,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彼此。

        他只能原諒自己,因此理解大家。付出誠實的代價值得,要保住大學教師的位置,他必須有“深刻的心得體會”。沒有也得有。

        方一白出身惡霸地主家庭,父親土改時被鎮(zhèn)壓。他不滿10歲。記得他們家的長工老江伯在批斗會上出示了血衣,他遭地主毒打的證據(jù)。后來,他越來越懷疑了?!按笳葎t走,小杖則受”,老江伯說他有病沒出工挨打,此后又一直在他家,農(nóng)閑時還帶方一白去撈蝦摸魚。他父親15畝地,一生省吃儉用,進城帶一雙布鞋,船到碼頭換下草鞋穿布鞋,上船換下布鞋穿草鞋,他們家只許點一盞油燈,一晚上端來端去,有月光的夜晚不許點燈。父親另一大罪狀是“誣陷”村里一佃農(nóng)是土匪,被鎮(zhèn)公所抓去坐“老虎凳”,打得死去活來。他上臺一揭發(fā),父親死定了,從臺上拉走就挨槍子。一年后,鎮(zhèn)反剿匪,那佃農(nóng)果然是土匪,也槍斃了,但這事已與父親無關(guān),沒人提起。土改后,老江伯一直到死,每年都要去他家拜年,送年禮,眼淚汪汪———不知道是老年人的淚眼,還是內(nèi)心有愧難以言表。

        農(nóng)村回來不久便是文化大革命。他跟著“炮打司令部”,喊“紅色恐怖好得很”。校園沸騰,到處打砸搶。他終于明白,他還是適合關(guān)心100年之前的政治,不適合今天的政治,當了逍遙派。

        一天,校革命委員會的一位副組長找他,讓他參加一次有特殊意義的活動。

        原來是法國有一個代表團來市里訪問,參觀百貨公司。他們大學分配到10個“顧客”的名額。10個人中必須有6~7人戴眼鏡。發(fā)給他們100個問題的答案,要背會,不得有差錯,發(fā)給他13元,“買”一雙市場緊俏的皮鞋,位置在二樓西邊柜臺。他的任務(wù)是不停地在二樓穿梭走動,不停地打聽價格,然后買鞋。時間45分鐘。錢在回校后退給革委會,皮鞋退給百貨公司政治部。

        他不覺得異常,只怕完不成角色。有人帶著孩子,有人提著大包,有戀人,有工農(nóng)兵,有知識分子。臨離開,法國記者突然問他:“中國社會生活十分正常,市場繁榮,購買力強。只是,為什么三個樓層的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原來“顧客”只能在“自己的”樓面上走動,安排出了紕漏,樓梯成了空白點。方一白一慌:“我不知道,你問我們領(lǐng)導?!庇浾邌枺骸邦I(lǐng)導在哪里?請問我能和他見面嗎?”他更窘了:“在大學。”

        大家都笑他傻。不過誰也沒有告訴他應該怎樣把謊編圓才是聰明。

        一年前,市里一位副市長的秘書給學校來電話,問能不能花20萬元給副市長弄個碩士真文憑。

        大學又不是地攤,文憑當然是“真文憑”。不過碩士文憑不比“名譽教授”“客座教授”“兼職教授”,要多少有多少,給多少也不稀罕(一般拿到這些頭銜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悄悄地把前面兩個字拿掉,留下“教授”,學校睜一眼閉一眼,何必管),碩士真文憑究竟不一樣。學校領(lǐng)導在考慮,除了20萬元還能附加什么條件。這位副市長掌管批地實權(quán)。她初中學歷,小吃店賣饅頭出身。英雄不問出身,她青云直上,選上副市長后,大學文憑拿到了,高級經(jīng)濟師職稱拿到了。有人建議讓她撥款修建大學校門,有人建議把運動場后面的400多平方米的地征過來。書生難成事,等搞出幾個方案,副市長秘書來電話說已經(jīng)拿到上海一個名牌大學的博士真文憑。

        只有人感嘆,也有人后悔。沒有人憤怒。

        一切都心安理得。

        一切都理所當然。

        一切都順理成章。

        13

        陶里又來了。令人意外地沒有帶“古玩”,帶太太和一位真正的大老板。下著大雨,坐車人不帶傘,停車位又遠,濕了一身。

        陶太太戴一副黑細架眼鏡,淺藍鏡片,一襲黑衫黑裙。她一見面就喊“老師”“師母”。

        “我教過你?”方一白有興趣。

        “我們是同班同學,她叫田靜。老師怕是不記得了。”陶里已經(jīng)很自在了。

        方一白恰恰只是記得她。就是當初讓他興奮的斯文靦腆的女學生?,F(xiàn)在胖了,腰身粗了。人不會從別人身上看出自己的老,也不會從自己身上感受時光的流逝。女人不是古玩,越老越有價值。

        田靜搶過田秀玉手中的杯子,給大家沏茶,一股中年婦女的殷勤(炫耀和討好)和干練。

        方一白唯恐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早先對她的單相思,多少有點可笑?,F(xiàn)在,她和田秀玉不無二致,只不過早20年晚20年,這20年已同等地失去魅力。歲月會還人以公平,多美的女人(西施,楊貴妃,陳圓圓)也會老,多權(quán)貴的人也會死。研究歷史的人,對后一點清楚,對前一點模糊,而且紅顏總是未衰先亡。

        “我們最喜歡上方老師的課。方老師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我至今都記得。”田靜對田秀玉說。聲音很大,也讓方一白聽見。

        這是胡適名言,他豈能掠人之美?她錯以為是他的,他便有抄襲之嫌。有必要說明嗎?他相信她只會在這里說,逗他和田秀玉開心。田秀玉在傻傻地笑。

        “方老師,這位是陳東升先生,中國服裝界頂尖人物,省政協(xié)委員。他仰慕你的學問,特地登門造訪?!?/p>

        陳東升個子不高,肚子很有身份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凸出,濃眉大眼,天庭飽滿,清秀的臉龐透著謙和,熱情得體。

        “方教授,你好!”他迎著方一白大步走來。伸過手。手掌胖胖軟軟寬寬。

        “陳董事長名列全國民營企業(yè)500強,今年產(chǎn)值……”

        “吹的,吹的。”陳東升擺擺手,笑容可掬。很難判斷這“吹”是謙詞還是實詞。

        “納稅3000萬,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呀!”陶里竟然要說服他。

        田靜和田秀玉這么快就混了個熟。她送給田秀玉一只翡翠手鐲。田秀玉胳膊粗壯,套不進去。她嘻嘻哈哈在往田秀玉手上抹肥皂,居然成功戴上了。

        “方老師,師母戴上好看不?”

