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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好人

        2007-12-31 00:00:00滕肖瀾
        飛天 2007年7期

        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現(xiàn)在浦東國際機場工作。

        2001年起開始寫作,在《人民文學》、《鐘山》、《收獲》、《中國作家》、《小說界》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并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作品與爭鳴》等刊轉(zhuǎn)載。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

        上海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

        我下了飛機,并沒有馬上回家,在機場繞了一圈,挑中一間頗有名氣的冰淇淋店。門口有塊價格牌,我沒想到去看,那一剎,慣性作用讓我有了大款的作派。從外望去,環(huán)境氣氛不錯,我毫不猶豫,進去了。

        客人很少。我要了一杯咖啡,一塊芝士蛋糕,一盒冰淇淋。很快就來了。喝一口咖啡,把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用小勺送進嘴里,慢慢地咀嚼。冰淇淋不用牙齒咬,讓它躺在舌頭上,一點點融化。我吃得很慢,極有規(guī)律??Х?、蛋糕、冰淇淋,咖啡、蛋糕、冰淇淋……舌尖忽冷忽熱,和我的心一樣。

        昨晚是一個極度狂歡的夜。我當了十幾年的老師,卻還是第一次,男男女女,吃飯喝酒,唱歌跳舞,異性按摩,弄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個南方的海濱城市啊,風景如畫,四季如春。祖國大部分地區(qū)早已寒風刺骨,這里依然是暖風習習。摻著香風,不知不覺,大家都有些人來瘋。我喝了幾瓶酒?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姓萬的教導(dǎo)主任,眼睛有點斜的,一個勁地說:江老師,給我面子,再喝,再喝。我給足了他面子,也給足了大家面子。

        一會兒,到了夜總會,KTV包房門口坐著一排女孩子,袒胸露背,睜大眼睛看我們。燈光下,一雙雙眼睛水汪汪的,可憐兮兮。萬主任飛快地掃視了一遍,很隨意地點了三個:你,你,你,進來吧。這三個女孩子剛才還靜若處子,馬上就動若脫兔了,抽筋似的,從座位上彈起來,笑嘻嘻地跟著我們進了包房。萬主任說,每人先唱一支,好的留下,不好的出去。第一個女孩子唱了兩句,立即被趕了出去,第二個差強人意。第三個還不錯,于是被安排與我合唱一支情歌。我五音不全,老是跑調(diào),喝醉酒的人,嗓子發(fā)沙,像缺少潤滑油生了銹的機器,偏偏熱情最高漲,每個人都在幫我點歌,酒精讓我興奮無比,來者不拒。萬主任問我吃什么,我說隨便。他給我點了一個龜參燕窩盅,說對男人特別滋補。又開了一瓶XO,斟滿一杯,親自端到我面前。一介書生,幾時受過這樣的熱情款待?——我暈乎了。

        唱畢,萬主任讓那女孩子陪我一起回賓館。這就真的嚇壞我了。女孩像麥芽糖一樣粘在我身上。大家都笑,說她跟我有緣。我很堅決地推辭了。再醉,這點自控力還是有的。萬主任叫輛出租車,送我回賓館。走進房間,我重重地倒在床上。有電話打過來,是嗲嗲的女聲:先生,要不要服務(wù)???我掛斷了。

        機場買單時,我意識到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又回到了現(xiàn)實?,F(xiàn)實是,你一個月才賺兩千元不到,而一頓下午茶卻吃掉一百多元。前兩天萬主任簽的賬單要比這豐厚得多,他簽得十分爽快,因為公款可以報銷。我跟在后面,有他們的鼓勵,盡可以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不必顧忌價錢,瀟灑得很。我忘了,現(xiàn)在是吃自己的,花自己的。

        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社會地位。一個窮教書匠而已,沒錢。因此,我有窮人的專利——小家子氣、討價還價。我問服務(wù)員小姐:這芝士蛋糕怎么這么貴,28元才一小塊?小姐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拿出價格表:先生,這是全市統(tǒng)一價。

        太黑了吧,我抱怨,簡直是暴利。她解釋道:我們所有的原料都是從國外新鮮運來,當然不便宜。我搖頭:這么貴,怪不得沒客人,薄利多銷懂不懂?

        她以為我會賴賬,又叫來一個女孩,以壯聲勢。兩人警惕地看著我。事實上,我連想都沒這么想過——正因為錢包吃了虧,才要在嘴上討點便宜。

        我掏出皮夾,悻悻地付了錢。

        坐上機場大巴,突然,下雨了。一滴,兩滴,三滴,落在玻璃窗上。

        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沒什么事,只是下意識的動作。車上太無聊,干坐著,不知不覺就拿出手機,撥了家里的號碼。說些什么呢,沒想好。這似乎是件可笑的事——見了面都沒話說,偏偏要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傳來有節(jié)奏的“嘟——嘟——”聲。

        我準備告訴李雯,我沒帶傘,想叫出租車回來。這樣,她肯定會說:別浪費錢,我來接你。我讓她待在家里,說:下雨天不方便,別出來了——話題將在你謙我讓之中得以延續(xù)。手機費不便宜,六毛錢一分鐘,工薪階層,說上幾句點到為止,差不多便掛了。我斷定,實際的電話內(nèi)容,與我預(yù)料的必然相差無幾。這份自信來源于十幾年的夫妻生活,十幾年如一日,沒有默契,也有慣性。

        接電話的,竟是母親。

        到了。我說。

        噢。

        我問:李雯呢?

        出去了。

        那沒事了,回家再說。

        李雯昨天做晚班,今天休息。此時應(yīng)該在家里。她生活單調(diào)而有規(guī)律,輕易不會更改。下雨天,她會去哪兒呢?我不自禁地想到羅景福。

        也許,此刻她正和羅景福在一起。羅景福,四十出頭就禿頂,一毛不剩。離了婚,獨自帶著上初中的女兒,住在我家隔壁,對李雯一直心存妄想,這誰都看得出來。他有著中年獨身男人的不甘寂寞,以及厚顏無恥。他堂而皇之地親近李雯,獻殷勤,套近乎,忘了李雯是有夫之婦。這是個豐富而雜亂的時代。那些被傳統(tǒng)道德長期壓抑的東西,包括各種跳躍的、浮躁的、不羈的,甚至邪惡的行為,剎那間變本加厲,時髦起來。我忽然想到,他這樣做,是不是存心欺負我?樓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婦他不挑,單單找上了我的老婆。其實,李雯又不漂亮。他看準我無錢無勢無勇,挑軟柿子捏,吃定我了。

        雨越下越大。怒氣源于猜想,來得莫名其妙,卻落地生根,有雨水的滋潤,發(fā)了芽,開了花。雨珠滴答滴答,聽得人十分厭煩,恨不能用手撕開這層厚厚的雨霧,讓太陽露出臉來。

        下了車,我在車站上躲雨。又打了個手機。我促狹地想,如果是李雯接的,一定要讓她出來接我,帶上傘。

        電話那頭還是母親。她擔心地問我:是不是有事?。课艺f,沒事。掛掉電話,我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拿定主意,每隔二十分鐘打個電話。李雯什么時候把傘送來,我就什么時候回家。

        車站上的人少了又多,多了又少,只有我沒動。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司機按了幾下喇叭,看我兩眼,確認我并不想上車,走了。

        繼續(xù)打手機——李雯依然沒回來。母親的聲音更焦慮了,我再次向她解釋沒事。又一輛出租車猶猶豫豫地停下,走了。

        我面無表情,眼睛空空洞洞地望著天空。

        為什么要叫出租?偏不叫。賺錢容易么?扯著嗓子在講臺上指手畫腳,喊破了喉嚨,也不過那么點錢。有錢人才叫出租,我是窮人,下雨天就該在車站上等老婆送傘來。老婆不在家,那就等唄,反正窮人的時間不值錢。我堅定了想法,等,繼續(xù)等。

        李雯不回家,我也不回家。

        雨,千萬別停。綿綿細雨也好,傾盆大雨也行,只管下吧。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我想:再晚你也得給我送傘。最好是三更半夜,她到了家,再急急忙忙出來。篤!篤!篤!雨點一滴一滴,結(jié)實又沉悶。我和她一聲不吭,走在午夜的馬路上,她撐她的傘,我撐我的傘。我希望她生氣罵人,罵得越難聽越好。她是工廠女工。跟我結(jié)婚這么久,近朱者赤,她也學會用一些文縐縐的詞兒了,跟著我聽京劇昆劇,看世界名著,在我的同事和學生面前作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樣??腿藗儐舅敖保瑢W生尊她為“師母”。但骨子里她還是個中學畢業(yè)的女工,把她惹急了,有什么說不出做不出?她生氣也好,不生氣也罷,我都不在乎。沒有人會指責我的不是,連她的家人也不會幫她。無論怎樣,都是我占上風。

        李雯有致命傷。作為女人來說,絕對是致命傷。

        手機響了。竟然是李雯。

        你不是早下飛機了嘛,怎么還沒到家?

        我說:下雨,我沒帶傘。

        沒帶傘就叫輛出租車回來唄,真是的。媽說你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我還以為出什么事兒了呢??旎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還不快點回來?

        什么日子?我不解。

        傻瓜,你的生日。

        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我三十九歲生日。電話那頭一個勁催促,催得我心慌意亂,正想問她剛才去哪兒了,電話已掛斷,傳來急促的忙音。我拿著手機發(fā)了一會兒呆,思路完全脫節(jié)了。叫了一輛出租,匆匆趕回家。抬腕看表,下飛機時是兩點零五分,現(xiàn)在是五點三刻。這三小時四十分鐘,過得莫名其妙。

        原來李雯是去采購?fù)盹埖脑?。我打開門,她便迎上來,接過我的行李,拉我進廚房,看盆里肥碩的大閘蟹,告訴我一只足有四兩重,正宗陽澄湖蟹。她讓我摸蟹殼,得意地道:看吧,只只都很厚實。鍋里燉的是芋艿老鴨湯,香氣撲鼻。母親把生姜洗凈切碎,放在三只小碟子里,灑一點白糖味精,倒上醋,又把幾樣熟菜裝盆。李雯興沖沖地拿出一瓶劍南春,炫耀似的,對我說:今天讓你喝點好酒。她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就喝了兩瓶水井坊。眼前這些酒菜加起來,能抵得上平常家里好幾天的伙食開銷,卻還不及昨晚那盆澳洲龍蝦刺身。

        她幫我倒上酒,又為自己和母親倒了一點葡萄酒,提議先干杯,祝我生日快樂。我們?nèi)伺隽吮?,杯子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大家都笑了笑。我說:謝謝你們給我過生日,我自己倒忘了。母親說:又大了一歲了。依然是小時候的口吻。我說:不是大一歲,而是老了一歲了。李雯道:老什么,正當壯年嘛。

        李雯把電視機打開,六點半本市新聞,七點鐘新聞聯(lián)播。我們邊看電視,邊吃螃蟹。螃蟹這玩意兒吃起來費勁,卻也有好處。人只有一張嘴,若要專心致志地吃東西,便不能說話了。對于不想說話的人來說,能找到沉默的理由,實在是件開心的事。反正播音員那張嘴是不會停的,從地方到中央,這么一路看去,一小時后,新聞結(jié)束,飯也吃完了。

        玻璃柜里擺著爸媽、我、江博四人的合影。那是十幾年前拍的。我緊挨著母親,江博摟著父親的脖子。

        相架下壓著一張賀卡。母親告訴我,是江博從美國寄來的。我點點頭。每年過生日,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照例都會寄一張卡給我。里面是龍飛鳳舞的英文賀詞,還有一年比一年拙劣的中文字“生日快樂”。

        我很認真地吃著螃蟹,心無旁騖。用牙簽把蟹腳里的碎肉挑出來,放進嘴里,吃得干干凈凈。李雯見了,笑道:看,江弘多會吃啊。她拿蟹肚跟母親的蟹腳蟹鉗交換,因為母親牙齒不好,咬不動。她問我:這螃蟹還行吧?我點頭。她很得意,告訴我買蟹的經(jīng)過。跟小販討價還價,跑到公平秤上復(fù)秤,缺斤兩,又折回去理論,最后連市場管理員也驚動了。她說得繪聲繪色。平時她絕不會跟我說這些——她知道我怕煩,最不愛聽這些婆婆媽媽的事。今天是我生日,氣氛不錯,她才有膽子向我嗦。她像個孩子,懂得看人臉色,趁父母心情好時撒嬌賣乖。

        我注視著她。她化了淡妝,涂了口紅,薄施脂粉。頭發(fā)剛吹過,很柔順,幾根劉海彎彎曲曲,搭在前額。一定是剛才買東西時順便去了理發(fā)店。我忽然想起,臨出差時,她就不斷提醒我,快些回來,最遲星期六一定要到家。她老早就算好日子,星期六,十月初八,正是我的生日。

        她啃著蟹腳,突然抬起頭,朝我一笑,笑得很媚。

        我先是一愣,再一想,就明白了。這笑容和大閘蟹、劍南春一樣,是用來慶祝我生日的。她想必是練了很久,要把這笑容留到特定的日子,出其不意地展露。笑容中,竟還朝我拋了一個媚眼。

        我真想跟她說:別笑了,比哭還難看。她卻在此刻站起來,嗲嗲的,摟住我的脖子,“?!保谖夷樕嫌H了一下。我一哆嗦,汗毛根根倒豎。

        李雯笑著,一個幸福的小婦人。

        吃過飯,李雯拿出一個小鮮奶蛋糕,打開,“生日快樂”旁邊寫著我的名字。點上蠟燭,關(guān)了燈,要求我在吹蠟燭前許愿。我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她鼓掌,母親也鼓了幾下。我真擔心她們會為我唱生日歌,幸好沒有。她切開蛋糕,每人一塊。我吃了幾口,她忽然叫我別動,拿紙巾在我嘴角輕輕擦下一塊奶油。你呀,長不大。她道。

        我只有苦笑。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電話鈴響了。我拿起來,“喂”了一聲。

        老江,回來了?系主任顧仁清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坐直身體。是啊,下午剛到。

        怎么樣,還順利吧?

