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覺得,秦腔是一種如華山般雄奇險絕的陽剛劇種。我第一次登上華山西峰時,就想吼幾句秦腔,我一吼,大家都跟著吼,突然覺得這種聲音質感與山脈質地,是那么統(tǒng)一協(xié)和,甚至有缺一不可感。
華山是真正的父親山,脊梁堅挺,渾身刀削斧劈,但粗獷而不失精密,豪放而不失內斂,如果要同一個活著的生命相比,很是有些高倉健的冷峻蓄含(找一個恰當的例子比喻很難)。恕我對其它諸岳不敬了,它們奇是奇,俊是俊,秀是秀,卻都缺了華山的脊梁感和力量美,惟華山更似力挺千鈞的父親。我曾經為華山的一個活動做過一副對聯:“獨為脊梁峰,無比丈夫山。”面對這樣非鬼斧神工所能鍛造的詭譎山脈,不頓生敬畏,不兩腿發(fā)軟,是不由得人的。
一座名山的擁有,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文化場,因華山形成的文化場,稍打開冰山一角,便會令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就說戲曲,這里不僅有現在已紅遍全國的“老腔”,而且有動輒訪問歐美的木偶、皮影(適合多個劇種表現),還有美妙如仙樂的碗碗腔(又叫時腔),更有華陰道情(關中道情的一種)、華陰迷胡(又叫東路迷胡)、同州梆子(又叫東路秦腔)、拉花戲等劇種在本土繁衍生息。至于由此產生的詩歌文化、宗教文化、旅游文化、生態(tài)文化等等,更是儀態(tài)萬方,不勝枚舉。這就是一座名山的文化效應,它具有磁石般的巨大吸引力,它能使諸多人類智慧團聚于此,并雪球般地越滾越大,直到我們回首仰望,頓感自己渺小委瑣,不得不倒頭便拜時,才深深感到天人合一的偉力,才驀然懂得文化浸潤對世間萬事萬物修葺改變的無所不能。華山如果僅僅作為一座自然山,我們的敬畏是一種面對龐然大物的恐懼和巧奪天工的惶悚;而華山作為一座文化寶庫兀立面前,我們就會感到生命的緊迫和精神高地的難以窮極。敬畏和敬畏是不一樣的,華山讓我們有了自然與人文的雙重敬畏,這是它有別于其它山岳的大孤獨。
我曾經在華山腳下看過一場民間班社演唱的秦腔戲,那種不事雕琢的場面,瞻前難顧后的皺巴幕布,邊角線脫落的“蟒袍玉帶”,煙熏火燎過的銅鑼板鼓,無不透射出一種民間文化的低迷蒼涼。但當銅器一響,板胡一亮,人物“爾?!币宦暢鰣鲩_腔后,我就感到了它與華山的生命和諧與水乳交融。華山的地老天荒,已不屑于太纖細的生命表達,它似乎只有聽著這樣帶有破嚓音的鑼聲,聞著這樣如鋼絲般“鋸”動的弦索,品著這樣千萬次摩擦帶來的“皮實”嗓音,才能感到一種生命的存在。也唯有在這里才能悟出:民間文化只有在民間,才具有一種生命的活性與通達,在廟堂,它永遠只有表象審美的愉悅,而不可能產生對生命本真的認知與省察。也只有在這里,我才深切地認識到,一代秦腔大師任哲中,為什么嗓音沙啞得蒼蒼發(fā)毛,卻能征服“三千萬兒女”,獲得一頂“農民領袖”的桂冠,并在死后,引萬人于長街揮淚灑別,聚千戶于墓地虔敬造像了。
華山腳下的“老腔”,本是一種自娛自樂的民間文化樣式,雖歷史久遠,卻微波不瀾,可在本世紀的最初幾年,卻被北京人藝的一幫藝術家發(fā)見,即恭迎京畿之地,鑲嵌于名著《白鹿原》之中,劇、腔兩匯,相得益彰,使其光彩流溢華夏。雖然愈來愈重的表演痕跡,對原生態(tài)老腔有“鑠金”之副作用,但秉承華山雄渾之氣,慢蒸細餾出的“土得掉渣”的老腔的橫空出世,畢竟給我們做了一次民間文化的“出征”演習,它不僅顯示了“金不換”的可貴品質,而且也喚起了人們對民間文化的深情一瞥。華山老腔的孑然高蹈,是這個世紀民間文化保護所撩開的最精彩的大幕一角,但愿大幕由此徐徐拉開,而不是新鮮一下就匆匆閉合的“拉幕秀”,因為我們的各種“秀”,已讓人對一切“大聲疾呼”都失望至極了。
我最早熟知的華山,是電影《智取華山》中的那座奇峰。上面盤踞著一幫失勢的“國軍”,企圖憑借華山天險,再負隅頑抗一陣,待等蔣委員長時來運轉,再下山歸隊,龍回汪洋。誰知解放軍竟然靠一根繩子系在腰間,就飛渡天塹,直搗了虎穴。看得人幾番心驚肉跳,如鯁在喉,又幾番眉舒目展,萬險盡釋。它是我童年時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一樣百看不厭的好影片,以至于在去年電視上重播這些老經典時,解放軍一上山,我還是看得手足舞動,熱淚盈眶,掌聲不斷。孩子竟然說我有多動癥,她又哪里懂得“魚之樂”,哪里能破譯得了我的生命信息密碼呢?