        方一白想起來了,每次她的生日都想著給她買只手鐲,她叫秀玉嘛,但不是忘了就是舍不得。她也舍不得。

        “好,好。”

        “我和師母500年前是一家?!碧镬o半摟著田秀玉,說著俗得不能再俗的親熱話。

        女人更容易找到話題。她們說化妝品了, 田秀玉居然聽說過法國香水香奈兒!

        陶里從紙袋里拿出一個紅盒子。紅盒非常精致,有棱有角,里面襯著白緞子。一瓶華美的洋酒。

        “我不喝酒?!狈揭话讻]喝過洋酒,也不必喝。

        “這是路易十三,世界名酒。一瓶上萬元。這是邀請書。你的編號是5827,只屬于你的號碼。將來去巴黎,一報號碼,總經(jīng)理要邀請你一起用餐?!?/p>

        田秀玉也過來。田靜似攙似挽。

        “陳董事長送的?!?/p>

        “我侄孫女嚷著去國外留學,她去法國上大學,那時還管用嗎?”

        “永遠有效,你放心?!碧绽飳λf。

        高爾基一篇小說寫,美國的億萬富翁肯定有一個很寬大很堅固的下巴,每天不停地吃、吃、吃,有個很強很結(jié)實的胃,攪拌機似的不停地消化食物……他是以流浪漢的食欲來理解億萬富翁。眼前就是億萬富翁,他是第一次與億萬富翁結(jié)識,還是在自己家里,他自己要來的。很平常,至多是臉面光潤些。淋濕的頭發(fā)平貼在腦門上,有點滑稽。

        “謝謝你。”方一白說。希望他們快點走,生怕太太還會說出傻話來。路易十三是很難變賣的,晚上她一定會拿到侄子家讓他們高興高興。侄孫女才上學前班。

        “我們只不過有點錢,那能比得上方教授,您有學問才是真財富?!标悥|升很流利地說。

        “今天就是來認識一下老師。陳董馬上去機場,到上海轉(zhuǎn)機去意大利參加訂貨會?!?/p>

        陳東升已經(jīng)站起來。

        “打擾了,改日再請教。謝謝,謝謝?!?/p>

        陶里夫婦也隨著走了。田靜擁抱田秀玉告別,弄得她不知所措,垂著雙手僵僵地站著。似乎故意讓他難堪,田靜望了他一眼,笑著。陶里和田靜大概白天也擁抱,他和田秀玉夜里也不擁抱。

        14

        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請問是方教授嗎?我等你7天了,我第一次來溫州,誰也不認識,哪里也不去,我就等你。我打過7次電話,你太太接的?!?/p>

        田秀玉沒有轉(zhuǎn)告他。他感到有點對不起,住一天是一天的食宿費。江西南城人,叫李宏。

        見到李宏,更感到內(nèi)疚。他是小個子———大個子。小個子是個子不高,大個子是肩寬體壯,一副憨厚的笑容。他在服務(wù)臺問過了(不是有意的,為了打聽房間),的確是7天前入住。他的一個紙箱,用膠帶紙綁捆得嚴嚴實實,沒有打開。他竟然背來了一個石碑,用綠色線絨毯裹著,用膠帶紙纏了幾圈,解開時膠帶紙上沾滿綠絨。

        他先是對石碑感興趣。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讀碑。碑刻是石書的歷史文獻。石碑已有一角殘缺,上書:“明故□□程公墓銘”,篆字。銘文楷體,密密麻麻,被歲月和泥沙湮損難辨,只能解讀大概:永樂賜進士出身,官至正四品府丞,曾任景德鎮(zhèn)知事巡檢,歿于明正統(tǒng)年。

        石碑粗糲厚重。方一白試著挪動,十分吃力。

        “這么重,怎么弄來的?”

        “背來?!?/p>

        “太重了?!?/p>

        “我們種田的,別的不行,有力氣。”

        “上車,下車,從車站到旅館,背上3樓?!狈揭话缀芨袊@,感嘆自食其力者的勞苦。而李宏卻坦然,更令他佩服。

        “石頭上的字我讀不下來,我們村里人說教授學問大,就背來了?!?/p>

        “看看東西?!?/p>

        李宏用粗壯的手指幾下就撕開紙箱,一邊說:“4件東西,兩件是這個墳里的,兩件是平常挖的。我也不知道教授喜歡什么。”

        一個是龍泉窯南宋粉青鳳耳瓶,一個唐青花罐,等他拿出“這個墳里”的兩件明宣德青花,他驚呆了,看傻了。剎那間,他覺得天道酬勤,不辜負他畢生研究明史!他的手不敢伸過去,抿著嘴吸氣。

        南宋瓶、唐罐不在他的視線里。他就盯著這兩件:一個青花雙鳳穿花紋盒,一個青花云龍紋葵口碗。白釉瑩潤,青花濃艷,神采奕奕,熠熠生輝。程公是有福之人,有德之人?,F(xiàn)在是程公和我有緣分!

        “你怎么找到的?”

