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祖籍河北，北美頗具影響力的華文作家和詩人。當(dāng)過鐵道兵，建筑工人。1982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獲經(jīng)濟(jì)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1986年赴美留學(xué)，獲國際事務(wù)和信息系統(tǒng)管理學(xué)碩士學(xué)位?，F(xiàn)為紐約市政府資深雇員。

梅西的馬琳

馬琳是紐約梅西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柜的售貨員，她在大陸時是芭蕾舞演員。

你看，瞧你這一臉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知道紐約的華人舞蹈家多了，跟撮西紅柿似的，一簸箕一簸箕的。這么跟你說吧，看過當(dāng)年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嗎？記得里面有一場，四個女戰(zhàn)士像“天鵝湖”里四小天鵝一樣，跳得特活潑生動，音樂也特美？沒錯，馬琳就是當(dāng)年四個女戰(zhàn)士之一。

初見馬琳并不知她曾是四女之一，只覺得她走路樣子與眾不同。別人走路是拔腿就走，有點(diǎn)兒稀里嘩啦。她是蜻蜓點(diǎn)水，步履勻稱雙肩挺拔，讓人一下想起那句“亭亭玉立”的成語。我忍不住問，您是，跳舞的？她笑笑說，什么您啊，你就行了。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你現(xiàn)在干嘛？問完這句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大男大女的，你管人家干嘛的。可馬琳落落大方，毫無矜持地說，我在梅西商場賣化妝品。當(dāng)時我們正在一個朋友家新年聚會，那個朋友聽到我的問話馬上揭了馬琳的底。說真的，我很驚訝。我是樣板戲的粉絲，尤其紅色娘子軍，不是吹，我能，這么說吧，幾乎能從頭哼到尾，而且邊哼邊做指揮狀，極為投入。

聽朋友這么一說，我不免興奮。沒想到當(dāng)年讓我羨慕崇拜的四個女戰(zhàn)士之一此刻就坐在我面前。我情不自禁哼起那段音樂。馬琳微笑著低下頭，說她都忘了怎么我還記著。我一聽更來勁兒了，本來就人來瘋，加上那天又喝了不少酒，更有些肆無忌憚，居然比劃著在馬琳面前跳起女戰(zhàn)士舞，邊跳還邊問人家，是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你說人家能說什么，趕上你這么個二百五，還不是說跳得棒跳得好。大家哈哈大笑，有幾個小子還跟著我跳，整個把聚會推向高潮。

再見馬琳已是春暖花開。那天我太太突然問，上次碰到的紅色娘子軍，不是在梅西賣化妝品嗎，你留人家電話了？哪還能不留，我最愛留女士電話了。德行，又臭貧。給她打個電話，算了，還是我自己打吧，想問問她有沒有促銷減價什么的。太太撥通電話口氣很客氣，剛要自我介紹，電話那邊的馬琳就說，聽出來了，你不是陳九的太太嗎？就這么著，我們跑到梅西商場，見到馬琳。

打那兒以后，明明是我認(rèn)識的馬琳就被太太“劫持”了。她們電話越來越多，有我太太打過去的，也有馬琳打過來的。女人打電話跟男人不同，男的是說事，女的是渲泄，總一驚一乍的。她們通話我聽著就像唱歌唱戲，婉轉(zhuǎn)起伏如怨如訴，而且還沒完沒了。有時趕上太太不在家接到馬琳電話，我們也會聊兩句，她對我說，她先生是攝影師，他們?nèi)易畲笤竿褪情_一間自己的婚紗攝影室。她來化裝，先生負(fù)責(zé)攝影，不必太大但要精美，最專業(yè)最棒。

“到時候我們肯定來捧場，再結(jié)一把婚?！?/p>

“好啊，給你免費(fèi)，把你的照片放在櫥窗里。”

“要放就放一張?zhí)t色娘子軍的，我扮洪常青怎么樣？”

“我看老四更合適，凈沒正經(jīng)的。”

馬琳來過我家。每次來都是我或太太開車去接她，因?yàn)槲易〉牡胤讲煌ǖ罔F，她又沒車。有一次坐我的車她有心無心問了句，學(xué)開車難不難？我說不難，你會騎自行車嗎？那誰不會！會就行，開車就跟騎大自行車一樣。接著我就鼓動她買輛車，二手的就行。我這個人喜歡車。甭管什么車只要從我眼前一過，就能說出廠家牌子甚至年份。馬琳被我說得心動，跟我也去看過幾輛，都未成交。太太后來告訴我，馬琳他們兩口子還是決定先不買車，好鋼用在刀刃上，把錢攢下為開攝影室用。據(jù)說她先生打兩份工，每周工作七天。她自己除了賣化妝品外，還在一家婚紗攝影中心幫人家化妝，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干。說到這兒太太嘆口氣，你說這人要是有個夢，什么罪都能忍。他爸，你的夢是什么？我？昨晚上我夢見吃炸糕，天津的耳頭眼兒炸糕，別提多……去你的，又臭貧。

