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原名范繼祖。1982年出生于上海南匯，2004年畢業(yè)于華東師大哲學(xué)系。19歲時在《萌芽》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我小時候》。至今已在《收獲》《青年文學(xué)》《芙蓉》《萌芽》等期刊上發(fā)表小說和散文近百萬字，作品曾被《長篇小說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多種文學(xué)選集和叢書。2003年6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其小說集《不羈的天空》；同月，中國民族攝影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了其長篇處女作《我的禿頭老師》。2003年10月，獲得《上海文學(xué)》“文學(xué)新人大獎賽”短篇小說獎。2004年8月，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出版了其第二部小說集《毒藥神童》；同月，香港明報出版公司為《我的禿頭老師》出版了繁體字版本。2005年5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其第二部長篇小說《我年輕時候的女朋友》；8月，在《收獲》發(fā)表其第三部長篇小說《螞蟻》。2006年1月，《螞蟻》單行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不會想到我將來會是一名歌手。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會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我覺得與父母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還記得在我那一年生日的晚上我和我爸我媽在家吃面。說實話當(dāng)時的氣氛并不好，我媽甚至忘了給我唱生日歌祝福。我懷疑他們倆之前吵了一架，但我沒興趣知道他們?yōu)楹纬臣堋Ｎ易约航o自己唱了歡快的歌曲之后，我看到我媽尷尬的笑臉。后來我媽就跑到了閣樓上，馬上我們家就像一座處在熱帶雨林里的小木屋，我?guī)缀跻叱鲆皇子茡P的曲子，但我努力克制了這種愿望。趁我媽上廁所的時間，我爸突然很嚴(yán)肅地跟我說他的眼睛里有一把刀?！暗?！”他說那話的時候我感覺他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當(dāng)然我們家誰都不是教徒。在我印象中我爸一直是個呆子，但是那個晚上他突然像個演員一樣連胡須都往上一翹配合他的裝神弄鬼?！澳前训妒墙鹕?，它在我眼睛里時不時往上竄，緊接著又會緩緩下沉?！彼f。

“什么刀？”我好奇地問。

“我看不清楚形狀；它每次沉到了底下之后又能上升?！?/p>

“啊哈，我親愛的老爸，我們這是在河里么？”

“我想這把刀在我眼里藏了五十年，發(fā)現(xiàn)了它讓我感到不安——我始終不能將它從我眼睛里抽出來?！甭犖野诌@么繼續(xù)說著，我只好自顧自繼續(xù)吃面，我不能再阻撓我爸繼續(xù)他的想象力了。

蹊蹺的是，自從我父親確信自己的眼里有一把刀后我媽也開始胡謅。一年以后，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個晚上，我媽突然也很嚴(yán)肅地跟我說：“兒子，媽媽我眼里有一串項鏈哪！”我媽對著我高興地說，“只要我張開眼睛，它就在我面前閃閃發(fā)光！”

“什么牌子的？”我問我媽。

“完全看不到牌子啊我的兒子，但是這項鏈真的很好看，好看極了，我懷疑是黛安娜王妃戴過的那條哩?！?/p>

“我的媽，你覺得我會相信你么？哈哈哈……”我哈哈大笑，但我媽似乎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繼續(xù)說：“自從我眼里出現(xiàn)了這條項鏈，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能把它取出來，戴在我的脖子上……兒子，你等著瞧好了?！?/p>

自從我爸媽都變得神神道道以后，我覺得孤獨起來。因為我對刀或者項鏈都不感興趣，而他們正把全部的精力放在這兩樣莫明其妙的東西上。孤獨，讓我徹夜不眠。我的快樂，我的苦悶，我爸媽他們都不再為我分擔(dān)。那幾年夏天我一直坐在水門汀前曬太陽和燒螞蟻。偶爾出現(xiàn)的我的奶奶也只是重復(fù)著用那根金色的拐杖插進(jìn)泥地的古怪行為。雖然她神情嚴(yán)肅的樣子就跟著了魔的我的爹媽一模一樣，但我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尋找另一樣寶藏。

