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1日,一艘英國的艦船載著英國王儲、末代港督彭定康及其家人,于零點47分駛出維多利亞港,離開香港,結束了英國人對香港一百多年的殖民統治。自此,香港回歸到自己久違的祖國母親懷抱。然而,回歸之路談何易!《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規(guī)定:香港在回歸祖國以后依然實行資本主義制度50年不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這8個字寫進《基本法》很容易,但是落實到“治”上,怎么治?什么力量能夠對這個社會構成控制與制衡?更重要的,如何保持香港這個有著復雜歷史背景和特殊價值觀念的社會今天的平穩(wěn)發(fā)展與明天的不斷繁榮?如今10年已經過去,香港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香港市民乃至國際社會,如今以什么樣的眼光審視和評價日益發(fā)展變化著的香港?
1842年8月29日,一個半世紀前,一艘英國艦船,名字叫“康沃利斯”號,在中國江寧的江面上,強迫大清政府和大不列顛簽下了不平等的《南京條約》,占領香港,得到賠款2100萬兩白銀。
10年前,1997年7月1日,同樣是一艘英國的艦船,名字叫“不列顛尼亞”號,在中國南海的海面上,載著英國王儲、末代港督彭定康及其家人,于零點47分駛出維多利亞港,離開香港,結束了英國人對香港一百多年的殖民統治。
自此,香港回歸了,回歸到自己久違的母親懷抱。然而回歸之路談何易!歷史把一條大河人為地改道,百多年后又讓它重新回到了原有的河床———香港如期回歸,憑借的是鄧小平先生“一國兩制”的宏偉設想,這個“設想”乏人拓荒,無人踐行。《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規(guī)定:香港在回歸祖國以后依然實行資本主義制度50年不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這8個字寫進《基本法》很容易,但是落實到“治”上,怎么治?什么力量能夠對這個社會構成控制與制衡?更重要的,如何保持香港這個有著復雜歷史背景和特殊價值觀念的社會今天的平穩(wěn)發(fā)展與明天的不斷繁榮?中國人起碼給自己出了一個現實或者說操作領域的難題———
1945年,香港人口60萬;2006年,香港人口700萬。
有人說,世界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塊殖民地被它的主權國家收回之后發(fā)展得會比從前好。中國人偏不信邪,偏喜歡較勁,那世人就要看看了。小蔥拌豆腐,端到桌面上自然“一清二白”,這句話不是你們中國人常愛說的嗎?對,10年前中國對世界沒有許下一句大話;10年后,香港在國際舞臺上依然靚麗、豐滿、端莊、自信,而且前途更不可限量。至此中國人更是無須張揚了,因為此時,幾乎所有疑惑的嘴巴都已經放棄發(fā)問。
1.財爺喜“派糖”
2007年3月1日,作為中央電視臺派駐香港的第九任常駐記者,我來到位于香港港島中環(huán)的一座大廈。這座大廈有一個剛柔相濟的名字,叫“美利大廈”。因為整個建筑是懸空建造在半山,白色的樓身由很多根巨型方柱支撐,因此遠遠望去,大廈就像腳踩了高蹺。
我到美利大廈的使命是提前翻閱政府財政司司長唐英年一會兒就要向香港立法會提交的《2007~2008年香港政府財政預算案》。上午9點我走進位于7層的香港政府新聞處會議室,11點,唐英年的報告才開始宣讀,這樣我就有很寬裕的兩個小時的時間仔細閱讀,先睹為快,早早作好報道的準備。
香港財政司司長唐英年被人稱作香港回歸后政府的第三任“財爺”,這位“財爺”睿智嚴謹,又不掩飾自己的信仰愛好,比如他喜愛紅酒,不僅嗜飲善品,而且收藏甚豐,這一點香港的普羅市民人人盡知。2007年“財爺”會給香港人帶來怎樣的一份《預算案》?長久以來香港社會一直都在猜測,因為香港的經濟從2004年走出低谷,以后連續(xù)三年一年比一年形勢喜人,“今年財爺該派糖了吧”?這是人們的盼望。
果然,我手頭翻著一大本厚厚的《預算案》,身邊還有服務生不斷送來更多的數字統計以及附件說明,眼前都是一些讓人歡喜的文字:2006年香港“本地生產總值”比上一年又增長了6.8%,這個成績用香港人自己的話說就是“取得了出人意料的高增長”。三年前,香港政府對外解釋香港的經濟形勢時還只是小心地使用了“經濟復蘇”這樣的四個字;而到了2007年,這四個字已經換成了“強勁復蘇”。為了“與市民共享經濟繁榮的可喜成果”,唐英年氣粗膽壯在《2007~2008年香港政府財政預算案》中明確提請立法會批準政府將在五大方面給予市民“寬免稅收”“一次性回饋”的一系列措施,這些措施包括“調低薪俸稅”“增設新生嬰兒免稅額”“寬減兩季差餉”以及“調低低價物業(yè)印花稅”等等,為此政府需要支出的費用高達200多億。
2007年立春后,香港迎來了多年不見的“暖春”。大年初一我上街采訪,發(fā)現有人熱得已經除去了外套,露出了短衫,春天的腳步走得這樣歡快該不是白走的吧?果然3月2日香港各大媒體都在頭版頭條報道了前一天唐英年向立法會提交的報告,人們管“財爺”提出的給予市民的五大方面的優(yōu)惠叫做“大力派糖”“五大驚喜”,整個社會歡天喜地,就連一貫對政府各種施政行為總喜歡挑三揀四的反對派陣營都坦言“好難反對一份派錢的預算案”。
香港回歸第10個年頭,經濟盛開了如此燦爛的花朵,港人高興,中央政府高興,13億內地同胞也為香港舉起了慶賀的酒杯。然而“鮮花盛開”的局面并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簡單回望一下歷史: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就突然席卷而來,2003年SARS又偏偏選中了香港作為重災區(qū),香港政府2003年的財政赤字已經高達401億港幣;2004年得到改善,下降到40個億。這個社會從一系列天災之后真正喘過氣來是2005年,這一年香港政府的盈余首次打破了虧損,實現了140個億;緊接著2006年綜合盈余又迅速上升到551億,這才有了香港2006年“本地生產總值”增長6.8%,才有了2007年可望達到4.5%到5.5%,而2008年到2011年,香港每年的平均經濟增長率依然還可以保持在4.5%以上的較高水平。
從踩著高蹺迎風站立的美利大廈出來,我那天身心通泰。外面落了一陣雨,雨后天晴,可腳下還顯濕漉———這10年香港的“回歸”之路走得是何等艱難,今天的成果有多少人為此付出了代價、努力,乃至嘔心瀝血?
有人閑來曾經作過這樣的假設:如果10年前香港一回歸,沒有趕上瘋狂的“亞洲金融風暴”,2003年也沒有遇到SARS的無情肆虐,香港的經濟就不必挨過那么長一段時間的寒冬。但是說這話的人沒有考慮,正是因為挨過了寒冬,人們才懂得春天來之不易,才有機會看到困境中香港人是怎樣做到了自強不息,同時又是誰向這片海島伸出了援助之手———
2003年2月至4月,香港失業(yè)率的統計數字是7.8%,而到了2006年同期,這個數字已經下降到5.1%;就業(yè)人口卻高達300多萬,創(chuàng)下了連續(xù)6年以來的歷史新高。
2006年12月,聯合國大學世界經濟發(fā)展研究所(WIDER)調查全球財富的分配狀況,發(fā)現香港的人均財富凈值(net worth per capita)已經躍升為世界第一,到了20.2189萬美元,這個數字比盧森堡高出一成,第三名和第四名才輪到瑞士與美國。
同樣是2006年,美國《福布斯》雜志公布了亞洲10大頂級豪宅,排名從第2到第9都在香港。這一年香港股市氣勢如虹,“恒指”一直處于五年半以來的最高位,從年初的15300多點一路飆升,到年底已經突破了20000點的大關,而且據有關專家預測,未來香港的股市還將“牛足3年”。
2007年3月2日,也就是唐英年頭一天剛剛在立法會提交了《2007~2008年香港政府財政預算案》,受到了香港社會的普遍叫好之后的第二天,我對這位“財爺”進行了一次專訪,專訪所談內容當然就圍繞他在《預算案》中所承諾的“五大驚喜”以及近幾年香港經濟為什么能夠取得上下滿意的好成績。唐英年解釋了一些技術的措施,最后說了這樣的一段話:“2007年是香港回歸祖國10周年的喜慶之年,這10年香港經濟在中央政府的支持下、在內地13億同胞的幫助下、香港人經過自己的頑強努力,終于迎來了一年比一年更好的經濟復蘇;同時這10年,香港的‘人心’也在向著祖國一步步地‘回歸’?!?/p>
“‘人心’也在‘回歸’”?
