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梧下崗了,回到農(nóng)村的家,由于沒有掙錢門路,便學(xué)村民捉蛇。在山里走了三天,沒有看到蛇。這天,李大梧看到一蓬刺里有一條最少三斤重的烏蛇。從未捉過蛇,被堂客罵作粉卵的李大梧,該怎樣才能捉到蛇呢?
李大梧貓著腰,全神貫注地朝認定的目標(biāo)靠近,淋漓的汗水,濡濕了雙眼,咸澀得眼內(nèi)一陣陣灼痛,模糊了視線,他本能地輕輕伸手抹了一把臉。猛地,一個鷂鷹抓雞式地撲向目標(biāo)———露在草叢外的一小截“烏蛇”的尾巴,一手閃電般抓住并將其扯出草外?;秀敝?,他依稀發(fā)覺那蛇怒目圓睜,敏捷地一彎蛇頭,咧開大嘴,兇猛地朝握蛇的手啄過來。慌亂中,大梧握蛇的手觸電似的往空中一揮,手指一下自動松開,那蛇乘機騰空飛逃。烈日下,他呆若木雞。少頃,輕輕地嘆口氣:“唉———又失敗了!”他沮喪地走進不遠處一株大樹下歇憩。
大樹上的“知了”總是不厭其煩地“知了,知了———”瞎叫不停,大梧仰視著映有斑駁陽光的樹干上的一溜知了,想:“你知道個卵。你知道昨晚上堂客罵我‘當(dāng)飯’?你知道我現(xiàn)在連肥料錢也沒有?”這樣對著知了發(fā)一回呆,不覺好笑,越覺酷熱難當(dāng),干脆脫下那件天藍色半新襯衫,露出汗抹水流的上身來,胸膛上就明顯地露出一大塊被烈日曬得黑紅的皮膚。他忙用手在紅白相間的胸脯上使勁地抹了一把汗,往外胡亂地甩幾下,那被抹的地方就明顯地出現(xiàn)另幾種顏色。他勾下頭仔細地盯著袒露著的條條肋骨,又用手擰了幾擰肋骨上的肉皮,感嘆自己怎么瘦成這樣子了。其實,下崗就下崗嘛,哪里不能養(yǎng)活人?……可不經(jīng)意間,怎就這樣瘦了呢?難道是自己也沒察覺出的對今后的生活擔(dān)憂造成的?他一邊思想著,一邊下意識地伸手摘下身旁一片巴掌大的葉子,本能地扇著風(fēng)驅(qū)熱,眼光落在山外那金黃的田野上。此時,不知誰家已開始收割早熟的稻谷,偌大的田野里他們雖顯孤單,而打谷機的轟鳴仍熱烈而自豪,似乎在高唱:豐收了豐收了。是的,是豐收了??烧l能了解這豐收所包含的農(nóng)民艱苦的勞作與艱辛的付出呢?有誰知道我李大梧為下季的豐收來這無人知曉的山溝里訓(xùn)練捉蛇好掙錢買肥料呢?想到這里,大梧心里一下涌出不可名狀的凄慘感,差點流下淚來。
大梧是在昨夜堂客說了那番話后的一瞬間,斷然下決心上山捉蛇的。即使被蛇咬死也心甘。因為堂客的話太帶刺了,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全院的男人獨你無用!一條粉卵!此時,堂客的話又不可抗拒地撞擊著他的耳膜。哼,不就是捉蛇嘛,他大梧一定要捉到蛇,證明他不比院子里別的男人差,在堂客眼里,他也并非粉卵!