        “我家養(yǎng)的狗,追兔子追到墳里。我們上山挖墳帶狗,看見野墳,放狗進去,怕有機關(guān)———嚇人的,一次也沒有遇著,狗出來了才放心。狗出來吊尾巴流淚,知道里面有穢氣,拆幾塊磚透風,用樹枝擋住,過上十天半月才敢鉆進去。那天,就是上個月,兔子跑到墳里了,我和哥哥在上面拿釬子敲了敲,咚咚的,是個大墳。天晚了,回村里給老爸說,老爸記得,年輕時上過山,山脊上有龍脈,五龍匯,山口一條活水。好風水的地方有貴人墳,不過他們轉(zhuǎn)了幾天沒找著。村里離這個山洼30多里,茅草厚,蛇多,砍柴的也不來。這個碑擋在墳口,我和哥哥推了推,就倒了?!?/p>

        “就兩件?”他急切地問。李宏描述完整,可信。他聽得饒有趣味,甚至動情。

        “拿出4件。不敢拿,村里人眼尖。墳里面有間屋子,全是瓷器。屋子里一層細沙,石灰,干土,坑口燥,你看釉水多亮……”

        方一白知道,書上寫,入土的東西如果坑口好可以幾乎看不見土銹,光澤如新,尤其是明清官窯瓷。

        “一共幾件?”

        “有的露出半截,沙子埋著,有的就擺在臺墩子上。不少于20件,20多件。”

        方一白連連吸氣。這可是瓷器收藏界的大事,在明史研究上也是可以直書的。

        “全是宣德青花?”方一白聲音顫抖,發(fā)啞,生怕他會聽見“不”。

        “我看到的,全是青花,埋著的看不清?!?/p>

        說得實在,說得誠實。

        明宣德才9年,青花瓷是我國瓷器史上的輝煌和驕傲。宣德青花是巔峰,存世量海內(nèi)外才幾十件,且為歷代皇宮珍藏,多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和臺北故宮博物院。方一白立即想到,他要辦個明景德鎮(zhèn)知事巡檢程公(名字可以查出)墓出土宣德瓷器展,會轟動海內(nèi)外收藏界甚至史學界。他要寫專文論著,他要立遺囑,死后悉數(shù)捐獻給博物館。20多件宣德瓷精品收藏,比他一生寫的著作論文都有價值。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他買得起嗎?

        方一白平生第一回恨錢少。錢到用時方恨少。不過直覺提示他,李宏不諳行情,他也不是個貪婪的人。

        “我只放心把東西賣給教授。賣給教授不犯法,教授不會倒賣給外國人,也知道心疼文物。我們那里的人拿這些東西腌咸菜,盛醬油,小孩往里面裝土抱著玩。”

        “我明白。你說得對?!彼胶椭?。

        “龍泉瓶和唐罐,是別人的,不是我挖的我不好保證是老東西。瓶要1000元,罐子貴,要1800元,少了不賣。我不要你加錢,順腳捎來的,他們給我多少算多少。兩件青花,是我和哥哥兩個人的事,拿了錢對半分,又不帶本錢……”

        “你們把墳口遮嚴了沒有?”他是應該聽下去的,又懸著心。

        “不會有事的?!?/p>

        “千萬別出差錯。這些東西是寶貝?!狈揭话字勒f這些話是在抬高物價,但他情不自禁,一吐為快。眼前這兩件東西,器型中規(guī)中矩,釉色青白,晶瑩肥亮,青花暈散,濃中帶黑疵,黑疵自然析出,下凹深入骨胎。典型的蘇麻離青,中東進口料。

        “既然教授喜歡,這兩個我不分開賣了,兩個5000元。你看行嗎?”

        方一白太意外了———這么便宜!

        他不準備還價。不砍價太書生氣,書生就書生,原本就是書生!重要的是不能跑掉那20件東西。5000元純粹是撿漏,他不能得寸進尺。

        “好吧。包起來吧?!?/p>

        15

        方一白感覺從來沒有這樣好。天空晴朗,風和日麗,遠山如黛,大地充滿生機。

        一點不夸張,這是他一生中的轉(zhuǎn)折點。往前走的轉(zhuǎn)折,找對了方向。

        他從來都勤奮和順從,從小學到大學,從開始工作到退休??忌霞亦l(xiāng)最好的中小學,考上全國的名牌大學,這在有“鎮(zhèn)壓”家庭背景的年代,沒有絕對的好表現(xiàn)、好成績,是不可想象的。他做到了。他選擇了學歷史。歷史是研究從前,死了的人和過去了的事,總不至于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吧?他太天真了。這恰恰是風險學科,驚濤裂岸,暗礁密布。他能做什么?評上教授后,他對東湊西抄,在眾所周知的觀點下找事實援引例子的“研究”方法興趣日淡,以至極端厭惡這種治學態(tài)度。然而,不這樣寫,又能怎樣寫?退休后,他更多的是內(nèi)省,與晚明知識士子的心態(tài)一拍即合,王守仁“以吾心之是非為是非,而不必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引發(fā)他的共鳴。他開始關(guān)注耶穌會士,利瑪竇,西學東漸,徐光啟,東林書院,復社,顧炎武……學術(shù)研究環(huán)境寬松了,卻又不得不考慮出版的費用了,買書號太費錢,賣書太費力。想想都害怕。

        于是,只有在公園謝池旁的石頭上呆坐。

        他又一次來公園了。公園久違了。

        公園東邊有一條小河。他無意識地舍棄了小河,現(xiàn)在他覺得是有意識。流水使人意識到時間,無論是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是羅大佑歌詞“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小河讓他感覺到生命流逝的可怕,使他心緒不寧。池塘是靜水,心如止水。外國的詩句:“池塘,仰天而臥的水?!睂τ谒?,池塘沉淀著歲月。

        今天他坐在小河邊的樹陰下。

        他終于發(fā)覺,自己并不甘心就此了結(jié)一生。

        他努力了一生,不吝付出一切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孜孜以求,“恒兀兀以窮年”,但得到的卻是騙和瞞和給人騙和瞞?,F(xiàn)在,六十之后他看到了曙光,耀眼的照亮生命全過程的曙光。他要著手寫《明代瓷器史話》。這是一本書,是掌握第一手珍貴資料,有學術(shù)性又擁有讀者的書。先寫專論:明宣德瓷器。當然,這要等那20件出土,他購下20件之后。

        他盼著李宏的電話。

        他后悔沒有和李宏簽約。不是沒想到,是心虛,囊中羞澀,底氣不足。而且,這個約怎么寫啊?