“財爺”的話令我心頭一震。這一震是明確地感覺到了什么,感覺唐英年的話里有某種坦然的“承認”,同時也領悟到了唐英年希望通過我們CCTV的報道向全體內地同胞表露的一片“致謝”真情,它可喜可賀,但也讓我陷入了好一陣子的沉思。
2.香港“倒移民”
1997年香港回歸,準確地說,時間應該是從1995年算起,那時候香港人聽說大陸不久就要收回香港了,大陸的共產黨那是何等的“厲害”,何等的“無情”!他們一旦接管了香港,沒準兒很快就會“清算”富人,會把香港的經濟搞得一塌糊涂。因此很多人都害怕,都患上了“97恐懼癥”,擔心自己窮途末路,于是一股“移民潮”洶涌而來。
中產階級在這次“移民”中最為踴躍,他們賣了車、賣了房,懷里揣著幾百萬港幣紛紛逃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英國。然而這些人到了國外,處境大都不如原先想象的好,基本上找不到穩(wěn)定的工作,此外還要被人看作“二等公民”,備受歧視。結果很多“大丈夫”在家里閑得開始后悔,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老家”,發(fā)現共產黨接管了香港,香港的天地也并沒有自此塌陷,雖說不幸趕上了1998金融危機,經濟一度陷入低谷,但那也是全球經濟的大劫難,誰都沒有回天之力。相反中央政府在這個關鍵時刻并沒有對香港幾百萬的市民撒手不管,倒是想盡了一切辦法,全力挺港,這才使得香港經濟趟過了一段泥濘,慢慢復蘇,最后迎來強勁發(fā)展,老百姓的生活重新又撿回了光明與希望。
想當年,根據有關方面的統計,香港移民到海外的人數大概在40萬左右,但是1999年就有超過11萬的人“重歸故里”,2005年回流的人數已經過半。這些人從“移民”變成“倒移民”,事業(yè)上往往出現落差、收入上一般也大不如前,面孔上的沮喪就像自己誤判了股市或樓市的行情,賠得不輕,仿佛比別人突然就矮下去了一截———
我是2004年下半年來到香港“常駐”的,很早就想做一部電視系列專題片,片名就叫《香港“倒移民”》。開始聽到一位公司老板給我講笑話,說他有個手下,很能干,“不過移民前他是我的上司,那時候他總是頤指氣使、趾高氣揚的;但是‘倒移民’后,再返香港,他又回到公司,我已經提了,他卻成了我的下級。這樣兩個人的關系就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無論何時他在我面前總是點頭哈腰、唯唯諾諾。我就對他說:哎呀,你別老是這個樣子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可是這個人永遠都回不到從前,永遠都改不了一副突然自卑下去的奴才相……”
我開始留意“倒移民”,很想找?guī)讉€“回流者”(香港的說法)聽聽他們的故事。朋友們說:“那好啊,這樣的人可太多了,我的身邊左右到處都是?!笨墒且唤洶萃袔臀医榻B,大家又都犯了難。為什么?香港人要面子,“倒移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們不愿意提,更不愿意被記者拽著上電視自我曝光、當眾“現丑”。
2006年12月,我以誠心感動上帝,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終于遇到了一位不怕見記者、不怕上電視的人。這個人姓余,電話里我問他,如果接受CCTV的訪問有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說:“沒有啊,出去轉悠了一圈,吃了不少苦,失去了很多機會,但也學到了不少東西,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香港、也認識了中國?!?/p>
我們相約采訪的地點是在介紹人的辦公室,一見面,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這位“倒移民”在離開香港前是做什么的?“倒移民”之后又做什么?兩相比較到底有沒有反差?
“倒移民”看出我很想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先遞過了一張名片,接著告訴我“移民”前他是干銀行的,“一家日本銀行,外資,屬于中層管理人員”。那么“倒移民”后呢,他說干的工作是“不一定”?!啊灰欢ā鞘裁绰殬I(yè)?”我問。余先生說:“‘不一定’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當場被他逗笑,心也為他的幽默而變得輕松。
趁著他不介意,我直奔主題:“那您走之前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回來后還能掙到原來那么多嗎?”
余先生并不躲閃:“當然不能,我走之前和我太太兩個人,一年的年薪加在一起共有100多萬,回來以后,說了你也許都不信,連1/3都沒有。”
“是嗎?那么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初為什么要走?”
“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移民’的下場會有那么尷尬?!庇嘞壬嬖V我,“你問我當初為什么要走?那時候我可不是因為什么‘害怕’,只是隨大溜。很多同事都要離開香港去移民了,勸我也試一試,我就遞了材料,豈知剛過三個月,加拿大移民局就批了下來,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就這樣,走了?!?/p>
余先生所說的情況我相信基本上屬實,事實上1997年香港回歸前,很多移民,當時不少人的確并不都是單純地因為“97恐懼癥”,只是跟潮兒。他們自己有時總結當年“逃港”的原始動機,有些人分析是“羊群心理”,這種心理在香港大面積地存在,直到今天我還可以從很多一哄而起的事情上看到些許痕跡。不過為什么香港“倒移民”再回到老家,“很多人的收入就大不如前,掙不到原來的工資了”?對此我倒是覺得有點費解。
余先生說:“那有什么費解?簡單來說,沒有位置了,自己的年齡也大了。”
“這種情況回港前可曾打聽過?如果打聽過,那怎么還有勇氣回來?”
“不回來不行啊,拿我來說,到了加拿大,頭一個月還覺得挺好玩兒的,新奇嘛;第二個月,看看朋友,繼續(xù)休息;可是到了第三個月,這種‘好日子’就完蛋了,為什么?一個大活人,過去在香港已經忙碌習慣,突然停下來什么也不做,人都要瘋。此外還有個經濟的壓力呢,總不能眼看著后半生坐吃山空!”
余先生“移民的故事”開始進入細節(jié),我輕易不敢打斷他,生怕他講到傷心處,突然沒有心思跟我聊下去———
“為了不讓自己在海外移民的日子每天荒廢,三個月后我就開始找工作??墒羌幽么蟮墓ぷ髂阒滥睦锸悄敲春谜业模咳思业纳鐣?,各種職位本來就已經都飽和了,空余的就業(yè)機會不多。而且加拿大,我真的沒想到,那個地方怎么也和咱們東方的社會一樣,很講關系、講人脈?。坑萌藛挝唤洺8静豢次业馁Y歷、也不看我的英文水平,一見面只是說:‘對不起,你沒有在當地工作的經驗,我們不能雇用?!憧?,這話不是明擺著對移民的歧視嗎?你不給我機會,我怎么能攢下什么‘在當地工作的經驗’?”
所以余先生在加拿大蹲“移民監(jiān)”(4年累計在當地要住滿1095天),當過超級市場的“售貨員”,費勁考下過保安的牌照做過物業(yè)公司的“保安”。其他的很多人,他說:“更多的則是到餐館里面去打零工,給人家刷盤子洗碗,大部分人干的永遠都是part time(鐘點工)?!?/p>
“太悶了,總是賦閑,又沒有固定的收入,哪里有前途?看不到?!?/p>
就為了這,余先生決定打道回府。
“可是再回香港‘面子’不是有點不好看嗎?”我悄悄擺了一個臺階。
“是啊,但是沒辦法,人沒飯吃,‘面子’還顧得上?再說人又不是為了‘面子’而活著的!”
回到香港,余先生經過朋友介紹,起初打算再回到原來的銀行重操舊業(yè),但是四處求見、四處碰壁。不少銀行老板講:“現在,我的位置還不如從前你的高,怎么能雇用你做我的下級?”他說這是“表面原因”,而真正的原因是香港當時經濟不景氣,沒有工作位置,“不然我怎么寧肯‘低就’,所有的銀行最后還是沒有一家要我?!?/p>
“你能想象我返回香港后到的第一份工是什么嗎?”接下來余先生反問我。
我搖搖頭(“工”是找工作的意思)。
余先生臉上一派自嘲:“殺蟲工!”
“殺蟲工?”
“對,殺蟲工?!庇嘞壬f:“殺蟲工就是清潔公司的飯碗,我做不成銀行的‘白領’,倒是穿起了白大褂兒,每天到賓館、酒店去給人家打老鼠、趕蟑螂、滅螞蟻?!?/p>
“是嗎?這可沒想到?!?/p>
余先生大笑:“你沒想到?我的家人、父母更不能理解,大家都說:‘嘿,你有搞錯?原來你可是銀行的大經理!’”
過去在香港,余先生不僅作為銀行的高級白領,每個月拿著好幾萬元的月薪,此外他的西裝口袋里還時時揣著一張公司給他的金卡,一種特權,自由“簽單”,隨時可以請客戶吃飯、花銷應酬(當然都要見回報);然而幾年后,就是因為“倒移民”再“回流”到香港,別說過去的“風光”早已不再,萬般無奈,余先生最后連“殺蟲工”的工作也不敢再挑剔。
余先生的境遇在眾多香港“倒移民”中并不是個別現象,有人走前擁有豪華地段的大房子,回來后手里的錢就只夠買一處偏遠的小房。一些人忍受不了這種“反差”,整天愁眉苦臉、無精打采。個別愛走極端的,想不開還步上了絕路。但是大部分的香港人,我在這里特別要說,沒有自暴自棄,他們心里只有一個字———“挺”,做得了“白領”就穿西服;做不了“白領”,他們也可以穿“水靴”。
香港人在失落與逆境當中,最難能可貴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信念:“從頭再來”。
在香港,從2004到2007,不到三年的時間,我看到很多大小餐館的服務生,堂堂五尺男兒,嘴里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知道他們個個來歷不凡,但是人家就是那么整天樂呵呵地為食者上菜,服侍,做著“跑堂兒”。
“競爭社會嘛,人到了哪一步只能說哪一步的話。哪一份工能掙錢,就先干什么,都是過渡,日后的前程只要靠自己的努力,總會改變”。
采訪結束,余先生對我說了這最后的幾句話,說完,他一身輕松,而他目前的身份,我又看了一眼名片,那上面寫得分明:已經是一家藥品公司的“業(yè)務經理”……
3.“CEPA”與“自由行”
2003年6月,SARS的魔影還沒有完全退去。29日,中央政府與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就簽署了一份重要的協議,并于2004年元旦起開始實施。這份協議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體與其單獨的一個關稅區(qū)第一次簽署的一份含金量極高的貿易優(yōu)惠政策,名稱為《內地與香港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安排》(簡稱《CEPA》)。當時香港人并不完全了解中央政府的用心,接下來在《CEPA》實施的第一至第四階段,人們才慢慢咂摸出這個協議對香港不僅僅是一劑良藥,而且是一種滋補性很強、作用異常久遠的靚湯。
《CEPA》內容全面、豐富,不僅包括了貨物貿易自由化、服務貿易自由化以及貿易投資便利化,還包括了內地與港澳在金融、旅游、專業(yè)人士資格互認等等領域的一系列合作。僅舉一例,在經貿政策上:《CEPA》實施以后,香港進口到內地的“原產地產品”,貨物貿易關稅幾乎全免,這個“全免”就是“零關稅”,而這個“零關稅”,說來容易,拿出來做做人情也非常體面,但是香港很少有人知道,如此巨大的政策優(yōu)惠對內地廠家會帶來多么巨大的沖擊!2004年香港在《CEPA》的帶動下,當年經濟增長就提升到了8.1%,2005年又呈現了7.3%,此時香港人愕住了,這才明白自己手里端著一碗甜水卻原來身邊還有一眼已經掘好了的深井。
2006年6月22日,香港回歸九周年之際,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27日至29日來到香港,出席為慶?!禖EPA》簽署三周年而舉辦的“內地與港澳經貿合作發(fā)展論壇”,并在香港進行了多項參觀訪問。香港商界人士感謝賈主席,說:“由于有了CEPA,香港經濟增長強勁,目前已經有上千種產品進入到內地實現了完全的‘零關稅’,香港經濟已經再度回到了‘回歸’以來的高峰狀態(tài)。”
據悉《CEPA》實施后的頭兩年,各項優(yōu)惠政策直接為香港創(chuàng)造的新就業(yè)職位就有大約29000個;截至2006年一季度,內地累計進口享受零關稅待遇的港澳貨物總值已經實現4.94億美元,稅款優(yōu)惠總額為3.02億人民幣。
3億多元人民幣,當時這點具體的數字聽起來并不驚人,然而這是一扇“免稅”的大門,今天香港人進入這扇大門可以省下幾個億,日后,原本需要的稅收支出統統都不必再掏腰包。