一旦付諸行動,大梧心里卻又無底了,因他畢竟從未捕過蛇,無一丁點捕蛇經(jīng)驗。但憑道聽途說的所謂技術(shù)肯定不保險。他明白,要真正捕蛇,重要的是必須首先拋開對蛇的恐怖感,在精神上徹底壓倒它,才能放開手腳。再就是正確把握各種不同的捕捉技巧。比如:蛇往上逃怎么捕,下坎怎樣捉,前逃或迎面而來該怎樣對付等等。而且要做到臨危不亂,得心應(yīng)手,萬無一失,這里邊肯定有許多細節(jié)與竅門……不充分具備這些條件去捕捉,就不能保證捕捉的保險系數(shù)。因此,吃過早飯,他就悄悄地來這山溝里演練捕技來了。
歇息了一會,他又緊張地操練起來。他將“蛇”拾起,放成往上逃跑的姿勢(其實這蛇是他從森林里尋來的一截古藤),練習(xí)了幾遍,覺得熟練了,又改成其他各種方式進行演習(xí),想象著蛇到時會怎樣逃竄,他該怎樣應(yīng)變,研究怎樣才能有效地預(yù)防逃跑……如火的烈日下,他蹦、跳、奔、撲,累得汗如雨下,渾身散架似的疼痛難挨。但他仍鍥而不舍地繼續(xù)演練著……
傍晚回到家里,他緘默著一聲不吭,堂客怒問他一天死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答,準備吃了晚飯后好好洗個熱水澡,舒坦地睡一覺。平素沒做什么體力活,這樣地忙活了一天,確實太累了。堂客心里本來就生他的氣,問他卻又不答,就更惱。嘴里嘰嘰咕咕地抱怨不停,走路一沖一沖,把東西也死勁地甩得響。李大梧覺得煩,又不敢發(fā)作,找了換洗衣服就去屋下的小溪里洗澡去了。
洗過澡,天已黑了,李大梧衣服也懶得穿,就仰面八叉地躺在溪灘上休息,看遠山剪影,望滿天星星。不知何時,胯里那東西竟硬豎起來,惹得大梧扇了它幾耳光,心里恨恨地罵道:你還好意思硬,就是你這狗東西,不長你這東西,何得要娶堂客,哪來的兒女要我養(yǎng)?若一個人多好,沒錢就沒錢??涩F(xiàn)在怎么辦呢?要養(yǎng)堂客兒女呢,家里和兒女要用錢呀。可現(xiàn)在到哪里掙錢去呢。嗯!他重重地哼一聲,惱怒地伸手在那東西上一抓,順手做一個朝溪里一扔的動作,心里恨恨地說:去你媽的!
躺了一會兒,肚子咕咕地叫個不停,這才覺得很餓。是呀,還是早上吃了飯的呢,累了一天早就餓了。但他怕回這個家,怕看見堂客那張冷漠的臉。又確實餓得難受,就赤身在岸邊的菜園里摘來幾根黃瓜。他坐在溪灘上一邊吃著黃瓜,一邊默默地想著自己的處境,那喉頭就慢慢發(fā)硬,鼻子也抑制不住陣陣發(fā)酸,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刷刷地從雙頰流了下來,吃進的食物也哽在喉嚨上咽不下去。干脆將未吃的黃瓜一股腦扔了,讓眼淚流個痛快。又覺得這淚流得無來由,是呀,哭什么呢,有什么值得流淚的呢。心里暗暗地責(zé)罵自己:一個大男人連家小都養(yǎng)不活,落得餓了也不敢回家吃飯,還哭,哭個卵嘛。他抬起手臂抹了抹雙眼,想止住流淚,一想到落到目前這種處境,那淚水反而流得更急了,他再也忍不住,就那樣趴在沙灘上,雙掌捂住眼盡情地流了一場淚……
哭過后,再靜下心來,不由得想起在縣織布廠工作的那些年月里,每月四五百元的工資,不用急,不用愁。堂客像供神一樣地待他,百事聽他的……現(xiàn)在沒工作沒錢了,堂客卻連他最喜愛的煙酒也不準抽、不準喝。而且自己來事,想搞一次也不肯了。狗日的,女人硬不是個好東西,男人有錢時,她變法兒逗你開心,哄得你給她錢,無錢了就……等捉蛇掙了錢,再一分也輪不到她去花。又想起院子里的許多人,原先有工作時,每次回家,總是借故到他家坐坐,說說話,其實無非想抽他的好煙,或碰巧討杯酒喝。若是想向他借點錢應(yīng)急,只要手頭有,總是慷慨應(yīng)允,從未打過折扣。而現(xiàn)在那些人的眼神或某一個細小的表情及動作,就能使大梧明顯地感覺到在疏遠自己,有的人還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舉動,似乎他大梧做了賊終被逮住似的。