        興奮是最無需代價的享受。

        16

        他發(fā)覺冷落了鄭貴。

        鄭貴經(jīng)常帶東西來,一個月有一二次。溫州好像只是他一個顧主,到了,就給他打個電話,他看過,馬上走人,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問過別人。因此,他更有責任感了。鄭貴不再賣力介紹碑文的年代,折合公元多少多少年,問他才說,而且一年不差。方一白很少問。

        鄭貴這次非同尋常,在家鄉(xiāng)就來電話:挖到一件好東西,絕對“開門”。

        “什么朝代?”

        “元青花大罐。村里蓋房子,打地基挖到大墳。我們七八個人連夜挖……”

        “你在場?”這至關(guān)重要。他多了個心眼。

        “在場,還是我抱到溪里洗干凈的。那個碑是元至正五年,1345年。罐高39.5厘米。我一個人把東西買下了,我對你方教授是全心全意,夜長夢多,到手了才放心?!?/p>

        果然是罕見的珍品。

        這是景德鎮(zhèn)窯青花八棱獸耳罐。盤口,直頸,鼓腹,肩附雙獸耳。型制端莊雄健。八棱開光內(nèi)各繪一個人物,飄逸渾圓,神態(tài)各異。青花淡雅,黑疵斑駁,器腹與器底有明顯的胎接痕,外圈足有浸釉時手握的指痕,底面釉斑團團點點,淡淡的火石紅純正。方一白大開眼界,拿出50倍放大鏡察看,氣泡大中小疏朗成趣,晶瑩剔透。

        可是,八棱獸耳罐太稀有了。據(jù)書上記載,國內(nèi)才有一件,收藏在遼寧省博物館,紋飾是松竹梅和蓮池鴛鴦。

        “你真的在場?”他等待非常關(guān)鍵的回答。

        “我和你是朋友,我們這么長時間了,我們還能騙你?我是為你買的……”

        “你多少錢買下?”

        “2萬元。你加上路費和一夜住宿費就行?!?/p>

        2萬是鄭貴出手給他最高的價格??赡芤彩亲钪靛X的東西了。

        “這是八仙過海,呂洞賓,鐵拐李,曹國舅,何仙姑……”

        “八仙?”方一白一怔。對瓷器上畫的歷史故事,他不大在意,多半不準確不到位。這上面的確是“八仙”,八位仙人各顯神通。然而,他們怎么一起出現(xiàn)在元代瓷器上?八仙傳說宋代就有,元雜劇里更多,那時八仙中常見一位徐神翁,不見曹國舅,至于何仙姑,雖然相傳是唐代人,但她名列八仙是在明代,明吳元泰《八仙出處東游記傳》里才確定今天的八仙陣營和有何仙姑加盟。不會有錯。哪來的元至正五年!

        他困惑地凝視著仍在喋喋不休的鄭貴。鄭貴神態(tài)自如,談笑風生。

        “你真的在現(xiàn)場?”

        “我們不干這個干什么?下苦力的人,拿勞力換吃食?!?/p>

        “你自己抱到溪里洗的?”他希望鄭貴突然會改口,他至少應該覺察到什么了。

        “沒錯。他們在下面挖,我在上面接土,地方小,我們8個人輪換著干。一個人打手電。大家都喊起來了,挖墳這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我們里面有個村干部,問要不要交給公家。我們說他分的這份錢請我們公家喝酒算了。我抱了一身泥巴,說:我買了!洗這東西真費事,罐里裝的干泥巴倒都倒不出來,又怕碰了磕了,600年沒碰沒磕,壞在我手里我讓方教授你罵死了。一見這東西我就想你,洗了半截子就給你打電話,半截子土在水里泡著……”

        方一白有一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眼前是老區(qū)的勞動人民,與當年“占領(lǐng)上層建筑”改造知識分子的工宣隊隊員一樣,他是可以當隊長的料,一口江西腔的普通話,口口聲聲“朋友”“教授”,描繪真實,詞意通達,他怎么會這樣對待他?

        當面撒謊,恬不知恥。

        他想不起來怎樣回到家?;丶覜]有坐錯公交車已是萬幸。他要清點一下從鄭貴手里買的26件“古物”了。只要他說是親手挖或者親眼見證出土,他的事情只是選擇品相和掂量價格,不必懷疑。因為出土的東西便是歷史存在,我們是發(fā)現(xiàn)、認識、研究存在,我們的知識是隨著出土物增長和深化,鑒定是以出土物為斷代標準器。不可能有別的。至多他會笑著問一句:“你沒撒謊吧?”他便認真地不變地回答:“我騙你,你再也見不到我了,我從墳里爬不出來!”即便有疑點,也很快被信任票否決,而且覺得對不起勞動人民朋友。

        17

        回家,中午12點。

        田秀玉不在家。

        飯桌上留有一張字條:

        我去義烏親戚家了。存折我?guī)ё撸€剩余4.2萬元,這是我們兩個人的養(yǎng)老錢。抽屜里留1800元給你。工資卡在枕頭底下。你不買那些東西了,我就回家。上午10點

        他平靜地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呆然坐在沙發(fā)上。他在想,義烏的親戚是誰?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在想,她的出走,是不是預兆著他的生活將出現(xiàn)某種改變;只是,他不希望在這個時刻。

        在30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她永遠在家吃一日三餐,在他的記憶里,她從不單獨在外面吃飯,一次也沒有。她也總是等他回家再吃飯,除非他有應酬先通知她;他不在,就煮面條,一成不變。