自《CEPA》簽署以后,內地與香港(包括澳門)又先后簽署了一連串的補充協議,其中協議允許香港(包括澳門)居民在內地開設個體工商戶,經營范圍涉及零售、餐飲、美發(fā)美容、保健服務、洗浴服務、家電修理以及其他的日用品修理等,并同時規(guī)定“港澳個體戶與內地個體戶待遇相同”。這條政策公布以后,根據商務部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2006年3月底,已經在內地注冊的港澳個體工商戶就達到了2261戶,從業(yè)人員5111人。
此外,《CEPA》自2003年簽署到2007年的今天,中央政府一路在降低香港的法律、會計、建筑等行業(yè)的專門人才進入內地提供服務的門檻,因此很多香港這方面的人才也大舉進軍內地,不但使這些人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同時也開發(fā)并發(fā)揮了香港的人才優(yōu)勢。
有件事,是個說法,也是個做法,后來給內地和香港的老百姓都帶來了不小的“實惠”,這就是我們大家現在已經朗朗上口的“自由行”(香港也叫“個人游”)。
2006年1月中央電視臺新增了一個專門反映香港社會生活的欄目———“直通香港”,約我為他們采訪香港旅游發(fā)展局前主席周梁淑怡。我見了周梁淑怡也按照香港人的習慣叫她“周太”,然后問到“自由行”究竟是怎么來的?周太很自豪地對我說:2002年她在內地見到了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朱 基,“那時候我就琢磨這個問題已經很長時間了,一直都感到兩地的旅游很不對等,就大著膽子向總理提出:‘現在香港人什么時候想去內地,說去就去,很方便;可是內地人想要來我們香港看看就很困難。因此,國家能不能開放一條政策,讓廣大的內地同胞想來香港就能來,這樣也可以讓我們多一些旅游的客人和收入?!?/p>
為了香港的旅游并以此帶動整個的香港經濟,周太“拉客”都拉到了國家總理。
“那當時總理的態(tài)度怎么樣???”我問。
周太說:“很高興啊,當時總理就表態(tài):‘好。’當然那個時候國家其實也已經在考慮用這個辦法來幫助香港。內地人多,政策一旦放寬,香港的旅游一定會有一個巨大的發(fā)展?!?/p>
2003年7月28日,從這一天開始,內地連續(xù)批準了對北京、上海、廣東、福建等16個省、市的49座主要城市開放“居民以個人身份赴香港、澳門自行旅游”,其中廣東省因為毗鄰香港,陸續(xù)開放的城市截至到2006年12月已經多達21座。
2005年年底,香港迎來了當年第2000萬個訪港旅客,周梁淑怡親自到機場迎接,這個“2000萬”的數字不僅突破了香港過去多少年來的歷史紀錄,而且其中很大比例都是通過“自由行”來到香港的內地人。
2006年中國內地居民出境規(guī)模共有3452萬人次,其中“首選目的地”很多都是香港。而2007年春節(jié)期間,僅經深圳羅湖一個口岸來到香港過年的內地人人數就高達60萬,這不能不說和“自由行”有關。
由于有了“自由行”,內地人在香港吃、在香港住、在香港大把大把地花錢消費,這種政策樂得普通內地人再也不會把去趟香港當成奢望,同時更樂得香港的商家人人笑口常開,直到今天都合不攏……
4.人心可歸?
香港回歸10年,經濟上遇到了一次次的重創(chuàng),其中“金融危機”與SARS兩場不期而遇的天災,是命運對香港的考驗甚至捉弄。但是香港挨過了,這條大船沖破迷霧,繞過激流險灘,如今又從美麗的維多利亞港灣啟航,走向世界。至此,沒有人再擔心共產黨接管了香港,搞亂了香港的經濟,破壞了香港的生態(tài)。然而香港主權回歸,人心是否也同步回歸?這個問題不在大海平靜的表面,而在海水深處———
2004年我到香港后第一次看到來自香港大學的一份民意調查,問卷的題目是“你是什么人?”這道題又被分為四個細致的小題目:“你是中國人?”“你是香港人?”“你是中國的香港人?”“你是香港的中國人?”當時看了基本摸不著頭腦:為什么港大的民調要截取這樣四個級差很小的提問?它渴望了解的是香港人什么樣的心態(tài)?
接下來有一次我隨香港的人大代表到廣東梅縣進行考察,路上碰巧和一所知名大學的校長坐在一起。這位校長顯然把我當成了中央電視臺的資深記者,向我提出了一個難度極高的問題:“依你看,現在香港的問題是什么?”我不假思索:“經濟,趕快把經濟搞上去?!毙iL先生說:“對,但這只是表面,不是根本,根本的問題要我看是人心?!?/p>
作為香港當時8所高校的校長(后來增加到9所),我知道這位校長大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香港人”,當然也知道他是勇于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的。不過香港的大學校長為什么會向我一個內地的記者提到“人心”?1997年香港如期回歸,“香港人”當然就是名正言順、意義單純了的“中國人”,這個問題還有什么可爭議的價值嗎?然而當我冷靜下來仔細咂摸,特別是設身處地地為香港人著想,身份一換位,立刻就明白了問題何以成為問題:1997年香港告別英國人一百多年的統治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從民族自豪感上來講,人們的腰桿挺直了,不再為自己生長于中國,當局統治者卻舉著一張“鬼佬兒”的面孔而尷尬。但是以往的幾十年,“中國人”在世界的舞臺上沒有地位,他們是“貧窮、落后、愚昧甚至被赤化了的一族”,香港人在這一點上有很多的疑慮,或者說他們的追求很“務實”———回歸后,如果香港的現實社會依然穩(wěn)定、思想氣氛依然自由、經濟發(fā)展依然向好、老百姓的生活水準依然很高,那么過去的“香港人”并不會太在意自己究竟屬于“什么人”;然而1997回歸,緊接著鋪天蓋地“金融危機”當頭棒喝,再接著就是SARS的瘋狂肆虐,經濟到了2003年已經全面陷入低谷,這時候有人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香港人你究竟愿意做哪里的人?讓他們怎么回答?如果問我我又怎么回答呢?
也許我們可以作這樣的一個假設,假設英國人1997還在香港,突遇1998亞洲金融危機,2003年又遭到了SARS的奪命砍殺,香港人的命運還掌握在英國人的手里,那么這兩場“天災”掃蕩過后,香港人的生活水平會不會有所改變?
可惜我不能要求每一個香港人都像我這樣思考問題,歷史不能假設,香港人“務實”的習慣使這種“假設”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會被遠遠地推到視線以外。此外還有一個現實: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幾百萬香港人并不是人人都真實地了解內地、了解中央政府以及十幾億內地同胞對香港所持的態(tài)度及感情,這一點當然也會障礙他們對祖國的認同。
2007年3月,北京召開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年度會議,香港《經濟日報》的記者在3月16日國務院總理召開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向溫家寶總理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今年是香港回歸祖國10周年。請問總理,對香港回歸10年來的表現,您有什么樣的評價?”當時我在香港,在看香港很多媒體都在實況轉播的這場記者會,記得溫家寶總理從容地回答:“香港回歸10年來,確實走過了一條不平凡的道路。這10年來,中央政府堅定不移地貫徹執(zhí)行‘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方針,堅決按《基本法》辦事,沒有干預屬于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內部的事務。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團結香港市民,戰(zhàn)勝了亞洲金融風暴等一系列的困難,經濟得到穩(wěn)定、恢復和發(fā)展,民生得以改善?!蓖瑫r溫總理在請這位記者轉達他對香港同胞的問候時還說道:“值此香港回歸10年之際,我衷心希望香港更加繁榮,更加開放,更加包容,更加和諧。紫荊花盛開了,今年花兒紅,明年花更好!”
香港回歸10年,中央政府包括13億內地同胞并沒有要求香港的“人心”一定要立刻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是客觀地講,這10年,香港的“人心”已經和正在加速地發(fā)生著改變?;氐?004年我初到香港時看到的那份港大的民調,當時那四個小問題香港人所答“我是中國人”的比例著實沒有過半,很多人捫心自問還是只愿意表明“我是香港人”或者模棱兩可地承認我是“香港的中國人”。然而接下來的2006年,同樣的一份問卷,答案不同了———根據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最新的一次民意調查顯示:有56.3%被訪市民對中央政府在香港實施的政策給予了正面的評價,這個數字比上一年同期大幅上升了20個百分點,而對此依然抱著負面態(tài)度的受訪者只有9.9%。
香港是一個自由的社會,人們的思想、立場、態(tài)度不會被“個體意識”以外的任何因素所強加或左右,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統計數字相對地少有水分。為什么香港回歸10年,港人終于漸漸改變了他們過去對內地特別是對中央政府懷疑以及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因為“人心”畢竟是肉長的,中央政府在這10年中一再推出“挺港”的諸多措施,不僅只為香港解了一時的燃眉之急,還為香港的明天作出了很多方面的設計和安排。香港人畢竟把這些都一一看在眼里,身受其惠,不再否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再忌諱自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1990年4月4日,第七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1997年以后,香港政府每年都舉辦《基本法》頒布紀念年的大型研討會,整個社會到處可見各種各樣的“國情教育”,這些成系列的說服、感化不僅實在客觀,而且全部都是由香港人自己來舉辦。香港人為什么要主動地與祖國靠攏?因為他們知道香港今天乃至未來的出路只有一條:“背靠祖國,面向世界?!睋Q句話說不“背靠祖國”就沒有基礎“面向世界”。祖國內地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經濟發(fā)展已經突飛猛進,各種體現在政治、經濟、文化、價值觀念等方面的變化也已經和香港人越來越具有“共同語言”。
2006五四青年節(jié)香港金紫荊廣場舉行了隆重的升旗典禮。我去現場報道,看到廣場上伴著音樂緩緩升起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五星紅旗,也有帶著紫荊花圖案的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區(qū)旗。升旗儀式以后,一個旨在持續(xù)性地對香港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國歌、國旗、國徽———通識學習計劃》也隨之展開。而從這一年開始,香港以后每年的“五四”,民間都要用這種“升旗典禮”的莊嚴來提升全港青少年民族精神、國家觀念以及中國人身份的認同感———同樣是沒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他們的熱情只來自自身對祖國的渴望。
封閉了幾十年的兩地關系需要時間使彼此通過交往相互了解、相互理解。10年香港回歸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短暫的一瞬,這“一瞬”要與過去一百多年外族對香港的統治相對照,它更顯得急促,更不能指望一夜春風,梨樹盡白。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內地人敞開了胸等待香港同胞發(fā)自內心的相擁一抱,這一天或長或短,什么時候能夠真正到來都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一種必然,這種“必然”如今已初顯端倪!