尤其平素和他最要好的家寶,哪一次都少不了他抽煙喝酒,現(xiàn)在竟也故意不來他家了。前不久,大梧在路上遇上家寶,故意逗他說自己也跟他捉蛇去,家寶口上爽朗地應(yīng)了,說晚上來邀他,但到時卻悄悄地獨自溜了,過后竟透出話,說“粉卵”才邀一個不會捉蛇的人同去,白白地讓他分錢。想想,氣死人,唉,真是“鳳凰落毛不如雞”,又覺人世間“人情似紙張張薄”。不過,大梧固執(zhí)地想:我不會讓你們看笑話的。我李大梧一定能學(xué)會捕蛇的,而且有朝一日捕技還要比你們精,捉的蛇要遠遠超過你們。他要讓村人們都明白,過去他李大梧是工人,要比他們做農(nóng)民強;現(xiàn)在同是農(nóng)民,他們會捕蛇,他李大梧也能捕,同樣勝過他們……李大梧想象著自己捉了很多蛇,賺了幾沓厚厚的票子。他故意把這些票子在堂客面前炫耀,卻根本不答理堂客。堂客的樣子可憐極了,多少次想開口向他討錢花,但李大梧總是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堂客終于忍不住可憐兮兮地開口向他要錢了:大梧,我錯了……我換洗的短褲也沒有,給我?guī)讐K錢我買條短褲好么?李大梧冷若冰霜地說:買短褲?我哪有錢呢?堂客說:你捕蛇賺了那么多錢呢!就給一條短褲的錢行么?李大梧正色地說:這些錢亂動得的?這要給孩子們讀書用的呢!要留著家里開支的呢!要買短褲自己掙錢嘛!堂客說:我一個女人家哪能掙來錢嘛……大梧,我以前錯了,對你不好,但我們是夫妻呀,你就別記仇了。我今后一定對你好,你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百事聽你的還不行嗎?李大梧見堂客實在可憐,于是就問:那往后我來事了,想搞一下你還不肯嗎?堂客說:我還敢不肯?從現(xiàn)在起,你想什么時候搞就什么時候搞!李大梧說:往后還敢不讓我喝酒嗎?堂客說:不敢了,你想喝就喝,你想喝什么酒我馬上去給你買什么酒。還敢不讓我抽煙嗎?不敢了……李大梧說:這還差不多!你過來。說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把錢,從中抽出一張一元的遞給堂客。堂客接過錢,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等他再給。于是李大梧又抽出一張一元的遞過去,再抽出一張一元的遞過去……又想象著家寶窮得連買鹽的錢也沒有了,也迫不得已地向他錯錢。李大梧不僅沒借,反將家寶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這樣一想,李大梧心里高興極了。涼風(fēng)輕吹,四野靜謐,不知不覺間,他竟在涼爽的沙灘上沉睡過去了……
第二天,李大梧一早就起了床,找來兩根合適的木棍做了一把捉蛇的木鉗,備好兩只蛇皮袋子,吃了早飯就興沖沖地進山捉蛇了。路上,別人問大梧你也捉蛇去?李大梧神氣地說,可不,家里等我捉蛇買肥料呢!進山后就一刻也不停地在山溝里、高坡上、叢林中到處尋。但一連兩天,累得精疲力盡,卻連蛇的影子也沒看到。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捕到了蛇。李大梧一下泄氣了,感到無地自容,害怕見到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包括自己堂客。第三天,他怕別人看見,天不亮就起床進了山,但仍然沒有捉到蛇,于是,只好挨到天黑才悄悄地溜進屋?;氐郊乙膊桓铱刺每鸵谎?,盛了飯菜就蹲在黑角落里悄無聲息地吃,吃完飯,洗了澡,倒頭便睡。其實他一點也睡不著,盡管身子累得散了架。他想,如果再捉不到蛇的話,他也沒臉面對村子里的人了,更沒臉面對自己堂客了。是呀,連蛇都捉不到一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他突然絕望地想,如果今天捉不到蛇,他就找一個無人知道的山洞死了算了。因此,第二天進山時,他悄悄地裝了一小瓶農(nóng)藥帶在身上。