        蠻好的,一切都順利。

        順利就好。一年到頭忙著教書,有機會就出去溜溜,散散心。不錯吧?這次名額是我?guī)湍銧幦淼?,你可得謝謝我呀,哈。

        謝謝謝謝。

        哈,開玩笑。我才要謝謝你呢。我們的那本書下個星期就要出版了。

        噢。太好了。

        我和愛人想請你吃頓飯哪。

        不必了。

        要的。我們辛苦了這么久,慶祝一下嘛。你挑個日子。

        那,隨便,你定日子吧。

        寒暄了幾句,掛了。剛放下,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毛毛的媽媽。她一聽到我的聲音,便激動地叫起來:

        江老師……

        她泣不成聲地告訴我,毛毛摔了一跤,血流不止,又犯病了。

        我說,明天我過來。

        不用了,江老師,我、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告訴你一聲……你已經(jīng)花了那么多錢了,我不好意思再……

        明天我過來。我又說了一遍。

        如果聲音能跪下磕頭,電話那頭的女人早已磕得頭破血流了。我掛掉電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累,做人好累。隔著電話,看不到人,只須在語氣上下些功夫,不必費心做表情,尚且如此。

        電話鈴竟然又響了。我預(yù)感不會是好事。

        男人的聲音——是羅景福。找李雯。

        李雯奔出來接電話。我走進房間,關(guān)上門。

        房間里有分機。我拿起聽筒。

        吃了飯沒有?羅景福問。

        吃了。李雯道。

        你老公回來了?

        回來了。

        明天你老公在家嗎?

        星期天,當然在家了。

        他不是在外面接了許多課嘛,給那個白血病的小孩治病。嘖嘖,他可真是個活雷鋒啊。

        屁話!……要是沒事,我掛了。

        哎,別掛,我還有要緊的話沒說。

        什么?

        嘻,你心里清楚的,我不說,你也知道。嘿嘿,你明知故問。

        掛了!

        我放下聽筒。

        我的呼吸聲很重,毫不顧忌。她肯定聽到了。我對著電話,沉默了一會兒。李雯走進來。我們對視一眼,她坐下,道:你聽了?

        我不回答。

        你偷聽我電話?她加重了語氣。

        我抬起頭。

        她腰里系著圍裙,手指交叉擺在肚子上,胸口不住起伏,看著我。

        我是聽了。你有什么不能被我聽的?我冷冷地道。你和他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怕被我聽見,???

        她臉漲得通紅,突然間又變得慘白。停頓了幾秒鐘,站起來,朝外走去。打開門,母親站在門口,一臉驚愕。我聽到李雯在客廳大聲叫道:不要臉!

        接著,咣當幾聲,像是茶杯被摔在地上。

        你太欺負人了!她哭喊。

        我站起來,把報紙一扔,沖出去,左右開弓,打了她兩記耳光。

        我手上有她的眼淚。

        她愣住了。母親也愣住了。

        你還有理了!我吼道,把你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弟媳,全都叫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們,當著老公的面,跟別的男人在電話里不清不爽打情罵俏,你們李家就是這樣教育女兒的嗎?是你不要臉還是我不要臉?

        李雯哭著回娘家了。走的時候,把門重重地一關(guān),砰!

        我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八點五十分。她娘家在郊區(qū),離這里很遠,公共汽車要換三輛,路上至少兩個多小時。窗外還下著雨,刮著風。晚上比白天冷得多。她只穿著一件羊毛衫,外套也沒帶。

        我準備把她追回來。樓道里響起一陣急促的悶雷似的腳步聲,聽得人心驚肉跳?!@女人大概想把樓梯踏穿。漸漸輕了。一會兒,安靜了。我的手剛碰到門,又縮了回來。

        我終究沒有出去。

        母親在一旁窺視,關(guān)注著我的一舉一動,眉頭微蹙著。我在客廳里踱了幾步,又坐下。

        我洗了澡,躺到床上。看表,只過了半個多小時。李雯現(xiàn)在干什么呢?她該不會在車上大哭吧。她哭起來的樣子可真難看,鼻子又紅又硬,像根凍僵的胡蘿卜,眼睛眉毛全縮成一團,眼淚鼻涕交匯著,從嘴角流下來,身體時不時發(fā)抖,抽筋似的。人的哭相本就凄苦,她更是如此。我討厭她哭,倒不是因為哭相難看,而是不能忍受她哭得那么傷心,那么慘。她每一次哭,都像是發(fā)泄,要把心底長期積聚的郁悶一股腦全倒出來似的。她的哭聲不大,卻撕心裂肺,讓人聽著難受。我氣不過。

        天知道,該哭的是我。

        你有什么委屈,你也配么?哭是受害者的權(quán)利,靠它博人同情,支撐著度日。你卻連這僅剩的好處也不給我,全奪了去。我一無所有。我打了你,那是一時失手。我寧可哭的是我,沖下樓的也是我。

        我看到床頭柜上那幅結(jié)婚照。我們緊挨著,傻笑。李雯鼓起腮幫,瞇著眼,笑得露出牙齦肉。當時給我們拍照的那個攝影師——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覺得我們這一對新人極笨,表情木訥缺乏協(xié)調(diào)。拍到一半,他氣急了,扔下一句:拍了半輩子的照,還從未見過像你們這么沒默契的夫妻!我們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一笑了之?,F(xiàn)在想來,攝影師有他的直覺,搞藝術(shù)的人最是敏感,只需幾個細微的眼神和動作,便可以體會到。你不得不承認,這世界上確實存在第六感,它很微妙。說不清理由,擺不上桌面。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兒。但怪就怪在這里,過了若干年后,事實證明,人的直覺往往是正確的。真的很奇妙。

        我和李雯認識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在一個工廠,都是車工。談了兩三年的戀愛,結(jié)婚了。李雯長相普通,身體健康,很大眾化的女子。當時我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有些理想,但前途渺茫,不敢想得太多,否則就變成癡心妄想了。我還是相當安分的,老老實實的一個人,瘦瘦高高,五官端正,不太丑。我堅信人的容貌與境遇有關(guān)?,F(xiàn)在,幾乎每個人提到江弘,都會說,這家伙長相真不錯。即便是對我再不滿的人,也不會攻擊我的外表——依然是這張臉,比起當年還老了許多,胖了,腰圍粗了一圈,肚皮肉厚了幾寸。那時從來沒有人說江弘是帥哥。當然了,我穿著皺巴巴的工作服,一天到晚彎著腰低著頭在車床上干活,不愛說話,不會交際。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團,不買時髦的行頭,不聽流行歌曲,走起路來雙臂擺動極不自然,沒有風度沒有派頭,也沒有鈔票。我是個很不起眼的家伙,和李雯正好配成一對。這樁婚姻,既不高攀也不低就。

        結(jié)婚沒多久,我留職停薪,去讀大學。六七年后,我當了老師。

        我們一直沒有孩子。

        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我很忙,拼命地學習,沒有精力顧及其它的事情。我認為我們沒有孩子,或許有別的原因。我們還年輕,不怕。等到一切都穩(wěn)定下來,事業(yè)方面可以暫告一段落了。打個呵欠,伸個懶腰。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家人,李雯的家人,我們的鄰居,我們的同事,我們的朋友,幾乎所有的人,都關(guān)注著一件事:我們?nèi)脦琢?,還沒有小孩。

        我看表,十點零五分。李雯應(yīng)該還沒到家。

        今晚必定是個不眠夜。我干脆起身,為自己泡了杯濃茶。

        我抱怨中國的婚前檢查。只是那么草草幾項,穿白大褂的同志漫不經(jīng)心,一手摸著你的器官,一手拿著印章,往往是還未檢查完,印章已經(jīng)蓋在紙上了。正常,一切正常。這樣的過程,除了斂財,我想不出還有任何其它的目的。最初制定這一程序的同志,想必也是個中國人,應(yīng)該知道中國人的大忌,怕什么,就要查什么。中國人最怕結(jié)婚生不出孩子,你就該往生殖泌尿那方面好好地下手,徹查一番?;榍皺z查不是為了保障婚姻幸福嘛。有些毛病是瞞不過去的,早晚總會知道。知道得越晚,情況越糟。

        如果早在結(jié)婚前,就知道李雯不會生小孩,我會怎樣呢?

        這個問題我曾想過無數(shù)遍。太殘忍了,硬生生撕下一層皮,血肉模糊。男未婚,女未嫁,她不能生育,分手天經(jīng)地義;結(jié)了婚便不同了,盡管法律規(guī)定夫妻一方不育,另一方有權(quán)提出離婚,但這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好比去商店買衣服,沒付錢之前,你盡可以千挑萬選,把所有的衣服試個遍;一旦付了錢,開了發(fā)票,銀貨兩訖,拿回家才發(fā)現(xiàn)有毛病,想退,可就不容易了。

        離婚,還是不離婚?

        擺在你面前兩條路,方向完全相反。一條路,是圣人;另一條,是惡人。

        ——要么圣人,要么惡人。

        而這世上大多都是凡人。

        我有點困了。原來濃茶也會捉弄人,我想靜靜地坐上一夜,它卻偏要讓我睡覺。有時候我失眠,喝杯熱牛奶,竟整晚都睡不著。事與愿違。古人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世上真正活得開心的人,只怕也不多。

        李雯的屁股很大。我怎么會想到這個?真是莫明其妙。她的屁股確實很大,但絕不性感。我認為,性感的屁股不一定要很大,但必須結(jié)實,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我雖然沒有摸過這樣的屁股,但可以想象,摸上去一定像個皮球,很有彈性。李雯的屁股我是摸過的,松垮垮的一團,像包著爛棉絮的枕頭。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母親當初見了她,竟悄悄跟我兩個姨媽說,這姑娘屁股大,好生養(yǎng)。她們?nèi)齻€上了年紀的女人笑得不懷好意,對著我。那時我確實不知道女人的髖骨與生小孩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也不太在乎李雯的長相和身材。無論屁股大屁股小,只要是女人,結(jié)了婚都會生小孩,我是這么認為的。遲早我會當上爸爸,有個小東西,男孩或是女孩,會叫我“爸爸”。順理成章的事,起初我并沒覺得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怎么喜歡小孩。直到一個晴朗的下午,看見那張醫(yī)生開出的診斷書。那一刻,天并不冷,我的心冷了。

        李雯是先天性輸卵管阻塞。

        丈母娘打電話來時,我穿著衣服睡著了。突然間鈴聲大作,驚醒,坐直??幢?,十一點了。我打了個呵欠。

        江弘啊,李雯到家了。我怕你擔心,打個電話來說一聲。兩口子過日子總有矛盾,李雯脾氣是急了點,你別放在心上。這么多年夫妻了,她是怎樣一個人,你還不清楚?誤會,都是誤會。沒事的,你先消消氣,過幾天我送她回來,講講清楚就好了。

        丈母娘的聲音又輕又柔。

        知道了。我沒精打采地掛掉電話。

        我以為教導(dǎo)主任老宋急著找我,是談關(guān)于劉飛考試作弊的事,沒想到,只幾天功夫,班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黃潛坐在角落里,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薄薄的茄克衫,黑乎乎的白襯衣領(lǐng)子露在外面,縮著身體。我看不過去,脫下外衣,給他披上。老宋瞟我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肯定覺得,我這是故作姿態(tài)。他大概還會聯(lián)想到學校每年評優(yōu),那么多學生投我的票,都是因為我會做人的緣故。我是濫好人,偽君子。許多老師都這么認為。老宋是絕對不會想到把衣服脫下來給學生穿的。這沒什么不對。各人的性格不同,我確實比較容易注意到那些細節(jié)問題,要我眼睜睜看著學生挨凍,真的于心不忍。

        老宋讓黃潛交待事情經(jīng)過。

        “昨兒下午我沒課,在宿舍里閑得發(fā)慌,就想出來找點兒樂子。您知道,這學校有啥好玩的,到外面唱歌跳舞看電影又要花錢。想來想去,還就是女浴室這地兒有點兒意思。(老宋大喝一聲:無恥!)您甭罵我,我本來就是個小痞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逮都讓您逮住了,橫豎總是個處分,您就省點兒力氣吧您哪?!秉S潛是北京人,一口京片子松脆利落。

        “都看見什么啦?”老宋問。

        “哎喲,宋老師,您這話問得高明。您說,女浴室里我能看見什么?讓我?guī)湍稳菀幌??嗯,我想想,先從那女孩的腿說起吧,白生生……”

        我干咳兩聲,喝道:“黃潛,別胡鬧!”

        老宋氣得全身發(fā)抖,腳一蹬,道:“老實交待,你到底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當然看見了?!秉S潛哼了一聲,翻個白眼,“我要是沒看見,那女孩早沒命了。浴室里就她一個人在洗澡,洗著洗著,冷不丁倒在地上。我嚇一跳,還以為她滑了一跤,后來見她喘不過氣來,才知道是心臟病犯了。再怎么著,也不能見死不救啊,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宋老師,我可是救人一命哪!”

        “你小子還有理了!”老宋罵道。

        “怎么沒理了?您想,我要是看見了不吭聲,拍拍屁股就跑,由她自生自滅,神不知鬼不覺,我還能讓您給逮著?救了人,就是英雄,功過相抵不算,您還應(yīng)該獎勵我點兒什么才對。”

        “嘿嘿,厚顏無恥,厚顏無恥?!崩纤尾慌葱?。

        黃潛一撇嘴,問道:“宋老師,將心比心,您要是處在我的位置,請問,您會怎樣做?”

        老宋一愣,脫口罵道:“放你的狗臭屁,我會去偷看女生洗澡?”

        “您急什么,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秉S潛笑道。

        老宋恨恨地對我道:“老江,你是他的班主任,你說,該怎么辦?”

        我道:“黃潛偷看女生洗澡,絕對是不應(yīng)該的。但這件事同時又牽涉到救人一節(jié),情況比較特殊。所以一定要從長計議?!?/p>

        我說的全是廢話。但除了這個,我還能說什么呢?

        劉飛的事已讓我大傷腦筋,偏偏黃潛又來湊熱鬧。劉飛是連續(xù)幾年的三好學生,優(yōu)秀黨員。昨天,學校做了最后決定:開除學籍。連劉飛都落得這步田地,更別說黃潛了。我有些煩躁,朝黃潛看去。這個搗蛋鬼!

