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原名陳開紅，男，甘肅涼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深造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首屆高級研討班”、“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榮獲“第三屆馮牧文學獎”，被授予“甘肅省德藝雙馨文藝家”、“甘肅省宣傳系統(tǒng)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甘肅省優(yōu)秀專家”等稱號。長篇小說《大漠祭》（上海文化出版社），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榮登“中國小說學會2000年中國小說排行榜”；榮獲“上海市優(yōu)秀圖書一等獎”、“敦煌文藝獎一等獎”、“上海長中篇小說優(yōu)秀作品大獎”等十多個獎項，被譽為“真正意義上的西部小說和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珍品”。其長篇小說《獵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多次登上人民文學出版社“專家推薦排行榜”，并曾排名第一，榮獲“《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

1

金剛家跟明王家起糾紛的原因是水，這是扯了幾輩子也沒有扯清的事。據(jù)說，自打兩家的地盤上有了人類起，水就成了兩家糾紛最大的導火索。

一道溪水蜿蜒著，從雪山上下來，匯了山中泉水，亮花花地在山間晃著。這水流至金剛家地盤時，經(jīng)過一個天然的鎖口。金剛家的堵一道壩，那水就上漲，漲到一定時候，就能澆一些地。村里大部分地掛在山坡上，有雨就收，無雨就丟。谷底的水澆地卻是旱澇保收的，所以，那水源，對金剛家的來說，是命根子；對明王家的來說，也是。

金剛家的堵了壩，好容易漲到能澆地的高度，明王家的就一窩蜂撲了來，在壩上挖個口子，水就一泄而下，撲向明王家焦渴的莊稼。但那口子，也不可挖得太大，否則，明王家會有許多人變成魚蝦。那限度，誰也掌握得很好，不能挖過堵仙槽。這是天然生就的一道石崖，在峽中突兀出來，依了它，才能堵成壩。崖下有神牛出沒。有時它會變成美女，跟村里的某個俊后生，演出段風流劇目來。

每到明王家搶水的時候，寬三便帶著社員們打下山去，這是他的分內(nèi)工作。民兵可以以社員的身份參與，但不能動槍。明王家的民兵也有槍。這和民間糾紛軍隊不能干預一樣，已成為慣例了。

明王家的已挖開了壩，水聲轟然。村里別的人都在那兒摩拳擦掌，等寬三呢。寬三提個麥秸，旋風一樣，從山下來了。

“金剛！”人們吼。這吼，當然是希望金剛能保佑自己。

“明王！”明王家的人也吼。

寬三在村口燃了麥秸，村人們齊跪了，開始禱告：天護身，地護身，五大金剛護我身。護了前心護后心，護了鼻子護眼睛。護得兩耳不灌風，護得身體如鐵棍……金剛家的本尊神是金剛，明王家的本尊神是明王。開戰(zhàn)前，各先求各的本尊神，這是規(guī)矩。

禱畢，寬三吼：“打這群驢日的！”掄了鐵锨，率先撲上壩去。村里人也舉了鐵锨之類，蜂擁而去。因?qū)捜Υ笮悦?，每次打頭陣的都是他。每到秋上，村里人會多給他補助些糧。

寬三率領(lǐng)眾人，成一字長蛇，向壩上沖去。按規(guī)矩，搶水時，雙方的交戰(zhàn)都在壩上進行，這樣，對方再人多勢眾，在壩上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他們只挑強壯的守壩。金剛家的沖鋒時，也排成一字長蛇，前仆后繼。

寬三沖入人群，拍翻兩人。一個落水，另一個在壩側(cè)呻吟。

“金剛！”金剛家的齊吼。

“明王！”明王家的亦吼。

寬三力大，將鐵锨掄成了風，將對方的人馬，連連拍下壩去。但只能拍，不能砍。這械斗，不能使刀，不能使槍，只能使農(nóng)具，還不能出人命。一出人命，就先在理上輸了。一打官司，沒好果子吃，人命關(guān)天哩。但也有例外，萬一雙方都死了人，死人多的那一方有理。