這天李大梧終于捕捉了第一條蛇,而且是一根起碼三斤多重的大烏蛇。李大梧是在大山深處的一段田坎上面發(fā)現(xiàn)這條蛇的,這條蛇正直條條地伸在坎下一大蓬狗屎刺上面曬太陽。他從上面田坎上路過,正全神貫注地朝周邊尋找目標(biāo),突然一低頭就發(fā)現(xiàn)了它,那一刻,他的心狂喜得差點從喉嚨里蹦了出來。他放輕腳步,屏住氣,彎著腰,踮著腳尖慢慢地來到目標(biāo)上面的田埂上趴下,雙眼像牛卵子一樣鼓著,死死地盯著目標(biāo),大氣不敢出。他終于看清楚了:是一條烏蛇。但他犯難了,這樣的地理位置使他根本無法捕捉這條蛇。以往別人捕蛇都是人與蛇處于平衡位置,就是不平衡,但相處的坡度也不會太大,從不會像他今天與蛇非常陡直地相隔三四米的距離,不僅不可以使用捕捉工具,就連接近也十分困難。當(dāng)然他可以從田角繞到下面去,但那樣肯定會將蛇驚嚇走。好不容易才尋著這條蛇,假若跑掉豈不是可惜了?但他實在想不出其他捕捉的好辦法。太陽的暴曬、心中的焦慮,使全身的汗水汩汩地流了出來。難道放棄嗎?不,絕對不能!可又實在想不出辦法呀!不知何時,腦海里突然又浮出了那個晚上的情景。
下崗回家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李大梧突然很想和堂客親熱一番。由于下崗回家,情緒低落,前段時間幾乎沒心事做這些事?,F(xiàn)在隔半月之久了,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怎么不想呢?于是李大梧就伸手在堂客裸露的大腿根與短褲隔住的交接處輕輕地摩擦,想把堂客的情欲也撩撥起來。沒想堂客的身子顫也未顫一下,卻順手在他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的手上重重地拍擊了一掌。這一掌拍打在大梧的手腕處,由于拍擊力量過重,被擊處一陣疼痛。大梧也許是由于激動的緣故,一時忽略了堂客的情緒,還以為堂客仍像以往一樣故意做作呢。搞這些事女人都愛做作,心里明明想得要命,口里卻總是裝模作樣地嚷嚷:不嘛,不要嘛;你真壞你真壞;或佯裝生氣地用手擰你。其實呢,心里巴不得你如此折騰。那時的你真壞你真壞,真意是你真好你真好,或是你真行你真行。女人們就喜歡玩這些把戲,耍小聰明,糊弄得男人神魂顛倒。大梧這樣想時,還感到好笑:結(jié)婚都十多年了,算得上老夫老妻了,堂客還來這些虛套,不嫌弄巧成拙么?但既然堂客已這樣做了,也就迎合一下,照顧照顧情緒嘛。于是又用手在堂客那個地方恰到好處地摸捏幾下,同時信心十足地作好充分戰(zhàn)斗準備。不料堂客倏地抓住他的手使勁一甩,一骨碌爬坐起來,惱怒地盯著他吼一句:“當(dāng)飯啦!”悻悻然又一骨碌睡下,再不理他。大梧被堂客的行為嚇了一跳,只好拉熄電燈,心里不由得冒火,想:有什么了不起,不準搞,明講了,我不搞就是。還得死人不成?卻發(fā)那么大的火,罵我當(dāng)飯!他娘的,半個月來,還是剛回家那晚搞過一回,現(xiàn)在隔半月之久了想搞回就罵我當(dāng)飯。你有時候來事了,一晚上哄我搞好幾回,又沒講當(dāng)飯!又想起回家后的日子里,堂客不準他抽煙,不準他喝酒等諸多事,心里氣得不得了!正當(dāng)大梧內(nèi)心暴躁不安,難以自制時,堂客冷冷地說話了:“最多一星期就要‘雙搶’了,一顆肥料也沒有。得趕緊掙些錢買肥料呢!”那話似乎是自言自語,其實是不容置辯地對他的命令。
大梧心中的氣,似乎就在堂客的這句話中一下煙消云散了;至少是一時想發(fā)火也發(fā)不起來了。正式通知下崗的前半年就已停發(fā)工資,家里早就斷錢了。下崗回家后的半個多月來也沒掙到過一分錢,而且目前村子里也沒啥掙錢的門路,叫他大梧有什么辦法嗎?但晚稻肥料確實不能少哇!