        他依然是那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神情,對著我,調(diào)皮地一吐舌頭。

        我下了課,算好時間,乘校車趕往毛毛那家醫(yī)院。

        平常這會兒早該到了,今天趕上修路,又是下雨,坑坑洼洼。一條本來就不寬的馬路,挖個坑就占去一半,騎車的、開車的、走路的,全擠到一塊,你爭我搶,硬是要從這狹小的空間里掙脫出自己的一條道。前面一輛出租車拋錨了,整條馬路的機動車都只能停下來。駕駛員們伸出腦袋,滿臉焦躁。踩不了油門,便猛撳喇叭,十幾輛車同時撳喇叭,像一支沒有指揮的交響樂,雜亂無章,讓人頭昏腦脹。自行車一輛接著一輛,不急不緩在邊上駛過。騎車人側(cè)頭往車里看看,笑一笑,幸災(zāi)樂禍。走路的人撐著傘,小心翼翼,踮起腳,唯恐褲管沾上泥,慢慢的,也把長龍甩在后面。

        起初我是睡著了,睡得挺香。漸漸的,感到車身顛簸得厲害,彎彎曲曲,像在走山路,越開越慢,到最后干脆停下了。我睜開眼睛,一看,天全黑了。

        ——昨天這個時候,我正在給毛毛講故事。她媽媽坐在旁邊削蘋果,削了一個給我,我說不要,給了毛毛。晚飯我在醫(yī)院門口買了三份盒飯,毛毛不能吃太肥膩的東西,我專門給她挑了一份清蒸鯽魚加香菇菜心。住院部的看門老頭換了個新的,不認識我,說時間太晚了,不能探視,硬把我擋在門外。毛毛媽在樓上看見了,慌忙奔下來,在樓梯上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她再三向我道歉,說江老師您專門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我把幾盒營養(yǎng)品給她,還有一只大信封,里面裝了五千元錢。我看見她臉上的肌肉抖動幾下,像哭又像笑,嘴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寧可她說不出話——再好的話,聽多了也會反胃的。一個下崗的女工,沒讀過多少書,老實巴交,辛苦拉扯著女兒。她有千言萬語,苦于不會表達,一聲“謝謝”翻來覆去地說,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她竟然想將盒飯里的大排讓給我吃。她說,江老師,你愛吃大排的,是吧?我急忙搖頭,并再三向她說明,我牙齒不好,怕大排肉嵌進牙縫里,胃也不好,大排太硬,吃了不消化。她這才作罷。吃完了,她搶著把我的飯盒拿去扔了。

        毛毛剛做過化療,沒什么精神,吃得很慢。她媽媽便喂她,把魚骨頭剔去,用小勺送進她嘴里。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十二歲的小姑娘,臉上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瘦得只剩下架子,眼窩凹下去,兩個深深的洞,顴骨突出來,嘴唇發(fā)青。周圍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酒精味,由于是用餐時間,還混合著油膩膩的飯菜香。這間病房共有六個床位,望去,躺著或老或小的女病人,頭發(fā)或長或短,都是一樣的神情萎靡。

        醫(yī)生護士走來走去。踢踏踢踏,高跟皮鞋踩在地上,竟像是踩在人心上。走道里陰森森,頭頂?shù)陌谉霟粽赵诘匕迳?,又反射回去,白茫茫的一團光,像霧氣,籠罩著,心里空落落的,很冷。醫(yī)院這種場所,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感覺到的,沒有一樣讓人愉悅。若是不能治病,病人整日處在這樣的氛圍里,只怕死得更快。

        我一下子站起來。毛毛媽緊張地放下小勺,也跟著站了起來。她看著我,問我要干什么。我知道她想幫我。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自始至終都關(guān)注著,生怕有什么地方怠慢了??此@副惶恐的模樣,我竟有些內(nèi)疚。

        我說:我要去一趟衛(wèi)生間。她大概覺得這事幫不了我,笑笑,坐下了。

        那輛拋錨的車終于被拖走了。

        周圍開始騷動起來。車子一輛挨著一輛,像是冬眠的蛇到了春天,蠢蠢欲動。駕駛員振作精神,腳踩在油門上。喇叭聲又響起來,最前面的車開走了,第二輛跟上,接著,第三輛,第四輛……

        我靠在椅背上,“嗚”的一聲,整個人往后一仰,又朝前傾去。車發(fā)動了。

        本來我今天可以不去的。毛毛媽說:江老師您學校醫(yī)院兩頭跑,太辛苦了,回家休息吧。我說,回家也沒事,陪毛毛說說話也好,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人在身邊陪伴的。毛毛媽道,江老師您真是個好人。

        天知道,其實我心里想的并不像嘴上說的那么漂亮。

        我的想法是:那么多錢都給了,也不在乎這點功夫。好人做到底。

        我是很心疼錢的。毛毛得的是白血病,診療費加上住院費,亂七八糟各種費用加起來,前前后后,已經(jīng)花掉我好幾萬元了。看來還得花下去。這是個無底洞。中國人是生不起病的,尤其這種要命的病,折騰人的病。毛毛的爸爸早去世了,毛毛媽拿三五百塊下崗工資,家里一窮二白,如果沒有我,毛毛只能等死。

        “別著急,”我對毛毛媽說,“錢總會有辦法的。這學期我接了許多課,星期六星期天也不閑著。有老同學讓我客串演些電視劇什么的,賺些外快。我準備戒煙,酒也少喝。我們家開銷本來就不大,我又沒小孩,再讓我愛人少買點衣服化妝品,也別在頭發(fā)上花那么多錢,手頭緊些。一個月攢它個千把塊,一年就是一萬二。為了毛毛,只好拼命啊。你看,我現(xiàn)在隨身帶草珊瑚含片,胖大海一天喝兩大杯。前幾天有個老師推薦我一種藥粉,噴在喉嚨上,專治咽喉腫痛,我試了,涼絲絲的,效果果然不錯,本來還有些咳嗽的,現(xiàn)在全好了……”

        毛毛媽掏出手絹擦眼淚。

        我告訴她我喉嚨沒事,這兩天天氣驟冷,有些感冒,才會疼得話也說不出來。

        我咳嗽兩聲,向床底的痰盂里吐了口痰。

        毛毛媽把眼淚擦干,激動地對女兒說:毛毛你要牢牢記住,江老師是我們的大恩人,等你病好了,這輩子就算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他,聽見了嗎?

        咳,咳,咳。

        記得有一次,還是讀書的時候,一個同學過生日,我送他一副手套,卻忘記把發(fā)票從袋子里拿出來。事后想起來十分難堪,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下去。告訴母親,她卻說,這有什么,你這副手套是名牌貨,價錢不便宜,讓人家看看也好,免得他以為你是從地攤上買來的。我則難以接受,送給別人的東西,就要讓人家收得坦然。留張發(fā)票,暗示價格不菲,這算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做了同樣的事。只不過,當年是無心,現(xiàn)在是有意。

        我的衣服上沾著粉筆灰,眼睛布滿血絲,說話聲音嘶啞,神情憔悴。我沒騙她。這學期我確實接了很多課,每天來回奔波,累得一個月里瘦了十多斤。我那樣說,絕沒有放棄的意思,也不指望她報答我——說實話,到了這個地步,她大概也沒什么可以用來報答我的東西了,她人老珠黃,應(yīng)該也不好意思以身相許吧。我不圖什么,然而,人就是這樣奇怪,明明知道沒有回報,即便聽些空洞無謂的感謝話,也是好的,這樣一來,心里便似會舒坦些——我出了錢,又出了力,偶爾在她們面前表表功,博兩滴眼淚,這總可以吧。

        “我們毛毛真是好運氣,能碰見江老師您這樣的大好人?!泵珛屢槐橛忠槐檎f道。

        好運氣?運氣?

        我想起幾年前的一天——“江老師,晚報上刊登出一批家境貧困的學生。大家決定集資助養(yǎng)其中的幾個,直到他們初中畢業(yè)。您是班主任,希望您也參加?!卑嚅L——那個扎馬尾辮,笑得很甜的女孩子,歪著頭,看我。

        我挑中了小名叫“毛毛”的小姑娘。小學五年級學生,品學兼優(yōu),父親早逝,母親下崗多年,無其它經(jīng)濟來源。

        “不太貴,江老師,我們算過了,每年也就兩千不到。”

        我想了想,“嗯,這個小姑娘就由我一個人承擔吧。”

        從五年級到初中畢業(yè),四五年的時間,大約七八千塊錢。

        我把這件事告訴李雯。我道:學生們提出來的,不好意思拒絕,就當是做善事吧,積陰德的。她道:好啊,我沒意見。

        幾天后,我與毛毛見了面。很乖巧的一個女孩子,有兩個酒窩,眼睛大大的。毛毛媽拿出女兒從一年級到五年級的成績單,還有各種各樣的獎狀、獎杯,大大小小鋪滿了整張桌子。她相當拘束,兩只手不知如何安置,一個勁地揉搓著,隨時變換手勢。毛毛媽千恩萬謝,并不斷向我說明,毛毛讀書如何的用功,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老師是如何的喜歡她,考慮讓她當大隊長,等等。她唯恐我看不清,還把那些獎狀捧到我面前,讓我看個仔細。我的茶涼了,她飛也似的幫我去換。她們家是那種老式的石庫門房子,有鄰居在外面探頭探腦指指點點,毛毛媽熱情地介紹:這位是江老師,大學老師,出錢供我們毛毛上學的。

        一種優(yōu)越感籠罩了我。原來出了錢,便能得到如此奢侈的尊敬。我的虛榮心得到了異樣的滿足,這很可笑。我一度為自己感到羞愧——我生長的那個年代里,領(lǐng)導(dǎo)老師家長教育我們:謙虛謹慎,做了好事不留名,施恩不圖報。眼下,在這對母女面前,我隱含著施舍者的得意,居高臨下的憐憫。高尚無私的后面,藏匿著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淺薄。我因此而臉紅。我試著用市場經(jīng)濟的理論來分辨,這世上任何事物都是等價交換,我拿鈔票換她們的感恩戴德,兩下里相宜。畢竟,我是真的出了錢,真金白銀。我也不富裕,一分一厘來之不易。我是凡夫俗子,愛聽別人的好話,愛看別人的笑臉。試問,在這個大城市里,又有幾個人會掏出錢來,去幫助那些非親非故的人呢?相比之下,我已很難得了。

        毛毛第一次暈倒,是在我提出助養(yǎng)三個月之后,送到醫(yī)院,她媽媽通知了我。我討厭醫(yī)院,尤其是看見醫(yī)生那張陰沉的臉,從他們嘴里吐出的,絕不會是好話。那一剎,我打了個冷戰(zhàn)。就像當初在婦產(chǎn)科里,那個女醫(yī)生把李雯的癥狀告訴我,這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我有一種壞預(yù)感。

        毛毛媽哭得一塌糊涂。我竟麻木了,腦子里空蕩蕩的,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我越來越信命了。

        毛毛遇見我,是她的好運。其實想開了,我也并非運氣不好——運氣只是一時的,有好有壞,時來運轉(zhuǎn),壞運氣也能變好。我是命不好。命卻是一輩子的,自出娘胎就鐵定的,改不了的。

        我沒有跟李雯離婚。當然,我也不可能拋下毛毛不管。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劉飛來向我辭行。

        他收拾好了行李,一個大旅行包,露出網(wǎng)球拍的手柄。他眼睛有些紅腫,大約是沒睡好,嘴緊抿著,五官更顯得棱角分明,是時下流行的很“酷”的那種。這次挫折讓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一周前,他拿著一張很大的美工紙,找我簽名。

        紙上有許多老師同學的簽名。正上方是幾個大字:“給我一次機會吧”。劉飛試圖以輿論力量來緩和事態(tài)。學校三令五申,一旦發(fā)現(xiàn)考試作弊,立即開除。幾年來,所有被抓住的學生,無一幸免,其中也不乏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劉飛抱著一絲希望,四處奔走。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大致知道了學校的處理意見。我拿出筆,端端正正地簽了名。我不忍心告訴他真相,也不好意思不簽名。

        他是在考英語時被抓住的。紙條放在口袋里,有好幾張,密密麻麻抄滿了單詞。他拿出來看了兩次,被監(jiān)考老師看見,逮個正著。鐵證如山,無可辯解。后來,我問他:是不是沒復(fù)習好?他道:想考高分。我嘆道:何必呢?

        劉飛再三向我解釋,他以前從未作過弊,這是第一次。我并不太相信。時下大學生中作弊成風,我曾不止一次地在班上曉以利害,但他們聽不進去。劉飛充分調(diào)動關(guān)系,上下活動,到處奔波。那幾天,我家的電話十有八九都是劉飛打來的。他向我及時通報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與我商量對策。電話里,他依然口齒伶俐,思路清晰,穩(wěn)穩(wěn)當當,不慌不忙。這讓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沉著。確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如果真像他所言,是第一次作弊,那只能說明,他的運氣實在差到了極點。我為他惋惜。

        我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

        他把旅行包往地上一放,拿出煙,遞給我一支。我很驚訝,他本來是不抽煙的呀。他為我點了火,再給自己點上。抽一口,熟練地噴出一個煙圈。我把鄰座的椅子移過來,讓他坐下。問他要不要喝水,他搖頭。

        劉飛告訴我,他在圈內(nèi)認識一些人,導(dǎo)演攝影演員都有,將來演演電視劇什么的,應(yīng)該不成問題。我真心為他高興,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劉飛回憶這四年在校的情形。他用一種極其傷感的口氣說來,語速極快,聲音卻很輕,模模糊糊。我聽不太清楚,也不好意思打斷問他。

        “想不到還是被開除了?!眲w嘆道,“真像一場噩夢?!?/p>

        他無限感慨地對我道:江老師,人呀,真不能犯錯,不必多,只要一次,便前功盡棄。

        我嘆了口氣。

        “有人說,我劉飛每年得甲等獎學金,全是靠作弊。真是放屁!——班上至少一半人作弊,怎么他們就不能得獎學金呢?”他有些激動起來,“大家明知道這話不可信,偏偏就愿意相信。為什么?妒忌!樹大招風,人怕出名豬怕壯。誰不愛看別人倒霉???尤其是像我這樣平時挑不出毛病的人,更過癮。哼?!?/p>

        這是劉飛第一次在我面前發(fā)牢騷。畢竟,他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

        劉飛吸一口煙,不留神嗆了,猛烈地咳嗽起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臉漲得通紅。我在他背上拍了拍,安慰了兩句。

        幾年后,有記者來到學校,找到我,要求了解當年劉飛作弊的情況。——這時,劉飛已成了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主演的影片在國內(nèi)引起轟動。我不想多說什么,把皮球踢給了其他的老師。很快,這起作弊事件成為許多報章雜志爭相報道的新聞,炒得沸沸揚揚。劉飛在記者招待會上被問及此事。——那一刻,我想起他的話:樹大招風,人怕出名豬怕壯。我在家里那臺二十五寸的老式電視機上看到他,他完全是一個大明星的模樣了,戴著墨鏡,穿著前衛(wèi)的服裝,在話筒前顯得漫不經(jīng)心。話題放得很大,扯得很遠,空洞乏味,穿插著一些花哨的手勢,比畫了半天,卻言之無物,不知所云。

        此刻,劉飛坐著,雙臂放在桌子上,身體抬高,微微朝前傾,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壓在手臂上。他伸舌頭舔一下干枯的嘴唇??照{(diào)開得太熱,悶得很。我站起來,給他泡了一杯茶。他說:謝謝。

        我勸他:別想那么多了。

        他恨恨地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那么辛苦干嘛呀?什么學生干部,三好學生,都滾他媽的蛋!