一個傍晚，那時天已開始轉(zhuǎn)涼，我去華人聚集的法拉盛買電話卡。那里有個福建老兄，他賣的電話卡五塊錢打八百分鐘，很劃算。法拉盛華人開的超市鱗次櫛比，一家接一家。每當(dāng)打烊時分，商家總會推出些減價的蔬菜水果，一塊錢一大袋，東西還湊合。要說什么都有個巧勁兒，無巧不成書。我正走過一家華人超市門前，一抬頭，剛巧看到馬琳在買一塊錢一袋的蔬菜。她這手交錢那手接貨，我看見她她也看見我，她的表情分明有些尷尬。我靈機(jī)一動，忙說，嘿，我也是來買這個菜的，別把好的都挑光了，給兄弟留點(diǎn)兒。說著拎起兩袋不知什么，就要交錢。馬琳笑笑，說謝謝。她欲行又止地走近我說，你啊你，你看看你提的是什么？我往下一看，壞了，是兩袋電話公司扔在地上的黃頁薄，不能吃。

幾個月前，太太興高采烈沖進(jìn)家門對我大喊，他爸，你猜怎么著？我嚇了一跳，連忙讓她把調(diào)門兒降低再說話。她說，我能低嗎，馬琳的婚紗攝影室就要開張了！開張了，這么快？可說不是呢，今天他們?nèi)ズ灹俗饧s，一簽五年，就在法拉盛喜來登酒店的一層，絕對黃金地段。那幾號開呀？五一，多吉利的日子！為什么吉利，美國又不慶祝五一勞動節(jié)？你懂什么，五加一得六，六六順，這都不懂。得，我不懂你懂。我得給馬琳打個電話，祝賀祝賀人家。

我撥通馬琳的手機(jī)，電話里一片噪雜，聽得出馬琳必是在忙著什么。她說她正在趕裝修，好多地方做工太粗，必須重新來過。對我的祝賀她沒太興奮，反倒一個勁兒地說，還不知會怎么樣。我只當(dāng)她客氣，說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你們倆的品位和手藝都這么好，肯定錯不了，到時候我那張老四的劇照可還指望你呢。她笑起來，說現(xiàn)在正忙，晚上再打過來。我放下電話對太太說，怎么覺得她好緊張啊。廢話，能不緊張嗎，這么多年的血汗錢投進(jìn)去，真佩服他兩口子的魄力。

從這天起，時間就金貴起來。其實(shí)時間還是時間，只不過我們計算的單位從天變成小時和分鐘，當(dāng)然彌顯珍貴。我們沒再給馬琳打電話，此時還是少打攪她，讓她集中精力在開張的事上。再說我們需要驚喜，生活越平淡就越需要驚喜。我們認(rèn)定一切都會像期待的那樣，一間色彩絢麗的攝影室，一片讓人產(chǎn)生明星幻覺的空間，會突然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闪钊瞬唤獾氖?，日子越來越近，怎么居然沒有馬琳的一點(diǎn)兒音訊，她怎么也不打電話給我們呢？

這天我們正在吃晚飯，太太呼地一下站起，手中失落的空碗，在桌上呻吟般打了個轉(zhuǎn)。不行，我得給馬琳打電話，這心口怎么這么堵得慌，別再出什么事兒？我家飯廳沒裝電話，太太噼里啪啦跑到臥室里去打。我在飯廳等候，這里的黃昏靜悄悄。開始還能隱約聽到太太的聲音，可說什么聽不清，接著就什么都聽不到了。我正納悶兒，剛準(zhǔn)備到臥室看看，只聽哇地一聲巨響，太太慟哭起來。

馬琳于一周前突發(fā)腦溢血去逝。她給客人化妝時，砰然倒地，再也沒起來。

肖像女俠

我說，這題目好像有點(diǎn)兒怪，女畫家應(yīng)該敏感脆弱，總像心有千千結(jié)，怎么好跟女俠沾邊？你呀，一聽就是外行。女畫家也是人，人所具有的她們都不少。生活壓力再那么一逼，跟你說，照樣糙得出來。更何況我說的這個女畫家屬于文革時插過隊的一代，大風(fēng)大浪里磨煉過，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主兒。不是把來美國叫洋插隊嗎，洋插土插還不都是插。環(huán)境不同原理一樣，就看你豁得出來豁不出來。還別不信，女的要是豁出來可比男的強(qiáng)。強(qiáng)者俠也。

