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16歲的夏天我正暗戀著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常常在學(xué)校門口的報亭拿五毛錢撥通他家的電話,待到人接的時候便猛然掛掉。運氣好,便是他本人接的電話。我能聽見他用日見成熟的嗓音說:喂,喂。你好你找誰?運氣不好,便是遇上無人接聽電話。我會一直聽到嘟嘟聲斷掉換成一個甜美機械的女聲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運氣實在差的時候,便是遇上他的爸爸媽媽接電話,不僅會用冷冰冰的聲音很警覺地說,你找誰?喂?你是誰?還會在你掛掉之后再打到報亭去。每到這時,我一掛掉電話便轉(zhuǎn)身飛跑。直跑進學(xué)校跑回教室才算。
一次又一次。我終日沉浸在自己發(fā)明的游戲里。樂此不疲。
高力是我高一上學(xué)期還在理科班時候認識的朋友。也是我結(jié)識的第一個真正的異性朋友。意義重大。我們是在一次清潔掃除時熟絡(luò)起來的。他是清潔委員。那天我是值日生。做完清潔后照例找來清潔委員檢查認可。然后等著奔赴食堂??墒撬傉f不行,不干凈。重做。我一次又一次的重做。算下來,前前后后,一個大組我掃了六次。終于忍不住了,沖他吼道:你來試試!他操起掃帚以十厘米為掃地弧度的樣子掃了一次。我在旁邊看得口瞪目呆,說:這哪里是掃地啊,完全是在掃雷!簡直是有潔癖!這以后,潔癖這個名字就代替了高力在學(xué)校里流傳開來。而我和潔癖也從此熟絡(luò)起來。為了報讓我掃了六遍地的仇,我在群里用各種語言從各個方面打擊挖苦他,他也用各式語言一一還擊。終于群里的同學(xué)忍受不了,沖著我倆狂喊私聊私聊的時候,我們倆又槍口一致對外,共同騷擾其他同學(xué)。
潔癖是典型的重慶男孩。一米七五的個子,瘦削,黝黑。常年穿著粉紅色的襯衫,藍色牛仔褲。潔癖得很欠扁。每天必得洗澡換衣裳,每星期換窗簾,一個月?lián)Q一次被單。記得有次上午自習(xí),整層樓都安靜得嚇人,突然聽見潔癖同學(xué)一聲凄厲的哀號。全班愕然,紛紛問他怎么了。他指著自己的課桌下面一臉恐怖的表情。終于,他同桌在他的指點下在木桌下面發(fā)現(xiàn)一粒鼻屎。
潔癖是高分考到這所重點中學(xué)來的,卻不甚學(xué)習(xí)。通常是考試前一天才拿起書本翻翻書上的概念,卻往往能拿個好分數(shù)。造物主真是很偏心的。
高一下學(xué)期分科。我從以前的理科班逃離出來,去了文科班。潔癖同學(xué)繼續(xù)在理科班醉生夢死著。我們越來越要好。
我告訴他我怎么暗戀了我的小學(xué)同桌四年,他告訴我他喜歡上了我們班上的班花M。我說沒問題。我?guī)湍阕?,包我身上?/p>
我開始打聽關(guān)于M的一切信息。生日,愛好,星座,喜歡的顏色,喜歡的食品,常去的地方,喜歡什么樣的男孩…… 我把這些記在小本上,和潔癖碰頭的時候一一念給他聽。
陪他去給M買禮物,替他寫情詩,幫他遞紙條。同學(xué)說,感覺是我在追M了。
生活不是偶像劇。如果不是極品,我建議千萬不要喜歡上班花之類的品種。像潔癖這樣普通平凡的男孩,追班花的下場通常是很悲慘的。
和所有失了戀的小男孩一樣,潔癖同學(xué)開始喝酒,消沉,更加不愛學(xué)習(xí)。高一下學(xué)期期末考試剛完,我回到家轉(zhuǎn)著鉛筆算自己期末考試能得多少分。突然接到潔癖的電話,他說,你下來。好的,我下去??匆姖嶑泵嫔t的站在我家樓下。手里還捏著一瓶喝了一半的二鍋頭,一臉呆滯地看著我。我說,走,回宿舍去。一路拖著他往學(xué)校走。途中他吃了一串燒烤一串雞翅。吃得滿嘴是油,卻毫不在乎地頂著張大油嘴偏偏倒倒地走在大街上。絲毫沒有潔癖的樣子。我勸慰他,不要放棄。輕易能追到的也不叫班花了。同時,我同他一起吃飯一起放學(xué)一起打羽毛球。在一個中學(xué)生眼里,我同潔癖同學(xué)已然出雙入對了??墒沁@又說明什么呢,我不喜歡他,他不喜歡我。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五一長假,在家中整日無聊。潔癖打來電話:出去玩吧?好的。