        她竟然走得沒有絲毫跡象。他太專注于收藏了。

        可能,她始終只是他的一個影子。他們是政治婚姻。他家庭出身不好,自己是臭知識分子,要找一個先進階級的女工。他要從立場、觀點、感情上脫胎換骨,恩格斯的“夫人”就是女工。他學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導師,做得十分徹底。田秀玉長相平平,初中文化,婚后發(fā)現(xiàn)她有痼疾不會生育,更是對自己的考驗。他倆誰也不虧誰,前10多年,她沒有歧視他,后10多年,他沒有拋棄她。他有過不少機遇,也有過多種心思。但是,離婚意味著改變,這種改變太刺激,太繁瑣,太用力,太叛逆,他知道自己不能堅持走到底。習慣勝利了,惰性勝利了。習慣代替了幸福,他在惰性中度日?,F(xiàn)在覺得,倒也相安。時間會讓一切變得明晰,又會使一切變得模糊。見到陶里太太田靜,他更強烈地感覺到和確切地肯定。如果是她———當然不可能———就是人生的磨難,沒有安逸的日子。田秀玉從來不曾背叛他,影子般悄無聲息,影子般忠實追隨;影子無所謂美丑,影子永遠不會制造麻煩。他只適宜和影子相伴。

        現(xiàn)在,她第一次獨立。不幸,她是對的。

        他沒有心思吃飯。檢點鄭貴賣給他的東西,只有不到1/3的東西有九成把握是真品,而且多的是沒有收藏價值的碗碟瓶罐。明嘉靖、萬歷的兩件不到三成。

        門鈴響了。他猶豫著開不開門。他希望獨處,品味沮喪也是一種滿足。門鈴又響了,他只得去開門了。

        陶里夫婦和陳東升站在門口。

        田靜先說話:“師母在家嗎?”

        “不在家?!?/p>

        “難怪這么久不開門,方老師是不是金屋藏嬌?”田靜高聲地說,笑著徑直進屋。

        “陳董請,請。”陶里招呼陳東升。

        剛剛經(jīng)歷八仙過海,現(xiàn)在又見到他們。和他們兩次見面,恍若隔世。那次見面時他很得意,滿懷憧憬和受人尊重,田秀玉和田靜親密。如今,田秀玉走了,中飯沒吃,錢沒了,眼前一大堆假古董。自我感覺是個十足的傻瓜。

        陳東升在沙發(fā)前面站著。億萬富翁,為什么在他面前拘謹?他絕對不會為了幾萬元丟魂落魄。陶里說當年他“當老板,睡地板”,當今為節(jié)約幾小時花5萬元坐商務(wù)包機。他拘謹什么呀?拘謹是抬高了我,我配受這種待遇嗎?

        “方教授,你坐?!标悥|升說,反客為主。

        “坐,坐,你請坐。”方一白發(fā)覺自己沒有回過神。

        4人坐下了,該進入主題了。田靜從紙袋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里面襯著黃緞,一個雕花嵌金的古代小座鐘。盒子蓋里有一張慈禧在頤和園樂壽堂和4位外國公使夫人的合影,慈禧身后的橫額清晰可見:大清國當今圣母皇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田靜對方一白說:“陳董從巴黎買的,送給方教授,八音鐘,仿當年法國公使送給西太后的禮物。”

        “現(xiàn)代仿品,看個新鮮。不比方教授家的文物?!标悥|升不好意思地說。

        “限量仿造,總共才100只,有編號?!碧绽镎f。一擰鐘背后的發(fā)條,響起《馬塞曲》。

        “謝謝,謝謝。我很喜歡?!狈揭话子芍缘卣f。

        “陳董有事求方老師?!庇质翘镬o說。

        “真不好意思,方教授這么忙還打擾您,但這件事只能請方教授了?!?/p>

        “我來說吧?!碧绽镎f,“那天從你家出來,陳董很感慨,‘腹有詩書氣自華’,十分敬仰老師,有一種別有洞天的感覺。董事長向往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次在杭州西湖后山買了幾畝地蓋別墅,中式客廳一定要擺幾件古玩,瓷器、青銅器、字畫都行,老師你來物色,就聽你的。這是20萬元……”

        “20萬是小意思,留下做活動費,預備金。方教授看下的東西,需要多少錢我再讓陶老師送來。我這是附庸風雅?!?/p>

        陶里從挎包里拿出兩個黑塑料袋。方一白木然地注視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東西放在茶幾上。

        “這是20萬?!碧绽镎f。

        生活像是惡作劇。從時間、地點,到內(nèi)容、情緒。

        晚上,田秀玉回家了。她沒有去義烏,騙他的,義烏沒有親戚,只有一位鄰居從前的保姆。方一白沒有和保姆說過話。她在汽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坐了幾個小時,提著沉甸甸的旅行包到車站對面的飯攤吃了一碗豬臟粉,又回到汽車站坐到天黑。

        她應該遺憾錯過了董事長遞交20萬“預備金”的戲劇性時刻。

        方一白的晚飯也在飯攤吃豬臟粉。

        她進屋,只問:“買了?”

        “沒買?!?/p>

        他等著她問為什么,也準備不說實話。

        她沒問。把旅行包里的衣服一件件收拾出來。有現(xiàn)在穿的,有換季穿的。

        18

        這天晚上9點,由于田秀玉回家(盡管才離開大半天)心情剛剛平靜,鄭貴來電話。

        “你要是嫌貴,我這500元不要了。我們是老朋友,好說話的。我為方教授做好事是應該的。”

        “八仙在明代才確定,何仙姑明代才成為八仙,你這件元罐怎么會有這幾位八仙?你是明擺著騙人!”在電話里,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和表情,方一白才能說得如此嚴厲。聲色俱厲。

        “怎么可能呢?我和哥哥他們一起挖的,是我抱著罐子到溪里洗干凈的,我花兩萬元買下……”

        “別再說了!你賣給我的東西,多半是假的,新仿的?!彼肫疣嵸F說過“十年包換”,要不要點出來?包換也是假話,沒有意義?!拔野涯惝斉笥眩湃文?,你怎么會說謊騙人!”