另外對華山的了解,還借助過戲曲藝術影片《寶蓮燈》,那是由河北梆子搬上銀幕的,大概是七十年代末的事。后來又看過京劇《寶蓮燈》,舞劇《寶蓮燈》,動畫片《寶蓮燈》,揚劇《劈山救母》,秦腔《劈山救母》,偶爾也在電視上看過《華山小子》、《西岳奇童》、《小沉香救母》之類的短片動畫與類似音樂劇的東西,它們都是由戲曲故事發(fā)展演繹而成的。每看這些作品,我就想著戲曲的巨大“胎教”作用,它孕育催生了一代代時尚藝術,可當這些時尚藝術“香甜四溢”時,又鄙夷著戲曲的“味同嚼蠟”、古舊沉遲,這不是戲曲的悲哀,而是時尚的短淺與鄙陋。民族戲曲除了道德功能、教化功能外,對歷史與地理知識的傳播,也功莫大焉。一字不識的鄉(xiāng)間老太太,能講清前朝后代、諸多帝王將相,多是靠戲曲故事的點化。沒有到過杭州的老嫗村翁,通過《游西湖》、《白蛇傳》,不僅知道了西湖,而且還知道湖上有個斷橋。同樣,他們沒到過華山,卻知道上面有個險象環(huán)生的西峰。這是西湖與華山自身魅力對戲曲的吸引,但又何不是戲曲對西湖、華山的重塑、提升與點亮呢?
我所知道的華山,有許多神奇美妙的傳說,其中兩個都與戲曲有關,一個是《劈山救母》,一個是《蕭史弄玉》,《劈山救母》已家喻戶曉,而《蕭史弄玉》還未完全走出華山“家門”。它也是根據華山傳說建構的,那是一個春秋時代的故事,說秦穆公有個女兒叫弄玉,想學吹簫,而華山上住著一個叫蕭史的青年,簫就吹得倍兒棒。有人將蕭史找到宮廷去給弄玉教吹洞簫,結果兩人產生愛情,最后雙雙被一對鳳凰鳥馱著羽化登仙了。這個故事也叫“吹簫引鳳”,就是他們兩人的演奏技巧,高超得把鳳凰都吸引來了,聽著聽著,兩只鳳凰就覺得這種音樂,齷齪的人間不配享有,干脆把他們忽閃忽閃弄走了。他們最終定居在華山頂上一個叫玉女峰的地方,過起了完完全全的“高山流水”式的音樂家為“知音”而活著的生活。我覺得這個故事太美了,可惜這樣好的戲劇,在今天已不被時尚所接納,自然也就沒有了《劈山救母》的命運。
華山上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是說咱們老韓愈的。這個活在唐代的文化人,有一次上山“深入生活”,結果走到半山腰的蒼龍嶺時,面對一米寬的狹道和兩面深不見底的幽谷,嚇得變臉失色,覺得活著返回已無多大希望,就創(chuàng)作了一封遺書,由嶺上投擲下來,內容大概是自己人生未盡的一些想法和安排,后來竟然把此處叫“韓愈投書處”,也算是讓膽小如鼠的文人貽笑大方了一回。最后,是同行者把他灌醉,用柴棍藤蘿做成“軟轎”,硬把大師捆在上面,才完成了對一個中華寶貝的“華山大營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很是值得懷疑,不過但借名山說名人,倒是一種“雙贏”的宣傳效果。這個故事也明顯是不能入戲的,試想一沒愛情,二沒沖突,只弄一個老韓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唱一板嚇得魂飛魄散的亂彈,再抖幾招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的臺架,再有耐心的觀眾,恐怕也是要對臺上大喝一聲“下去!”的。