我們一起去遠郊。長途汽車上,沒有座位了,只能坐在發(fā)動機蓋上。山路很崎嶇,車左搖右擺。我被甩得蕩來蕩去。忽然,潔癖把我的手拉入他的胳膊彎里,用力夾住。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雙目平視前方,面無表情。一身正氣凜然的樣子。對于一個從沒和男生牽過手的女學(xué)生來說,這一刻,是具有紀(jì)念價值的。車沒開多久,我便頭暈?zāi)X脹,暈起車來。他掏出一包綠箭口香糖,抽出一片,剝?nèi)ヌ羌?,遞給我。接過糖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車里來自其他乘客異樣的目光。也顧不得手臟不臟,趕緊拿過來捏在手里。
爬完山,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錯過了回城的班車,只能在農(nóng)家樂住一晚了。遇上了一男一女在一樓娛樂廳里面扯著破鑼嗓子唱歌,經(jīng)久不息。無奈相約出來,坐在田埂上,抬頭,夜空上沒有星星。遠處傳來隱隱的狗吠聲。我們用手指劃著地上軟軟的泥土,指尖濕濕涼涼的。我威逼著他唱歌。原本說好就只唱兩首,不料卻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潔癖剛變完嗓的嗓音在鄉(xiāng)下的夜晚飄飄蕩蕩。我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我的臉。我在頭發(fā)后面想起了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
站起來的時候,不小心踩空了,差點跌倒。潔癖伸手拉住我的手腕。我說謝謝。他卻沒有收回的意思。我也不好意思問。只當(dāng)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仍舊用生硬的語氣挖苦諷刺他的一言一行。他也仍舊生硬的回擊。走過一段路,他的手漸漸滑下,牽住我的無名指。我心里咯噔一跳,這算什么。本想抽回來,心里卻又好奇,這到底是什么。又怕抽回去大家面子上不好過,也就任由他拉著了。盡管手被人扯著很不舒服,在我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同男同學(xué)牽手。當(dāng)然幼兒園里的不能算。心里突然有些憤憤然:我同我那個小學(xué)同桌都沒拉過手呢,憑什么讓他拉了呀,這是我的初手??!想到這里,手不禁微微縮了一下,他卻順勢將我整個兒手拉起,但面上仍是一副什么都沒有的神態(tài)。我也亦然。
如果是青春偶像劇,在編劇的安排下,我和潔癖同學(xué)就該隨著浩浩蕩蕩的早戀大軍戀去了。但是生活始終只是生活。同潔癖走回農(nóng)家樂,我們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我照常找到公用電話騷擾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而潔癖繼續(xù)孜孜不倦地給M發(fā)著抒情短信,盡管一條回復(fù)都收不到。
回到學(xué)校,我們勾勾指頭拉拉手,仍舊是對好朋友。一起走了很遠,卻發(fā)現(xiàn)又走回了起點,一切歸零。
滿天星
小的時候,同許多孩子一樣,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并不常見到母親。