這個女畫家叫慕蓉，畢業(yè)于一所著名美院的油畫系。她個子相貌都屬中等，長臉卻頗為性感。有人把性感女人稱為“馬”，我想原因之一必跟臉長有關(guān)。估計不少人聽說過她的名字，前些年紐約有個律師高教士，因?yàn)樵旒俨牧辖o偷渡客辦身份證被抓進(jìn)監(jiān)獄，他的華裔太太也因共犯被捕。這個太太就是慕蓉，當(dāng)年的肖像女俠。

看著報上慕蓉帶手銬的照片，往事不禁涌然于心。這絕非慕蓉第一次帶手銬，當(dāng)年畫肖像時她就帶過。十多年前我跟一幫畫家在曼哈頓畫肖像，那時慕蓉就已名聲大噪。誰都知道這個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是肖像隊伍中的翹首，連當(dāng)時也畫肖像的大畫家陳丹青夏寶元都自嘆弗如。她畫得既好又快，客人坐定畫紙展開，用炭筆唰唰幾下，再用指頭涂涂抹抹把高光調(diào)出來，一張生動逼真的頭像就出來了。特別是畫眼睛，慕蓉絕對頭一把。她畫的眼睛特有韻味，客人一看就喜歡。難怪放眼望去，中央公園的畫家小板凳擺一排，有的有客人有的沒有，可慕蓉背后總有人圍觀。

慕蓉除了畫得好，膽大吃得起苦才是她真正的訣竅。畫肖像的上班時間是從上午十點(diǎn)開始，至凌晨兩點(diǎn)結(jié)束。別說一介女流，老少爺們兒也很難堅持全程的。你不行吧，人家慕蓉就行。凌晨兩三點(diǎn)大家回家了，第二天早上甭管你幾點(diǎn)來，她保證已在那里開畫。我們簡直困惑，你到底回沒回家睡沒睡覺，你到底是肉的還是鐵的？“慕蓉，又一夜沒回家。這床墊兒是你的吧？”我們指著旁邊草地上一張無家可歸者的破床墊和她開玩笑。她笑笑，啃著一塊面包，顧不上和我們打情罵俏。

干什么都有學(xué)問，畫肖像亦然。它不像有人描述的那樣，除了中央公園還是中央公園。畫肖像要根據(jù)時間變化，不斷調(diào)整作戰(zhàn)地點(diǎn)才能賺到錢。比如上午游客往往要參觀自由女神和愛麗絲島，趕早班渡輪，這時最好的位置應(yīng)該是炮臺公園一帶。吃過午飯中央公園漸漸人多，再趕緊轉(zhuǎn)移到中央公園南門附近打阻擊。到了人約黃昏，游客要去百老匯看秀，這時前沿陣地應(yīng)布置在百老匯大道和時報廣場的周邊地區(qū)。當(dāng)然也有人別出心裁跑到西四街，那里有很多同性戀酒吧，燈光柔糜曖昧，也是游客喜愛獵奇的地方。不過最具挑戰(zhàn)的是午夜至凌晨這段時間，這時游客大多徘徊在中城西側(cè)酒店林立地區(qū)。這里既有游客，也有不少無所事事的太保們游蕩。特別是中央公園和八大道交匯處，據(jù)說是地下毒品市場兼有妓業(yè)。雖然人氣很旺，可畫家們一般不敢涉足。著名畫家林林就是在那里被人一槍斃命的。但是慕蓉敢去，不僅敢去，后來還成了她的常駐之地。我經(jīng)常看到慕蓉一個人坐在路燈下，身邊圍滿黑人青年，有起哄的，也有義務(wù)為她招攬生意的。她戴一頂白色太陽帽，像座雕像豎在路邊，讓人感慨萬千。真豁得出去，這娘們兒。