5.“務實”與“民主”
長期以來香港人對內地不了解,加之早已習慣用西方民主與自由的尺度來衡量中國內地所發(fā)生的一切,因此種種固有的“成見”不可能馬上放棄,這些“成見”有誤解,也有正義使然的批評承擔。
2003年7月1日,香港50萬人參加了一場反對《基本法》第23條立法的繞港大游行,以后每年的一些固定時間,反對派都要組織市民上街,反對派的反對派也會號召更多的人表明另一種觀點和意見,這一切對外界已經不是秘密。
2004年年底,我第一次聽說香港又要組織游行,說出來不怕人笑話,心里頭真是有點害怕,怕什么?因為剛來香港,從未經歷,畢竟“游行”在任何一個社會,總要和政治發(fā)生某種聯系,總不能被看作一件平常之舉。然而后來我到了維園(當天游行的集中地),看到廣場上人山人海、彩旗飄揚,同時也發(fā)覺自己夾在人群當中根本就是滄海一粟,根本沒人在乎,那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到了香港的“自由”。
2005年9月12日香港迪斯尼樂園開幕,我從傳真機上下載了這樣的一篇政府公告,其中有一條聲明就清楚地寫著:“有關方面已經在迪斯尼門前為準備示威者開辟了一塊示威之地。”這事讓我始覺詫異,稍后才省覺到香港是一個民主的社會,很多表達“民主”與“自由”的形式都會受到法律的保護,因此每遇重大活動,官方都必須為示威者提前準備出示威場地,這是正常的,反之倒有破壞“民主”與“自由”之嫌。
毋庸否認,很多香港人對內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法不依,執(zhí)法犯法,一些政府官員貪污腐敗、肆意侵吞國有資產。我與香港人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會在心里說服自己不斷地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問題,而香港人沒人要求他們去這樣想:“別著急,你們要看中央政府的原則、立場,內地這些年難道不是正在逐步地健全法制、不是正在一步步地嚴懲貪官污吏?”
曾經有人對我說:“如果和內地的情形相比,香港的自由已經是很大了,大街上不少過激標語公然地就掛在公共場合,一如廣告,人們走出家門游行示威,就像爬山、散步,這些在你的眼里難道不是事實?”我說“是”,因為不想回避。然而香港的“民主”與“自由”基礎是什么?人們強烈要求這兩樣東西目的何在?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必須說:香港人看待“民主”與“自由”不是追求他們自己根本就搞不清楚用途的擺設或某種虛幻,他們把這兩樣任何文明社會都會渴望得到的東西看成是自身生存的保障,不允許被什么力量所剝奪,同時也不允許被任何黨派或勢力所利用。
2007年3月25日,這一天對香港人來說是一個讓人捏汗的日子,因為在這一天香港要選舉自己的第三任特區(qū)行政長官,兩位參選人一個是現任特首曾蔭權,另一個是公民黨的代表梁家杰。兩個人都爭著要當特首,各自都有自己的競選口號和施政綱領,其中曾蔭權的口號是“我會做好這份工”,“這份工”當然指的就是“行政長官”的職位,并且提出了一系列“說得出、做得到”的促進香港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措施。梁家杰的口號則比較單一:“2012年實現香港雙普選”,這里的“雙普選”一是指“立法會”、另一個是指全民普選“香港特首”。
不在香港,內地人也許對這場“特首選戰(zhàn)”缺乏了解。而我在香港,一段時間以來常會聞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選戰(zhàn)硝煙??陀^上講,2005年第二任特首董建華半途卸任,曾蔭權接過擔子以后,其所作所為,特別是促使香港經濟在兩三年的時間內迅速地得到了全面復蘇,市民對他的為人、能力還是比較滿意的,因此謀求連任本無太大懸念;但是支持梁家杰的一些人不想投曾蔭權的票,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否認曾蔭權有著40年的公務員經驗、曾經分別做過香港財政司司長、政務司司長,同時又有能力與中央政府進行很好的溝通。他們不滿意的只是目前香港行政長官的產生辦法(由800人選舉委員會提名并最后投票表決),認為這是“小圈子”選舉。因此2007年香港特首換屆,他們要求市民人人都要擁有投票權,并不在乎誰最有資格當特首,只是力圖突破現有的選舉方式。
平心而論,全民普選自己的最高行政長官,這對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當然是“民主”與“自由”的指標之一,香港人當然明白這種方式從理論上講非常誘人,也不違反《基本法》的根本原則,連中央政府都希望香港能夠盡早拿出一個可以讓全社會各界都能接受的成熟方案,最終有一天實現特首“普選”。但是2007年香港人對于“普選”是否已經具備了成熟的心理準備和控制能力?“普選”的結果是不是能夠真正地體現民意?會不會給香港好不容易才迎來的“經濟強勁復蘇”帶來負面的沖擊?同時誰又能保證香港在匆忙之間實現“普選”,會不會給各黨派搭建了一個從此開始長期惡斗的平臺?兩難之間,很多香港人心頭充滿徘徊。
作為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香港人其實早就領教過這個世界很多國家或地區(qū)打著民主的旗號所進行的種種“競選黑幕”。臺灣的“總統大選”折騰來折騰去,最后整出了一份什么樣的公平與正義?各政黨之間相互攻訐:“倒扁”“廢馬”“賄選案”“槍擊案”“經濟弊案”大大小小、此起彼伏,其結果只是使臺灣經濟連年下滑、國際信譽不斷萎縮,而老百姓從中又得到了什么具體的好處?
沒有“好處”香港人就輕易不會跟著瞎起哄,這種“務實”的態(tài)度使他們在任何事情上最終都不會舍棄理性,何況特首選舉,那是對每一個香港人來說都有著重大關聯的大政治。
可以說2007年3月以前,香港市民對新特首的人選內心更多傾向的已經是曾蔭權,這種“民意”一時間仿佛已經“板上釘釘”,令人不必擔心。進入到3月,為了體現“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并培養(yǎng)市民大眾積極關注特首選舉,兩位參選人分別在1號和15號接連舉辦了兩場電視辯論,香港700萬人口那兩個晚上都可以守在電視機旁一邊收看“實況轉播”,一邊接受權威機構的“民意調查”,于是形勢出現了一些異動,為什么?因為曾蔭權與梁家杰相比,口才略遜一籌,尤其在第一場的“辯論”之中,曾蔭權老老實實地只會說如果他成功當選,他保證他的施政綱領一定會“說得出、做得到”,而梁家杰口若懸河、收放自如,“現場表現”得分一路上升。
香港市民的政治成熟度究竟有多高?能不能夠經受得住這場考驗?說老實話,那兩個晚上,我一邊看直播,一邊還真擔心老百姓會不會因為兩位參選人一時的“口語表達”,“情緒化”地動搖了他們原本對問題實質的判斷?然而,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慮了。
3月25日上午9時至11時,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第三任行政長官選舉真槍實彈地在遠離港島的大嶼山亞洲國際博覽館2號館內舉行,兩個小時的投票和隨后將近一個小時的點票、記票、監(jiān)票,我的心還是緊緊地被一只大手揪著。尤其在選舉場地,有位選委,身上穿著花綢長袍,臉上竟然戴著一張肥豬面具,來回穿梭,口中不斷大喊“要求普選”,反對曾蔭權連任。盡管這位外號叫做“長毛”的香港立法會議員(也就是當然的特首選委)香港人誰都知道,每到重要場合他都會把自己打扮成小丑,不擇手段地與政府對抗,誰都不會理睬他的肆意而為,但他的出現畢竟破壞了選舉的嚴肅氣氛,也給選舉增添了某種晦氣。
11點50分,選舉主任馮驊法官終于要當場宣布得票結果了,曾蔭權和梁家杰都同時被請到了點票臺上,那一刻我也在現場,已經提前把“曾蔭權當選”的手機短信輸好,就等著結果一被證實立刻發(fā)出,讓中央電視臺可以在第一時間內以字幕的形式飛播新聞。然而從曾蔭權和梁家杰的臉上,我絲毫判斷不出最后的結果,只有一任心跳在不自覺地加快。
800名香港行政長官的選舉委員當天到場的并沒有滿額,“有效票數是772張,其中曾蔭權獲得649票,梁家杰得到123票,”選舉主任最后宣布:“曾蔭權因為得票超過了有效票的半數,在選舉中勝出,當選為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第三任行政長官?!边@時,我一直懸著的心不是頓時放下了,而是立刻被全場爆發(fā)的掌聲與歡呼激蕩得更加厲害。
香港人離不開“民主”與“自由”,不過他們要的“民主”與“自由”是實在的,要能夠為他們的利益帶來實際的保證。800名選舉委員首先是由700萬港人遴選而出,80%的選委最后之所以保持了“頭腦清醒、理性及政治成熟”,投了曾蔭權的票,因為他們不能因為某種不切實際的誘惑而不顧及700萬香港市民的前途與命運,不能“只重口才而不看能力”,這當中“前途與命運”的考量當然也包括他們自己福禍同擔。
6.“負資產”與“人民幣”
還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香港經濟正處于誰都樂享其成、誰都恐懼,但誰也都不知道泡沫究竟會在何時突然破滅的邊際,那個時候香港的樓價天天飛升,股市放縱不羈,政府官員的工資待遇一步步攀高,中產階級甚至包括所有的普羅大眾,三搞兩弄腰包也都很容易被漲到飽滿,直至今天,很多香港人提起當年的“市面好景”還不能忘懷。