忽見對方陣中竄出一人，一彎腰，在壩上拔起一棵小樹，朝寬三一掃，寬三便滾下壩去。那人三下五除二，金剛家先后有十人落壩下了。

“瘸拐大！瘸拐大！”寬三在壩下喊。

瘸拐大帶了第二撥人沖上。

這回成了一場混戰(zhàn)，鐵锨聲，慘叫聲，咒罵聲，攪成一股旋風。這種打法，吃虧的定然是金剛家。倒下一個，對方會補上一個。明王家有幾千戶，金剛家才幾百戶。

果然，從早晨斗到下午，金剛家的都倒在壩下呻吟，明王家的則在喧嘯的水聲中跳起舞來。

幾乎每次護壩，都這樣。

2

明王家的撤走了，堵了近一月的水又被搶了，村里一片沮喪。護壩者或多或少，都有了傷，但壩仍被對方挖了。這意味著，近半個月里，村里人別想再澆地。要將水頭漲到一定的水位，需要二十多天。更可怕的是，即使再漲滿水壩，明王家的仍會再來。

幾十年了，都這樣。

村里只好向上遞狀子。這狀子，遞了無數(shù)次，據(jù)專門待在城里打官司的人說，只金剛家的狀子，就從地上碼到了天花板，可沒有用。因為，明王家遞的狀子更多。他們那幾千戶人也得吃飯。而且，他們有祖先傳下的文書。據(jù)說，文書上的內(nèi)容，對明王家的很有利，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那水域，歸明王家的所有。他們是土著。明王家出了第一個千戶時，金剛家還是蠻荒之地，連個人影也不見呢。

這話，金剛家的也承認。所以，縣里派人調(diào)解過多次，這水的問題仍是一團亂麻。兩家都得吃飯呀。

村里人都聚到了家府祠里，寬三說：“得生個法兒了。這八百畝水澆地，都不能閑撂?！闭涀诱f：“那年，搶水搶得兇，鬧出了人命，才寂了些年成。那時，只有我們澆足了，才放些水給他們?！?/p>

寬三說：“那時地少。后來，開了好些荒地，水就不夠用了。雨也少了，雪也稀罕了，得生個法兒了?！?/p>

“就是，就是?！倍紘@氣。

諞子招幾位長者商量了幾夜，認為那狀子白遞，要想獲勝，得叫金剛家的輸理，而要他們輸理的法子只有一個：鬧出人命。

可金剛家的賊奸，早年打冤家時心黑得歹，殺人如殺雞?，F(xiàn)在搶水時卻謹慎極了，那鐵锨，只朝屁股上拍。金剛家的多想死個人呀，可明王家的偏不叫你死。

諞子說，得想個法兒。

“叫誰死呢？”他們想。

諞子把這死的帽子給村里人一一戴去，都不合適。最后，諞子們掂量再三，將目光轉(zhuǎn)向瘸拐大媽。那是個整天嚷餓的老婆子，據(jù)說老糊涂了。

寬三于是去找瘸拐大。瘸拐大正趕著駱駝給豬舍里馱水。他是豬場的專職馱水人，閑時給隊里做些皮貨。他腿雖瘸了，手卻巧，做的皮貨遠近聞名。

“瘸拐大，過來，商量個事兒。” 寬三說。

瘸拐大驚了。這寬三，平日見了他跟見了牛糞一樣，這會兒，卻打招呼了。而且，臉上有一堆笑。瘸拐大膝蓋軟了，很想磕個頭。

“瘸拐大，你媽，八十了吧？”

“七十九?！?/p>

“哦，身子好吧？”

“不好，老糊涂了，老嚷餓。”

“護壩時，你很猛?？蓻]治，對方人多，打又打不過，得想個法兒?！?/p>

“得想個法兒?！?/p>

“可啥法兒，都不如死人的法兒。知道不？人命關(guān)天呢。不死人，誰也不管事，政府也不好管。他是金剛家的政府，也是明王家的政府，手心手背都是肉。對不對？總得給人家個理由?！?/p>

瘸拐大糊涂了，他想：政府辦事，還要理由？

“我和老人們商量了，得有個死的。想來想去，還是你媽合適?！?/p>

“啥意思？”

“總得有個死的，我們就說，是他們搶水時打死的。”

瘸拐大明白了。寬三正朝他笑呢，那日頭爺也笑。瘸拐大用力嘬喉嚨，嘬呀嘬呀，嘬出一口痰來，用力吐向?qū)捜哪?。哪知，一縷痰絲一拽，痰竟飛向?qū)捜厍暗募o念章上了。