在重慶郊區(qū)的一所大學(xué)里,外婆帶著我過著幾乎可以說是與世隔絕的生活。外婆曾經(jīng)是小學(xué)教師,生活極有規(guī)律。早上6點一刻,她準(zhǔn)時起床去花園舞劍打太極,回到家準(zhǔn)備好我的牛奶和雞蛋。7點一刻送我出門。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一碗面條或者餃子餛飩。然后在外婆的監(jiān)督下睡半個小時午覺,再起床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回家外婆會做一些好看又好吃的菜,吃完飯后我做作業(yè)。外婆收拾家務(wù)。7點半我們開始洗漱。八點準(zhǔn)時爬上外婆的大床,婆孫倆靠在床頭擁著被子守著二十一寸的小電視看中央一套黃金時間的電視劇。電視劇結(jié)束,剛好是九點。我便自覺地縮進被窩,外婆則繼續(xù)守著電視。但通常我是睡不著的,在被窩里稍稍弓點身子,便能瞄見床腳的電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外婆知道了我這個小秘密,便用她豐滿干燥的右手捂著我的眼睛,但往往她的指間會有足夠的縫隙。小時候我透過外婆的指間看完了一部又一部電視劇。
外公不常在家,他總說他壯志未酬。那時的我并不明白壯志未酬是個什么。只知道外公常年在成都,幫人打官司。在成都,打官司,是外婆告訴我的。我向來對成都懷著的某種敵意大抵是從外婆告訴我的那個時候開始的。外公回家的時候家里總是熱鬧的。周末,不用再呆在家。外公外婆會帶著我去沙坪壩,甚至于去更遠更繁華的解放碑。這一天對我來說就像個節(jié)日。若看見路邊有賣小吃的小攤,外婆會攛掇外公買三份。我們仨就站在路邊捧著一個煎餅或者一碗涼面,吃得稀里呼嚕。
若是夏天,傍晚,外公外婆還會帶著我去街心花園跳舞。簡陋的彩燈亂七八糟地掛在樹枝上,角落里的大錄音機放著迪斯科的音樂。人們就隨著節(jié)奏跳那些叫不出名字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舞步。外婆的舞在那一帶的老年人當(dāng)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跳完一圈下來,外婆的舞步能贏得不少掌聲和目光。而外公總不太好意思。身材高大同外婆比起來卻僵硬極了。跳不到幾次,便指使我陪外婆跳。記得有一次,外婆拉著我一個轉(zhuǎn)身,由于我太矮,外婆一個別身,摔在地上。雖沒有摔傷,外公卻再不支使我陪外婆跳了。動作再笨拙他也陪外婆跳完一圈又一圈。那個時候的記憶里,對外公外婆總是仰視的。那些夏天的夜晚,我抬起頭,滿天星的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外公外婆逆著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能聽到輕輕地笑聲。一個人在花園邊看的不耐煩的時候便走進跳舞的人群憑著那些低聲的笑語找到外公外婆,拉拉他們的衣角。外公便把我抱起來,踏著節(jié)奏,讓我去夠那些矮處的彩燈和滿天星。有的夠到了,有的夠不到。外婆在一旁看著笑,彩燈的光打在外婆臉上,現(xiàn)在回想起來總有一種夢幻的色彩。然后外婆旁邊說,好了,別玩了,該回家了。
五年級下半學(xué)期的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媽媽竟然在家。媽媽從來都只在周末來看我。而這天還不是周末呀。家里的氣氛很異樣。我習(xí)慣性地一邊喊一邊往廚房走:外婆,外婆,今天晚上吃撒子——”媽媽忙把我拉到一邊,說,別喊,外婆在屋里呢。外公今天走了。我想大概又是去成都了吧。就“哦”了一聲。你外公離家出走了,就留了一封信要同外婆離婚。媽媽補充道。我并不太明白媽媽說的話是個什么意思。只知道外公不回家了,反正他也時常不在家。只是奇怪之前一點要走的跡象都沒有,頭天還說要帶我去動物園呢。只是里屋中突然傳來的外婆絕望悲慟的哭聲讓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大人,我的外婆,這么放肆地號啕,像一個被打的小孩。我隱隱地意識到,外公的離家出走,并不像他往常不回家那樣簡單。對于我們家,這是一個分岔。