英國人臨走之前把香港整出了一片“錦上添花”的好生活,他們要走了,當然不必太多顧及香港的未來,然而接下來誰繼續(xù)經營這個高臺?誰會想到僅僅一兩年的時間,香港的樓市就會突然下滑,物業(yè)市值竟然會跌至比欠銀行的余款還要低的程度?于是香港社會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嶄新的階層,叫做“負資產”,這就是泡沫經濟終于孕育而出的人數高達10萬戶之眾的“資不抵債”人群。
有人說:在香港,當年與“泡沫經濟”伴生的還有“泡沫政治”,這是指末代港督在90年代初中期極力推動的所謂的“政制改革”。這一急促上馬、強行推進的“免費政治快餐”破壞了香港原有的政治生態(tài),樹起了政制激變的目標,從而也催生了一批畸形的政客,引發(fā)了民主發(fā)展認識方面的某種社會性錯亂。
中國人歷來面對世界都有博大的胸襟,過去上百年我們內憂外患,民弱國貧,任意被列強欺凌,不得不一次次割地賠款,隱忍屈辱;然而百年之后,這頭嗜睡的獅子再一次醒來,“龜兔賽跑”那只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自勉。上個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人用了30年的時間不僅讓世人看到一個面目瘡痍的大國是如何在艱難中一步步崛起,而且也讓世人明白了,說到底,中國根本就不是一只“烏龜”!因此1997年香港回歸前后,盡管人們已經看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臺前幕后,但是勇敢承擔、必須承擔,中央政府和內地十幾億同胞對香港只有義不容辭的滿腔熱血和堅定不移伸過來的一雙援手。
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人民幣與港幣無論在內地還是香港,后者都比前者要光彩照人,誰都渴望把自己兜里的那點人民幣盡快想辦法換成港幣或者美元。然而這種情況到了8年之后突然變化了,不少人開始把人民幣緊緊地捂在懷里,有人手里有港幣,甚至趕忙兌換成人民幣,悄悄地帶回內地存儲或者投資。
2004年我到香港,記得當時的人民幣與港幣的比價還是1.06∶1。2007年1月11日,按國際市場中間價計,二者已經達到1∶1,緊跟著就出現了“倒掛”。
2003年11月19日,經國務院批準,人民銀行宣布開始為香港銀行開辦個人人民幣業(yè)務提供清算安排;2004年1月18日,內地有銀聯標志的人民幣卡被允許在香港使用;2005年11月1日,央行再一次決定擴大為香港銀行辦理人民幣業(yè)務提供平盤及清算安排的范圍,其中包括提高目前一些業(yè)務的金額限額及允許香港居民個人簽發(fā)人民幣支票支付在廣東省的消費性開支……
從1997到2007年10年間,人民幣與港幣匯率發(fā)生了變化,這并不表明內地要與香港叫板,只是一方面自然呈現了內地經濟連續(xù)多年快速發(fā)展的基本事實;另一方面國家更考慮在香港回歸之后把內地與香港的攜手共進放到一個大盤子里來設計。這不僅會提升香港人對祖國實力的信心,而且中央政府還要很好地利用香港這個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將香港作為人民幣未來注定要走向世界的一塊不可多得的試驗田。
2007年3月北京召開兩會期間,我為“新聞聯播”在香港制作了一期“人民幣業(yè)務在香港不斷放寬”的專題節(jié)目。當時設計到莎莎化妝品店去實地采訪一下內地的游客(“莎莎”是內地人最喜歡購買化妝品的香港名店),看看到底有沒有內地人使用人民幣來香港消費。到了店里,起初我還擔心不會遇到這樣的顧客,完全沒有想到攝像師剛剛把機器打開,一位來自四川的姑娘就正好在往外掏“銀聯卡”。之后我從莎莎總部的“企業(yè)傳訊總監(jiān)”口中得知:近兩年來,內地客人在“莎莎”買東西,其中70%不再使用港幣而轉用人民幣。而2007年頭兩個月,“莎莎”的營業(yè)額比去年同期已經提高了8%。
截至2006年12月底,香港銀行各項人民幣業(yè)務發(fā)展穩(wěn)步、有序,資金清算渠道暢通,正常開辦人民幣業(yè)務的銀行已有38家,人民幣在香港的存款余額已實現了227億。這個數字雖然從百分比上看,比起港元和外幣在香港的存款還相對較少,但是10年前誰能想象香港人或內地人在香港存款不去使用港幣或美元,相反卻大膽地使用起人民幣?
國家整體經濟規(guī)劃從“十一五”開始已將內地與香港的發(fā)展放入了一張統一的藍圖,人民幣在香港不斷被放寬業(yè)務,此舉并不會有違《基本法》規(guī)定的香港在回歸祖國之后“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基本原則,也不會一下子沖擊港幣,最終使港幣邊緣化,而是能夠進一步密切內地與香港的經貿關系,便利兩地居民互訪和旅游消費,互惠互利,打造雙贏。這是初衷所在,愿望所在,將來也必然是結果所在。
7.香港的本能
翻開尚不算太遠的歷史,人們不難看到,香港與內地其實并非只在“97回歸”以后才開始交往合作,尤其在經貿領域。2007年3月9日至15日,香港貿發(fā)局在海運大廈展覽大廳舉辦了一個名為《商貿世代———香港貿易40年》的展覽。人們在展覽上看到了一樣樣過去港產工業(yè)的“老產品”,這些“老產品”有大家十分眼熟的老式收音機、電視機、大暖瓶、大掛鐘以及呆頭呆腦的塑料洋娃娃和色彩鮮艷但俗不可耐的塑料花。上個世紀60年代,香港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用香港人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家八口一張床”。那個時候,工業(yè)剛剛起步,紡織、塑料、五金、玩具就是香港的制造業(yè)龍頭,“我們由‘山寨廠’做起,今天‘串’膠花,明天‘啤’公仔,后來才逐步建立起了香港的多元化的工業(yè)體系?!?/p>
香港經濟真正的騰飛發(fā)生在何時?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為什么歷史選擇了這個年代讓香港“騰飛”?1978年,中國內地改革開放,國門洞開,飽受勞工、土地不足困擾的香港工業(yè)家忽然發(fā)現了一個龐大的新天地已經顯身于珠江三角洲,就在自己的身邊,從此便開啟了香港經濟與珠三角“前店后廠”的合作。香港多種新興工業(yè)迅速崛起,傳統行業(yè)的經營手法被更新,快速轉向了高質素、高增值的品種,于是制衣、玩具、電子、鐘表、珠寶等等由規(guī)模較小的行業(yè)魔幻般地變成了主流,從而推動了香港產品整體邁向了國際市場。
今天,稍微了解一些香港事情的內地人都知道,香港作為亞洲最活躍的自由經濟和服務性經濟地區(qū),她的頭上至少有三頂桂冠:“國際金融中心”“國際航運中心”“國際貿易中心”。除此以外肩頭還飄動著許多條鮮艷的彩帶:“會展中心”“旅游中心”“人才中心”。這些“桂冠”和“彩帶”不是自我標榜,而是有著國際上認可的一系列強硬紀錄,其中“金融”與“貿易”,香港在亞洲不僅穩(wěn)坐“老大”的席位;在世界“集資市場”“全球最具競爭力的經濟體系”“最佳營商城市”等評選中也已經成為“老二”;而“運輸”方面,香港憑借維多利亞港天然深水港的優(yōu)勢以及香港人長年不懈的努力,到了90年代已經成為“全球最繁忙”的貨柜港、“全球最繁忙的”國際航空貨運中心之一……
2005年香港中文大學曾經邀請臺灣國民黨名譽主席連戰(zhàn)先生來給學生搞過一次講座,我到現場報道。連戰(zhàn)先生講到他的老師很多年前曾經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贊美香港,很俏皮,也捎帶了一點外圍人對香港酸溜溜的妒嫉:“香港不就是海邊的一塊石頭嗎?可幾十年、人家?guī)装偃f人竟把自己經營得那么好!”我當時聽了,嘴里像含了塊硬話梅,很長時間都滿口滋味。
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日本用了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鯉魚翻身,迅速崛起,全世界的人都奇怪:東亞那么一個小小島國,要人口沒人口,要資源沒資源,憑什么他們的經濟發(fā)展竟能跑贏西方一眾老牌兒的資本主義?香港人在骨子里其實也有一種“島國意識”,這種意識在自由經濟的土壤里培植了頑強的生命力。
那么香港的本能是什么?
挖空心思,敢想敢為,無孔不入。
這種本能從他們百年奮斗的歷史艱辛中可以看到,從回歸10年一時身處逆境而決不言敗的信心與智慧中也可以看到。讓我來舉一個“嘴巴”的例子———
鳥兒一樣地棲息香港,哪一天能離得開吃?
從傳統上說,香港的飲食文化高度發(fā)達———酒樓食街遍布港九,全世界各種風味的飲食在這里幾乎都能找得到蹤影。已經記不得多少年了,人們腦袋里誕生了這樣的一個概念:香港人從早到晚好像都在吃———早茶、午茶、下午茶,吃過了晚飯還有夜宵。一句話,整個香港,如果只計較嘴上的這點事兒,簡直就是張“大飯桌”!
香港是張“大飯桌”,或者說香港一直是享譽世界的“美食天堂”,能不能就把“天下第一吃”的美名加冕到自己頭上?