        電話那邊沒有馬上說話。

        夜未深,人已靜。窗外,大樓是一根根燈柱,馬路上,閃閃爍爍。電話那邊沒有氣喘、心急或嬉笑。他竟然承認了,說:“下次,下次給你帶件真東西?!?/p>

        結(jié)局這么簡單!

        “還有下次!你太沒良心了,你騙我對得起良心嗎?”方一白急了。他一急就詞不達意。他想罵他是“偽君子”,這個詞匯太文縐縐,他不一定聽懂,聽懂了也不在乎君子的真?zhèn)?。那罵什么呢?

        “我不說假話,我家里能蓋房子嗎?兒子能上中學嗎?現(xiàn)在誰不說假話?干部不說假話能行?我們老百姓天天盼著選村干部,一選村長大家嘴里都叼根中華煙,一年就一回,報紙電視還說我們村民主選舉搞得好。我們鎮(zhèn)長哄我們?nèi)Φ馗汩_發(fā),鎮(zhèn)長當上副縣長了,答應的修路錢也不給了,把我們?nèi)_了。方教授,你是好人,你就不說假話?”他像個沒事人一般侃侃而談,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

        方一白啞然了,不說一句話掛了電話。鄭貴又占了上風。

        一夜無眠。

        我就不說假話?我一直在說假話!

        過去說假話可以趨吉避兇,現(xiàn)在說假話可以賺錢致富。文化大革命,黨內(nèi)黨外,舉國上下,全在說假話,監(jiān)獄外面的人都在說假話,不說假話是殺頭罪,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活下去的前提是說假話,連腹誹都不敢,說真話成了異類,不正常。說假話的上去了,事實證明是假照樣當官,照樣升官,大家假假相護。這些年,假貨,假藥,假奶粉,還有假文憑,假學歷,假數(shù)據(jù),假資料,假職稱,比比皆是,已是見怪不驚。學術(shù)腐敗越演越烈,他在職稱評審申報上寫:“此著作具有較高學術(shù)價值,資料翔實,見解獨到?!逼鋵?,全是拼拼湊湊,東抄西引,純粹是學術(shù)垃圾。他不這樣寫反而是非常態(tài)。他不寫,那人轉(zhuǎn)身就可以請另一位教授寫這樣的評價,甚至一字不換。

        田靜引了胡適的話: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豈止是打扮,是變性,是偷換,小姑娘成了小男孩,凡人成了天使或魔鬼。

        他佩服魯迅。魯迅說真話。魯迅的真話深刻、透徹。魯迅說,中國歷史是“瞞和騙”的歷史。統(tǒng)治者或統(tǒng)治者把持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紀事,對列傳,對典籍,世世代代實行官方凈化。他是相幫騙和瞞,傳承騙和瞞。關(guān)于農(nóng)民起義,關(guān)于明代耶穌會士,關(guān)于李自成,關(guān)于太平天國,關(guān)于義和團,等等,他不是沒有自己的見解,不是不了解史料和真相,但他不說不寫,順應出于政治需要以論代史,處于膽怯和私利在瞞和騙,誤人子弟。在講壇上作假,在文章里作假,比地攤上作假,器物時間真?zhèn)紊献骷儆羞^之而無不及,一樣卑劣!

        想起了一個成語;心照不宣。中國人真會造詞,用一個“照”字。中國是禮儀之邦,互相明白就是不把真話說出去,真是絕了。

        陳東升上回說“吹”。今天又說“吹”。他說大家都在吹,你明明不如我,卻吹得比我大,我也得吹,不然不公平,企業(yè)排名在后,政治待遇也上不去。攀比著吹,越吹越?jīng)]邊,靜下心一想出身冷汗。逃稅瞞稅,沒有一家經(jīng)得起查,在市場競爭中不逃不瞞吃大虧,沒有競爭力;稅務(wù)部門也讓你逃和瞞,不然企業(yè)就要遷到“更寬松”的外地去了,你也完不成稅收指標。彼此心照不宣。

        學術(shù)界政界不也是這樣嗎?你的績效,你的晉級提升,你的獲獎,最明白的莫過于個中人,誰服誰了?誰信誰了?但彼此心照不宣。

        有的是“五十步笑百步”。

        最實在的還是田秀玉。

        他最后決定,先不對她說20萬元的事。他第一次要存私房錢,當然是這20萬。對她也要騙和瞞。想到這一點,他笑了笑,苦笑。他要先與李宏談妥。這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只得對不起她了。

        19

        一個想法越來越突出,越來越誘人。用李東升的20萬元,買下李宏的宣德瓷,然后選二三件給李東升作別墅擺設(shè)。二三件頂20萬,不虧他,哪一件也值幾十萬甚至幾百萬。

        不應該嗎?這是他的知識能力,知識無價;這是他的機遇,機遇只給予有準備的人。

        3個月來,他給李宏去過幾次電話,催他拿東西送東西。他生怕有變,怕墳被人發(fā)現(xiàn),怕東西被廣州、北京、上海的文物販子買走,他們肯定出大價錢。李宏從不主動來電話。他只讓他的表伯送過來原先挖出來的兩件東西。老農(nóng)民不會普通話,江西方言方一白聽不懂,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李宏被派出所盯上了,脫不了身,要交兩萬元罰金,正與派出所討價還價,正在籌錢。兩件他依舊按5000元買下,老農(nóng)民不表示異議,一切都按成規(guī)使他放心。他差一點表態(tài)愿意支付一萬元代罰,只因語言不通交流吃力才作罷。

        日子變得心焦。

        他已不在地攤上買東西。毛澤東是大策略家,毛澤東說傷其10指不如斷其一指,地攤上10件東西也不如買一件精品。

        鄭貴之后,20萬元之后(他在銀行辦了一張龍卡,密碼記不住,寫在卡上了),過了一個星期,忍不住了又給李宏去電話。

        “小李,派出所那邊擺平了嗎?”他也會用“擺平”了。

        李宏:“花了1.5萬,條件是不開罰款收據(jù)。這幾天下大雨,我也擔心墳被山洪沖開,等雨一停就上山。”

        “還要幾天?”