外婆得了腦血栓。雖然發(fā)現(xiàn)得早,沒有癱瘓。但行動上卻也十分的不便了。不能隨便下樓,不能舞劍,連坐下起立這樣的動作外婆做起來都十分吃力,更不能去跳舞了。
媽媽為了方便照料,把外婆和我都接到她在市中心的住處。這是快要上六年級的初夏。外婆的病情反復(fù),又住了幾次院。我五年級的最后幾個月幾乎都是在學(xué)校、醫(yī)院里度過的。生了病后的外婆變得很消極很悲觀,總愛向我絮叨一些什么我活不長了,活著這么受罪干什么的話。我特別害怕聽見大人說這樣的話,在我看來,大人總是以一種支配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我站在一旁,看著外婆滿臉戚容地嘮叨,心里害怕極了。我只會不停地說,外婆你別想那么多,會好的。外婆每每聽見這樣的話總是發(fā)脾氣說我不理解她。我便也不敢說什么。
從那年夏天過后,外婆的感傷仿佛重慶冬天綿綿不絕的雨水,怎么流也流不完。每天回到家,那句“外婆,今天晚上吃撒子?”在媽媽家再也沒有說過。漸漸地,我害怕看到外婆,害怕看到她終日皺起的眉頭,因為整日的哭往下撇的嘴角。因為外婆的病,家里請了人。外婆不用再做任何一點點事。每天外婆睡到很晚才起,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從客廳的這頭走到客廳那頭再從客廳那頭走到客廳這頭。午睡總睡到下午四五點。起床后吃一大把花花綠綠的藥片。吃了晚飯,便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坐便坐到深夜12點。再不用注意我是不是在旁邊偷看。
初二的一天,外婆照舊拿著剪子剪藥片。那把剪刀前不久被阿姨拿去剪了生魚。媽媽便買了一把新的干凈的剪刀放在外婆的藥盒里。外婆卻忘記了似的仍舊找到那把剪魚的剪刀。我忙攔著外婆說,別拿這把,這把臟的。這才是干凈的。說著轉(zhuǎn)身拿起媽媽新買的剪刀遞到外婆手里去。外婆仿佛聽不到仍舊拿著那把臟的剪刀不放,并不接我遞過去的剪刀。我把新剪刀遞在外婆手上,伸手拿住外婆手里的剪刀。外婆卻倔強地死死拿著不放,我用力一拖,外婆突然拿起剪刀猛戳我的手。我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哭聲。那個,我弄摔她都不會生氣的外婆,現(xiàn)在用力地用剪刀尖把我的手戳得鮮血淋淋。
媽媽把我?guī)У结t(yī)院去包扎。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媽媽說,要不,把外婆送到養(yǎng)老院吧。我沉默。這也只是說說。
有時看到外婆坐在沙發(fā)上,因為想站起來而蠕動半天,覺得是那樣陌生。那個,帶著我在滿天星下轉(zhuǎn)圈的外婆,和現(xiàn)在看到的,真的是同一個人么?我在門邊看著竟然沒有上前去扶。那個小時候會幫外婆做家務(wù),會給外婆抱靠枕的我,也是那么陌生。
在很久以后,我終于明白,那年外公出走,什么行李都沒帶,帶走的是那個在滿天星下跳舞的外婆。
流年
寒假坐火車回家。清晨,媽媽竟然會來接我。嚴冬的山城細雨霏霏,我拖著碩大的行李箱穿過火車站前濕漉漉的廣場。媽媽在我身后幫我撐著傘?;氐郊遥依锏男」沸⌒u頭晃腦地撲上來。外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推開小小坐到外婆身邊親親她滿是皺紋的臉。
我沒收拾自己的房間。去了北京之后,家里新來了一個小妹妹,是媽媽朋友的侄孫女。父母離婚,都不愿意帶著這個9歲的小孩。媽媽的朋友便托給媽媽帶養(yǎng)。寒暑假再送回她奶奶家去。我回去的時候小學(xué)還沒放假,房間由妹妹占據(jù)著。滿屋都堆著大絨娃娃,拙劣的小手工,小學(xué)生畫報,劃著紅色勾勾叉叉的作業(yè)本,還有越來越卡通的語文書數(shù)學(xué)書……