2004年開始我常駐香港,那時候香港的經濟還沒有全面恢復過來,香港人怎么利用“吃”來大做文章?我想不到,想不到以后我會通過“嘴巴”看到香港人的精神世界。
2006年春節(jié)大年根兒,香港舉行了一場名副其實又感天動地的“大吃大喝”行動,“吃法”的名稱起得極響亮———“萬人盆菜宴”,地點就選在港島中環(huán)添馬艦廣場(Tamar Site)一塊馬上要建造政府新大廈的空地,這塊空地的大小和足球場差不多。
1月8日,這一天離“三九”只差幾十個小時,那天晚上香港的氣溫還不到12度,這樣的天氣在北京、還不要說在哈爾濱,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在香港就已經快凍死人了。果然次日清早,我翻開報紙,香港天文臺確認:1月8日是香港2006年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稏|方日報》還登出了一篇報道:因為寒流驟襲,香港《嚴寒殺四人》。然而就在這樣能“凍死人”的夜晚,添馬艦廣場巨大的空地愣是從下午就開始擺上了1100張餐桌,每張餐桌可以坐下12個人,1100乘以12就是13000多位食客。我的媽呀,“萬人盆菜宴”?我猜想這怕是要沖擊吉尼斯紀錄?接著打聽了一下,果然是。
因為要采訪,我們中央電視臺的記者下午5點多就來到了添馬艦?,F場風大,所有紙做的和布做的東西都在風中被抖得嘩嘩直響。站在“萬人盆菜宴”的廣告牌前,我手拿話筒,穿著厚大衣還直打哆嗦,這讓我有理由懷疑:今晚這么冷的天氣,還會有上萬人來露天廣場吃飯嗎?聽說本場“大吃大喝”還吸引了很多日本人、韓國人,以及西方世界的各國“鬼佬兒”(香港對“洋人”的稱呼)。
然而不到7點,1000多張桌子就已經被坐滿,這當中有香港人、內地人,也有外國人。人人大衣、圍巾,手套、帽子,喧鬧著等在風中,守著“大盆菜”,等待主辦方在廣場中央臨時搭起來的高臺上興奮地大叫:“一、二、三———開吃!”
1000多張餐桌、1萬多張嘴巴、兩萬多支筷子,寒風、音樂,火鍋冒出來的熱氣,其情其景何等壯觀、何等奇?zhèn)ィ?/p>
盡管,香港漁農護理署作為這次“大吃大喝”的主要倡導者聲稱:本次“萬人盆菜宴”目的并不在單純地“吃”,因為這次“吃”所用的材料絕大部分都由本港漁農戶生產,因此如果說有意義,第一就是推廣香港本地的漁農產品;第二,借助“萬人盆菜宴”弘揚香港飲食文化的魅力,以吸引更多的海內外游客。
為了滿足這次“大吃大喝”的物質需要,我在采訪主辦單位的負責人時獲知,他們提前已經準備好了的各種食材竟然超過了2萬斤。2萬多斤?這是什么概念?豬腩肉3850斤、活雞2750斤、龍躉(大型石斑魚的一種)2750斤、蘿卜3850斤、芋頭2750斤、生菜3300斤,這么多材料還不算其他的配料、湯料以及面條、礦泉水等等,試問,天下哪有一家酒店一下子能夠買來這么多的東西準備一頓飯?
2006年1月8日,香港添馬艦廣場的1100張餐桌,每一張桌上只有一個菜,這道菜被裝入了一個盆子,大小如同普通的洗臉盆,鼓鼓的,就放在桌子中央,沒吃之時上面都包著大紅紙,閃閃亮亮。而很多內地人也許并不知道“大盆菜”的來歷,這是香港過年、婚嫁,或者燒香上供時的一道風俗飲食。追究它的歷史,相傳南宋末年(距今大約700多年前),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趙被金兵追趕,倉皇南下跑到了新界,那時候皇帝和他的殘兵剩將已經是人疲馬倦,可新界的村民不懂得宋家王朝就要滅亡,聽說自己的皇帝突然駕臨了,人人激動不已,家家都拿出自己最美的食物來招待三軍。當時新界老百姓敬神講究要用九道菜,九表示無限虔誠,于是大家就趕緊制作“九菜大宴”,結果菜做好了,轉身發(fā)現盛菜的容器不夠,急慌之中各家就都搬出大木盆,洗洗干凈,把九種菜一一地放到盆里,這樣“盆菜”就世代相傳。
我不知道是誰最先想出要把香港家庭式的傳統年飯擴大到一萬人來一起吃?一盆熱乎乎的飯菜,如果是一家一戶圍在一起動筷子,這并不奇怪;而成千上萬的人圍在一個露天廣場,同樣的桌子同樣的菜,就在瑟瑟寒風中集體大吃,這樣的輝煌讓人瞠目,讓人不可思議,甚至讓人想想都覺得可怕!
“可怕”?這是不是如今人們評價“天下第一吃”的標準?我突然想到。
2006春節(jié),香港“萬人盆菜宴”到底打破了世界紀錄,而在我看來,13000多名食客圍在一起,嘴上“吃”的行為是一個紀錄,而想出這個點子并以此來推廣香港、創(chuàng)造商機、帶動旅游更是一個思想上的創(chuàng)舉。
“商機”與“吃”緊緊聯系?這不僅體現了香港人的精明,而且也體現了香港人的精神。過去香港人把飯桌當成了談判桌,今天香港人把添馬艦廣場當成了生意場,說來香港人骨子里對“吃”所寄予的期望并不是只在“吃”的具體行為本身,后面關聯的內容直接是“擺脫困境、振興經濟”。
我在添馬艦廣場那天晚上高興,也甩開了腮幫子。
吃完了一抹嘴兒,大家議論起這頓飯的價錢:好家伙,每桌“大盆菜”1800元港幣,真貴!可是主辦單位在接受我的采訪時早就為自己開脫過:“貴嗎?不貴!你知道每個人今天晚上會吃下去的都是些什么寶貝”?
魚,那不是魚,是年年有余!
蝦,那不是嚇,是大笑哈哈?。ㄏ愀墼挼摹拔r”發(fā)“哈”音)
肉,那不光是肉,是表示肥美富裕!
蛋,那也不是單純的雞蛋,是代表著團團圓圓!
此外更不要說1800就是一定要“發(fā)、發(fā)、發(fā)”!
香港“萬人盆菜宴”,說到底可不是你們北京的“折籮”,也不是東北的“亂燉”。
試問:天底下哪會有這么便宜的賀年大餐?
8.“牙牙學語”
回想2004年9月我初到香港,那時候能夠為香港寫下些什么原本還是奢望,千難萬難第一難的并不是樹雄心立壯志,大顯身手揮毫潑墨,而是不懂得這里的語言,無法與人交流,更別提細致地打探這個社會。這就把我絆住。
記得安營扎寨的頭幾天,我一直在整理從北京運來的物品,物業(yè)管理人員好心地想幫我,問:“你屋企在幾層???”我一點都不明白,“屋企”?什么“屋企”?后來知道了“屋企”就是香港人所說的“家”。晚上在浴室洗掉了一天的泥汗,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傻乎乎地竟像個嬰兒,又比嬰兒多了一層成年人很容易受傷害的自尊心———在香港做記者,連個“屋企”都不知道,今后還要寫香港?這不是找不到梯子都想上天嗎?不行,我得學習,趕快抓緊時間學習粵語———然而一個內地人初來香港,看看粵式中文還將就,如果把“看”換成了“說”,就要憋死人,什么長音、短音,開口、閉口,挺大的人必須非??鋸埖刈袷亍胀ㄔ捰?個聲調,粵語有9個;普通話有拼音,粵語也有,但是二者完全不是一碼事,開口說粵語,你越想按照拼音來找發(fā)音,那越瞎,越會說得亂七八糟,讓旁邊碰巧聽到的人笑得東倒西歪。
如果我不親身體驗根本不相信一個內地人在香港要學“白話”(廣東話)有多么艱難。不過同樣是艱難,香港人就不怕———1997年香港回歸,10年間越來越多的香港人意識到他們要想盡快了解內地,盡快地和內地人做起買賣,普通話不過關是不行的,于是就開始自覺地學習起普通話。
2006年5月24日,一場題為“當中國走向世界”的“中國民營企業(yè)海外融資上市峰會”在香港隆重開幕。本次論壇旨在提供一個良機,讓香港金融界與內地民營企業(yè)家直接對話,為內地企業(yè)走向世界提供一個更加廣闊的融資上市渠道。主禮嘉賓在當天上午的開幕式上有一篇致詞,內容很扎實,比如2006年,如果以市值來計,香港的股票市場已經在世界排名第八、亞洲第二;目前內地在香港上市的企業(yè)數目已經超過了340家,總市值已經占到了香港股票市場總值的42%……我想要這篇發(fā)言的文字稿,編入新聞,想來可以提高新聞報道的質量,于是就向會務人員要求復印一下致詞的全文。不一會兒,工作人員把我叫到了會外,說,“長江小姐,不必復印了,主禮嘉賓就讓我把這份原件交給您?!蔽医恿嗽?,連說謝謝,然后折返會場,復又坐到桌前。然而展開來一看,可不得了,腦袋里立刻滾來了一聲悶雷,同時還好像響起了類似交響樂的悲壯演奏———好家伙,這篇致詞的原件以后簡直可以進博物館:繁體中文,2號仿宋體,每一個字大得都能賽過拇指蓋兒,每個“拇指蓋兒”的頭上還都標著漢語拼音,而且每個拼音的上方還加注了“平、揚、上、去”的不同調名。最驚人的,開篇首頁,有一行中括號,里面用中文繁體寫著這樣的“提示”:“在朗讀本文時須變調的詞語,按變調注音?!?/p>
我一頁頁地翻著這份致詞,腦袋里一任“悶雷”和“交響樂”滾來滾去———難怪,剛才我聽到那位主禮嘉賓在臺上講普通話,怎么覺得那么慢、那么費勁啊,原來他手里的稿子有這么多的“機關”?想來主禮嘉賓不是剛剛起步學習普通話,就是年齡過大(至少年過花甲),怎么學也進展不快。然而,香港六七十歲了的老人干嗎還要費勁地學習普通話?還要在幾百人的論壇上專門用“國語”來發(fā)言?這種事兒如果發(fā)生在內地,六七十歲的老人,你讓他再學一門外語或者再學習一種方言,有幾個會接受?兒女若要曉以利害,老人一巴掌早過去了。
在我的眼前,近幾年,香港政府官員、商界領袖,出租汽車司機、店鋪售貨員,甚至包括街頭的小商小販,很多人不分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大家“學普”的積極性一浪高過一浪。其他的人不說,就說曾蔭權,三年來我可是眼見著這位“特首大人”把個普通話“學”得突飛猛進、成效顯著。
從客觀的角度來評價,作為特首,曾蔭權上臺時普通話說得可不如他的前任董建華,因為我聽他講過白話或者英語,整個人理直氣壯、發(fā)揮自如、亦莊亦諧;可是換了普通話,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普通話立刻就泯滅了這位最高行政長官的智慧與個性魅力,而是從旁觀察,總覺得他正在學習或者正處于“實習”階段。
2005年7月5日,為了《CEPA》簽署三周年,曾蔭權接受了中央電視臺的專訪。記得那天我們在禮賓府豪華氣派的西式會客廳里坐下,我和他的沙發(fā)擺放成了一個“八”字,特首的手里捏著一沓子黃紙片,在我提問時總會忙里偷閑地看上兩三眼。開始,我還以為這些紙片上記著的一定是他要回答問題的重點,可是后來發(fā)現這個判斷不成立。因為那場采訪,我所提出的問題,對特首來說簡直太容易了,手拿把掐,張嘴就來,他根本用不著刻意準備,更用不著提前草擬什么發(fā)言稿。哦,突然我明白了,那一沓子小黃紙,可能另有他用,上面沒準記載了一些特殊的語音提示,只有特首自己明白,其作用只是在幫助特首用普通話漂亮地完成這一次中央電視臺的訪問。
當然那一次我的“哦”也可能有誤,因為畢竟我沒有看到小黃紙上究竟寫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但是這個判斷很快又被強化。時隔不久,8月9日,我又走進了禮賓府,跟團拍攝北京一個代表團前來拜見曾蔭權,感謝香港政府飛行服務隊在臺風“派比安”期間成功地搭救了內地的91名遇險船員,為此事特別轉達國家主席胡錦濤、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以及國家副主席曾慶紅的真誠謝意。特首那天會見代表團全體成員,即興發(fā)言很簡短也很家常,可是他的手里又捏上了一張紙,還是在賓主寒暄的空隙忍不住總要往紙上看一眼,這一下我基本可以肯定,那張紙和先前的那一沓子“黃紙片”可能是同一樣東西了。
曾蔭權的普通話由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盡管他是怎么學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心里明白,他怎么學,正像我怎么學,誰都不可能把普通話、粵語說得和自己的母語一樣地道。比如在接受采訪時他講道:“希望有一天香港能夠成為與紐約、倫敦三足鼎立的亞洲金融中心,由于時差的關系,北美的紐約和歐洲的倫敦都還處在夜晚,香港的銀行、股市卻正好開門營業(yè)……”他掌握不好普通話里的“開門”,如果不是用在祈使句里,根本用不著加兒音,而他卻把個“開門”說成了“開門兒”,當時聽得我就差點噴笑。但是事后想想人家特首的勤奮與執(zhí)著,他坐在香港最高行政長官的位子上,日理萬機不說,面對社會各界、各黨派團體以及國際輿論的重重壓力,輕松的日子就一天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過花甲的男人(已經62歲),還能如此認真地學習普通話,其心其意,難道不值得我這個內地人對他挑一挑大拇指,在香港人的學習精神面前甘拜下風?