“日你媽，你的媽咋不去死？”瘸拐大牽了駱駝，扭頭就走。

3

“日你媽！”夜里，瘸拐大回到自家屋里，仍憤憤不平。

“香娃，你回來了，拿肉沒？”媽問。

“人家說是等那豬瘟死了，才分肉。這回，有燒山藥。”瘸拐大掏出燒山藥。媽一把搶過，咬一口，馬上直了眼。

“慢些慢些，又沒人搶?！比彻沾蠼o媽捶背，用力捶。媽的腦袋使勁甩。媽的膀頸斷了，老見她耷拉了腦袋打瞌睡。可再老的媽，也是媽。你個驢攆的寬三。

“媽，慢些吃?！比彻沾髲膵屖掷飺屵^山藥，一點點給她喂。

“那豬，啥時候死呀？”媽邊咕嚅嘴，邊問。

“我咋知道啥時候死？”

“要是它不死呢？”她停止了咀嚼，望瘸拐大。

瘸拐大想，就是，它要是不死呢？卻說：“這世上，哪有不死的東西？啥都會死?！?/p>

媽信了，“就是，啥都會死。你爹那老賊，不到五十就死，害得老娘……”她張了口，瘸拐大忙塞了一塊山藥。

娘真受盡了苦頭。瘸拐大想，娘說過，她給大戶人家做飯，和了面不洗手，回到家，洗下些面水，才養(yǎng)活了他。

“瘸拐大?！遍T外有人喊。一出去，見是諞子。諞子穿個黑色衣裳，風吹來，那衣襟一扇一扇，像帶了諞子飛。

“你啐了毛爺爺像？” 諞子問。

“啐了。寬三他想叫我媽死，我就啐。我說你媽咋不死？”

諞子說：“你犯事兒了，知道不？你成現(xiàn)行反革命了?！边@一說，瘸拐大嚇了一跳。想起了在主席像上一竄一竄的痰，一下子慌了。他記起有個在忠字臺前撒尿的，叫貧下中農(nóng)割了球。他很想說話，可嗓門一下子干了。他見過槍斃反革命的，那腦漿，用饅頭蘸了，很好吃，跟吃牛骨髓一樣。

諞子的眼睛很冷，他說：“你安頓一下你娘，明天送你進城。要么，割你的舌頭也成。那像章放保險柜里了，上頭有你的痰。你不承認也行，人家有儀器。”

瘸拐大哆嗦了。

“這是法律，毛爺爺定的。誰啐了他，誰就是反革命?！闭涀诱f，“誰也救不了你?！?/p>

瘸拐大望望屋里，打個寒噤，說：“真坐了牢，誰養(yǎng)活老媽呀？”

“那閻王殿的大門開著呢，又不缺你媽一個人?！?諞子打個哈欠，“不和你磨牙了，你瞧，叫隊里處理也成。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上，那刀子，我叫磨利些?！闭f完，那衣襟一扇一扇的，帶著諞子飛了。

瘸拐大望著遠去的諞子，半張著口，許久，才蹲下身，捂了臉嗚嗚。真鬼入竅了，啐他干啥？幾十年了，一見個有頭有臉的人，他的膝蓋就軟，可這回……忽然，他想起來了，那啐，不僅僅是因為寬三說了叫他媽死的話，他早想啐了。那寬三，癩蛤蟆仗了雷的氣，嘴是蜜缽缽，心是刺窩窩。一見他，就“瘸拐大瘸拐大”地叫，沒名沒姓的。他早積了一肚子炸藥了?？梢撬惶釈尩氖?，那軟了的膝蓋還是硬不起來。人家是積極分子呢，是黨員，是月經(jīng)帶上的虱子紅人人兒哩。給他再借個膽子，也不敢啐的。誰叫他想叫媽死來著？瘸拐大啥都沒有，只剩媽了。叫媽去死，他還算人嗎？