我的抽屜都被騰空來裝妹妹的東西,而我的東西被雜亂堆在一個矮柜上,由一塊花布遮擋著。我只好把行李都搬到媽媽房間里,同媽媽睡。在我的記憶里,上一次同媽媽睡還是中考前的那天。我睡在床上拉著媽媽說話,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醒來媽媽在我身邊。我的手緊緊地纏在媽媽的脖間。小時候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只能睡在媽媽的大床上。每天晚上9點一到,我就必須乖乖得爬上床去。外婆是小學(xué)老師,對小孩子的生活習(xí)慣要求極為規(guī)律嚴格。媽媽就坐在床邊的寫字桌上看書稿。半夜一覺醒來,房間里的燈必然還是亮著的。我睡在床上,每每醒來便剛好望見燈下媽媽端坐在寫字桌前的背,略弓的。有時還能看見伏在案上的深藍色袖套。直到現(xiàn)在,我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北方想起媽媽,首先跳出來的,還是很多年前,媽媽坐在寫字桌前的略弓的背。仿佛整個童年的夜晚,一睜開眼,便是媽媽默然的脊背。而大床的另一半,永遠冰涼涼的,空空蕩蕩。媽媽來睡的時候我往往又做了好幾個夢了。
剛滿4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便離了婚。爸爸搬走的那天我很開心。因為我知道再沒有人會打媽媽,打我,打外婆了。我在床上蹦蹦跳,勾著手指對爸爸的背影喊著:爸爸,你被我們開除啦!爸爸不是重慶人,離婚后,便再也沒見過這個人。沒有生活費,沒有電話,沒有看望。仿佛生活里就不應(yīng)該有爸爸這么一個角色。我,媽媽,外婆,我們照樣是一個甜蜜的三口之家。從我在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媽媽就告訴我,你沒有父親了。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要么你搬塊石頭砸天,要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好吧,我聽媽媽的話。
晚上,我拿出筆記本上網(wǎng)?,F(xiàn)在,我也習(xí)慣了每天2、3點鐘睡覺的生活。甚至有時我還沒睡覺媽媽卻早早地爬進被窩。這天也是。媽媽已經(jīng)睡下了,我還耗在網(wǎng)上。直到所有同學(xué)朋友都不在網(wǎng)上了。逛論壇也逛得百無聊賴,才拔掉網(wǎng)線,鉆進被子。被子里很冷,冰涼涼的。我往媽媽那邊擠了擠。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媽媽半邊身子都壓在了我身上,手抱著我的脖子,有點勒人。我試著動了動,才發(fā)現(xiàn)媽媽抱得很緊,我根本動不了。
我很不自在的在被窩里扭了扭。映像里媽媽很少做這樣親昵的動作。不要說擁抱親吻。就是過馬路,車流再洶涌她也不會拉我的手——媽媽要讓我自己穿過。下雨天,學(xué)校門口送傘的人群里也永遠不會出現(xiàn)媽媽的身影。雨再大也自己淋著回去。不會給我削水果,不會幫我洗衣裳,更不會到學(xué)校送湯送藥。同學(xué)作文里的媽媽做的種種幾乎都不會發(fā)生我的媽媽身上。坐公車,搶不到座位會被媽媽罵,說話聲音小了更會被罵……
經(jīng)不起我的幾次蠕動,媽媽就醒了。她卻沒有急著穿衣裳,而是翻身沖我說,妹妹,今天想吃什么?我揉著眼睛,還沒完全清醒:有什么吃什么唄。我對食物的毫不挑剔,也是來自媽媽的訓(xùn)練。
記得6歲的夏天,快到家的時候路過路邊的小販賣冰鎮(zhèn)的西瓜。鮮紅的西瓜盛在透明的塑料小碗里,直愣愣地勾人,我立馬走不動了。站在西瓜攤前要求媽媽給買一碗。媽媽說家里有開水。于是我拿一個小孩能耍的所有手段:哭,鬧,在地上翻滾。撕聲裂肺地哭。路邊的行人都不忍聽下去。紛紛對媽媽說,算了吧,就這么一個小孩,又不是什么好東西。媽媽堅持:別說只有一個,就是只有半個,也不遷就!