華山上還有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物,就是陳摶老祖了。有一個故事說趙匡胤做皇帝時,聽說華山上有位很有學問的隱士叫陳摶,就下諭旨,派人到山上傳他下來做官。誰知絕壁陡峭,下旨人無法接近陳老先生,最后是通過鳳凰鳥(又是鳳凰鳥,這種雷同,是天下名勝傳說的本質特點)銜過去的。一心只務道教的陳摶老祖,對紫袍加身毫無興趣,但他還是很禮貌地給趙皇帝寫了一封信,說自己的一片野心都被山上的白云鎖住了,由此婉拒,淡定如磐。這個故事也是不能編戲的。戲劇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縮影,一種事物,一旦與世俗生活相左,并十分神圣化,戲劇就不好接近了。戲劇喜歡佳人越格,小生逾矩,甚至男人偷雞摸狗,女人紅杏出墻,連老漢老婆有些老不正經,也是適合做戲劇人物的,誰若過分肅穆板正,不茍言笑,不越雷池,戲劇就只能離他而去了。想陳摶老祖,把人世間的一切“瞎瞎毛病”都“潷”干凈了,只丟下一些讓人仰止的生命菁華,除匍匐在地,靜候他醍醐灌頂,哪里還敢有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擊著節(jié)拍,哄著“浪”詞“淫”曲消受“祖訓”的份兒呢?但《寶蓮燈》同樣是說地神天仙的,卻有著再也世俗不過的戲劇故事。
先是“玉帝老兒(孫悟空就這樣稱呼)”的三女兒,不甘天庭寂寞,跑到凡間旅游,結果遇見上京趕考的劉彥昌,長得白白凈凈,排排場場,頓生好感,就在華山腳下立廟作“圣母”狀,單等欲抽簽卜卦的彥昌“魚兒上鉤”。那劉郎果然進得廟來,連抽三簽,皆是“白板”加“黑板”,氣上頭來,書生好題詩作賦的毛病就犯了。詩曰:“劉璽(劉郎姓劉,字璽,名彥昌)提筆恨滿腔,怒怨圣母三娘娘,連抽三簽無靈驗,枉受香火在此方?!痹娏T,拋筆揚長而去。“三圣母”即喚風伯、雨師來給他制造困難,正在文弱書生遭風吹雨打,漸感體力不支時,她就玩起了“美人救英雄”的把戲,先是讓風停雨歇,彩虹飛渡,然后造出一所美麗的別墅來,讓劉彥昌貿然跌進,倉促就犯。也有一種說法是:三圣母“吃酒”去了,劉彥昌來抽簽,因無人理事,而連抽三個“白板”,憤然題詩而去?!叭ツ浮焙攘藗€七八成回來后,見有狂徒“佛頭著糞”,即喚風雨雷電圍追堵截,誰知截住的竟是一個白面書生,且貌如潘安,儀表堂堂,便生占有之心,遂使雷雨隱遁,藍天白云驟現,并于茂林修竹處,點化出一座莊園來,里面香氣彌漫,春情蕩漾,想神仙要是動起這種心思來,自是處處微妙,點點流芳。一個凡夫俗子的讀書人劉彥昌,人生一經不住雷暴的嚇煞,二禁不住“老虎凳”的折煞,三忍不住“灌辣椒水”的嗆煞,唯一對上“美人計”還能將就對打,就毛毛草草的,一頭扎到女神仙的熱炕頭上去了,并且還使女神受孕,自是罪惡滔天了。你看這有戲沒戲?