如果你以為這就是稱慕蓉為俠的原因可就錯了。她不僅敢往黑人堆兒里扎，還敢和警察唱對手戲，對，和警察，動不動就用九毫米手槍轟擊的紐約警察。聽說過九毫米手槍嗎，跟小鋼炮差不多，弄不好能把房子打塌，要多王道有多王道?？删褪沁@些王道，拿慕蓉也是沒折。那是一個傍晚，慕蓉帶著剛從上海到紐約不久的女畫家麗麗體驗(yàn)生活。麗麗沒什么經(jīng)驗(yàn)，像個小雞子哆哆嗦嗦地跟著她。她們在百老匯與四十五街交口處擺下戰(zhàn)局，開始攬生意。過一會兒警察過來，說她們妨礙交通，必須馬上離開。麗麗問慕蓉，阿姐，咋辦？慕蓉連眼皮都沒抬，從鼻子里擤出一句，管他呢，照畫。說完依舊篤定地用指頭涂涂抹抹，把高光調(diào)出來。半小時后警察又繞回來。這次口吻完全是威脅式的，這是第二次警告，如果再讓我抓到就把你們?nèi)拥奖O(jiān)獄去。麗麗哀求地說，阿姐，咱換個地方吧，要不然抓進(jìn)去怎么辦？要說女俠就是女俠，慕蓉嘎崩脆地說，不殺人不放火，他還能把咱怎樣。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要讓警察盯上，早晚他得找你麻煩。第三次的遭遇戰(zhàn)終于發(fā)生。這次警察連話都不說，上去七哩卡叉把慕蓉和麗麗銬上了手銬。那玩藝兒晶晶亮冰冰涼，象征意義大于實(shí)際意義，專為摧毀人類自尊心用的。警察把她們帶到拐角處，好啊，給你機(jī)會你不當(dāng)回事，這下別后悔，等著進(jìn)監(jiān)獄吧。邊說邊示意讓周圍好奇的游客和行人離開，讓開讓開，沒什么好看的?？扇藗兯坪醪辉干⑷?，他們大概從未見過如此柔弱文雅的“女犯人”。那個被畫的客人故意對警察說，我能把錢給她嗎？還沒給人家錢呢。其實(shí)他是同情慕蓉和麗麗，用這個辦法惡心惡心警察。警察自己也明白，他大概覺得再折騰下去沒啥鬧頭，九毫米手槍這回也用不上，嚇唬嚇唬算了。于是就給慕蓉開了張罰單，沒收了所有畫畫工具和小板凳，打開手銬放她們走了。麗麗心有余悸地說，幸虧沒抄咱的鈔票，要不然白干了。慕蓉莞爾一笑，怕啥，他根本找不到。我把鈔票藏在襪子里，腳底心呢。那不很臭嗎？嘁，再臭鈔票終歸是鈔票，對吧?？闪P單怎么辦？什么罰單？他開給李平的，我也不叫李平。假名字，哪兒找去。

這件事立刻像風(fēng)一樣在我們中間傳開，大家對慕蓉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有這么說的，也有那么說的，越傳越神。最后的版本居然說她被五花大綁，像劉胡蘭似地被推進(jìn)囚車，差點(diǎn)兒就喊出那句“革命者是殺不完的”口號。估計就是真喊慕蓉也會換換詞兒，應(yīng)該是英文版的“畫家們是抓不完的”才石破天驚。

不過也有人沒把慕蓉太當(dāng)回事，這說的是畫家老衣。衣，衣裳的衣，不知百家姓中有沒有這個姓？這位仁兄身材修長，總一付清高的樣子。剛剛說過，慕蓉畫得好，背后總有客人圍著。老衣則相反，客人不多，半天也賺不到幾塊錢。這天他大概急火攻心，有點(diǎn)兒忍不住，就悄悄跑到慕蓉背后低價拉客。一幅黑白肖像應(yīng)該是十五到二十美元，他卻說十元就畫。有的客人為了省時省錢就跟他走了。慕蓉只當(dāng)看不見，沒理他?？梢欢僭俣?，旁邊的麗麗看不下去，就和老衣吵起來。這丫頭的嘴也真夠厲害，儂個赤佬，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吃軟飯的。把老衣罵得無地自容，一下沒繃住，上去一把給麗麗推了個屁墩兒。麗麗哇哇大哭起來。這下把慕蓉逼火了。她抄起一把木凳，既無預(yù)警也無猶豫，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老衣頭上劈去。老衣懵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爬起來和慕蓉對打，可慕蓉毫無懼色，用板凳跟他掄王八拳，把老衣的金絲眼鏡一把扔到中央公園南端養(yǎng)北極熊的籠子里。我后來看過一張廣告，一只北極熊帶著眼鏡耍把式，不知會不會就是老衣那付。不幸的是，混亂中慕蓉一側(cè)的耳垂被耳環(huán)拉豁，血順著脖領(lǐng)子嘩嘩流。