我說,有什么吃什么吧。媽媽撫摩著我,說,你想吃什么吧,家里去買。睡意還繚繞,我便有了些不耐煩,哎呀,我要龍蝦家里有沒有嘛!說著又翻身閉上眼睛,準(zhǔn)備再睡一會兒。媽媽卻不想睡的樣子,摸著我的臉,問,在北京有沒有想家啊。我說沒有。真的沒有。在北京的幾個月,我?guī)缀鯖]有想過家。自己也覺得奇怪。在北京也并不適應(yīng),而我卻毫不想家。我很堅決地說沒有,我以為這是媽媽希望看到的。我很堅強,我不想家。然而媽媽臉上卻出現(xiàn)不加掩飾地落寞??磻T了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樣子,從沒見過大人這樣神傷。我有些害怕和慌張,忙說,哎呀,我開玩笑呢。
不似往常,媽媽麻利地起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上班。貓在被窩里告訴我這半年,家里買了多少基金,用了哪些錢:我本來想買易方達的……華安也不錯……我買了一萬的……跌了幾個點……但會漲上去的……我感覺厭惡。媽媽怎么會跟我說這些,以前同媽媽在一起媽媽只會問問我學(xué)校里的趣事,看過什么書,然后一起討論這書里有什么。我一直覺得自己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母親,而此刻床上的媽媽卻讓我感到俗不可耐。
我不愿再聽下去,翻身起了床。揉著眼睛走到客廳里,妹妹已經(jīng)在吃早飯了。小學(xué)生就是起得早。我在心里感嘆。
“阿姨好!”妹妹很有禮貌。我愣了一下,屋里沒有別人,妹妹是在叫我。原來在小孩眼里我就該是阿姨了。也不錯,小的時候不是叫大學(xué)生都是阿姨了么。我笑笑。妹妹吃完早飯背起書包,走到媽媽房間門口,媽媽還沒起,妹妹用一個小女孩甜美的嗓音叫到:奶奶再見。轉(zhuǎn)身又對我說,阿姨再見。
我渾身一震。從來沒有聽到過誰叫母親奶奶。不過半年時間,我已經(jīng)成了大人。而媽媽,邁入老年。半年完成的轉(zhuǎn)變,太快了。在我的潛意識里,媽媽似乎是不會老的。就像她的背影,永遠在我身邊,堅定,剛強。而那樣的背影還在我腦海,睜眼媽媽卻已做了奶奶。成長的速度是如此迅疾并且殘酷。我只感覺自己長大了,卻沒意識到我的青春是以母親的衰老做代價的。
這次回家,媽媽一改以前的作風(fēng),對我突然像一個普通母親那樣關(guān)懷起我瑣碎的生活來。這似乎標(biāo)志著什么,我說不上來。又或許我能想出來而不愿去想。
穿衣記
有朋友從重慶來,1號的火車,2號抵京。算算不過兩三天的時間了?!坝信笥炎赃h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是獨在異鄉(xiāng)等候從家鄉(xiāng)來的故人呢。
下午沒課,睡到2點半才懶懶起來。午后的陽光清澈平和。毫無8月時節(jié),灼灼地奪去一切光輝不可一世的樣子。北京秋天的陽光,是可親可愛可觸可嗅的。學(xué)校里安安靜靜。偶爾有籃球拍地的聲音。雯兒和肖亦都還在熟睡。窗簾蓋得很嚴實,寢室里光線昏暗。涼幽幽陰沁沁的,仿若洞中。我擰開臺燈,坐到寫字桌前。來北京前,答應(yīng)了朋友寫篇關(guān)于他的文字。一個月過去了,可是,不知是不是陽光太暖的緣故,心總是靜不下去。想起便有有許多話要講的一個朋友,要在紙上再描摹出一個來,竟一個字也落不了筆。老是盤算著,去西站那天當(dāng)穿什么衣服才好呢。
就是今天這身打扮吧。胡同深處的小店里淘來的紫藍色的氳染長袖大T-恤,淡藍灰的七分仔褲,褲腳有細細的毛邊。粉藍色的翻毛休閑鞋。頭發(fā)散散地斜挽在耳后,扎不到的幾縷任它飄散在風(fēng)中。胸前掛著大串的綠松石。
我常這樣坐在胡同深處某家院落門口,或是同今日一樣庸懶的午后,或是寒風(fēng)蕭瑟的深夜。目光穿過凌亂芬芳的頭發(fā)看對面院墻里伸出的柿子樹,屋頂瓦當(dāng)里生出的搖曳的雜草,騎自行車吃羊肉串穿胡同的老外。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地響,像是一個女人無言的低吟。那一瞬間,身體里會兀的涌出許多沒有名頭的感動。說不出,道不明,惟有流淚而已。