諞子已縮成山洼里的一個黑點，那樣兒，很像瘸拐大此刻的心。他抹把淚，進了屋，見娘正吮指頭上的山藥渣。見瘸拐大進來，娘問：“那山藥，還有沒？”“沒啦。就這，還是我偷偷燒的呢。”娘的眼睛卻仍在瘸拐大身上搜索。這是娘的習慣。她已經(jīng)不信任何人。自嫁給瘸拐大爹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始了受騙生涯：新車子進門時，屋里有白氈、紅絨單、被子，啥都齊全，她還以為真像媒婆說的那樣嫁了個殷實人家呢。誰知，典禮才結(jié)束，那白氈，那紅單，那被兒，都叫人搬走了。原來，這都是裝門面的。連瘸拐大爹那身毛藍笨布衣服，也叫人剝走了。記得，這是她受騙生涯的開始。后來，老漢抽大煙、耍賭、踹寡婦門，還瞞了她，干出許許多多叫村里人側(cè)目的事，直到有一天，叫人踏折了腰，狗一樣死在山溝里。

瘸拐大知道媽媽的心思，說：“媽，我又不是爹，不會騙你的?！?/p>

娘鼻腔里哼哼兩聲，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p>

瘸拐大知道，媽說這話是因為他和爹長得很像，村里人都說像一個模子里鑄出的。一見那張臉，娘就不信他。沒法。瘸拐大是決定不了自己的臉的，同樣，他也無法釋去媽的懷疑。

但一想明天的事，瘸拐大心里還是打顫。他問：“媽，要是我死了，你咋辦？”媽說：“你不會死的?！比彻沾笥謫枺骸盀樯?？”“天不殺無根之草?！薄耙俏宜懒四?？”媽卻打了個哈欠，說：“別盡說嚇人話。你也像那老賊一樣，動不動就死呀死呀，可總不死。”“后來，爹不是死了嗎？”“那是后來的事。”

瘸拐大想：娘不信呢。他嘆口氣，他多想跟娘抱頭痛哭呀，可娘不信，很快，連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懷疑，那是個夢。

也許，他只在夢里啐過紀念章。

4

次日早上，瘸拐大就去社場。瘸拐大到社場門口時，隊里的牛車隊也出來了，轟隆聲往腦子里鉆。見瘸拐大過來，寬三喊：“嘿，瘸拐大，天包大禍惹下了。那毛爺爺是你啐的嗎？你膽子不小?！比彻沾筮@才確信，他是真啐了紀念章。

瘸拐大魂兒唬上了半天。“不是夢呀！”他想。

寬三繞繞手，大車隊過去了。他卻湊向瘸拐大，悄聲道：“我可真服了你。寬三那老賊，我也是早想啐了?？晌疫€是驢糞蛋子面兒光。你啐就啐了。大不了，叫他割了舌頭。割了也沒啥?！?/p>

瘸拐大胡亂嗯一聲，失魂落魄地走向牲口棚，解下駱駝韁繩，放上馱桶，牽了出門。卻見另一人過來，道：“諞子發(fā)話了，今日個，別馱水了。叫你等呢，有事。”一把扯了他手中的韁繩，吆喝著走了。瘸拐大撫撫眼睛，又吐吐舌頭。怪的是，卻沒恐怖，仍有種夢里的感覺。

平時，瘸拐大這時已吆了駱駝來到半山坡了，今日卻閑了。忙時，瘸拐大很希望閑下來歇歇。真閑下來，卻有些六神無主了。社員們套車的，出圈的，各干各的。瘸拐大卻不能干自己該干的事。

瘸拐大熬過了一生中最難熬的半個時辰，才見那諞子和寬三橫著身子，撐入大門。一見寬三那跋扈樣兒，瘸拐大就想啐他一口痰。整個金剛家，沒比寬三更討厭的了。以前，也窮得夾不住尿，想在掌柜家混口飯吃，人家也不要。后來，仗著窮，倚窮賣窮，用瘋耳光猛扇救濟過自己的恩人，扇了幾次，就把自己扇成了積極分子。……瞧那孫蛋，連走路時，也跟螃蟹一樣橫哩。

幾個社員上去，跟諞子打個招呼。瘸拐大希望他們也啐寬三一口，可他們只是塌了塌腰。瘸拐大想，昨日個，該多啐他幾下。一下是啐，十幾下也是啐。但一想后果，卻有些怯。

“瘸拐大，你來?！闭涀咏小?/p>

瘸拐大就貓了腰過去。瘸拐大很想挺胸凸腹，可在諞子面前，已習慣了“貓腰”。他知道，諞子喜歡這樣。金剛家的人都夸他老實。他能進豬場，能時不時給媽燒個山藥，就是“貓腰”的功勞。