這時不知誰叫來了警察，一男一女。男的上去把老衣按在地上，女的過來問慕蓉，是他打你嗎？慕蓉平靜地回答，不，他沒打我，我不明白你說什么。那你耳朵怎么回事？耳朵，噢，自己不小心弄破的。警察聳聳肩，只好走了。后來老衣放出話，非慕蓉不娶，發(fā)誓用畢生歲月還欠慕蓉的情。他倒是不傻，還想連人帶色?？赡饺夭磐涣诉@一耳之仇，寧可嫁給離婚有子的美國律師高教士。

光陰荏苒十多年飛逝。慕蓉的影子像水中懸浮的落葉時隱時現(xiàn)。長長的面孔，有時戴眼鏡有時不戴。差點(diǎn)兒忘了，她的腿很漂亮，豐滿勻稱。我看她時總會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腿上?？纱丝趟齾s生活在監(jiān)獄里，當(dāng)年畫肖像時她會想到這個結(jié)果嗎？人們把舊上海稱為冒險家的樂園，紐約又何嘗不是冒險家的樂園呢。買股票是冒險，買房子也是冒險，連結(jié)婚生子恐怕都是冒險。要想發(fā)財就得冒險，只論成敗不論對錯，生活像抖床單一樣掀起來落下去，連藝術(shù)家也很難脫俗。

那時我看著慕蓉畫眼睛，曾堅信她心靈深處有顆清純飄逸的藝術(shù)靈魂。幾次想請她為我也畫幅肖像，特希望她能把我的眼睛畫得好看些，可猶猶豫豫總未開口。如果有一天與她相逢，慕蓉，你還能畫出那樣的眼睛嗎。

年輕的國旗

我確信這是真事，因?yàn)槭抢蠀歉嬖V我的。老吳是我鐵道兵的戰(zhàn)友，當(dāng)年在同只鍋里攪馬勺，同個掌子面兒上掄大錘，同個大池子里泡澡，同哭同笑，可惜沒趕上大塌方，要不然還同年同月同日死，他的話不信信誰的！

回國與老戰(zhàn)友相聚，說不完的話。也怪，三十年過去，我都覺得老了?？蓱?zhàn)友一見面，歲月全部作廢，大家頓時忘了年齡。三十年前的架接著吵，就你，好容易攢兩包煙還讓你偷了，癟犢子。三十年前的溫情依然健壯，看著那些女兵，渾身還會火辣辣的。我們聊啊聊，餐館打烊仍未盡興。有人喊，不行，到酒店開房接著聊，自愿組合。女兵哇地尖叫，跟當(dāng)姑娘時一樣嬌嫩。老吳不愛說話，說出來就經(jīng)典。他冷不丁冒了句：有啥好叫的，咱們之間干啥都不過份。大家面面相覷，可并無異議。最后分房當(dāng)然還是男歸男女歸女，人嘛，有兒有女的。

我跟老吳一屋。沒想到他告訴我他女兒珍妮也在美國，就在緬因州讀大學(xué)。我忙問要不要關(guān)照一下，孩子小，又是女孩兒。老吳笑笑，甭管她，讓她自己闖。咱當(dāng)兵時才十五六歲，誰管咱來著。接著他講起珍妮在緬因州的一件事，讓我難忘。

那是個小鎮(zhèn)，名字老吳說不清。小鎮(zhèn)只有這所大學(xué)，大學(xué)便是那座小鎮(zhèn)。這在美國很普遍，我讀研究生的大學(xué)就在個叫雅典的小鎮(zhèn)，學(xué)校要是搬家，小鎮(zhèn)就得關(guān)門。珍妮那所學(xué)校不大，但哪個國家的學(xué)生都有。中國來的一共五名，巧了，全是女生，名副其實(shí)五朵金花。五個姑娘萍水相逢，特定環(huán)境下馬上結(jié)成死黨，同吃住同進(jìn)出，像一家子出來的。其實(shí)本來就是一家子。

珍妮是五個人的頭兒。與她爹不同，她愛笑愛唱愛運(yùn)動，體校游泳隊出來的。有一回在學(xué)校游泳館遇到個美國女生，老獨(dú)霸一條泳道，珍妮剛下去她就說，你不能在這兒游，這是快道。珍妮客氣地回答，我游得不慢。那也不行，你必須到慢道去。同伴們勸珍妮，別跟這種人煩。珍妮則反問美國女生，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快？咱倆比，你快我走，我快你走。周圍人馬上叫好，對，比比嘛。結(jié)果呢，珍妮四分之一領(lǐng)先，百米自由式。游泳比賽四分之一領(lǐng)先啥概念？敗者基本算不會游。