見大梧不答話,堂客慢慢轉(zhuǎn)過身,將身子擺平,口氣明顯柔和了些,說萬一買不起肥料也不過那回事,但別人會譏笑咱家窮得連肥料也買不起了,丟人呢!略停了停,無不憂郁地獨自念叨:很快又要開學(xué)了,兩個孩子上初中,一開學(xué)光學(xué)費就要千多塊。
“我難道不曉得?但沒掙錢的活路呢!”大梧也擺平身子,雙掌交叉墊著后腦勺,無神地睜著那雙大眼,無可奈何地說。
“有。”堂客興奮地說。語氣不僅較先又柔和了些,而且明顯讓大梧感到了親熱的味道。
聽堂客說有掙錢的門路,大梧倏地也來了精神,將一只手從堂客脖頸下繞過去,將堂客朝自己胸前緊了緊,急切地問:“什么門路?”
“捉蛇。家寶有時一晚上撈幾百塊呢,入夏以來,捉蛇掙了千多塊錢了!”堂客興致勃勃地說。
捉蛇?大梧一聽,剛?cè)计鸬囊欢严M鹨幌卤粷矞缌恕K幌肫鹉抢浔姆褐獾纳呱碜雍湍沁种臁班侧病钡赝轮t信子的蛇頭,心里就恐懼得發(fā)悚,身上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身骨頭都軟了,連聲音也禁不住發(fā)抖了。說,我還以為其他什么活路呢,捉蛇我可不敢,就是窮死也不敢捉蛇!
堂客一聽,馬上不高興,轉(zhuǎn)過身去又不理他,同時用極瞧不起他的語氣挖苦他說:你只有卵用,做個男人連蛇都不敢捉,滿院子的男人都敢捉,獨你不敢。我現(xiàn)在才曉得,這滿院子的男人,獨你無用。一條粉卵!
從此以后,李大梧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回想到這里,李大梧就像受到了奇恥大辱,心里一陣熱血翻涌……猛地,李大梧凌空飛縱,鷂鷹抓雞般朝目標(biāo)撲去,身子扎扎實實地砸在那蓬刺堆上,將松軟的刺蓬砸進了一個窩,整個身子陷了進去,當(dāng)然,身子也壓住了那條蛇。那蛇做夢也沒想到會遭此一擊,想逃,身子卻被壓住,反轉(zhuǎn)頭便咬,慌亂中,李大梧伸手去抓,雖抓住了蛇,卻未抓到最佳位置,仍被蛇一口咬住了虎口,一陣鉆心的疼。但他知道烏蛇沒毒,所以無所謂,仍死死地捏住不放,好不容易騰出左手來搬咬住他的蛇口,但由于身子懸在松軟的刺蓬里受不上力,總是搬不開……好不容易才搬開,換了手,抓住蛇的七寸。被咬處血流不止,但李大梧顧不得這些,拖著蛇就往刺蓬外闖,無奈身子罩在刺蓬里,渾身上下都被鋒利的刺掛住了,李大梧轉(zhuǎn)了幾下不能動,就雙手護著蛇,不管三七二十一,背朝外用力往外頂,七頂八頂,終于闖了出來。李大梧懸著手掂了掂蛇的重量,得意地將蛇上上下下看一遍,心里高興極了,嘿嘿地笑個不停,喃喃地一迭聲說:“起碼三斤呢!起碼三斤呢!”轉(zhuǎn)頭朝四周瞧瞧,不見有人。如果此時有人看到該多好!但沒人看到也無所謂,并不影響他快活的情緒。于是他又懸著手掂了掂蛇的重量,將蛇上上下下看一遍,喃喃地一迭聲說:“起碼三斤呢,起碼三斤呢!”突然朝天大吼一聲:“呀啊———李大梧抓到蛇了,李大梧抓到一條三斤多的大蛇呀———”邊喊邊往回家的路上跑,跑了一段路,突然記起捕蛇工具和刀忘在田埂上,忙踅轉(zhuǎn)身將刀和工具拿上,又跑,跑了一段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已的衣和褲子好幾處都被扯破了,此時正隨著他的跑動不停地飛,而且頭上、身上還掛滿了一些刺樹枝葉和葉屑,忙又停了下來,想:千萬不能讓人看到他的狼狽樣!