我想象著這樣的我坐在火車站出口的欄桿上。天色灰蒙,有很大的風(fēng)?;疖囌厩暗膹V場上,各色的人,來來往往。我低著頭,獨自等待。
但……我怕。我怕這副模樣太過頹廢。讓來人擔(dān)心,更讓她失望。這朋友本就是敏感又要強的。獨在心底壓了許多事情,我不能為其排解一二,卻反要人家操心,真是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了。
那條染花的棕色長裙怎么樣呢,配上綴滿小鈴的扎染布衫,手上挽著檀木珠鏈。像是喜瑪拉雅南坡山腳部落里走出的女子。走一路,細碎的鈴聲響一路。撞得心事如青藤般千回百轉(zhuǎn)??墒?,這衣袂飄飄的裙衫在雜亂逼仄的火車站似乎顯得過于瑣碎。學(xué)校到西站,需倒好幾路車,轉(zhuǎn)幾次地鐵。我擔(dān)心長及腳踝的布裙會牽絆住我匆匆的腳步,會誤了時間,讓朋友在異鄉(xiāng)的車站久等。這長裙終是只宜在胡同里閑步罷。
那么,還是那件粉紅色的襯衫好了,穿那條釘著粉紅鐵扣的牛仔褲,淺藍色的寬發(fā)帶,粉晶手鏈,再穿上樣式簡單的黑皮鞋,標(biāo)準(zhǔn)的淑女模樣。是聽話的乖孩子的打扮,最讓大人們放心的樣子了,是看不見這個人陰霾的裝束??晌也皇枪院⒆樱皇鞘缗?。這樣穿著難免有欺騙的嫌疑??v然朋友喜歡這樣的我,然而自己不喜歡。到底沒意思。
索性放下筆,起身拉開衣柜,一件一件地翻。天漸漸暗下來,向黑的深處滑去。衣裳散亂地掛在衣廚里,看著,人也跟著生出幾分煩亂。這件呢,覺得十月的天氣下過于單薄,倒是在朋友面前顯出自己的刻意,讓朋友小瞧了自己。那件,又厚了。直埋怨這初秋何不再冷些……終究是沒找到合適的。泄氣地回到桌前,回頭瞥見鏡子中的自己。臉色浮腫,眼袋又黑又大。不禁灰心起來。賭氣埋怨,倒是不來也還罷了!
唉,不過一日的裝束,何以至于如此勞神呢。讓人無限牽腸的,只怕還是那列緩緩駛進西站的T9次列車吧。
回過神來,稿紙上還是空白一片,不免啞然了。不過你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女子我沒那個功力吧!
重慶之夜
冬日的夜晚總是渾濁的。各種顏色的霓虹穿越薄薄的霧氣交織在過往行人的臉上。潮濕的風(fēng)在夜色下暗暗涌動。這座城市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故事都隱匿在未央的夜色,無人知曉。
在我每天放學(xué)的路上,常常會看到一個高大豐碩的女子。她穿著緊身的牛仔外套劣質(zhì)的短皮裙,靠在一家小發(fā)廊門邊,在寒風(fēng)里啃甘蔗。她身后是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坐在發(fā)廊里啃甘蔗。發(fā)廊沒有名字,長年開著暗紅色的燈,簡陋的玻璃門永遠半開著。門上招聘按摩小姐數(shù)名的紙條已被人撕去一半,門后斜拉著一道舊的暗花窗簾。發(fā)廊里稀疏的擺放著一些理發(fā)用具,沙發(fā)上散落著兩床簇新的棉被。這樣的發(fā)廊散布重慶的背街小巷,給這座城市抹上了一層欲生欲死的頹靡。
那個啃甘蔗的女子,紋有極不自然的棕色長眉,嘴唇很薄,涂著油光光的亮粉唇膏。算不上漂亮。我每天上學(xué)時她開始鉆進發(fā)廊的劣質(zhì)黑皮沙發(fā)里睡覺,下晚自習(xí)回家時她抹著厚厚的脂粉站在發(fā)廊門邊。有時也坐在發(fā)廊里抽煙打牌,那通常是有中年男人的時候。
清晨路過發(fā)廊心里偶爾會生出一些歆羨,多想睡在沙發(fā)上裹著棉被的人就是自己。生活醉生夢死,但至少每天清晨可以什么都不管的睡著,無人打攪。她叫小丹。那天聽見發(fā)廊里的人這樣叫她?!靶〉?,站在外面作什么,進屋來打牌了?!薄翱吹侥莻€小女娃兒沒,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生活好規(guī)律哦。”“哎,上學(xué)累死了,你想去?”“我?”她吐了一口的甘蔗渣兒,接著說,“算了!莫嚇我??龋蚰姆N牌?”她舉著手里的半截甘蔗,轉(zhuǎn)身鉆進玻璃門。