學(xué)校每年春天搞一次隆重的國際街坊節(jié)。趁春暖花開，在小鎮(zhèn)主要街道廣場上，禁止車輛通行，讓各國來的師生，穿上民族服裝載歌載舞，在當(dāng)街?jǐn)[攤兒，賣自己國家的食物和工藝品。到那天，各界名流還有方圓多少里的男女老幼都會前來湊熱鬧，在此歡歌笑語，吃喝玩樂。把整條街，整座小鎮(zhèn)翻它個底兒朝天。

五朵金花耐不住好奇，頭天就跑上街看街坊節(jié)的準(zhǔn)備情況。她們要挑選有利地形，來個穿旗袍炸春卷，外加毛筆字，夠中國的吧。把老美的名字翻成中文寫在紙上，五毛錢一份，春卷也五毛，兒童免費(fèi)。幾個姑娘這兒走走那兒看看，躊躇滿志嘻嘻哈哈。突然有人說，好像，我好像沒看到中國國旗。廣場上空飄滿各國國旗，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她們一面面數(shù)過，湯加的，吉不提的，摩爾多瓦的，就沒中國的，咋回事？大家萬分疑惑，問這個問那個，一位巴基斯坦女生忿忿不平地說，她在這兒讀書五年了，從未見過廣場上有中國國旗。什么，竟會這樣！

姑娘們一下懵了，她們從未感到國旗對自己竟如此重要，真是叫國旗太沉重。要不咱別擺攤了，讓人家笑話。是啊，別人要問怎么說呀。給?？瘜懶?，問問為啥偏沒中國國旗。珍妮的臉漲得通紅，跟國旗那么紅。文章可以寫，但遠(yuǎn)水不救近渴。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什么？找校長當(dāng)面問清楚。找校長？對。珍妮拔腿要走，等等，咱們一塊兒去。姑娘們捆成一捆兒，碧草藍(lán)天，午后斜陽映著她們匆匆的背影。

美國的大學(xué)校長往往是智慧與信譽(yù)的象征。即便如此，這位白發(fā)蒼蒼的校長先生面對為何蒙古的都有，卻偏沒中國國旗的提問，還是很顯窘迫。是嗎，讓我了解一下，保證盡快答復(fù)你們。好，珍妮說，明天是街坊節(jié)，我們只好就在這兒等。說著五朵金花走出辦公室，在門前的草坪上坐下來。天角漸漸泛黃。春日黃昏既短暫又簡單，像臉盆里的水，一眼望到底，灑灑就沒了。當(dāng)校長再度走出辦公室，夕陽已在天邊閃爍。后來才知道，校長為國旗之事剛開過電話會議。多數(shù)校董都同意懸掛中國國旗，并為這個疏忽向中國同學(xué)道歉。校長對姑娘們說，我為這個疏忽表示歉意。明天一早，你們會在廣場上看到中國國旗的。真的嗎？真的。

那本該是個安祥的夜晚，人在滿足后睡得最甜。萬萬沒想到，晚飯過后都好一會兒，珍妮她們突然接到校長女秘書的電話，她說，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一面中國國旗。你是說，明天廣場上無法出現(xiàn)中國國旗了？是的，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我找不到中國國旗。如果我借你一面你會掛嗎？珍妮問。你是說你有？對，我有。那，當(dāng)然，當(dāng)然掛。好，一言為定，明天一早廣場上等我。

你有國旗？姑娘們把珍妮圍起來。咋不早說？害我們緊張半天，死多少細(xì)胞。珍妮紅著臉低下頭，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沒有。沒有？那你怎么說有？可我不信就找不到一面國旗！姑娘們立刻打電話到北京，紐約，到所有可能有國旗的地方，最后終于聯(lián)系上位于波士頓郊外的哈佛大學(xué)中國同學(xué)會，答應(yīng)借給她們一面國旗，兩面也行?？稍趺醇慕o你們？電話里的人問珍妮。麻煩你把國旗放在你家門前的信箱里，我這就去取。珍妮，你瘋了？珍妮笑笑，開車單程五小時，爭取九小時趕回來。你們明早直接在廣場上等我，別忘幫我?guī)掀炫酆突瘖y盒兒，咱廣場見。