瘸拐大進了會議室，見矮凳上已坐了幾人。諞子捏塊軟皮子，正擦那快槍。別人擦槍，用布。諞子擦槍，用軟羊皮。那槍倒格外油黑發(fā)亮。那王麻子卻在搗弄一些藥。一見王麻子，瘸拐大就慌了，因為上回有個賊被剁了手后，就是王麻子給包扎的。

幾個人都望瘸拐大，不說話。那靜，山一樣壓向瘸拐大。瘸拐大倏地跪下了。

一人發(fā)話了：“瘸拐大，你干的好事！”

瘸拐大不敢應(yīng)答，只是磕頭。

“沒規(guī)沒矩了？” 另一人又是一句。

諞子道：“你沒規(guī)矩，寨子可有規(guī)矩。這規(guī)矩，雖說不是毛爺爺定的，可跟他定的差不多。反正你是活膩了。我勸你還是受家法的好。那國法，明顯的，你得吃鐵大豆。家法嘛，你忍著點，疼是有些疼。我叫麻子備好了藥?！?/p>

寬三進來，舉個剁肉的厚背大砍刀。寬三老使那刀，吃黃燜羊肉時，只幾下，他就將整個羊剁成拳頭大的疙瘩。瘸拐大哆嗦了。

寬三打個哈哈，說：“瘸拐大，你是挨槍子兒呢，還是割舌頭剁爪子？你喜歡啥，就來個啥。不過，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上，還有個法兒。瘸拐大，昨天我說的事忘了沒？”

瘸拐大記起了寬三說的話。他想，老娘咋能死？他很想說不，可寬三手里的大砍刀卻閃了寒光，阻他的嘴。

諞子說：“瘸拐大，你還不給毛爺爺磕頭？你丟人不如喝涼水。那毛爺爺，是你啐的嗎？”

瘸拐大望望幾位掌柜，他們也正望他。尤其那寬三，早不耐煩了，仿佛嫌瘸拐大不識抬舉，再猶豫，他定然會掄了刀，剁下他的爪子。瘸拐大打個寒噤，跪下，朝墻上的主席像磕了三個頭。

瘸拐大想，媽呀，我若坐了牢，或叫剁了手，你也是個死，可怨不得我。心中卻突地涌上淚來，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嘩嘩流了一臉，哭聲也迸濺而出。“媽呀！”他哭叫。

“這小子，倒孝敬。”他聽到諞子這樣說。

5

瘸拐大背起母親，出了門。夜倏地襲來，進了心。媽問：“肉可煮爛了？”“爛了爛了?！比彻沾筮吥I邊說。剛才一進門，他就對媽說：“媽呀，隊里煮了一鍋羊肉，叫我來請你?！蹦镎f：“你不會騙我吧？你們爺父倆，老騙我。我可叫那老賊騙了一輩子了。你再騙，我就沒活頭了?！?/p>

瘸拐大說：“不騙不騙。那羊肉，咕嘟了一夜，骨頭都褪了，舌頭一舔，就化了?！蹦镅士谕倌f：“這就好。老做夢，那羊肉，香個賊死。我伸長手，捉呀捉呀，可就是捉不住。胳膊多長，肉就多高，只差那么一寸。我知道那是你爹變的。他騙了老娘一輩子。你可不能騙我?！?/p>

“不騙不騙?！比彻沾髷Q把鼻涕，往地上一扔。

“我一輩子，沒啥盼頭，只求能有一個不騙人的兒子。爹娘騙我，媒人騙我，都說選了個殷實人家，誰知是個窮鬼。那老賊，老騙錢，說去做買賣，可一出門，就去賭。一輩子了，沒一句實話。我就想，我的兒子總不騙我吧？”

“就是。我不騙?！比彻沾蟛絻呼篝蛄耍镌诩贡成咸鹞鑱?。

寬三提了鐵锨，候在路旁，見瘸拐大來，跟了。瘸拐大脊背上涼風嗖嗖。

“去哪兒？”瘸拐大問。

“去壩上吧?！?寬三說。

娘覺出了異常，問：“咋往山下走？”