“三圣母”的哥哥“二郎神”,聽說皇妹私通凡俗,并有了孽種,便告發(fā)到玉帝老兒那里了。玉帝老兒自是不能容忍此等辱沒天條的事繼續(xù)泛濫,便差“二郎神”帶著天兵天將,將三女兒壓到華山西峰上的一塊巨石下面,經受磨難,以待懺悔。“三圣母”就是在這塊石頭下面生出了兒子“沉香”,并托丫鬟“靈芝”,將骨血偷偷送到了劉彥昌身邊。后來,沉香在另一位同情“三圣母”命運的老神仙的教導下,起早貪黑,習練武藝,并吃下“九牛二虎”,力大無比,然后去“二舅(二郎神)”那里討要開山鑰匙。誰知“二舅”不但不給,還大打出手?!岸恕弊鰤舳紱]想到的是,沉香此時其實已非凡俗,不僅靈通天國,而且十八般武藝樣樣都不在天兵天將之下,遂通過激烈戰(zhàn)斗,奪得鑰匙——一把開山劈石的月牙斧,然后,去到華山西峰上,霹靂一聲,金光萬道,圣母得出,人神團聚。
秦腔《劈山救母》還有一個重要情節(jié)是:劉彥昌其實早已婚配,并產有一子。既然神仙要“拉郎配”,誰也沒辦法??稍诔料闵龊螅岸恕睆妬硭饕?,無奈中,還上演了一折《二堂舍子》的“苦情(秦腔觀眾對悲劇的概括)”戲。劉彥昌考取功名后(男人總是舍不得這東西),作了洛州知縣,帶著原配夫人在那兒落落寡歡地上班。有一天,他“二舅倌(二郎神)”來要人,劉彥昌自是舍不得交出沒娘的小沉香,夫妻二人便在二堂展開了慘烈的內心搏斗和尖銳的思想交鋒。最終,原配還是同意以自己親生,換取沉香的“可憐”生命……我每每看到此處,都難以濾清是什么滋味??蛇@折戲已成秦腔經典,也就只好更多地從唱、念、做功上去品味欣賞了。
所謂“寶蓮燈”,是劇中的一個重要道具。這是“三圣母”手中的一個寶物,神奇得能驅除惡瘴,退卻毒霧,救護生靈,幻化妖魔。華山高聳入云,海拔兩千多米,終年大霧迷茫,且有惡神兇煞作祟,劇作設想出這樣一個道具來,確實對劇情有非常獨到的凝神作用。秦腔《劈山救母》,對寶蓮燈的運用還不十分到位,根據秦腔改編的舞劇和河北梆子《寶蓮燈》,就把這個道具推向極致了。它幾乎完全成為劇作的“橋梁和紐帶”,這是深諳傳統(tǒng)戲曲編織法則的重大修補和改進。民族戲曲的很多經典,都是以貫穿道具作為劇名的,比如《十五貫》對情節(jié)的扭結,比如《珍珠塔》對故事的縫合,比如現代戲《紅燈記》對劇作的煉化與象征,都極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助推了思想精神的外延與升華?!秾毶彑簟分c《劈山救母》的更改,就明顯具有了詩意的開掘、故事的洗練與浪漫神話的指向。一個好的道具的運用,有時是能激活一個故事乃至一個戲的生命的。
當然,無論怎么改,怎么繁衍,甚至移植嫁接為其它藝術樣式,但它的母體還是秦腔《劈山救母》,從這個意義上講,秦腔對華山的價值,就是一種文化酵母的巨大發(fā)散作用。試想,華山如果沒有秦腔的介入,那將是一座怎樣寂寞孤獨的山岳呀!戲曲是一種活體藝術,一個劇目在歷經數百年的生命存活中,始終在吸納新的生活信息,秦腔《劈山救母》,猶如華山上的蒼松翠柏,是活著的華山生命,它最懂得華山的精神高度,華山也最懂得它的生命氣質。秦腔與華山,是雙絕雙雄的孿生兄弟,他們的“綁鍋(關中俗語,有并肩戰(zhàn)斗的意思,當然,壞人一綁,就是沆瀣一氣、臭味相投、狐朋狗黨、狼狽為奸、一丘之貉、蛇鼠一窩了)”演進,是自然與人文的最好伴旅,從這個角度講,華山應排斥所有軟綿的時尚嗲音,而讓秦腔、老腔這些帶著生命全息形態(tài)的古老聲音,裹住“父親”的根底,繚繞“父親”胸間,從而使“俊拔在寥廓”、“如此方位岳”的父親山,在遠離“娘娘腔”的精神沖決中,永葆雄健混沌的氣魄,常駐頂天立地的陽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