        “那要看天氣?!崩詈甏蚱鸸偾涣?。

        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那天大雨滂沱。他接到李宏電話:他到了,住在郊區(qū)一個小旅館里。

        來了5個人,租了一輛卡車。一間房子塞滿大大小小的紙箱。出土的東西不能不防意外,一人在樓下傳達室守望,一人在走廊放哨。李宏和兩個人拆箱子,解稻草捆綁。屋里彌漫潮濕的稻草氣味和他們吸的煙味。一股久違了的農(nóng)村氣息,非常親切。他想起季振發(fā),這個名字一直未忘。

        這簡直是神圣的時刻。

        李宏說,有兩件東西從墳里往出拿時摔破了,沒帶來。方一白說,破的也要。李宏說,下回再拿,讓他只認老農(nóng)表伯,說他是老實人。

        明宣德青花瓷器擺了一床一地。有盤、瓶、碗、有蓋豆、僧帽壺、鏤空花熏,有執(zhí)壺、尊、高足杯、扁瓶、出戟大罐……全是他在照片、圖錄中見過的,煌煌璨璨,美不勝收。

        他激動得坐不住了。眼花繚亂,恍恍惚惚,隱隱現(xiàn)現(xiàn)。他搖晃著膝蓋(這是他最反感的惡習),搖晃著腦袋,腰背佝僂,雙拳緊握。他自覺失態(tài)。

        還有一小半未解開稻草。

        方一白:“不用再解了,不用再解了?!?/p>

        他投免檢票。

        第一是從安全考慮,萬一有人告發(fā),文化糾察隊來了,一場空;第二,反正看不過來,也看不清,無意義;第三,明天還要再包扎,一有閃失不可彌補……

        “我把石碑也帶來了,石碑送給方教授,方教授用得著。”

        “好的,好的?!彼麆偛攀韬隽耸?。

        “價格還是一件2500元,平均數(shù),不分大小了。19件總共47500元。”

        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好的,好的。難為你了,大老遠送來。你們那兒不下雨了,我們這里卻下大雨。我湊個整數(shù),租車錢,罰款……”

        “這是我自己不小心,酒喝多了說走了嘴?!?/p>

        “付給你5萬元?!狈揭话淄赐纯炜?,享受痛痛快快。

        雨下得很大,嘩嘩嘩。

        回到家,忐忑不寧,坐立不安。瓢潑大雨似乎總是警示他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這里不是小鎮(zhèn)派出所,拿1.5萬就可疏通,小旅館也不是靠傳達室里套近乎能守住秘密。

        他想起陶里。

        “陶里在嗎?”

        “他不在。請問是哪一位?”田靜的聲音。

        “我是方一白……”

        “啊呀,方老師,你好。真對不起,沒有聽出你的聲音,陶里老罵我,說我分辨聲音是低智商,他自己唱歌五音不全……對了,你找他有事吧?你稍等?!?/p>

        陶里馬上來了。

        “有件事問一下,你能找一個熟悉的賓館嗎?”他不喜歡說飯店,飯店是吃飯的店,他弄不明白,現(xiàn)在飯店怎么比賓館有檔次。最順口的是招待所。

        “完全可以。我在幾個大飯店都是白金卡、貴賓卡。你有客人?你的客人我買單?!?/p>

        “不,不。”他馬上發(fā)覺,這一大堆破紙箱招搖經(jīng)過飯店掛著水晶吊燈的大理石大廳,不像樣子。他停了停,問:“你公司有倉庫嗎?”

        “有。大倉庫在郊區(qū),1000多平米,市內(nèi)的200平米。方老師,你需要,我完全可以滿足,別的老板借用也不成問題。我立即安排,什么時候要?”

        這與20萬有牽連。瞞著他顯然不合適,不瞞他也不合適。

        “我決定了再打電話給你。一個學生要臨時放一下東西?!?/p>

        他說謊了。說謊原來是隨口而出,很容易的,像是一種靈感,一種制作。

        他坐了一會兒,給李宏打手機。

        “東西放在小旅館不安全。要轉(zhuǎn)移一下嗎?”

        “這么大的雨,公安哪來這么大積極性!教授,你放心好了,我們5個人睡在一間房子里,能對付?!?/p>

        李宏的口氣是讓他失望的平淡。

        這一夜,他時時驚醒聽雨,仿佛雨一停就要出事。做一個夢———似夢非夢,公安人員到旅館盤查逃犯,發(fā)現(xiàn)他們5個人擠睡在一起,又亂七八糟塞了一屋子破紙箱。他們給帶到派出所,打電話讓他去對質(zhì)。田秀玉哭著不讓他去……

        20

        天一亮,心情輕松了。盡管沒睡好。夜晚的可怕念頭,常常天一亮便消釋,有時回想起來還多少有點可笑。

        雨住了。

        他不急著去旅館。陶里來電話,他說有事再找他。在吃早飯呼呼喝稀飯的時候,突然想,要不要請薛生祥掌眼?這究竟是大事。不提李宏,帶一件從他表伯手里買下的青花葡萄紋菱口盤。

        讓田秀玉掛電話。她已經(jīng)很配合,也許是在長途汽車站的坐椅上得悟了。

        “我是方老師家的……”

        “方師母?方師母你好。”薛生祥很客氣。

        方一白拿過電話:“薛館長,上午有空嗎?”