“肉在山下呢?！?/p>

“咋到山下了？”

“祭河神的。”

娘信了。前些年，老祭河神，撈幾個羊，到河邊，把血淋瀝到河水中。然后，剝皮，剁肉，扔鍋里煮。全村人都來打平伙。

“可別叫人搶光了。”娘說。

“不會，他們等你呢?！?/p>

山道上燃起一堆堆火，村里人都守在火堆旁。瘸拐大想，定是有人走了風聲，知道媽此刻前往何處。村里每次死人，抬棺材到墓地時，都這樣。在門口，燃了火堆。因火逼邪，死鬼靈魂進不了莊門?？蓩屵€活著呢，瘸拐大很生氣。他很想上前，踢散那一堆堆火。

“嘿，瘸拐大?！比藗兘?。

“嘿，寬三?！蓖迌簜兘?。

瘸拐大高興了。村里人竟把他和寬三并列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寬三是誰？是黨員，是積極分子，是民兵連長。他瘸拐大，不過一個瘸腿的社員。瘸拐大從夾道的煙火中品出了輝煌，卻忘了背上背著去送死的母親。

“好呀！”人們叫。

瘸拐大想，他們定然知道了原委，才叫好的。叫明王家的欺負多年了，不生個法兒，也實在沒法?？山兴衬赣H去送死，總有些委屈。他想，他們是不是謀好了算計我呢？但身后寬三的腳步叫他不敢往下想。

道旁的火焰竄上夜空老高，近看遠看，都很輝煌，把瘸拐大的委屈沖了個凈光?；畎胼呑恿?，還沒這么露臉呢。

媽問：“他們咋放火？”

“祭河神呢。誰家都祭河神呢?！?/p>

媽很高興，說：“我說香娃子不像那老賊。這紅火，我還沒見過呢。羊肉倒吃過。結(jié)婚那天吃的，肉不太爛。也好，再不爛，也是羊肉。這回的，真爛吧？”

“真爛?！比彻沾蠖抖渡碜?，娘往上躥了躥。

“香娃子的力氣很大，一抖，娘跟上天似的?！蹦锵矚g地說。

村里的火光漸漸到身后了，壩的陰影愈來愈大。明王家的一退，壩又叫村里人堵了。明知人家還會來挖，可不堵，總覺心不安。瘸拐大走在壩上，身子搖晃了。他想，那時咋忘了求諞子，叫娘真吃頓羊肉呢？要是真求了，諞子也許會滿他的愿?？赏?。這會兒，記起也遲了。娘還餓著肚子呢。后晌，昏頭昏腦就回了家，也忘了提那盛鍋盔的罐子。娘一問，他就說：“夜里，背你去吃肉哩?！彼?，真該叫娘吃一頓肉。

“咋不見羊肉呢？”娘問。

“等一會兒，就端來了?！?/p>

瘸拐大說：“行了行了，就這兒吧?！?/p>

這兒，也是械斗時的戰(zhàn)場，瘸拐大很熟悉。背了一路娘，累了。那累，把難受擠出了心。瘸拐大擦擦汗，把媽放下。媽顫巍巍站了，四下里望，翕動著鼻翼。她很想聞到那羊肉味，可是沒有，只有那淤泥味、蝌蚪味和一種混合了的腥味。

“羊肉呢？”媽問。

寬三說：“等會兒，龍王就會請你?！?/p>

“啥龍王？”娘問。

寬三說：“就這兒吧。”他舉了鐵锨，瘸拐大卻擋住了他?！把桶?。”瘸拐大說。“淹死了的，不像砍死了的?！?寬三說?！把退懒嗽倏?。”瘸拐大很想對媽說句話，可啥話也說不出來。

媽覺出了不妙，說：“香娃子，你爹騙了我一輩子。你可沒騙過我呀，我信你才來的……”

“隨你?！睂捜锉成贤屏艘话?。娘黑蝴蝶似的落入水中。

瘸拐大很想哭，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哭，應(yīng)該大叫一聲“媽呀”，然后嚎啕大哭?？墒菦]辦法，他哭不出來。他四下里望望夜，覺得是個夢。