9.香港有張“月亮”的臉?
如果我客觀,如果我夠膽,香港人對大陸客10年前的稱呼就不能不提。
10年前,香港人對大陸客的稱呼其中使用頻率頗高的要算“阿燦”和“表叔”。其中“阿燦”,在90年代香港的一部電影里,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傻乎乎、特能吃、經常出洋相的“大陸仔”,香港人這樣明里暗里地看待內地客,不管怎么說都透著一種輕視與鄙夷;而“表叔”,讓人想到《紅燈記》里李鐵梅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這里面的諷刺甚至調侃就更加意味深長……
1993年,我到韓國采訪后回京第一次途經香港,那時候香港在我的眼里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國”,很想停下來開開眼,買點東西。結果我如愿了,但同時也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因為那一次,我一個窮記者,竟然敢走進一家金店,迎客的店員開始誤把我當成日本人或者臺灣人了,趕緊向我擁來,先把我拉到柜臺前,讓我在一拉溜小圓座兒前坐下,天熱,還特別端來一杯“王老吉”涼茶讓我先“慢慢飲”———媽呀,當時我被感動得發(fā)誓回北京一定要寫篇文章,認真地贊美一下香港的顧客至上,還以為自己真的在香港做了一回“上帝”??墒沁@家金店的店員后來一口咬定我是日本人,我就不高興,說我不是日本人“I’am Chinese”,立刻,這位店員的臉就變了,頭一轉,走到了一邊,再也不理睬我。我一連“哎、哎”了好幾聲,想問問一枚我看中的戒指要多少錢,可他卻裝作沒聽見。當時金店里還有好幾位店員,個個也都沒事,但是人人都跟著裝傻,好像他們誰都聽不懂我說的英語是什么意思……
十幾年前的這份“遭遇”事后讓我很長時間都驚詫香港的店員一見窮人,變臉的速度怎么會那么快?刷的一聲,窮人在富人面前就被扒光了衣服,讓人有地縫兒都來不及鉆。然而10年后我再來到香港,以CCTV記者的身份在這里常駐,領了香港居民身份證,學會了幾句粵語,有時,特別是溜達到大街上,自己儼然也是一個香港人,可是這件事兒我卻怎么也忘不了,好幾次都想拿著信用卡,再去一趟那家金店,非要買回當年我看中的那枚戒指不可!可是十余載光陰,當年的小金店如今仙蹤何處我已無從查找,同時身邊還有一個攔路虎總是會適時地站出來阻止我、嘲笑我,說人家香港的店員現在對內地人態(tài)度早已經和從前不同了,現在內地的很多“阿燦”和“表叔”,如果他們再來香港,大小商鋪,店員不僅不會再行歧視,相反,很多人的臉上還會掛著對待衣食父母般的殷勤。
2006年新年過后,我習慣地走進跑馬地一家小什雜店買菊花,泡普洱茶。那家小店我過去不止一次光顧,10塊錢一包的菊花也是已經買過了好幾回??墒悄翘煨〉昀锏木栈ú恢趺赐蝗粷q價了,10塊錢一包變成了13,這是怎么回事呢?跑馬地作為香港的“高尚住宅區(qū)”本來東西就比其他地方的要貴,我是因為考慮時間成本,才寧肯多花幾塊而不去跑遠路。于是就問老板:“頭先你們的菊花不是10文一包嗎?”老板的臉有我平時熟悉的友善,此時卻多了一抹無奈:“沒辦法啦,這些菊花都是從你們內地運來的,現在內地發(fā)達啦,人民幣不斷升值,我不加價,虧本啦!”
回家的路上,我兜里的硬幣少了,心里卻莫名地漾出來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是什么?高興,為什么高興?小店的老板肯定不理解,我自己也沒想得太深刻,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嗓子眼兒就涌來小曲兒,哼哼唧唧地很認真。突然我打住了,自問:“什么?我剛才在唱什么?‘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碧煅?,我的嘴巴怎么會冒出這支歌,是誰在提醒我什么?
2006年1月9日,中國國家統計局發(fā)布了關于中國GDP歷史數據修訂結果的公告,按照被修訂后的GDP數據重新計算:1979至2004年,中國GDP連續(xù)25年每年平均增長率為9.6%。為了配合發(fā)布這條消息,中央電視臺的“中國周刊”欄目特別約我在香港為他們采訪世界一流咨詢機構———高盛公司在中國地區(qū)的首席經濟師梁紅女士。梁女士同意接受我的采訪,大家坐下來交談,一上來她就反問:“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1957年,中國提出了一個響當當的口號,叫做‘超英趕美’?”我說:“記得,怎么能忘記?好多那個年代出生的人,有人的名字干脆就叫‘超英’!”她說對,就是“超英”?,F在,2005年,中國經濟實力已經超過了英國,在世界已經坐到了“第四大經濟體”的席位,而再過5年,中國的經濟還有可能超過日本,日本在世界上目前可是排名第二……
從跑馬地小什雜店買菊花回來的那天路上,我一路歡歌,當時想的其實更多的是經濟預測專家曾經告訴我的中國“超英”的好消息,下一步就是“趕美”的時間表(最晚2041年)———祖國大陸在香港正北已然成為一棵大樹,讓香港背靠,將來還可以讓他們充分乘涼,這是何等令人快慰、驕傲之事!多花了三塊錢,我倒樂得像撿了個大便宜,一到家就泡上了一壺“菊普茶”,一人邊飲、邊笑、邊思量。
1993年,我離開香港時要寫的那篇小稿兒,現在,是到了該動筆的時候了。
可是寫什么呢?
其實買賣人,“無利不起早”,甚至“看人下菜碟兒”,說到底并不是香港商家獨有的毛病,天下商人誰能擺脫這種“小氣鬼”的胸襟?但是商家看人是不是也有“看人”的眼光?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當然包含著人類的傳統美德,但是“看人”的學問還有智慧、前瞻與理性。假使今天,一位顧客走進了金店,他買不起鉆戒,明天呢?明天是一個多大的變量?想不到“明天”,小店員當然有理由“刷”地一轉身,再也不搭理這位窮顧客;可是想到了“明天”,情形就有可能改變,小店員不僅不會再轉身,臉上還會繼續(xù)保持著微笑,因為明天,“窮顧客”也許依然還在受窮;也許人家已經發(fā)達———再進金店,點名要的就是一顆“鉆戒”,而且論個頭兒,還是最大的,這一點,誰又能提前說得好呢……
10.內地人難道不該受點“刺激”?
香港回歸10年,特別是2003年7月開始實施“自由行”,內地人到香港的數量大了,帶旺了香港的人氣,幫助了香港的經濟,這自不待言。但是內地人通過“自由行”自己得到了什么?滿足了“來看看”的欲望這是其一,背回去了大包小囊是其二,那么其三呢?收獲了更多精神上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開眼、認識,受啟發(fā)、受教育,甚至包括方方面面的“受刺激”。
讓我先說內地人在香港感到最風光的一面:
2006年年初,我的四位朋友通過“自由行”來到香港,她們當中只有一人是首次來港,其余的三位都是多次。這些女人到了香港,一是吃喝,二是購物,走到哪里出手都特別“大方”,把香港人看得目瞪口呆。比如有一次在一家眼鏡店,因為過去我曾經在那里挑上過一副眼鏡,大家看了都覺得挺好看,于是就決定讓我引路帶她們去看看。到了眼鏡店,好家伙,有人買了一副,有人買了幾副,最多的一個“眼鏡欲望”不經意被突然點燃,最后竟在香港買下了7副,回到住處擺在床上,白被單襯了7雙花花綠綠的大“眼睛”,還特意請我去看,立時愕得我不知道應該給她道賀還是應該把她痛斥一頓———“燒包”!