        “有事嗎?……有,有?!?/p>

        “我現(xiàn)在去你那里?!彼乔笕耍荒茏屗賮砑摇?/p>

        他帶去菱口盤和一個龍泉窯粉青小碗。他發(fā)覺自己變得世故,也可說聰明。

        博物館館長辦公室寬敞氣派。桌上擺滿多種古玩仿品。

        薛生祥三言兩語支走了一位賣古玉的販子,態(tài)度生硬。方一白在他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不讓,兩人一起坐到沙發(fā)上。

        兩件瓷器擺在茶幾上。

        薛生祥不再謙讓不再客氣,態(tài)度專業(yè),并不專注傾聽方一白的說明。拿過菱口盤,上上下下看了看,起身到窗前,又從抽屜里拿出放大鏡,眼睛貼在鏡片上———看得認真,是吉兆還是兇兆?他分不清他的表情,這表情對他至關(guān)重要。他大約看了10分鐘。10分鐘是多長?方一白心跳得難受,他在自信和懷疑之間起起落落地度過了10分鐘。

        館長還是沒有表態(tài)。沒有表態(tài)就是表態(tài)?他回到沙發(fā)上,拿過龍泉碗。對龍泉碗只是看一眼碗底,用手摸摸土銹,便說:“這個是真品,品相也不錯。明晚期的東西?!?/p>

        他似乎有意不說菱口盤。要給這位退休教授一個驚喜?也不記得這個學生喜歡作弄賣噱。他真的不在乎或不知道老師的心情?他放下碗,問老師的身體狀況,在忙什么。

        方一白就說“好,好”。

        “這個菱口盤……”

        已經(jīng)有不祥的感覺。

        “是景德鎮(zhèn)近年高仿的東西,他們把能夠搞得像的全做到了,鐵銹斑效果,暈散特征,釉色青白,氣泡密集,造型優(yōu)雅,款字也是中規(guī)中矩。不過假東西總是有破綻的,有人為痕跡,筆觸有匠氣,不如真品有一種粗糙隨意的美。宣德的東西特別要小心,青花瓷器中永宣青花價最高,動輒數(shù)百上千萬元。館里也從江西買過一件,拿到上海博物館鑒定,是贗品。我們館一年才有20幾萬元收購費,全砸在一件假貨上。”

        薛生祥促膝相談,方一白覺得冷冰冰的,絲毫不帶感情。他竭力調(diào)整心態(tài),千萬不能在學生面前出丑??墒锹晭Ш托那橛兄撤N必然的該死的關(guān)聯(lián)。

        他嘶啞著問:“這只碗你看值多少錢?”

        “我們館里收,幾百元吧?!?/p>

        他是半年前從鄭貴手里以2000元買下的。

        “有收藏價值嗎?”

        “可以。你要買,一二千元可以?!?/p>

        田秀玉看見他不動聲色回到家。幾十年夫妻了,知道他沉得住氣,不像她。她對他說,李宏來過3個電話。他挺不住了,疲憊不堪。沒有叫她立即回電話相約。

        “薛館長說什么了?”

        “你猜?!狈揭话紫?,這時候陶里會怎樣回答田靜。他竟然一副淘氣的樣子。

        “假的?”田秀玉很緊張。

        他點點頭,笑一笑??酀男θ菀驗槠v掛在臉上久久不消失。

        田秀玉眼睛潮濕了,流出淚水。

        老兩口面對面坐著。很無奈,很無助。

        “碗是真的。你把它放好了。”他用溫州話對她說。他們在家?guī)缀醪徽f溫州話,“碗”在溫州話里與“穩(wěn)”同音,搬家婚嫁做喜事,送個碗,保平安。

        田秀玉聽話,把龍泉碗放在陳列架的最上層,想了想,又拿過一個木底座,把碗放在上面。做飯去了。

        “吃什么?”

        他照例不必回答。

        電話響了。

        “李宏?你的東西,我請專家鑒定了,全是仿的?!?/p>

        “不可能!”李宏義憤填膺,喊起來———田秀玉在廚房也會聽見,“你請他來,是假的我全砸了!”

        “砸不砸是你的事,”他平靜地說,又加了一句,“騙不騙人也是你的事。”

        電話里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李宏才說話。

        “方教授,你其實一點也不懂鑒定,完全外行。裝也裝不像。再說,宣德的東西誰會2500元賣給你?你老糊涂了,25萬元、100萬元也買不到,有你這樣撿便宜的嗎?我們背地里都說你是什么?豬脖子!我都懷疑,你這個教授是不是真的,真教授有你這樣傻的嗎?”

        電話掛了。李宏說完就掛了。

        “我能說什么?我還能說什么?”方一白拿著電話,自言自語。

        “薛館長真的說了?”田秀玉探頭問。

        “說什么?”他放下電話。

        “那個碗是有年代的?”

        “說了。”他振作精神,說,“我還能對你說假話?”

        他沒有告訴她,只值一二千元。

        20萬元的銀行卡應該讓她知道了。

        陳東升的事怎么辦?陶里一會兒還要打電話來的。他是好心、熱心。

        “吃飯吧!”田秀玉說。

        他想對她說,他們叫他豬脖子。她一定奇怪,他又不胖,他又沒有對不起他們。和她能說清楚嗎?

        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怎么說,他信任了一次。這很了不起吧?明代的瓷器總會有的。他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他差一點就得到了。

        明天干什么呢?

        (想起過去的受騙被蒙的一年,他還真有點羨慕。那些日子充實。)

        作者簡介:

        戈悟覺,男,一級作家,教授。原寧夏文聯(lián)、作協(xié)副主席。1994年調(diào)回家鄉(xiāng)溫州在大學擔任領(lǐng)導工作。現(xiàn)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正泰集團、美國龍安公司等海內(nèi)外企業(yè)高級顧問。曾獲《人民文學》《十月》《電視電影文學》等20多項文學和影視作品獎,有英、法、日、俄等文字譯本。國務(wù)院授予“有特殊貢獻專家”稱號。

        責任編輯楊曉升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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