撲通聲卻從水中冒出。瘸拐大亮了馬燈，他見那堆黑的浮上浮下，水珠四濺。瘸拐大閉了眼。他極力不去想那黑的是媽，但淚卻一下涌了出來。他很想說一句：“媽，我沒騙你?！钡睦锩髅髦?，媽不信的。

那黑的蠕動著，竟爬上了岸。寬三一腳又踩了下去；再爬上來，再踩下。后來，他也懶得踩了，鐵锨一掄，黑影靜了。

“這可怪不得我，沒刀傷，人家不服?！?寬三說。他一把撈出那黑團，拿燈一照，見半個腦袋已不見了，白乎乎的腦漿流了出來，就咕嚅道：“咋這么不經(jīng)劈，還不如羊呢?！?/p>

瘸拐大見母親剩下一只眼睛望他，仿佛不相信兒子會騙她。她當然不知道，從不騙人的兒子，只騙她一次，就能要了她的命。

6

村里人舉個門板，門板上躺著瘸拐大媽，朝明王家的地盤走。瘸拐大戴著孝，許多人隨了。先是一路默然，到明王家地盤時，才喊起口號。瘸拐大也大哭起來。他早有夢中的感覺，可明明見娘躺在門板上，就想哭。媽在水里爬上爬下的鏡頭老在腦中晃。“媽呀！”瘸拐大邊哭邊喊。

寬三說：“加上該死的明王家呀。”

瘸拐大卻哭叫：“該死的寬三呀?！?/p>

“不對不對?！贝謇锶巳氯铝耍笆敲魍跫?，不是寬三?！比彻沾笈m正，開始拗口，不久就順口了。吼幾十遍后，連他也似乎相信，是明王家的害了母親。不過，細想來，罪魁倒真是明王家。他們不來搶水，誰愿把母親往水里丟呢？

“媽呀，該死的明王家呀！”瘸拐大叫。

“該死的明王家呀！”許多人應(yīng)。

一個小和尚卻笑了。許多人都瞪他，見他雖也跟了來，卻一副閑情，像在游山玩水?！澳阈ι?？”一人問?！叭思宜懒四铮氵€笑！”“就是。別人都仇恨明王家，怒火充滿胸膛，你倒笑。你總不是明王家的奸細吧？”那孩子卻不答，仍是笑。誰也不知道他笑啥，但仍然慌張了。

瘸拐大也慌張了。若是別人，他早就啐了?？尚『蜕写芎?，也不好跟他計較；只好提高嗓門，吼似地叫：“該死的明王家呀！”

吼音才落，卻聽到一陣很厲的哭聲，扭頭一看，卻是那小和尚。他眼淚肆流，直了聲嚎。方才還笑呢，現(xiàn)在卻嚎了。以前很少聽到那孩子的哭聲，就有人說：“小和尚瘋了?！辈朋@愕，又見他收了哭，怪怪笑。

一路上，見明王家的人都探了頭望。一個叫：“不好了，出人命了?！庇谑?，慌張像一陣風，向明王家深處蕩去。這一來，瘸拐大嚎得更厲，村里人也吼得更兇。

明王家的中心也是社場。那兒，已聚了好多人，都伸長脖子望哭聲來處，也慌張著。他們毫不懷疑那死者是叫他們打死的。因為金剛家的供奉金剛，戒律之一是不妄語。明王家的人多，難保不出現(xiàn)一兩個魯莽之人，收手不住，鬧出人命。只是他們懷疑：既然死了人，他們咋才來找后賬？于是有人就這樣問。

寬三吼：“老子們才發(fā)現(xiàn)。死人在河里泡著?！边@一說，明王家的不敢再問。

聚的人漸漸多了，都一臉木然。人命關(guān)天呢，鬧出人命畢竟理虧。就是不說理不理的，只那門板上躺的流著白乎乎腦漿的死人，就夠人的。瘸拐大本來在娘的臉上蓋了紙，可風一卷就沒了。按習俗死人是見不得陽光的，可明王家的都叫血肉模糊的尸體震住了，就把那習俗扔腦后了。想到娘受了一輩子苦，臨死都沒落個囫圇身子，瘸拐大不由得大哭。聽到那哭聲，明王家的也一臉慘然。