“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們內地人變得這么有錢”?
她們走后,眼鏡店的小老板問我(替她們去取眼鏡)。我說:“啊,我們內地人比你們香港人有錢嗎?”小老板沒聽出我的“弦外之音”,還接著說:“當然啦,你想想看,我們香港人什么時候買東西會是這個樣子?大家一般選中了哪些物品,特別是一些昂貴的名牌貨,總要反反復復地看上好幾回,然后等到商店打折了,他們才會往外掏錢?!?/p>
小老板描述的情況基本上是實情,香港人雖然比內地人富裕,但他們畢竟也是從過去的貧困當中走來,因此懂得貨比三家、避貴買賤,而且養(yǎng)成了習慣;內地人的富裕雖說只是近幾年的事,但是在香港消費卻能嚇壞了當地人。這種“大款”的姿態(tài)不只是在證明他們現在的腰包的確是真的鼓了,而且個中還有一種心理的滿足,時運輪流轉,貧富兩重天,一片“翻身道情”的滋味兒。盡管他們在家,完全不會這么“瀟灑”,也根本沒必要如此“擺譜兒”。
舉完了內地人在香港購物開心的例子,我就要說說“受教育”特別是“受刺激”了。這種“刺激”依我看只有利用“自由行”才能“享受”,如果換了“公務”,出差的人走到哪里,個個有身份、有地位,還不處處都得讓自己盡可能地顯出“正人君子”?
2005年9月中旬,香港迪斯尼樂園開幕,緊跟著就是內地“國慶”7天長假的“旅游黃金周”,因此很多內地游客都選擇了“十一”扶老攜幼來到香港“先玩兒為快”。
10月的香港,天氣還很熱,大家在“迪斯尼”玩轉了一會兒就滿身冒汗。
同樣是熱,香港人受得了,內地人卻受不了,這本是常情,可是你內地人別在香港的文明世界里肆意而為呀———有人熱到無奈,找到一條長椅,坐下來就把鞋子脫掉,趕快放兩只大腳丫子出來透氣風涼。這樣的舉動在內地也許并不一定會覺得有多么缺少教養(yǎng),公共場合,又不是密不透風的小屋子?可是香港人就看不下去———于是“十一”長假還沒完,當地的很多報紙就開始連續(xù)多日有文章指責內地人“沒有公德”“沒有教養(yǎng)”“當眾脫鞋”“隨地吐痰”,甚至“一個人霸住了一條長椅竟然躺下來休息”,“有人一時找不到廁所干脆就讓小孩子隨地大小便”,哎呀,香港人對這些簡直接受不了……
面對鋪天蓋地的“埋汰”,我看報、上網,心里頗不是滋味兒,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人家香港人數落的難道不是事實?
如果沒有“自由行”,如果沒有一個社會的普通老百姓到另一個社會的普通老百姓當中去彼此相見,彼此碰撞,人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凡事一經“比較”,印象就更加深刻。
有幾次我回家不知道該對誰發(fā)火,一個勁地對老公說:“哼,香港人他們真是得理不讓人,好像他們自己就不是剛剛從落后與愚昧中走出來。哦,別的不說,光看到內地人到你們香港來到處散德行,他們怎么就不看看這么多的內地人到香港來消費,給香港社會帶來了多少的好處?”
老公沒有加磅我,相反倒是非常理智:“嘿嘿,橋歸橋,路歸路,你可別把兩件事情弄到一起,這樣要是嚷嚷到了外面,顯得咱多‘護犢子’,多小家子氣!”
我明白老公提醒我的話有理,文明與貢獻本來就是兩個層面上的不同事情。對于內地游客的種種“低素質”,即使香港人不罵,我自己在朋友圈子里也會經常抱怨:“凈出來給大家丟人現眼!”
香港回歸已經10年,兩地人員的交往日益頻繁,這個過程人們注定要互相影響、互有摩擦,但利大于弊是本質,“恨鐵不成鋼”的心理不僅我有,香港人一定也有,只是時候不同,方面不同,層次不一樣罷了。
11.“拆了墻”更是一家
1997年香港回歸后,香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qū)”,每年不需要向中央政府交稅,這件事從根本上講應該是對香港天大的“利好”。但是這個話題,我來香港以后很少聽人提起,相反2004年我剛到香港駐站后的第一個周末,記得要和先生上街購買生活必需品,先生說:“記住,兜里頭裝上點散紙,今天是香港的‘賣旗’日,否則,手頭沒零錢,到時候咱可就得往外掏大票兒?!?/p>
“賣旗”?當時我并不知香港的“賣旗”為何意,也不知道原來香港的慈善機構在向政府申請獲得批準后,每年都可以上街進行一次募捐籌款,這種活動一般只在每周六的上午進行,叫做“賣旗”。因此一年52個星期,每次到了周六,滿街都是來做義工的中學生,這些孩子身上都會挎著個大大的錢袋,手里則拿著好幾張不干膠的小貼紙(原來是一面面的小旗子),見了行人就要求你“買旗”。此時,行人多半都會把一兩塊的零錢交給他們,他們就撕下一張上面印著某某慈善機構名稱的不干膠,往你的衣領或胸前一貼,這樣你今天對社會就已經表示過愛心了,別的慈善團體再見到,就會放你過去。
香港的“捐獻文化”我曾經由衷地欽佩,歷史悠久,社會認同度高。他們捐錢捐物,并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么驚天動地,可歌可泣。曾經有位朋友晚上約好了和我一起外出辦事,一見面她就說:“真不好意思,我得先去找家銀行的自動取款機。”我問為什么?她說:“剛才有個社團組織對內地貧困兒童的募捐,我把兜里的錢都捐了,現在是身無分文,什么事也干不了?!?/p>
內地人和香港人同根同苗,血管里流淌著的是同一腔熱血,因此兩相融合本不會生出排異。但是香港人對內地人的支持,內地人深懷感激;內地人對香港人盡了手足之情,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香港經常感到,他們卻不會輕易地被感動。
2007年春節(jié)過后,我到香港后寫的第一本書《晚來香港一百年》碰巧即將付梓,我的那位為內地貧困兒童捐款可以捐到“身無分文”的朋友來到我家作客。我們談到目前香港與內地的關系,她聽我說了很多香港的好話,有些不耐煩,就打斷我,說:“哎呀,從你的嘴里,我怎么盡聽到恭維,為什么你對香港人從來就沒有一句埋怨?”我說:“是嗎?那好,那我現在就說說你們香港人的不是?!迸笥严炊?,我也不客氣。她最后怎么也想不到我會說出下面的這樣一句話:“你們香港‘不懂得領情’!”之后大家都沉默,過了一會兒,朋友把眼光端正,沖我點點頭,同時解釋:“香港人不愛說,不善表達。”
如果小作總結,香港回歸這10年,連香港人自己也承認,港人的生活自覺不自覺地已經和內地發(fā)生了很多方面的融合。2005年,據有關機構統計:香港共有2.49萬宗申請了“寡老證”的男性公民與內地的女性在港結婚,而香港女性與內地男友結婚的人數也接近了5000,比四年前整整增加了一倍。
2006年,30%的受訪香港應屆會考生表示愿意“北上”就讀內地的高校,香港的孩子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意愿?因為在內地,學生讀大學,所交學費和生活費用不僅遠遠低于他們赴海外高校去留學,而且香港的學生,父母掙的是當地的工資,但是他們的子女在內地卻可以享受得到和內地的大學生一樣的學費標準以及政府補貼。
根據香港政府規(guī)劃署的調查發(fā)現:香港回歸以前,到內地定居,這種事情對香港人來講簡直是不可思議!然而到了回歸以后,香港人返遷內地去生活漸漸已經成了大趨勢,每兩年都會以50%的速度增長。
“香港人,”我繼續(xù)對朋友說,“要是能夠懂得自強不息也懂得領情,那就更好、更可親可愛?!?/p>
朋友點頭的頻率不斷加快,她說:“是啊,其實不用你講,有時連我自己也覺得我們香港人好像永遠都不知足,這種心理是好是壞我一時也難下結論。”
我說:“香港回歸很快就已經10年了,大家有目共睹,這10年香港與內地的合作大家都見到了雙贏的局面,以后的歲月,兩地people就誰也不要再給誰臉子看啦,趕緊手拉手,努力打拼,一塊去追趕日本、美國,那該有多牛?這不就應了《紅燈記》里的那句戲文:‘不拆墻我們是一家,拆了墻我們就更是一家’了!”
朋友說:“對呀,幾十年后,當中國人在世界舞臺上腰更粗了,氣更壯了,中國的人口不僅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經濟實力以及各種綜合國力也都能讓全球刮目相看。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舉杯,飯桌上不管坐的是香港人還是內地人,人人都有理由喝它個一醉方休、酣暢淋漓?”
朋友的話說得真好,說進了我的心里,誰說香港人“不愛說,不善表達”?
2007年4月初的幾天,我一連采訪報道了幾場由政府和民間組織的“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祖國10周年”系列活動的“啟動儀式”。后來得知:僅政府一個方面,此次準備拿出來搞大慶的“活動經費”就高達9000萬。而香港社會各民間團體陸陸續(xù)續(xù)也將要舉辦的各種方式不同的慶典更是不計其數,當然花費也絕對不在小數———香港人不是很講實惠,很務實嗎?為什么全體上下對“10年回歸”的紀念如此地不惜重金,如此地傾注熱情?
看來香港人心還是熱的,他們不是嘴巴笨,而是該說話的時候才說,該動情的時候自會動情!
作者簡介:長江,女,蒙古族,1958年生于北京,文學博士.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1年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獲獎代表作有:短篇報告文學《山野斯人》;中篇報告文學《對面坐著馬向東》;長篇報告文學《天歌》《走出古老的寓言》。1992年調入中央電視臺,曾任“新聞調查”欄目主持人,現任中央電視臺香港記者站駐站記者。
責任編輯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