沒細(xì)問那一夜姑娘們是如何度過的。特別是珍妮，迷過路嗎，吃沒吃罰單，餓不餓，打盹兒了沒有？可以確定的是，太陽升起時，廣場上的中國姑娘是五名，一個也不少。珍妮把鮮紅的中國國旗交到校長手里。就在校長秘書升旗的瞬間，姑娘們一字排開，請校長為她們在國旗下合影。一，二，校長喊著。等等！說著珍妮挽起身旁兩位姑娘的手臂，接著她們每個人都相互挽起手臂?，F(xiàn)在可以了，校長先生。

清晨很美，像一支奏鳴曲，隨風(fēng)飄蕩。

與楊春霞同臺飆戲

如果我是專業(yè)京劇演員，跟楊春霞唱出戲也許不算什么?？稍壑凰銈€愛好者，平時喜歡唱著玩兒。沒想到就這兩下子，愣在紐約跟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楊春霞同臺唱戲，真可謂戲福不淺。對了，記得楊春霞嗎？就是現(xiàn)代京劇 “杜鵑山”里的柯湘。“家住安源萍水頭，三代挖煤做馬牛。”對對，說的就是她。

那時看“杜鵑山”，對劇中漂亮的柯湘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雙眸明亮，皮膚白細(xì)，特別是嘴唇，似灌漿的葡萄，一片生機(jī)盎然。關(guān)鍵人家唱得好，不愧為中國名旦?！扒锸毡﹦语L(fēng)雷驟，明燈照亮我心頭”的“風(fēng)雷驟”三個字，少有的高腔，聽著都打哆嗦，人家臉不變色心不跳，一滑就上去而且挺半天。不服？事隔幾十年，你打聽打聽，后來有誰還唱得上來？用當(dāng)年的原調(diào)兒。

漂泊多年，營營茍茍。懸一顆思鄉(xiāng)之心，在異國奔波忙碌。楊春霞的名字早已淡漠，可無論到哪兒，只要是中國人的聚會，當(dāng)年的樣板戲包括“杜鵑山”，幾乎是不可或缺的保留節(jié)目。無論怎樣評價文革，文革中誕生的幾部現(xiàn)代京劇應(yīng)說是碩果僅存經(jīng)久不衰。藝術(shù)這東西很怪，好作品不論出身。甭管題材如何，只要藝術(shù)上到位就能傳世。那年夏天，我在中文報刊上看到則消息，說楊春霞，還有多位中國藝術(shù)家將來紐約聯(lián)袂演出，二話不說立刻約幾個朋友去買票，期盼這個時刻到來。

絕對可以說，那場演出的效果比預(yù)期好太多。這從觀眾雷鳴般的掌聲笑語中就能感覺出來。民歌手柳石明的“一個美麗傳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的會字，要挑起來唱，跟鳥鳴一樣。男高音李雙江的“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游字，似風(fēng)中之旗，起伏飄蕩。女高音葉佩英的“我愛你中國”，當(dāng)年電影“海外赤子”中的這首主題歌就是她的原唱：“我愛你家鄉(xiāng)的小河，蕩著輕波從我的夢中流過。”“夢中流過”幾個字要慢，做夢是睡覺，睡覺是不能快的。只聽歌聲掌聲交融并續(xù)此起彼伏，動人心弦的熱烈場面越發(fā)是不可收拾了。

輪到楊春霞上場。她身著淺藍(lán)套裙，淡淡的舞臺妝，瀟灑飄逸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我一見她就想起當(dāng)年的柯湘，盡管略添滄桑，依舊光彩照人。不僅我這么看，觀眾都在喊“柯湘，柯湘來了”。她抿嘴低頭莞爾一笑?？吹贸鰜?，她對我們喊她這個名字充滿了慰籍。接著她說，既然你們這么喜歡柯湘，我就給大家獻(xiàn)上一段“家住安源”怎么樣？聽聽，唱不叫唱，叫獻(xiàn)，透著氣象非凡。

“家住安源”唱完了，“亂云飛”也唱完了。按說該唱的都唱了，可觀眾還是一個勁兒鼓掌，不讓楊春霞下臺。不知是誰，喊著讓她唱京劇“沙家浜”里的“智斗”。這小子一聽就是外行，那是趙燕俠洪雪飛的段子，根本不是旦角戲，你不是難為人家嗎。沒想到楊春霞落落大方，說這得三個人唱，如果有人唱刁德一和胡傳魁，她絕對奉陪。話音未落，主持人，一位翩翩男子，自報奮勇對大家喊道，我可以來刁德一，有唱胡傳魁的沒有？臺下沒人言語。有沒有？還是沒人言語。嘿，你們?nèi)氯掳胩熳屓思页爸嵌贰?，人家要唱你們又縮回去，愣把楊春霞晾在一邊，有這樣的嗎？我又一想，莫非早有安排，故意吊觀眾胃口？再等等。這時主持人第三次對觀眾大喊有沒有，臺下竟然還是一片寂靜。我說不清怎么回事，不知不覺站起來，“我可以唱胡傳魁”，接著舉起了手。