        他很孩子氣地道:江老師你知道嗎,我這人其實懶得很,最好是不要讀書,不要工作,什么正經(jīng)事也不做,整天泡泡女生,吃喝玩樂。

        我微笑道:誰不喜歡這樣???是人都喜歡。我也想整天不用上課,待在家里享福??墒菦]辦法呀,不上課就沒有錢,總不能去偷去搶吧。人活著,這一輩子都得約束自己,否則世界不是亂套了?

        劉飛道:“對。但很少有人能約束一輩子的。江老師,我是堅信人性本惡的。你看那些一兩歲的小毛頭,什么也不懂,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竟然就會拿玩具手槍對著別人的腦袋,嘴里還叫著‘梆、梆、梆’。長大了,受了后天的教育,才懂得要遵紀守法,做個文明人。其實內(nèi)心深處都有做壞事的沖動。人往往是在理智與本能之間徘徊,而理智的人活得最辛苦?!?/p>

        我道:也不能這么說。

        突然之間,我沒了繼續(xù)談話的興致。劉飛思路跳躍,喜歡把話題攔腰截斷,引往另一個角度,看似更深一層,其實是走了題。他才多大?沒有生活體驗,沒有人生閱歷,只是受了一點挫折,便憤世嫉俗起來。

        他沒有經(jīng)受過,也體會不到——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失望,甚至于絕望。那種滋味,不甜不苦,不咸不淡,看似恬靜如水、恰到好處,經(jīng)年累月,漸漸的,卻有股濁氣從心底直逼上來,厚重得令人窒息。難受到了極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無人能訴,無法可醫(yī),摸不著痛腳,搔不到癢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著,無聲無息地,向更深處陷去。這種滋味,是人間酷刑,真正是度日如年。我但愿他——劉飛,永遠也不要嘗到。

        不記得是誰說過,劉飛很像我。當然,指的是作弊前的劉飛。

        黃潛的事,校方低調(diào)處理。偏偏在校園網(wǎng)站上,有人虛擬了一場辯論賽。

        正方持“黃潛應(yīng)該受到懲罰”。反方則持“黃潛不該受到懲罰”。

        反方的大致意見是,如果黃潛看到那女孩昏倒而不聲張,便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到過女浴室,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為了救人一命,不顧自己的聲譽,放棄自己的前途,可以說,這是舍己為人的英雄行為。相比之下,功足以抵過。

        正方反駁,黃潛偷看在前,救人在后,偷看是必然行為,救人只是偶然行為。救人于危難,這是每個有良知的人都應(yīng)該做的事,是最起碼的道德準則。并不能因為他救了人,就把他的丑行全部抹去,這完全是兩碼事。再說,那位被黃潛偷看的女孩,還只是個大一的新生,出事之后,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情緒低落。作為一名中國女性,發(fā)生了這種事情,今后她將如何自處?她是否還有勇氣度過這四年的校園生涯?這些都是不容忽視的問題。

        除了辯論雙方,為了增加效果,竟還虛擬了正副校長、黨委書記、教導(dǎo)主任等一些師長的看法。模仿各人的性格、語氣,娓娓道來,倒也像模像樣。

        可氣的是,這里頭,也有我的一段話。

        網(wǎng)上的我說:“黃潛偷窺女浴室,嚴重違反了校紀校規(guī)。作為班主任,我很痛心。教不嚴,師之惰,我在此深刻反省。但,社會是復(fù)雜的,環(huán)境是多變的。同樣一件事,我們既要從正面看,也要從反面看;既要往壞處想,也要往好處想;既要將它放得很大抬得很高,也要把它縮得很小壓得很低;既要張,也要弛;既要達到懲罰惡行的目的,又必須起到弘揚美德的效果;既要……”

        想必我在學生心目中,是個嗦無比言語乏味的老師。最后那個省略號,不知省略了多少嘲諷和譏笑——總算是省略了。學生們對我,已經(jīng)是相當客氣了。字里行間透著一個“傻”,這傻,多少還有些可愛的意思。

        細細想來,如果真要我發(fā)表意見,雖不至于這樣嗦,大意倒也八九不離十。

        教導(dǎo)主任老宋在網(wǎng)上絕對是一副兇狠的嘴臉:“媽的,不能饒了這小子!不能饒了一個流氓,一個惡棍!為什么現(xiàn)在賣淫嫖娼屢禁不絕?就是因為像黃潛這樣的下作坯越來越多,十幾年的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我建議學校立即將他開除,絕不能故息養(yǎng)奸!再說——”后面還有一段調(diào)侃,“老子如花似玉的乖女兒明年也要來了,留著黃潛這個禍害,連澡也不敢洗,媽的,人都要發(fā)臭了!”

        老宋的女兒準備明年考影視學院,不知是哪個促狹的家伙知道了,竟連這也編了上去。學生們都是記恨的,悶在心里,當面不敢說,在網(wǎng)上可是百無禁忌。

        私下里,老宋對我道:這幫學生,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我忍住笑:算了,算了。

        他道:“你以為我想整他們啊?我也是沒辦法,誰讓我是教導(dǎo)主任。校紀校規(guī)又不是我定的,誰坐我這個位置,都得狠下心來。你說是不是?”老宋嘆了口氣,“其實有時候想想,這個社會也真是不公平。不就是考試作個弊,看女生洗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誰小時候考試不作弊?哪個小伙子在青春期的時候,不喜歡看女人裸體黃色畫報?嘿,對幾個毛頭孩子下手那么狠,你再看當年遠華案那些王八蛋,弄掉國家?guī)资畠|財產(chǎn),幾十億?。∮謹懒藥讉€?好幾個主犯都沒死成,判個死緩,混個保外就醫(yī)什么的,出來還是人五人六的?!翊吮”税?!”

        我和老宋的關(guān)系一般,完全沒想到他會跟我講這些話。雖然有些偏激,也很難得了。這使我對他的看法改觀了不少。盡管后來,他訓起學生來依然是一副兇巴巴的晚娘面孔,但我總是竭盡所能,在學生面前幫他說好話。

        有時候,人們表面所做的事,并不一定是心里想做的。很無奈。

        我去見校長。

        幾天后,黃潛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了:記過處分。我喜出望外,脫口在校長面前說道:如果黃潛再犯錯,我就自罰一年的工資加獎金。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沖動了。校長沒說話,只在我肩上拍了拍。

        一天放學后,黃潛找我去喝酒。我道,學生不宜喝酒。他道,江老師,咱們出去喝還不成嗎?我要是不請您喝酒,非憋出病來不可。

        他把我拉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館子,點了三四個小菜,問我:白的還是黃的?我說:黃的吧,江老師不是小伙子了,白的吃不消。

        他笑笑,叫了兩瓶古越龍山,也不拿杯子,掀去瓶蓋,每人面前放一瓶。“干杯!”他道,拿起酒瓶,和我的一碰,一仰脖子,喝掉小半瓶。

        “北方人都這么爽快嗎?”我問。

        “不,也有小雞旮旯的,一口只咪那么一點,我特看不慣。要喝咱就喝個痛快,別跟個娘兒們似的?!秉S潛用袖口抹一抹嘴,沖我笑。

        “我本來還想拿個杯子的,聽你這么一說,倒不好意思了。”我笑道。

        “喂,小姐,”他手一揮,叫道,“拿個杯子來!”

        黃潛酒量其實不行,一瓶酒下去,話就多起來了。他顛來倒去地向我道歉和道謝,并再三承諾今后絕對不會再犯了。他道:我犯錯,不光讓您操心,還得害您罰錢,我要是再犯錯,還他媽的是人嗎?

        他還要叫酒,被我制止了。我道:你如果喝醉了,待會兒怎么進宿舍?他點點頭,乖乖地陪我吃菜,一會兒又自說自話,在我的杯子里喝上兩口。

        突然,他加重了語氣,指著我的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江老師,您是好人。

        他真的醉了。我說:我當然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您是好人。”他又強調(diào)了一遍,“絕對是好人。”

        買單時,我看他迷迷糊糊的,正要付錢,他一把推開我,大聲道:江老師,說好了,這頓我請。拿出皮夾子給我,我從中抽了兩張,又把找來的零錢放進去,還給他。

        一路上,黃潛攙著我的手,腳底打飄,靠著我才能走路。我暗暗好笑,這家伙總是這樣,班上每次聚餐,叫得最起勁的是他,鬧得最兇的是他,第一個倒下的肯定也是他。

        他口齒不清地道:江老師,您、您是我的偶像。我特別佩服您。

        我笑笑。

        江老師,我是真的特別佩服您。您別怪我口無遮攔,您、您聽我說,我要是有個老婆不能生孩子,我鐵定扔了她。是男人都介意,也只有您,這么多年了,像沒事人似的,照樣跟師母恩恩愛愛。您還年輕呢,憑您的條件,找個電影明星也沒問題呀,師母長得又不漂亮,對吧?嘿,還有那個生病的小孩兒,跟您非親非故的,巴巴地為她花上好幾萬治病,我算是服了您了,您還真舍得??!要是我,管她娘呢,一腳踹開,我又不欠她的。

        江老師,誰不知道您上課那是呱呱叫啊,選修課好多學生都是沖著您才來的。怎么您到現(xiàn)在連個副教授都沒評上呢?您也真好脾氣,滿不在乎的,照樣上您的課,當您的班主任,不聲不響,見了誰都一團和氣。

        江老師,我可不是在挑撥離間,我是真的佩服您,真的,不騙您。您簡直不像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您、您是圣人。我要是有您一半強,我媽該樂得合不攏嘴了,我也不會去女浴室偷看了……那女孩大概也活、活不成了,您也不用為我在校長面前說上幾籮筐好話了,我也不用怕讓您罰錢而、而整天乖乖地待在宿舍里了,我又可以去女浴室偷看了,我、我……

        我把他送到宿舍門口時,這家伙思維已經(jīng)徹底混亂了,語無倫次,白眼一個接著一個,打著酒嗝??撮T的老頭兒沖著黃潛就罵。我連忙向他解釋,老頭兒見是我,才同意放他進去。

        “江老師,”黃潛抱歉地朝我擺手,“不、不好意思,還讓你送、送我……”

        我側(cè)頭避開他嘴里噴出的酒氣,苦笑,“別說了,早點休息吧?!?/p>

        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少了太陽,寒風肆意地吹,還很狡猾,從你的袖管里、褲管里、脖子里鉆進去。只一會兒工夫,全身上下便冷得透了,再后來,漸漸地麻木了。僵了。

        而思維永不會有僵了的一天。

        丈母娘幾次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李雯,她懇求道:你一個大男人,就讓讓她吧。我堅決不肯。那頭,丈母娘讓李雯聽電話;這頭,母親好說歹說,硬是把電話塞給我。我們在電話里僵持了半天。最后,李雯道:我過兩天再回來。我道:隨便你。李雯道:要是我永遠不回來呢?我道:隨便你。李雯道:那我就永遠不回來算了。我道:隨便你。李雯道:你倒是狠得下心。

        心?心早死了。

        毛毛媽告訴我,醫(yī)生建議毛毛做手術(shù),骨髓移植的大手術(shù)。我不動聲色,心在收縮,窒息。直至聽見她猶猶豫豫地說,手術(shù)費大約要五六萬左右。頓時,“砰”的一聲,心縮到極點,突然炸開,炸得四分五裂,感覺到體內(nèi)血花四濺,好疼。毛毛媽欲言又止:江老師……我微笑:有我呢,別擔心。

        心?心早碎了。

        半年前,顧仁清求我?guī)退麑懸槐緯?,是關(guān)于新中國五十多年來電影藝術(shù)發(fā)展史的,包括導(dǎo)演、演員、編劇等多項欄目,資料性很強,需要進行艱苦的收集工作。顧仁清向我暗示,這次年度評職稱,一定讓我評上副教授。我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白天查資料,夜晚寫作,熬得白頭發(fā)多了好幾根。我把厚厚一疊稿件交到顧仁清手上。我只想當副教授,每月多幾百塊工資,我需要錢。然而,最終我還是沒有當上副教授。兩位跟上頭關(guān)系密切的老師評上了。顧仁清請我吃飯,我看到那本精裝版的書,作者赫然是他。我當然不意外。他道:下次,下次一定評你,哈,老江,你還年輕嘛,放心,放一百個心。