將身上的枝葉和葉屑扯拍干凈,一摸臉,才發(fā)現(xiàn)一臉的血,原來臉被刺劃破了好幾處,就到身下的水溝里將臉洗干凈,再用手摸些水把頭發(fā)也抹順抹光了。這時突然想起褲袋里的農(nóng)藥瓶,忙取出來,拿在手里瞧了瞧,又瞧了瞧,突然一揚手準備在石頭上砸碎,但就在砸出去的一瞬間突然停住了。他想,這些藥可以殺一分田的禾苗呢!于是又放進口袋里,然后喜滋滋地冒著烈日往回走,幾乎是小跑。他要盡快地趕回家讓堂客看看,讓院子里的人們都看看,讓他們幡然醒悟,知道他李大梧決不是條粉卵,不是孬種!過分的激動使那張被烈日曬得紅黑的臉更加黑紅,步子邁得急促卻穩(wěn)健。走到村口,遠遠瞥見村中心的小商店處散坐著許多閑人,他本該抄近路回家,這時突然決定穿過小商店繞回去。于是,他暗暗地放松自己,使自己的表情顯得鎮(zhèn)靜而從容,但決不能放棄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機會,又不能讓別人識破他的動機,那樣別人會認為他輕狂。他迅速調(diào)整著自己的表情和情緒,握著蛇頸的手微微抬了抬,讓蛇身更自然地環(huán)繞在整條手臂上,胸脯挺了挺,頭恰到好處地抬著,目不斜視,步履輕松,一副不亢不卑的樣子走進村子。
離小店還有一截路,不知誰眼尖先發(fā)現(xiàn)了,于是一下轟動起來。他們的轟動并不是沖動。要知道,隨著捕蛇的人越來越多,時間越長,如此大的蛇已日漸稀少,有時一年過去了,也無人捉到如此大的蛇了。何況今天是從未捉過蛇的大梧捉住的呢。因此,圍觀的人們都好奇地詢問。家寶還熱情地迎了上去,但大梧卻故意裝作未聽到他的問話,不答理家寶,轉(zhuǎn)過身子,抬了抬那只被蛇纏繞的手臂,輕描淡寫地說:我口渴,正準備下溝喝涼水去,這家伙正好從溝里出來,剛好碰上,我一伸手就將它掐住了。
“看不出哩,大梧也敢捉蛇!”
“從沒見大梧捉過蛇,沒料竟是捉蛇好手呢!”
“嘖嘖,這么大一條,百多塊錢呢!”
“這么大的蛇一伸手就捉了,了不起!”
人們七嘴八舌地贊嘆著。
也有人說,大梧,你這條蛇肯定是母的吧,你和它在刺蓬里先搞了一盤再捉它吧?而且肯定它沒看上你不準你搞,而你硬要搞,所以才弄成這個樣子吧?
于是,轟然大笑。
李大梧卻毫不理會,一副得勝將軍的模樣。
回到家門口,見堂客正斜躺在沙發(fā)上吹電風(fēng)扇,忙將準備跨入的右腳縮了回來,身子藏在門框后邊,嘴里輕聲急叫著堂客的名字:“愛英愛英?!碧每吐牭胶埃荒蜔┑卣f:嘴巴癢啦!不理他。大梧就又催叫:愛英,你快出來。堂客終于起身慢慢地朝門外移,剛到門邊,大梧“嗨———!”一聲高叫,同時將蛇纏著的那只手伸向堂客的面前。嚇得堂客怪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準備惡罵大梧“你要死哇!”出口的卻是:哎呀,大梧,你能捉蛇啦!你捉了這么大一條蛇!旋風(fēng)般立起身子,五官驚喜得錯了位。
大梧樂呵呵地說:“還用問,明擺著的嘛!”再次朝堂客抬抬蛇纏的手臂,神氣地說:“快找只蛇皮袋子來裝了,手臂早叫這狗日的纏麻木了?!?/p>
裝畢了蛇,大梧便癱坐著吹風(fēng)扇,堂客麻利地舀一缸涼茶遞過去,大梧就當(dāng)仁不讓地接過茶缸,一仰脖子,“咕咕咕咕”一口氣喝完了。吩咐:“把紅霉素替我找來!”