人生會有這樣的情景，它需要某個人成全某件事。這個人可以是功臣，更可能是犧牲品。歌劇“圖蘭朵”里的“今夜無人入睡”，結(jié)尾是大合唱，斗銳米銳斗銳西拉，銳米發(fā)米銳米斗西，斗銳米發(fā)嗖，這個高音的嗖，帕瓦羅蒂就得接上，不接上整個戲就泄了。當(dāng)年里根政府違法向伊朗出售軍火，最后就得有個像諾斯中校這樣的人把事情扛起來。一扛就圓滿，否則就不悲壯不美。我比不了他們二位，可我覺得如果此時沒人站出來唱這個胡傳魁，一個美妙時刻就會稍縱即逝，我會遺憾，大家都會遺憾。犧牲品就犧牲品，總比窩囊廢強(qiáng)。

這一站不要緊，或許大家期待天上掉下胡傳魁的心情太過急切，只聽唰地一聲，人們?yōu)槲议W開條路直通舞臺。我?guī)缀醣淮負(fù)碇靶校话胨剖组L，一半像明星。楊春霞在舞臺邊向我鼓掌示意。我望著她目瞪口呆，死活不敢相信我將和當(dāng)年的柯湘，灌漿葡萄的柯湘，同臺唱戲。她似乎覺出我的躊躇，爽快地一伸手，來，拉您一把。我受寵若驚地被她拉上臺，手上的汗水肯定把她的手都弄濕了。我覺得有些昏旋，臉上火辣辣。這時楊春霞客氣地問我貴姓，我如夢初醒，姓陳姓陳，耳東陳。接著想跟她回話，又不知該說什么，結(jié)果冒出一句，

柯老師，不不，楊老師，咱唱出戲？

對對，唱出戲，沙家浜。

是唱全本兒啊還是唱片段？

唱片段唱片段，就唱”智斗”，不是您的胡傳魁嗎。

是是，我的胡傳魁，沒問題，來。

觀眾開始鼓掌，似在催促。楊春霞簡單為我們排了下位置，接下來就是胡傳魁的開場，“想當(dāng)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蔽覜]敢唱滿調(diào)門兒，咱不知主持人的底，因?yàn)榈蟮乱弧靶滤能娋迷谏臣忆骸币痪涫歉咔?，萬一上不去就砸了。沒想到這位仁兄是唱歌的出身，高腔倒是上去了，就是聽著像“今夜不能入睡”。

阿慶嫂是“智斗”的靈魂人物，楊春霞把這個角色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人一走茶就涼”的涼字是個頗具難度的行腔，被她唱得婉轉(zhuǎn)起伏生動細(xì)膩，加上優(yōu)雅的形體動作，可謂美輪美奐。我激動得想給她叫好，可有胡傳魁這個角色管著不能放肆，真是夢里不知身是客，連胡傳魁插入的一句唱，“這小刁，一點(diǎn)面子也不講”都差點(diǎn)兒忘了。這一句插入的時機(jī)非常重要，早不行晚也不行，非趕在點(diǎn)兒上才好聽才專業(yè)。楊春霞看出我的如醉如癡，怕我誤事，特意使了個眼色。咱也真不含乎，時機(jī)一到踩著點(diǎn)兒就迸發(fā)出來，氣壯山河地來了個滿堂彩。觀眾掌聲如潮，幾乎將我淹沒。幸好楊春霞沒在這時問我貴姓，否則非說姓胡不可。

美好永遠(yuǎn)短暫，越美好就越短暫。一大套“智斗”好像還沒唱就結(jié)束了。我恍恍惚惚不知所措。主持人跟我握手，我才意識到已是曲終人散時分，趕忙跑上去緊緊握住楊春霞的手，恭敬誠懇地說，楊老師，謝謝您的抬舉?？伤齾s說，“別謝我，今天多虧您了，多虧您了”，絲毫沒有大腕兒的矜持，讓我好生感動。

第二天中文報紙上登出一則帶照片的消息，隆重報道了這次演出。非說我是楊春霞的托兒。說“只見一彪形大漢躥上舞臺，活脫脫一個胡傳魁。如果不是早有安排，豈能如此天衣無縫?！?/p>

天衣無縫？聽見沒有他們說天衣無縫。我簡直快要樂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