        心?心早冷了。

        這些,黃潛不知道。

        他只看到我的臉,笑瞇瞇的,人前永遠是一團和氣的臉;卻看不到我的心,死了碎了冷了的心。

        我對著天空,恨恨罵一聲:操他媽的。

        今天李雯要回來。還有,她的爸爸媽媽、弟弟弟媳小侄子,全要來。

        起先我比較滿意,這樣傾巢而出大張旗鼓,說明他們鄭重其事。及至電話最后,丈母娘關(guān)照一句:江弘啊,都是自己人,菜不要買太多噢。我才意識到,這五六口人一下子涌過來,也不是件輕松的事。

        母親感冒了,身體不舒服,自然地,買汰燒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早早地起了床,到菜場買新鮮的河蝦,價格不便宜,但丈母娘喜歡吃。小侄子鐘愛糖醋魚,逛了一圈,適合燒糖醋魚的只有桂魚了,小的不像樣,挑了條一斤半重的。買了一瓶瀘州老窖。加上我,今天總共有三個大男人,丈人酒量一般,小舅子倒是海量。只好再買一瓶。狠狠心,又買了兩只甲魚,回去燉湯。

        家里亂糟糟的,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一遍,掃地拖地抹灰,廢報紙舊雜志理出一大堆,藏到床底下。母親提醒我拿拖鞋。我爬上凳子,從壁柜里翻出幾雙拖鞋,有些潮氣,放到陽臺上曬。這時門鈴響了。來得倒挺早!只好再將拖鞋拿進來,忙中出錯,手一抖,一只拖鞋從七樓直落下去。聽到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聲“撲通”,探頭去看,底樓那個胖女人手叉腰,仰起頭,吃力地瞪著我。

        我系著圍裙,在廚房忙碌。母親陪親家聊天,聊到最近肆虐全市的流行性感冒,還有南下的寒流,三個老人似乎很談得來。李東問姐姐家里有什么好看的片子,李雯把抽屜打開,讓他自己挑。這么冷的天,弟媳胡玉玲只穿了一件羊毛衫,下面還是裙子,空調(diào)開著,她依然叫冷,李雯只好翻出一件厚毛衣給她。四歲的小侄子羅羅抱著裝零食的罐頭,在那里大嚼。

        我殺魚剪蝦洗菜切肉,手忙腳亂。廚房是開放式的玻璃門,客廳里的人應(yīng)該看得很清楚,我一個人在里面團團轉(zhuǎn),動作倉促而機械,缺乏協(xié)調(diào),像早期電影。偏偏就是沒人理我。

        我偷偷瞟了李雯一眼,猜想她會不會進廚房來幫忙。她是把自己當成客人了,坐在那里,陪著大家聊天,對我視而不見。她進來過一次,我以為她要幫我,誰知她問:茶葉被你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花了幾秒鐘的時間琢磨她的語氣——不溫不火,很平靜。我也很平靜地告訴她:在電視柜下面。

        直到菜上桌,大家才好像看到我,紛紛跟我打招呼。丈母娘道:江弘,快坐下快坐下,都忙了大半天了——原來她也知道我忙了大半天了。我坐在丈人和小舅子當中。李東為我倒了酒,點上煙,一口一個“姐夫”,叫得好不親熱。丈人關(guān)切地問我:喝白酒,胃吃得消嗎?胡玉玲看了我一會兒,認真地道:姐夫,最近好像瘦了點。

        很快有了點酒意。丈母娘首先發(fā)話,把女兒的人品和作風分析了一遍,最后向我保證,那件事絕對是誤會。接著,丈人、李東、胡玉玲紛紛表態(tài),證明李雯不可能紅杏出墻。李雯坐著,不緊不慢地吃著碗里的嫩黃瓜,一聲不吭。

        我問她:那天你們在電話里都說了些什么?說出來,讓大家聽聽。

        她道:何必問我,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我道:他為什么要跟你說那些話?

        她道:他喜歡說,我有什么辦法?

        母親忙出來打圓場:羅景福是什么人?你們夫妻倆犯不著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我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無風不起浪。

        李雯哼了一聲:還有沒有?接著往下說呀。反正你是大學老師,能說會道。

        胡玉玲“撲哧”一聲笑出來,一拍手,道:你們看,姐姐姐夫在打情罵俏呢。

        大家都笑起來。我也只好笑了笑。

        丈人問起我最近的工作情況。他很鄭重地道:江弘這個孩子我是相當喜歡的。我們李家?guī)资陙頉]出過一個大學生,就這個女婿最爭氣。當初李雯跟他談戀愛的時候,他還是個普通工人。第一次上門,我跟他一聊,這談吐就是不一樣啊。你們看是不是?現(xiàn)在成了大學老師了,乖乖,大學生都要叫他老師哎。哈,我覺得光榮,這個,光榮得不得了,哈哈。

        爸爸,慧眼識英雄嘛。李東笑道。

        丈母娘刨根究底,問母親,羅景福是怎樣一個人?

        母親飛快地說道:樓道里出了名的,專愛占女人便宜。流氓一個。

        丈母娘不屑地冷哼一聲,對李雯道:這么個東西!也難怪江弘要生氣,以后少跟這種人搭訕,聽見沒有?你呀,就是心眼太好了,臉皮也薄。

        我朝丈母娘看了一眼。聽她的口氣,倘若羅景福不是這么一個東西,檔次再高些,或是人品再好些,李雯倒也不妨與他搭訕。

        丈人放下酒杯,很嚴肅地對我道:江弘啊,不是我?guī)妥约号畠赫f話。這么多年,她對你怎么樣,你還不清楚嗎?夫妻倆吵吵架沒什么,床頭吵床尾和嘛,但千萬不能想歪了。

        李東說得更是直接:姐夫,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姐姐的條件又沒你好,她怎么可能拋下你,在外面找男人呢?她又不是傻子。

        我有些好笑。照他的意思,如果李雯的條件比我好,就應(yīng)該在外面找男人。

        我把羅羅抱到腿上。這孩子小眼睛塌鼻梁,滿臉雀斑麻坑,黑一道,黃一道,兩條鼻涕拖出來,“哧溜”一下,又縮回去。我拿紙巾幫他把鼻涕弄干凈,笑著問他要不要喝酒。他竟然點頭。我拿起酒杯,在他嘴唇上碰了碰。眼看著他的鼻涕又流了出來,碰到我的杯口。我一陣惡心,裝得若無其事,給他夾了一筷糖醋桂魚。我把他摟在懷里,任憑他的鼻涕口水弄臟我的衣服。

        我說:羅羅,做姑父的兒子好不好?

        我覺得自己實在無恥,這樣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這個臟小孩,我恨不得用夾子把他的鼻孔夾住,然后像丟垃圾一樣丟得遠遠的。

        胡玉玲在一旁看著,嘆道:唉,姐夫這么喜歡小孩。

        丈人丈母娘不說話了。沒辦法,是他們理虧。李雯十九歲才來月經(jīng),一直不調(diào),如果做家長的早些發(fā)現(xiàn),及時治療,說不定能治好的。是他們李家欠我的。他們只有乖乖聽著。

        我忽然想到,剛才我在廚房忙碌,換了五六年前,丈母娘早就搶著來幫忙了。只不過才隔了幾年,態(tài)度便完全不同。為什么呢?——這道理再簡單不過。那時我才三十出頭,年輕力壯,大可以和李雯離婚,另找個女人結(jié)婚生孩子。他們害怕,所以要捧著我、哄著我?,F(xiàn)在,我快四十歲了,一天天衰老,隨之慢慢下降的,是我的生育能力。等再過幾年,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糟老頭,那時候,他們便更加有恃無恐,不怕我離婚,不怕我在外面找女人。他們可以無所顧忌——這些勢利無情的人。

        和往常一樣,他們又勸我領(lǐng)養(yǎng)孩子。

        李東說:姐夫,養(yǎng)兒防老嘛。家里沒個小孩,總不太好。

        丈母娘說:我在孤兒院有熟人,讓她留意一下,挑個剛出生的,身家清白,長相好身體也好的男孩,怎么樣?

        我斷然拒絕了:我不要。別人的孩子我不養(yǎng)。

        李東咕噥一句:那個生病的孩子,你不是養(yǎng)得蠻起勁嘛。

        我反問:我這人運氣不好,心眼又太好,你教教我,應(yīng)該怎么做?

        李東翻個白眼,不說話了。

        我要求李雯在她父母面前保證,以后絕不跟羅景福說話。

        李雯說:都是鄰居,一句話也不說嗎?

        胡玉玲笑道:喲,想不到姐夫這么封建啊。

        我掏出香煙,遞給丈人和李東每人一支,點上。

        我道:我這個人是很保守的,你們說我封建也好,刻板也好,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喜歡老婆跟別的男人言行太親密,哪怕是誤會也不行。

        羅羅手里在玩一串鑰匙,不小心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零散的響聲。

        我道:趁著今天大家都在這里,李雯我向你提一條意見。做人不能沒頭腦。上月有一次,你開了門,竟然忘記把鑰匙拔下來,整整一天啊,直到我下了班才發(fā)現(xiàn),幸好沒讓人偷了去。你自己說,你有多少次去超市忘記把傘拿回來?有多少次買菜找錯零錢?有多少次乘車坐過了站?這樣丟三落四,怎么當家?

        丈人丈母娘陰沉著臉。李東朝天花板看。胡玉玲在給羅羅擦嘴。

        沒人應(yīng)聲。

        我一橫心,索性又加了一句:

        “不是我說你,李雯,橫看豎看,你這人還真沒什么優(yōu)點?!?/p>

        畫龍點睛的一筆。

        我希望他們發(fā)怒,然后爽爽快快吵一架,把話都挑明,倒也干凈了。

        偏偏,他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吃完飯,走了。

        原以為會有一場混戰(zhàn),誰知一拳打在空氣里,成了我獨自練太極。

        他們的耐性比我想像的要好。

        這不難理解。畢竟我還不是糟老頭,畢竟我才四十不到。畢竟,我是大學老師,有著一筆不多但卻穩(wěn)定的收入。而李雯的工廠早已岌岌可危,明年出臺的新一輪下崗名單,想必就有她的名字。

        其實我還是屬于沖動的那類人。我苦心經(jīng)營的“以靜制動”方針,因為我的沖動而幾次險遭夭折。我的假想敵們遠比我精明。他們是準備好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他們比我想得多、看得遠。我控制不了自己,腦子里一片混沌。我提醒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其結(jié)果就像是把一塊燒紅的鐵扔進冰水里。巨響,沸騰,冒泡,蒸氣……

        胡玉玲的屁股渾圓。她穿著短裙,坐下來時,毫不顧忌地把裙子往后一撩,露出穿著黑色緊身褲的大褲和臀部。我是無意間看到的。說實話,她的屁股并不能引起我多少綺思。她的身材不太好,該胖的胖了,該瘦的卻不瘦。我的想法很實際,也很單純,不帶一絲邪念。

        我想:這個屁股,應(yīng)該能生很多小孩吧?

        真的,我沒有一點淫邪的意思。我班上的女生比她漂亮得多,年輕得多。杜美美整天纏著我,挑逗我,我也沒有半分越雷池的念頭。其實,我從小就討厭屁股大的女人,感覺很臟。

        胡玉玲和李東結(jié)婚前,流產(chǎn)過三次,以至于雙方老人都擔心,小兩口以后是否還能再生。他們多慮了?;楹蟛坏揭荒辏窳岜闵乱粋€大胖兒子。幾年間,她流產(chǎn)的頻率讓我驚詫,我甚至懷疑,她之所以不采取可靠的避孕措施,是為了向大家展示她那無以倫比的繁衍后代的效率。

        不知道李雯看在眼里,會怎么想。

        她不是馬大哈。但有時候她的舉動,會讓我琢磨不透。她經(jīng)常從娘家回來,講笑話似地告訴我,胡玉玲請了兩周的病假躺在床上,面色蠟黃,動彈不得。我明知故問:生病了?她興致極好地讓我猜。我沒心思跟她玩這種把戲,愛理不理。她便告訴我,不是病,又流產(chǎn)了。我奇怪她講到這個話題時,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異樣,那么若無其事,神情自如。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是真的沒心沒肺,還是故作姿態(tài),妄圖在不經(jīng)意間把尷尬輕輕帶過?

        送走丈人一家,母親搶著洗碗,對我使個眼色,嘴巴朝李雯一努。我裝作沒看見。李雯上前幫著擦桌子,收拾碗筷,跟母親謙讓了一會兒。

        她兩手端著菜碗,道:江弘,過來一下。

        我哼了一聲:干嘛?

        她道:幫我把冰箱門打開。

        我走過去,打開冰箱。

        我站在一旁,看她把菜肴安排好,放得整整齊齊。她說:今天的菜燒得不錯。我面無表情,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很輕的“嗯”,算是回答。

        李雯切了一盤甜橙,招呼我吃。我說:我不想吃。她堅持:飯后吃點水果好。我打了個呵欠,起身到衛(wèi)生間去。她在我身后大聲道:哎,書上說,抽煙的人要多補充維生素C!她還頓了頓腳。這讓我感到好笑。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李雯開門進來。我們對視了一眼。李雯脫去衣服,鉆進被窩。她道:今天你神氣了。

        我道:神氣的是你家里人,一個接一個,車輪戰(zhàn),多有聲勢,多厲害!

        她道:厲害不過你,你一個抵仨。

        我們半真半假地爭執(zhí)了一會兒。

        我漸漸沒了興致,說:好了好了,睡覺吧。

        李雯在被窩里踢我一腳。被子頓時踢開一只角,我們的雙腳露在外面。

        我只好鉆出被窩,像一只狗熊那樣,笨重地趴在被子上,吃力地伸出手,把被子毯子重新掖好。我道:別鬧了,現(xiàn)在全市流感。

        我們躺下來。經(jīng)過剛才的折騰,我全身凍得冰涼。我盡量朝自己這邊睡,不碰到李雯。她卻用熱乎的大腿去焐我冰冷的腳。我往旁邊閃開,她又湊上來。

        我輕聲道:傻瓜。她道:你才是傻瓜。

        我們的臉相距不過數(shù)寸,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我假裝打個呵欠,閉上眼睛。我在心里說:快點睡著吧。偏偏睡意像掉在水里的肥皂,調(diào)皮溜滑,讓人捉摸不著。我把眼睛閉得緊緊的,生怕睜開眼睛,看到李雯的臉。

        迷迷糊糊間,聽見她小聲咕噥了一句。

        我睜開眼睛,問:你說什么?