堂客忙從房里取來紅霉素軟膏給李大梧的傷口抹藥。
李大梧伸出右手,在手腕處,亂糟糟十多個牙口子。大梧驚險地對堂客描述說:丈多高的田坎,它伸直身子在坎下的刺蓬上曬太陽。狗日的,我想都未想,一縱就飛撲下去,首先用身子壓住了它,一只手就逮住了它的尾巴。這狗日的惡哩,掉過頭就在我抓它尾巴的手上亂咬,嘿,咬就咬,我就是死不松手。說到這里禁不住憨憨地笑了,說我還一股勁地喊:你咬就是,你死勁咬就是,任你咬。我曉得它無毒,只不過挨一陣痛……刺蓬里站又站不穩(wěn),好不容易才騰出左手掐住蛇頭,那家伙牙長著呢,有幾處咬穿了,一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它緊咬的牙搬開來……
堂客像在聽大梧講述著一個傳奇故事,驚詫地睜圓了雙眼,嘴巴像誰使勁地上下扯著似的張開。猛地就驚問:“咬住你還不松手?假如是毒蛇怎么辦?”聽了堂客的話大梧似乎一驚,反問:什么,你說什么?松手?笑話,好不容易才抓住呢。明擺著百多塊錢不要了?粉卵才松手呢。又欣喜地說:“咬幾下算什么?不過挨一陣痛。烏蛇又無毒,涂些紅霉素軟膏,一晚上就好了。這不,晚稻肥料到手了吧!”堂客沒作聲,突然起身進房,出來時,手上握有一把角票,急急喚來女兒,說快給你爹買包煙,打斤酒來,你爹十多天沒抽煙喝酒了呢。轉(zhuǎn)身蹲在大梧的身邊,又滿臉憐愛地往大梧傷口處涂藥膏,眼圈不知不覺紅了,一副欲哭的樣子。
大梧見狀,說你這是干嗎,下午你到鎮(zhèn)上換蛇去,你安排要買什么肥料就買,我下午歇歇,晚上我要捉五步蛇去,五步蛇貴呢……
“嗯嗯?!碧每褪箘诺攸c頭應(yīng)著,聲音卻變了調(diào),再次抬起頭時,眼眶內(nèi)卻蓄滿了汪汪的淚水。那一刻,大梧突然發(fā)覺堂客這段日子里也黑瘦多了,一絲疼愛之情禁不出油然在心尖尖上游移起來,忙伸手在堂客瘦削的肩膀上撫摸了幾下,柔聲安慰:好了,別哭了,有什么值得哭的?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你看,我這不是能捉蛇了嘛!這次先買肥料,下次捉了蛇,就給你買兩條短褲,我知道,這大熱天的,你連換洗的短褲也沒有……
“大梧,你別說了?!蓖笪嗄菨M是傷口的臉和衣破褲爛的樣子,堂客突然一把抱住大梧的身子,將臉埋在大梧的肩上,哽咽著說,聲音哀哀的。
見堂客這樣,大梧企圖嘻笑著找一些安慰的話逗堂客開開心,但那僵澀的笑眼里,分明有一汪晶瑩的淚水抑制不住地迅速擴散、彌漫。于是生氣地說:“叫你別這樣別這樣,你偏不聽!”同時轉(zhuǎn)過頭,飛快地將滿臉的淚水抹干凈。
事過好久,李大梧終于和篩子村人說出了第一次捉蛇的實情。聽的人都目瞪口呆,一致認為這種捕法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捕”!
作者簡介:
劉耀儒,男,1964年生,原名劉躍儒,筆名沅河,苗族,湖南沅陵縣人。已在《芒種》《綠洲》《佛山文藝》《湖南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小說集《傷痛故園》(湖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曾任《湖南作家》雜志編輯部主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受聘于某文學(xué)雜志社。
責(zé)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