見到明王家的人少有的乖，瘸拐大很開心。

諞子請了縣里的人來處理這事。人命關(guān)天哩，縣里不能不管了。金剛家的卻吁了口氣，多年了，他們盼的就是叫縣里出面，主持個公道。

那小和尚卻倚了一棵小樹哭著。哭聲很大，蓋過了瘸拐大。

7

那尸體就在社場門口的太陽底下曬著。兩家的頭面人物和副縣長在家府祠里商議。相持得很厲害，誰都寸土不讓。憑力量，明王家當然厲害，可打死了人，就輸了理。金剛家就變得鋼牙鐵口。因為金剛家的地高，那水需得漲二十多天，才能澆地。他們就希望能將那道攔河大壩合法化，而專設(shè)一個水閘，兩家澆地，閘門放水即可。不能再挖壞大壩。這是金剛家能否如愿澆水的關(guān)鍵，也不妨礙明王家的澆水。經(jīng)副縣長一調(diào)停，明王家便同意了。

這是個絕大的勝利。瘸拐大想，媽沒白死呀。

接下來是誰家澆幾天的事。明王家的地比金剛家的多十倍，他們也要求有多于對方十倍的澆水時間。這是個公平的提議。問題是，每個月三天的澆水時間，根本滿足不了金剛家的需要。金剛家既然死了人，就不能定啥所謂的公平協(xié)議，只能用偏刃子斧頭砍了。誰叫你們打死了人？

這一爭論，延續(xù)了三天，毫無結(jié)果。但社場門口卻沒有了人，因為那尸體發(fā)綠腫脹，流開了臭水。綠頭子蒼蠅也紛紛聚來，很快蛆便布滿了尸體，并漸漸擴散。臭味嘯卷著，兩家的頭兒們受不了惡臭，挪了地方。寬三一使眼色，瘸拐大們便在鼻中塞了蕪荽，抬了門板，跟在后面。在哪兒談判，尸體便也追到哪里。惡臭籠罩了明王家的地盤，好多人嘔吐不止。更惡心的是蛆，它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匯成股洪流，想到哪兒，就到哪兒。誰家的墻根里都有了蛆。

都叫：“惡心死了，惡心死了。”

明王家的開始讓步，給對方四晝夜的水。

“不行?！闭涀诱f，“這點兒水，連飲貓兒也不夠。”諞子的口氣雖硬，心里卻很高興，因為對方已松了口。那一晝夜水，能澆幾十畝地哩。

“臭呀！臭呀！”人們圍了來，朝談判者訴苦。

明王家的又讓了步：“給你們五晝夜?！?/p>

“不行！”諞子們鋼牙鐵口，“沒十晝夜不成！”

“十晝夜？”對方驚叫，“你們獅子大張口，你們才多少水澆地？你們還有山坡地呢，下點雨，就能收成。我們，要扎喉嚨了。你們吃肉，也叫我們喝些湯。至多給六晝夜。就這，我們都有好些地得撂荒?！?/p>

“不行！不行！”墁子們叫，“這官司，我們要往毛爺爺那兒打?！?/p>

那副縣長先是稀泥墁光墻。他沒得罪任何一方，只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本來，他可以將這馬虎眼一直打下去，直到雙方都疲憊不堪為止。但那臭味實在受不了。那臭，不同于其他的臭，是腐尸獨有的惡臭。他已嘔吐過好幾次，再吐，苦膽怕要吐出來了。他只好發(fā)話了：

“我看，八天吧，就八天。政府也開過會，八天。明王家的澆二十二天。誰也別嚷。”

“不是天，是晝夜。”諞子糾正。

“對，八晝夜?！?副縣長說。

既是縣里已開了會，明王家的便不好說啥，只在牙縫里抽了一陣冷氣，說：“也行，再一天也不讓了。誰再爭，我們就賠個人命得了。誰抵了命，我們養(yǎng)活誰家的人。”

諞子道：“話不能那樣說。這世上，最貴的是人命?！?/p>

副縣長就叫秘書寫了字據(jù)，由兩家諞子按手印，自家當了證人。

金剛家的歡天喜地回了家。按副縣長的意思，那尸體，實在太臭，隨便找個地方埋了。諞子卻說：“不行，那可是證物呀。弄回去，放壩上，壘上石頭?！?/p>

后來，金剛家的壩上就多了個圓形的石頭堆，很像祭山神的峨博。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