        她搖頭,道:沒什么。睡吧。

        噢。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繼續(xù)睡覺。

        其實,我的耳朵靈得很。

        我聽得一清二楚。

        ——剛才,她說:“我知道,你不離婚,是為了讓我難受?!?/p>

        唉,我累了,倦了,困了。就當沒聽見吧。

        第二天早晨,我,李雯,羅景福和他女兒,在電梯里。

        阿姨叔叔。小姑娘甜甜地叫了聲。

        羅景福像條泥鰍,吱溜一下,便站到了李雯旁邊。電梯不擠,他卻嬉皮笑臉,和李雯挨得緊緊的。我站得筆直,一聲不吭。他邊說話,邊用肩膀輕輕頂一下李雯的手臂,然后下巴一揚,極輕佻的樣子。

        我冷眼旁觀,李雯神情木然,并不理睬。

        走出電梯時,羅景福搶在我前頭沖了出去,邊走邊道:江老師,最近課挺多,挺忙???

        我神情漠然,拉住李雯的手,放進自己口袋,以平時少有的親密態(tài)度,互相依偎著,慢騰騰地走下臺階。

        杜美美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她的五官分開看,沒有一樣值得驚艷,合在一起,卻恰到好處。同樣的舉手投足,她總能比別人多出幾分韻味。當演員,對她而言,最適合不過。

        今天,我犯了一個錯誤。表演課上,我講到“通過眼神來刻畫人物心理”時,舉了一些范例,讓學生來演繹。其中有一項是“熱戀中的情人眼神”。杜美美主動上臺表演。

        我感覺自己像是故意給她一個機會似的。

        她大方地道:江老師您就暫時當我的情人。

        她將外衣脫掉,長發(fā)向后一甩,對著我,含情脈脈。

        她的眼睛不太大,是細細長長的丹鳳眼,挺媚。她漸漸進入角色。帶著三分嬌羞,欲語還休。瞟一眼,低下頭,再瞟一眼。

        有同學在底下笑道:怎么搞得像偷情似的。

        杜美美看著我。她故意表演得含蓄委婉,借此說明她愛我,愛得多么患得患失,多么瞻前顧后,多么不容易。她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她以為搞藝術(shù)的人一定是敏感和浪漫的。

        事實上,我很敏感,卻不浪漫。

        我因為膽小而謹慎,因為謹慎而敏感,因為敏感而多疑。我不相信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會愛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即便這男人有著一米八的個頭、俊朗的五官、穩(wěn)重的談吐,以及出眾的才華。我缺乏想像力,呆板無趣,從不渴望,并且拒絕生活中任何奇跡的發(fā)生。

        但我卻是個受人尊敬的班主任。很多學生愿意對我坦誠相見。他們告訴我,杜美美手里握著一大把男友。她的口味雜亂而新奇,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曾經(jīng)和一個非洲來的像煤球那么黑的留學生愛得死去活來。一個與杜美美同宿舍的女生對我說,杜美美在宿舍里大發(fā)厥詞,揚言非要追到江弘老師不可,并且跟人打了賭,賭一個星期不用洗碗。

        因此,我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我怎么可能不小心翼翼呢?我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可能成為女生間茶余飯后的談資,或是杜美美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不用洗碗的賭本。

        生活中處處充滿陷阱。我這么認為。

        我注意分寸,既不對杜美美假以顏色,也不能過分冷淡,著了痕跡。

        下了課,杜美美說,她八百米考試不及格,體育老師讓她放學后一個人到操場上去補考。她道:江老師,您也去,幫我打氣,好不好?

        我道:我去了也沒用。

        她撒嬌似地抓住我的手,搖晃兩下,道:求您了。

        為了不讓更多的人看見我們拉拉扯扯的樣子,我只好投降。

        放學后,我陪著杜美美來到操場上。

        讓她跑唄,差不多也就過了。體育老師笑道。

        杜美美道:江老師您陪我一起跑吧。

        我說:你饒了我。我可受不了。

        那,最后一圈,您拉我一把。她降低要求。

        我問一旁的體育老師:行嗎?

        行啊。

        杜美美脫掉外衣,扔給我,只穿一件貼身的黑色羊毛衫。她站在起跑線上,微微彎腰,上齒咬著下嘴唇,盯著前方跑道。

        預(yù)備——跑!

        杜美美跑步的姿勢不錯,兩條長腿抬得很高,雙臂擺動極有節(jié)奏,看起來相當優(yōu)美。但速度不快。我懷疑她之所以跑不快,就是因為太過講究姿勢。片面追求形式,而忽視了內(nèi)容。

        跑完一圈,她明顯慢了下來。臉色慘白,跌跌撞撞地經(jīng)過我身旁,喘著粗氣。我自然要履行諾言,朝體育老師笑笑,趕上兩步,拉著她,一起朝前跑。

        遠處教學樓上,有幾個學生扶著陽臺欄桿,往這邊看。

        杜美美的手很熱。她的身體向后仰。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拉得動她。她的腳步零碎雜亂,呼吸粗重而急促。

        我說:加油啊。

        最后一百米。她徹底沒力氣了,我只有在后面推她,像是推一輛拋了錨陷在泥里的汽車。

        她的羊毛衫緊貼著身體,很短,稍一用力,便縮起來,露出腰間一大片肌膚。她的腰纖細而結(jié)實,雪白,亮得耀眼。

        我推她,使勁地往前推。

        我當然看見了她露出來的腰。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跳過。

        不遠處,體育老師向我們揚著手里的秒表。有希望,有希望!

        我手上忽的一輕,杜美美邁開了大步,用盡力氣,往前沖去。

        到了!

        杜美美肆無忌憚地靠著我。我的手碰到她的腰,觸電似的,立刻移開。拿過大衣,給她披上。她一副體力不支的模樣,整個人靠我身上。我當然也只有讓她靠著。她看著我,那種情意綿綿的眼神讓我心驚肉跳。

        她柔柔地道:謝謝你,江老師。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很慈祥地微笑,囑咐她今后加強鍛煉。

        樓上有許多雙眼睛看著。我放慢腳步,和體育老師走在一起,三人并排,邊走邊聊。我來到班上,很多學生都在。我把杜美美叫到身邊,以她為例,鼓勵大家重視體育,多運動多鍛煉,爭取人人體育都過關(guān),順利畢業(yè)。

        我笑說:還有哪位同學體育不及格啊?江老師陪你一塊兒去補考,體育老師總歸會買我一點面子的。哈。

        接著,我和幾個男同學趁勢聊到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世界杯,還有足球彩票、黑哨。我輕輕捶了某個男生一下,說:你小子,這么大塊頭,推鉛球還不及格,差不差勁?我又指著杜美美,道:還有你,手長腳長,偏偏跑得那么慢,蝸牛爬似的。

        我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道:你們這些孩子啊,嬌生慣養(yǎng),吃不得一點苦——

        杜美美在一旁咬著嘴唇。我暗自擦了把汗。

        毛毛在看書。

        天氣不錯,陽光照進來,落在她臉上,似乎有了些血色。剛做完手術(shù),還算成功。小姑娘看上去心情不錯。我輕手輕腳地上前,坐下來。她見是我,放下書,甜甜地一笑。

        江叔叔。

        你媽呢?我問。

        買東西去了。

        她看的是初一語文課本。

        我問她:想不想上學?她道:想也沒用,醫(yī)生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出院。

        我撫摸她的頭發(fā),道:快了。

        她道:媽媽也這么說。

        我說:等你病好了,叔叔帶你去吃麥當勞。她道:我要吃巨無霸。我笑道:你這么小的個子,能吃得下嗎?她道:別小看我,我胃口大得很呢。

        我爽快地答應(yīng):好,就吃巨無霸。

        我剝了個甜橙給她。

        毛毛長長的睫毛閃動兩下,忽然問我:江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孩子?

        我一愣:嗯?

        你為什么不生個小孩呢?

        叔叔是男人,怎么生小孩?我逗她。

        阿姨會給你生的呀。

        叔叔不想要小孩。我道。

        為什么?小姑娘刨根問底。

        小孩子太麻煩了,不會自己大小便,每天洗尿布,多累人啊。我隨口說。

        她又問:江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錢?

        我想了想,道:一般吧。

        動一次手術(shù)得花好多錢吧,叔叔你不心疼嗎?她低低地補充了一句,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毛毛的睫毛忽閃忽閃,在眼角處投下一片陰影。我竟不知說什么好。她才十二歲,正是似懂非懂口無遮攔的年紀,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小姑娘跟我很親,比對她母親還親。我一星期至少來醫(yī)院三次,帶來她喜歡的連環(huán)畫、巧克力,還有用各種樹葉花瓣做成的漂亮書簽。我喂她吃飯,陪她看書,給她講故事,為她倒尿壺。她對我不僅僅是感激。她是把我當成親人一樣。

        媽媽說,等我長大了,工作了,就賺錢孝順你,像親爸爸那樣孝順。

        我注視著她。

        一股暖流在我胸中涌動,鼻子酸酸的。孩子是這世間少有的純真的動物。我是多么渴望一種單純、簡潔、輕松,完全沒有壓力的氛圍啊。

        然而,感動只是一瞬間。我很快便想到了毛毛的病,情況不容樂觀。她是白血病,目前醫(yī)學界還沒有根治的辦法。前兩天,同病房的一個女孩死了,留下空蕩蕩的病床。她也是白血病。毛毛的病情隨時有可能惡化。她或許活不到十六歲。她說要賺錢孝順我,我很欣慰,但,更多的是感傷。

        那天,我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狠狠地抽煙。

        六萬三千八百元。我省吃儉用辛苦攢下的積蓄、血汗錢。騎著我的破自行車,來回兩個鐘頭去郊區(qū)上課,那些嗷嗷待哺的學生,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喉嚨好了又壞,壞了又好,痰里帶血頭疼腦熱是經(jīng)常的事。為了每節(jié)課提高十元錢,我悖離了君子重義輕利的古訓,跟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討價還價糾纏不休。我托人在二流電視劇里演個配角,忠奸都無所謂。下了課,我飛奔到攝影棚,化妝師在我下巴裝上一綹山羊胡子,頂上瓜皮帽,穿上長衫,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再添上幾條皺紋,把頭發(fā)弄成花白,演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舉人,仗勢欺人強搶民女,結(jié)果在新婚之夜被姑娘的相好一刀劈死,胸口弄個血窟窿,眼睛一閉就完事。匆匆洗把臉,卸了妝,又要趕去上夜校。晚上黑漆漆的,地上什么東西泛著金光,已經(jīng)騎過去了,心念一動,想不會是別人掉的金戒指吧?硬生生地又調(diào)了頭,停下車,一看,是鑰匙圈。

        我不是個貪財?shù)娜?,可此時此刻,我確實需要錢。

        記得有一次,我陪毛毛到病房外散步,走到小賣部,問她要吃什么。她指指棒頭糖。以后,我便常給她買棒頭糖。其實我知道,她并不一定真的喜歡吃這個。只不過棒頭糖最便宜,五毛錢一根,可以吮上半天。

        小孩子是不該想那么多的。人的一生,受的束縛太多,只有童年是無憂無慮的。別的孩子,跟大人逛超市時,想必是不會顧及價錢的,蹦蹦跳跳,愛吃什么就買什么。不買可以哭可以鬧。小孩子有任性的權(quán)利。

        懂事的毛毛。

        我常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就把毛毛當成親骨肉吧,反正我也沒有小孩,毛毛又那么乖。錢花在自己女兒身上,還有什么話好說?但總是心有不甘。毛毛終究不是我的孩子。何況,親生的小孩只怕也不用花費這么多錢。

        夜深人靜時,我會幻想我的孩子。不知為什么,總是個女孩。聰明漂亮討人喜歡的女孩——大眼睛,小嘴巴,挺直的鼻梁,白雪公主似的皮膚,笑起來兩個酒窩。我再辛苦也無所謂,因為有她,我的女兒。我抱著她、寵著她、護著她,不讓她受一丁點傷,吃一丁點苦。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渴望要個孩子,我的孩子,親生的孩子。

        我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

        我把存折遞給毛毛媽。她的手都發(fā)抖了。

        不管院方吹噓他們的技術(shù)如何如何高明,儀器如何如何先進,我都一笑了之。白血病又稱血癌。我不是懷疑這家市級醫(yī)院的信用,只是沒有抱太大希望。

        前面的路,一眼望不到頭。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道:毛毛,乖,還是好好孝順你媽媽吧。

        李雯到藥房為我抓了一些中藥,再買回一壇高粱酒,自己浸藥酒。

        她興致勃勃地把酒搬到我面前,讓我看里面的蛤蚧和人參。她道:江弘,你臉色不太好,冬天要補一補。我道:我不相信這些,藥補不如食補。

        李雯聽了,靠在我身上,道:藥補也要,食補也要。告訴我,你想吃什么,我買回來做給你吃。我道:我想吃熊掌燕窩。她伸出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笑道:你這個人啊,真難侍候。

        我蹲下身,看浸在瓶子里像烏龜一樣的蛤蚧,有些觸目驚心。我說:這玩意兒能吃嗎?李雯道:蛤蚧是清肺的,你整天咳嗽,嗓子也不好,吃這個最合適。我又看到那些沉到瓶底密密麻麻的顆粒,道:這么多,不會有副作用吧?她朝我瞪了一眼:怕我害死你啊,醫(yī)生配的,還會有錯?