有天晚上,回家很晚。一條狹窄逼仄的小巷里,唯一的路燈燈光如豆,忽然聽見身后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通不通?通不通?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男人用手摸著下身,瞇著眼睛,對著一個女人似笑非笑。女人背對著我,但我?guī)缀蹩梢钥隙?,她是小丹。爬!小丹說。男人愣了一下,說,也?攆客嗦?價錢好說撒。你滾不滾?我打110了!小丹抓起提包,做出一副要掏手機的樣子。操,裝撒子裝哦?送上門的生意都不要嗦?沉默了一陣,小丹尖聲叫著,爬!你狗日的憑撒子說老子是小姐,你想操回家××××媽!操死沒得人管!男人站在原地,恨恨的說了句,勒批死婆娘哦!悻悻的走了。小丹靠在巷子油膩班駁的墻上,慢慢蹲下,在路燈下放聲大哭起來。深夜的小巷空無一人,陳舊的磚墻回蕩著小丹撕裂的哭聲。
冬天的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又一天天暖起來。寒冬就要過去,春天又要來了,而我又開始了新的學(xué)期。一天回家路上,目光習(xí)慣性的望向發(fā)廊,小丹不在。而發(fā)廊四周圍滿了議論紛紛的人,我走過去,發(fā)廊的門一反常態(tài)地大開著,窗簾被人扯在了地上。洗發(fā)水梳子散落滿地。一個帶著眼鏡的年輕男子在發(fā)廊里帶著哭腔指著小丹撕聲裂肺地吼著什么,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出撒子事了?一個中年婦女停下手中織得正起勁的毛衣,拉了拉前面一個正伸著脖子朝里望的老頭打聽。哎呀,你還不曉得嗦,一個老大媽湊過來,聽說那個眼鏡兒是個研究生,馬上就要出國了。但在這勒點兒染上愛滋病了!哦——她旁邊的幾個人發(fā)出恍然大悟的感嘆。老大媽很滿足似的揚揚頭,又很憤慨的樣子,說,那些女人些,害人精一群。別個大好的前途就嫩個沒得了!造不造孽嘛!中年婦女嘴角咧開笑了笑,又織了兩針毛衣,說,那也是那個人各人找上門去的撒,哪個喊他去那種地方嘛。該背時!人群又發(fā)出嘖嘖的聲音。街對面忽然跑來幾個剽悍的男子,沖進發(fā)廊把眼鏡按在地上。見來了弟兄給自己壯膽,發(fā)廊里的一個胖女人指著眼鏡大聲呵斥:你今天要給我說清楚了!可別砸了我們這點兒的牌子!哪個不曉得我們這點兒是最安全的,你不知道在撒子地方染起了,狗日的,想賴我們!眼鏡剛想說什么,抓住他的男子早就一拳過去。眼鏡嘴角蠕動了幾下,終于沒再說話。胖女人蹲下身子笑著對眼鏡說,你看哈,這里被你鬧得亂七八糟的,今天晚上的生意也遭你黃了。你說浪個辦吧。話音剛落,幾個男子上前奪下眼鏡的手機錢包。小丹拉了拉胖女人,紅姐,算了吧。胖女人瞥了她一眼,都是你惹起來的,還說。小丹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到梳妝鏡臺邊拿了一根甘蔗慢慢的啃著。眼鏡被那幾個男子架出發(fā)廊。他顫抖著扶了扶眼鏡,猛地抬起頭對著人群大喊,看撒!看夠了沒得!人們定定的望著他,看他歪歪斜斜的離開。小兄弟!小丹忽然從發(fā)廊里跑出,一手扒著門欄一手拿著甘蔗,喊住眼鏡,謝謝你了哈。小丹咬了一口甘蔗,接著說,要不然,我可能連自己死在撒子上都不曉得。眼鏡愣了愣,低聲罵了一句,不得好死!像是說小丹,又像是說自己。
人群漸漸散去。小丹站在發(fā)廊門邊不緊不慢的啃完最后一口甘蔗,抬起頭,向我笑笑,轉(zhuǎn)身鉆進發(fā)廊。發(fā)廊的玻璃門又半掩著,窗簾被重新拉上了。里面的燈明明滅滅,有人說話有人爭執(zhí),卻已聽不真切。
記不清是第幾天起,我再沒有看見小丹。一天兩天一月兩月……我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常常在寒風(fēng)中啃甘蔗的女子。她如這座城市冬季清晨常有的大霧一般,消失得無聲無息。
我們彼此在對方的生命中連過客都算不上,她只是一個晝伏夜出的小姐,一個不愿意人家把她看作小姐的小姐。但每當(dāng)夜色四合,月華水一般漫上街頭,我偶爾也會想起她。她去了哪里,她怎樣生活,她生了病,她是否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