        母親要曬被子,李雯搶上來,道:媽,我來。她抱著被子去陽臺。母親湊近我,道:李雯這個人還是很好的,懂得體貼。我笑笑。

        李雯為我做了豬蹄湯和冰糖銀耳羹。她道:買不起熊掌就吃豬蹄,買不起燕窩只好吃銀耳,反正都差不多。

        門鈴響了。我去開門。

        江博——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現(xiàn)在門口。八年前他去了美國,在那邊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我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便是每年一兩張明信片。他高我半個頭,穿一件黑色的夾克,留著藝術(shù)家式的長發(fā),臉色紅潤,比起照片上略為發(fā)福一些,大約是吃多了牛油和乳酪的緣故。

        他叫我“哥哥”,我們握了手,隨即擁抱在一起。母親奔出來,久久說不出話。他緊緊地摟住母親,稱她是“我最親愛的媽媽”。

        我只有一天時間,他道,明天就要回國。

        江博建議中午由他請客,到外面吃。母親說,難得回來,還是在家里好。李雯飛快地跑了一趟菜場,買來雞鴨魚肉與新鮮蔬菜,做成一桌美味佳肴。

        席間,江博告訴我們,一家著名的時裝雜志刊登了他最新設(shè)計的系列冬裝,他的名字被放得很大:BOB·JUN。他在紐約已經(jīng)有了一點名氣,相當多的圈內(nèi)人看好他,欣賞他簡約凝重的設(shè)計風格,并稱他是“一匹來自東方的狼”。

        江博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fā)。

        他說:你們相信嗎?我正在朝美國的主流社會進軍。

        他把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給我們看。他的妻子是個美麗的金發(fā)女郎,在硅谷一家計算機公司工作。他兒子十分可愛,黑頭發(fā)藍眼睛的混血兒,今年三歲。

        我過得很好,你們呢,我親愛的媽媽和哥哥?他笑著問。

        我們也很好。我道。

        江博提出為我們買一套房子,在風景怡人的海邊。

        母親說:不必了。

        為什么?江博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當年您曾那樣的幫助過我。

        母親道:我?guī)湍?,不是為了要你報答。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我很高興。

        江博道:房子是給您養(yǎng)老的。

        母親又一次婉拒了。

        我把杯中五十三度的白酒一飲而盡。李雯看我一眼。

        告別時,江博對母親道:如果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母親微笑:你是我丈夫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

        江博和母親熱烈地擁抱。我送他下樓,他瀟灑地把大拇指一翹,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他跟我說“再見”,然后告訴司機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名字。

        回到家里,我說還想喝酒。李雯道,都喝完了。那就喝你買的補酒!我道。她說,剛浸下去怎么喝?起碼得浸兩個星期。我堅持要喝。她沒辦法,倒了一小盅給我。少喝點,她說,你喝得已經(jīng)夠多了。

        到了晚上,我開始上吐下泄,抱著馬桶,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母親為我找藥。李雯嚇壞了,說要上醫(yī)院。我狠狠推開她。

        我道:你配的什么補酒?

        她一愣。

        我死盯著她:藥能亂吃嗎?吃錯藥會死人的,你知道嗎?

        怎么是亂吃呢,醫(yī)生配的藥,還有錯嗎?李雯急了,申辯道。

        我罵道:藥店里那些坐柜臺的,能叫醫(yī)生嗎?他們?yōu)榱速嶅X,巴不得你把藥店里所有的藥都搬回來,你這個沒文化沒知識的女人!

        母親倒來開水,喂我吃了一片諾弗沙星。

        大概是酒喝多了,母親道,你的腸胃一向都不好。

        她拍拍李雯的肩膀,道:別放在心上,他身體不舒服。

        李雯點點頭,眼睛紅紅的。

        母親道:你先睡吧,這兒有我。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母親坐在沙發(fā)上。

        好點了沒有?她問。

        嗯。

        干嘛發(fā)那么大火?你明知道她是好心。

        我不說話。

        江弘,做人不可以這樣。你要是討厭她,就離婚。既然決定不離婚了,那就要好好過日子,這樣對大家都好。

        母親又道:我知道,你今天發(fā)脾氣,不是為了李雯。

        我依然不說話。

        你妒忌江博,妒忌他比你強,對不對?母親看著我。

        我看表。十點了。

        沒出息!母親道。

        我倒抽一口冷氣,大聲說:媽,我不信您就不妒忌。他是爸的兒子,又不是您的兒子。

        我又道:爸和您離了婚,又跟別的女人生了孩子,你們早就沒關(guān)系了。當年您居然會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讓江博去讀大學。我高考成績?nèi)嗟谝?,卻因為家里供養(yǎng)不起,只能去讀技校。媽,我才是您的親骨肉??!

        母親道:江博是你弟弟,那時他媽媽剛好病死,他的境況比你慘。江弘,我從小就教育你,要做個高尚的人。

        我笑笑:借口。

        母親看著我。

        其實您是要強,為了面子,對不對?您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卻下嫁給爸爸這個跑船的,可悲的是,最終他又拋棄了您。您又羞又氣,表面上卻做得雍容大度,還供他兒子讀書。爸爸在您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您居高臨下,用另一種方式重新找回了尊嚴和體面。爸爸到死還對您感激涕零,左鄰右舍都夸您是個好人,以德報怨,先人后己。真是了不起??!您很快樂,是嗎?奇怪,您難道不害怕嗎?如果我真的當一輩子的車工,怎么辦?

        母親漠然地看著我:江弘,你想得太多了。

        我道:媽,您一直教育我,要做好人,做高尚的人。其實你我都明白,我們骨子里根本沒那么高尚。對吧?

        “初中時候,班上組織到烈士家里做義工,整理房間,做飯燒菜,給老人擦身,端屎端尿。我是最賣力的一個,什么事都搶著做,再累,臉上還是笑瞇瞇的。校長在大會上表揚我。其實天曉得,我根本不喜歡做義工。我想睡懶覺,看小人書,打彈子,吃棉花糖。有一次我實在不想去了,借口拉肚子,在廁所里躲了一個下午,被蚊子叮得滿身是包。媽,您千方百計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高尚的人,強迫我成為一個高尚的人。其實您應(yīng)該知道,在這個社會里做個好人有多辛苦。我很累,真的很累。”

        母親嘆了口氣。

        我有氣無力地道:媽,我想和李雯離婚,再找一個漂亮的會生孩子的女人。

        噢,那就離吧。母親淡淡地道。

        我笑起來:您知道我不會的。

        “毛毛我也不想管了,任她自生自滅?!蔽业馈?/p>

        母親點點頭:好,我同意。

        我大笑:那怎么可能!哈哈——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睡吧。母親拍著我的肩,輕聲道,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我口齒不清地說道:其實,那套房子應(yīng)該要的。一百來萬呢。

        走進房間。李雯和衣躺在床上。她看著我,問:好些了嗎?

        我想伸手去摸她的臉。迷糊中,手指伸進她的鼻孔和嘴巴。

        她似乎笑了笑。我道:對不起。

        她扶我躺下。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都是夫妻,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睡吧。

        關(guān)了燈,四周一片漆黑。窗外,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不知不覺就到了春天。過了年,又老一歲。我是真的四十歲了。

        我大概過了人生的一半了吧。

        這樣想,并不覺得遺憾,反倒有些輕松。生活就是那么回事。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都是一輩子。匆匆數(shù)十年,眼睛一眨,說過也就過了。

        大年初二,我陪李雯回娘家。丈母娘托我一件事,她表妹的小女兒今年準備考影視學院,讓我到時留心一下,盡量幫幫忙。

        這事還早,我滿口答應(yīng)下來,說一定盡力。

        上次的事,和丈人丈母娘鬧得不愉快,因此,這次不敢怠慢。

        古人說:四十不惑。近來,我似乎是漸漸想通了一些事情,或者說,是懶得想。看似豁達,其實是散漫了。有些事情,起初總不能釋懷的,再想想,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偶爾在陽臺上坐坐,叼根煙,望著藍天白云,像個老人那樣發(fā)呆。泛上心頭最多的一句,竟是:哎,不過如此嘛。

        人都有這么一天。當你輕飄飄的,用一句“不過如此”來概括人生時,那么,你是真的老了。你不再有理想,不再拼了命地去努力,棱角被磨得像雞蛋那么滑。你很知足,認為萬事都離不了個“緣”字。你倒霉那是因為你命不好,或是前世作了孽什么的。

        我盡可能地讓自己多吃少想,像個傻瓜那樣地活著。

        李雯對我很好,確實很好。我心平氣和的時候,便能意識到這點。她是個好女人。如果我換個年輕漂亮會生孩子的老婆,未必能像她這樣對我好。當然,李雯的態(tài)度里,或多或少的,包含了一些內(nèi)疚和補償。她不得不這么做。她很無奈。她的脾氣并不好,沒出嫁前是個風風火火有些倔強的女孩,在單位里常和領(lǐng)導(dǎo)吵得不可開交。曾跟一個像牛那么壯的男人大打出手,男人臉上被她撓出五道血印,李雯喘著氣,手里還抓著這個倒霉蛋的一把頭發(fā)。結(jié)婚時,為了她母親的一根金項鏈、兩副金耳環(huán),她和她弟弟明爭暗斗,沒少花心思。她就是這種人。這些年,她越來越瘦。皮膚本來就不怎么好,現(xiàn)在更是又黃又燥,像風干了的橘皮。她老得比我快。

        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的情形——到食堂去買飯,她用一把锃亮的大調(diào)羹,將自己飯盒里的葷菜撥給我,動作利落得很。調(diào)羹劃過鐵制的飯盒,發(fā)出一陣尖銳刺耳的金屬聲。那時,我是多么坦然地伸手把飯盒接過來,眨著眼睛,看著濃油赤醬的紅燒獅子頭,蔥烤大排,還有炒得油光光的大蒜臘肉。天很冷,菜肴冒著蒸氣,香噴噴熱烘烘。她聽見我吞咽口水的聲音,抬起頭,笑一笑。唉,時光若在那一刻凝結(jié),該有多好。

        將心比心,這些年李雯過得也很苦。我奇怪自己竟想到這層。

        我甚至想到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好好地過下半輩子。

        一眨眼,四十年,再一眨眼,又是四十年。人生能眨幾回眼?罷罷罷,就這么過吧,何苦難為別人,也難為自己。

        然而,老天就喜歡跟我開玩笑。我好不容易想開了,想通了,它卻不依不饒,硬是要讓我鉆死胡同。

        羅景福被流氓捅了一刀。那天,他送李雯去上夜班。

        我趕到醫(yī)院。病房里除了李雯,還有一個警察拿著本子在問話。羅景福肩膀上纏了繃布,隱隱滲出血絲。

        警察問我是誰。我指指李雯:我是她丈夫。

        警察有些詫異,看我一眼,又朝羅景福看了一眼。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這件事,我大概永遠也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李雯每次上夜班,羅景福都會送她。她一年至少做一百個夜班。也就是說,一年至少有一百個晚上,羅景福用他那輛半新不舊的助動車,風雨無阻,載李雯到工廠。而一般這個時候,我總是極悠閑地躺在床上,看書讀報。

        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在羅景福面前,我從來沒有恐懼過。他調(diào)戲我老婆,勾引我老婆,占我老婆便宜,一直以來,我是這么認為的。我對他氣憤、鄙視,充滿了一個正人君子對人渣的厭惡。可我并沒把他放在心上。說實話,我從不擔心李雯會對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痞子動感情。

        此時此刻,我的心很亂。酸酸的?!揖谷皇浅源琢?。

        警察問羅景福:幾點的事?

        大約是晚上十一點不到。

        對方有幾個人?

        四個。

        說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要錢。不給就拔刀子。

        看清他們的長相了嗎,多大年紀?

        天太黑,看不清。歲數(shù)挺小,就二十左右吧。個子不高。

        怎么動的手?

        我說沒錢,他們要搜。我說搜我就行了,別碰女的。他們不理,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我把其中一個人推在地上,另一個亮刀子,李雯叫“救命”,他們急了,就捅我一刀。

        警察問:她叫救命,怎么捅你?

        李雯道:本來是想捅我的,他動作快,擋在前面。

        她說完看我一眼。

        警察走了。

        羅景福對我道:晚上睡不著,都是鄰居,送送她,當是鍛煉身體。

        我哪有心思聽他的解釋。

        出院那天,我搶著付了醫(yī)藥費。叫了一輛出租,打開前車門,讓羅景福坐進去。我和李雯坐在后面。一路上,我沒話找話,和李雯聊起系里的事情,告訴她某某老師結(jié)婚了,在酒店里請了三十桌。某某老師坐電梯,一不留神踏空,受了重傷。某某同學的爸爸因貪污被起訴,判了二十年。李雯顯得心不在焉,目光游移不定。我在反光鏡里看見羅景福的腦袋,低垂著,若有所思。

        羅景福的女兒飛奔出來。羅景福抱著她跟我們說再見。我打開門,母親迎上來,問沒什么事吧?我說,一切都好。

        李雯一直沒吭聲。

        我道:你一個女人上晚班確實挺危險的,這么多年,是我疏忽了。

        她搖搖頭,道:也沒什么。

        我道:嚇壞了吧?

        她道:還好。

        我們平靜地聊了一會兒,東扯西扯,始終沒有切入正題——我們都在逃避。其實她清楚,我也清楚,再說下去,觸及敏感地帶,又是一場事端。

        不管怎樣,我認為她還是應(yīng)該向我說明一切的。我可以裝糊涂,她不能。

        羅景福倒是想跟我談,但我不想跟他談。

        他裝作是碰巧,在電梯前與我相遇。他說:早上好。我說:早上好。

        我們盯著電梯門上那排數(shù)字,光圈一個一個地跳過。到了。

        電梯里,他對我道:李雯是個好女人。

        我說:當然。

        他有些沖動地說:我很喜歡她。如果你……

        我冷冷地打斷他:咦,你褲子拉鏈沒拉上。

        電梯門在這時極其配合地打開,幾個人走進來。我看見羅景福躲在人后,低下頭,做賊似的,飛快地把拉鏈拉上。

        杜美美找我商量有關(guān)畢業(yè)論文的事情。

        放學后,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我們一直談到晚上。她向我描述論文的選題、構(gòu)思和一些具體想法,嘴里的熱氣吹進我的頭頸,我聞到她頭上洗發(fā)水的清香,有幾綹發(fā)絲調(diào)皮地在我臉上蹭著,癢癢的。

        她說話的時候,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抖動著,撲騰撲騰。她涂了寶藍色的眼影,含有熒光粉,眼皮閃閃發(fā)光,十分怪異。她的眉毛向上挑得高高的。嘴唇亮得像雨后的花瓣,嬌艷欲滴。她臉上的皮膚白里透紅,沒有一絲瑕疵。

        她發(fā)覺我在看她,報以一笑。

        結(jié)束后,她道:江老師,我們?nèi)ヌ柙趺礃樱?/p>

        我道:我不會跳。

        她道:跟著大家一起扭就是了。

        她帶我來到市中心一家迪廳。走進去,要了兩杯飲料。她脫掉外衣,又把我的外衣也脫掉,扔在一邊。她抓住我的手,拽我進舞池。

        周圍都是比我小得多的少男少女。音樂震耳欲聾,燈光昏暗搖曳。大家隨著節(jié)奏,閉上眼睛,發(fā)瘋似地扭動全身。他們的舞姿毫無章法,像是一群原始人,極其狂野地炫耀自己的身體。他們沒有意識,把一切付之于肢體語言。強有力動感十足的節(jié)奏,足以使每個人的聽覺都麻木,除了音樂,他們什么也聽不到,外面的世界與己無關(guān)。他們用盡一切力量,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跳到最后一秒,虛脫趴下為止。

        在這里,我是個異類。我年屆四十;我的衣服褲子裁剪得中規(guī)中矩,一個洞也沒有;我的發(fā)型十分傳統(tǒng),頭發(fā)顏色是黑的;我的雙目炯炯有神,顯得清醒無比。

        起初我覺得可笑,不能理解。在杜美美的催促下,入鄉(xiāng)隨俗,試著扭臀擺臂。很快就適應(yīng)了。我領(lǐng)悟到跳迪斯科的關(guān)鍵:別管別人怎么看,跳你的就是了。這里的人都是自顧自,誰也不會理你。

        我的動作十分笨拙,如同一只偷到蜂蜜樂得手舞足蹈的狗熊。我意識到每一次扭動,都像是某種發(fā)泄,暢快無比。我閉著眼睛,上下左右,亂扭一氣。出汗了,熱了。用力過猛,肘部撞到別人的身體,聽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很快又淹沒在雷聲般激烈的音樂里。杜美美湊近我,摟住我的脖子,往我臉上吹氣。我握住她的腰,能感覺她的體溫,發(fā)燙。杜美美飛快地轉(zhuǎn)圈,長發(fā)飄起來,一圈又一圈,越來越快,越來越猛。她以前在戲校里練過刀馬旦,有功夫底子。最后一個漂亮的回旋,準確地落在我的懷里。

        這真是個奇妙的所在。我完全融入了其中。

        人與人的接觸是那么的輕松,毫無顧忌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心里有事,不痛快,那就跳吧,扭吧。出一身汗,便爽了。這是一個世外桃源,人間仙境。我越發(fā)跳得起勁了。把頭搖得跟潑浪鼓一樣,手好比雞爪瘋發(fā)作,在半空中亂舞亂抓。屁股上那兩塊肉沉甸甸地抖動著。腳步虛浮,向左,向右,再向左,向右。跳得腿酸了,腰也酸了。那一刻,忘了身在何處。

        杜美美抱住我,放肆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重重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和杜美美坐出租車離開舞廳。她先下車,我們大方地擁抱,互說“再見”。緊接著,我又來到一個雜亂的音像制品市場。我的手里拿著一罐啤酒,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酒氣,走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經(jīng)過的人用對付醉鬼那種厭惡的眼神看著我。

        我走到一個攤販面前,問他有沒有三級片。

        他看看我,朝旁邊裝滿碟片的紙盒一指。

        自己挑,他道,十元三張。

        我慢騰騰地精挑細選。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十元錢,帶走三張碟片。

        夜深了。路邊,好幾個洗頭妹站在店門口,穿得花花綠綠,濃妝艷抹,向單身夜行的男士拋媚眼。平常我是決不會多看一眼的。但今天,方才的縱情狂歡,還有過度的酒精,似乎為某些不可想像的事情提供了可能性。

        我走得很慢,一步三顧。

        先生,要不要來坐坐呀?洗個頭,刮個胡子,捏兩下,嘻嘻。

        一小時前,我抱著杜美美,她軟綿綿地靠在我身上。我們都喝了酒,意亂情迷。她道:江老師,你真帥啊。我說:一般吧。

        她緊緊箍著我的脖子,臉與我相距不過寸許,我能聞到她嘴里口香糖與啤酒相混合的氣味。她在我胸口摸索著,似乎要解我大衣的鈕扣。我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著,不讓它動彈。她一笑,把頭抵在我胸前。

        她道:江老師,您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我說:是嗎?

        有沒有想過找個情人?她問。

        嗯?

        我怎么樣,還行吧?她媚眼如絲,吐氣如蘭。

        唔,還行。

        于是,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再往下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喝了很多酒。酒能亂性。

        然而,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我有一身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遇到外界侵襲,全身自然而然產(chǎn)生保護反應(yīng)。這是一種慣性,不受大腦控制。也許潛意識里,我渴望著與杜美美有所進展,渴望光顧年輕的洗頭妹。但事實上,永遠也不會。

        杜美美說:我是《西游記》里的女妖怪,江老師您就是唐僧。

        我笑笑。

        她道:您是金蟬子轉(zhuǎn)世,道行深。我降不住您。

        我徑直回了家。

        李雯已經(jīng)睡了。我大搖大擺地爬上床,看三級片,音量開得很大。李雯被吵醒,瞥了一眼電視,愣住了。我見到她驚愕的眼神,笑笑。她聞到酒味,問我剛才去哪兒了。我說:跟學生跳舞去了。補充一句,女學生,漂亮的女學生。

        我故意向她展露襯衣上鮮紅的唇印。她見了,沒吱聲。

        我邀請她一塊兒看碟片。她下床給我泡了一杯茶,又絞了一塊毛巾。

        你喝醉了。她道。

        我道:沒有。

        李雯拿著抱枕,靠著。我們不說話,看碟片。

        忽然,我翻個身,摟住了她,吻她。

        她有些吃驚,但還是伸出手臂,抱住我的頭頸,回應(yīng)著。

        至少有五年了,我們不曾這般親密過。

        江弘。她輕聲喚我的名字。微微發(fā)顫,帶著泣音。

        嗯。我道。

        忽的,我狠狠推開她。她一下子倒在床上,又彈起來。席夢思發(fā)出沙啞的彈簧斷裂的聲音。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驚得呆了。

        我喘息著,漸漸平靜下來。

        我用那種能殺死人的冰冷眼光看著她,一字一句迸出:

        “去你的!白忙活,你又不會生小孩。”

        空氣在那一刻凝結(jié)。冷得讓人害怕。沉默。

        她盯著我看,足足有兩分鐘,一動不動。

        第二天,她交給我一張保險單,“收益人”一欄赫然寫著我的名字。

        她道:殺了我吧,做得干凈利落些。我死后,保險金全都歸你,五十萬。算是我這輩子欠你的。

        我沒理她。

        她向我哭喊:我受夠了,離婚吧。大家在一起不高興,這么耗著,何必呢?

        我問她:離了婚,再去跟那個羅景福結(jié)婚,是不是?

        我斬釘截鐵地道:不離,耗到死!

        李雯走了。

        許久以后,當李雯回憶到這一天的情形,她無限感慨地對我說:

        “在這之前,我一直是愛你的,真的。我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一個男人從不給我好臉色看;另一個男人卻真心實意地對我好,拼了命地保護我。換了是你,你會不變心嗎?”

        她道:總而言之,是我對不起你。

        我聽了,只是一個勁地傻笑。

        羅景福搬家了。還有李雯,一夜間仿佛都失了蹤。

        杜美美再也沒有來糾纏過我。相熟的女生告訴我,她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加油添醋,描繪了一番,宿舍里的女生輪流為她洗碗。她現(xiàn)在的目標,是表演系一個新來的帥小伙,長得像F4,比她小了好幾歲,據(jù)說籃球打得特別棒。

        我以為這下會鬧得沸沸揚揚了。誰知并沒怎么樣。其實大家都忙得很,老師和學生親密一些,只要沒越軌,弄出個把孩子什么的,誰會來理你?

        我照樣上我的課,教室里座無虛席。校報上時而有學生贊美我的文章。下課時,學生們搶著為我擦黑板,跟我聊天。同事間相敬如賓,話不多也不少,保持著友好的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切照舊。

        幾個月后,李雯出現(xiàn)了。

        我覺得她胖了許多。她笑笑,說了一句我做夢也沒想到的話。

        我懷孕了。她道。

        什么?我張大了嘴巴。

        這些年我一直在吃藥。連我自己也沒想到。

        這個孩子是羅景福的。

        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

        我沉默了幾分鐘。天知道,這時候我所有的邏輯思維根本派不上用場。我混亂了,徹底混亂了。一塊大石從天而降,把我打懵了。

        羅景福在一旁,看著我。他握著李雯的手。

        事情完全顛倒了。

        李雯是不會生孩子的,可她居然懷孕了,孩子還不是我的。我以為離不離婚,主動權(quán)一直是操縱在我手里的。我可憐她,所以不離婚。留下她,給她些好臉色,是我的仁慈,我的恩賜。就像可憐一只小狗,扔一根肉骨頭,夠她樂的了。這么多年,我委屈自己,便是為了那一點可笑的虛榮心。我活得很苦,但我殘酷地安慰自己,不管怎樣,至少有人活得比我更苦。我怎么也想不到,最終提出離婚的,竟會是李雯。

        我搜腸刮肚,想要找出些憤怒的感覺。眼前這兩個人,應(yīng)該能稱之為“奸夫淫婦”吧。我要用仇視的眼光,逼視他們,讓他們無地自容。

        然而,我憤怒不起來。更奇怪的是,我居然想笑,又想哭。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接著,冒出一句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

        “把孩子生下來吧。要是打掉了,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生。”

        “我沒想過要把孩子打掉?!崩铞┱f。

        “對對對,生下來?!蔽覜]頭沒腦地道,“我會把這孩子當成親生的一樣。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p>

        李雯看著我。她搖頭。

        “別騙自己了。接受這個孩子,你不會開心的。悲劇又會重演。江弘,你是個好人,沒錯??珊萌艘矔说??!?/p>

        她又一次提出離婚。

        我呆呆地坐著,看她整理行李。紅皮的結(jié)婚證從箱底掏了出來。打開,兩張稚氣未脫的臉,笑得十分憨厚。那時的我們,充滿了對未來的期望。

        李雯胖胖的手在箱子里翻騰著,襯衫、羊毛衫、大衣、毛毯,一件件被翻了出來。樟腦丸的味道充斥著整個房間。這古老而又熟悉的感覺啊。十幾年的時光,一掠而過——我們羞答答地坐著,看著雙方的母親把一床床簇新的被子、毯子拿出來,整整齊齊,堆得像小山那么高。我那八十多歲的老外婆,吃力地蹲下身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咧著沒牙的嘴,為我們縫被子。長輩們嘮里嘮叨,說的都是籌辦婚宴的瑣事。李雯的小姐妹們幫著裝喜糖,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滿屋子耀眼的紅色,不?;蝿又?。到處都貼了“”字,那么鮮艷,刺激著我們的感官。我瞟了李雯一眼,她剛好也在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低下頭。這就是結(jié)婚啊。一男一女走到一塊兒,有些茫然,有些惶恐,還有些新奇。

        有時候我想,這些年到底是不是做錯了,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老天可以作證,我曾是那么的渴望做個好丈夫,有沒有孩子都一樣。我曾長期地說服自己,勉強自己,苦苦掙扎。但我不是圣人。生活會改變?nèi)说某踔?,磨損人的德行。我不知道,如果當初干脆些,選擇離婚,跟她一刀兩斷,情況是否會比現(xiàn)在好?

        李雯把所有的東西整理成一個大包。

        我們握了手。她的手很熱,我的手冰冷。

        毛毛的病情又一次惡化。

        我在醫(yī)院里守著她,整整兩天兩夜。

        她睜開眼睛,朝我一笑,很憔悴。

        她的嘴唇慘白,很干燥,結(jié)了一層痂。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眼睛似是罩著薄霧,蒙蒙的。

        她又一次被搶救過來了。并發(fā)癥是感冒,四十度的高燒。

        我安慰她,沒事的,會好的。

        她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小姑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

        我快死了,是不是?她問我,再怎么治療也是白費力氣,是不是?

        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有希望,相信我,絕對有希望的。

        醫(yī)生把毛毛的病情做了分析。內(nèi)容和他的臉色一樣,都不好。

        他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最多再拖一年。

        毛毛媽哭暈過去。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毛毛睡著了。

        我坐在床邊,看著她。她蒼白的殘留著淚珠的小臉。手平放在胸口上,微微起伏。我怎么也睡不著,到外面抽了一根煙。進來,倚在一旁的躺椅上。聽見毛毛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我輕拍她的背,替她把被子掖緊。

        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我。月光下,她的皮膚雪白,像個洋娃娃?!覊糁械呐畠海褪沁@樣。

        我看表,凌晨兩點半。

        我問她:睡不著嗎?她搖頭,說:這樣醒著,時間會過得慢些。最好是永遠不用睡覺,那樣才好呢。

        我不知說什么好。

        她忽道:江叔叔,我還是死了算了。

        別瞎說!

        她眨了眨眼睛,真的,活著有什么好?死了,我就不用受罪,媽媽,還有你,都不用受罪了。

        我一陣心酸,道:我沒覺得受罪。如果你死了,我會傷心得要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那才叫受罪呢。真的,不騙你。

        她看著我,眼里有光,一閃一閃的。

        江叔叔,如果你有女兒,你一定會很寶貝她的。

        我不寶貝她,我只寶貝你。我對她微笑。

        她笑了,說:江叔叔你是個好人,大好人。

        我一笑:等你長大了,別做好人,要做個開心的人。人只有一輩子,什么都是假的,開心最重要。記住了?

        她點點頭。

        我開始給她講故事。講得很輕,生怕吵醒了周圍的病人。講著講著,她閉上了眼睛。

        今晚的月亮很圓。大概快到十五了吧。月明星稀。幾顆星星,點綴著一輪明月,孤孤單單的,掛在天邊。風,輕輕地拂過。隱約有樹的影子,晃動著,枝葉搖曳。一只飛鳥掠過,拍打雙翅,在夜空中留下清遠的回音。

        像一幅畫,動靜相宜的畫。

        漸漸的,我也睡著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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