那幾年只要天氣足夠好，我就經(jīng)常出門。說得好聽點，我這是郊游遠(yuǎn)足。另外一種說法是去闖蕩流浪。我對玩皮球和香煙牌子之類的小兒科再也提不起興趣。有時候甚至我連個包都不背，自己也沒什么思想準(zhǔn)備，在黃昏的時候哼著小調(diào)出發(fā)一路往北，一走就是幾十公里，直到我不能分辨東南西北，之前我都不會停止我的腳步。在蟈蟈的陪伴下我躺在泥地里打瞌睡。鄉(xiāng)間不知名的果樹，我把它們的果實摘個精光，我猜那時候正是秋天。反正我一走就是一兩個月，等我回家的時候不是從夏天到了秋天，就是從秋天來到冬天。

我最后一次離家出走的時間長了一些，我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春秋，應(yīng)該有兩年吧？因為那次出走我遇見了趙杰，他就是那個改變我命運的人。背著吉他到處游走的趙杰在一棵桔樹下把我叫醒，他問我：“你還會唱什么？”據(jù)他說我在睡覺的時候口中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我以此推斷自己并沒有睡著，只是閉上了我的雙眼。但確實是這歌聲吸引了趙杰的注意。當(dāng)時他正愁眉苦臉，聽到了我哼的調(diào)子后他很激動。趙杰說當(dāng)時他覺得這種音色特殊而神奇，后來又說他最愛我這種古怪的嗓音。我站起身看了看他，他的眼里流露出的真誠讓我感動。趙杰會彈吉他，還會編曲子，他說自己是個流浪中的行吟歌手，只是對自己的嗓門不太滿意。隨后他讓我跟著他吉他的節(jié)奏隨便唱點什么。我想也沒想，就把課文里的古詩詞配上去。結(jié)果趙杰就高興得把我擁在他的懷里。他說他幾年來一直在尋找的聲音終于找到了。等我推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兩只眼睛都在開大炮。

“哥們，你叫什么名字？”

“哲。你呢？”

“我叫趙杰。我想，我們組個樂隊吧。”

“好啊，我就喜歡唱歌?！?/p>

看得出來，我遇到了知音，他也一樣。他的不幸是嗓子不好，而我的幸運不單是我有一副好嗓子（我之前也并不這么認(rèn)為）；我的幸運是遇到了趙杰。跟我一樣幸運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就是后來一路上我們所遇見的那一行敲鑼打鼓的人群當(dāng)中那個走在隊伍最前列的王林。趙杰看上了這個塊頭很大的人，他成為我們樂隊的鼓手。王林平時沉默寡言，但是他打起鼓來聲響大過雷聲，而且以此為豪。我們幾乎沒怎么磨合，接過趙杰的曲子和詞，王林和我就能看懂，王林咚咚嗆咚咚嗆一下子就能找準(zhǔn)節(jié)奏，而我只要一張嘴趙杰就開始微笑。

起初我們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隨便一坐就開始表演，我手中雖然沒有麥克風(fēng)，但我的聲音能穿過河流與農(nóng)田，穿過大樹和工廠。有時候圍觀的人并不多，但看我們表演的路人都舍得給錢，掌聲也一陣一陣的，常常是天黑了那些觀眾都不肯散去，我們只得加演。趙杰說我們這么受歡迎是因為我們有表演的天賦，表達(dá)完這個意思以后他就拼命喝酒，幾乎每一次都要獨自喝醉。起初我并不同意趙杰所說的，我對自己包括樂隊都有點不自信，也許這些年來鄉(xiāng)間的文娛活動實在太稀缺了吧。后來見多了這種場面我還真信了我們天生就是音樂人。對于表演的舞臺我們從來都不挑，也不在乎收入。即便是窮鄉(xiāng)僻壤我們也照樣演出。兩年里我們的樂隊到處表演，基本上把市里的近郊遠(yuǎn)郊都演遍了。雖說沒有獲得很大的名聲，當(dāng)時我們樂隊一次市級報紙都沒有上過，但我們出門在外再也不愁吃穿，哥們幾個一起唱歌喝酒也讓我們都不再覺得孤獨。趙杰是一個勤奮的人，除了表演和表演完后喝酒，他還經(jīng)?？磿鴮懜琛Ｎ腋趿志屯嬲嫘脑挻竺半U之類的無聊游戲。好幾次趙杰生氣也是因為我們玩得太過火……反正我就像找到了一生的軌道一樣忘記了什么叫做煩惱。我想這也是我忘記回家的原因之一。要不是我們的巡演恰好來到我的家鄉(xiāng)，可能我還會推遲回家的日子。

那次，當(dāng)我踏進(jìn)我們村的時候我突然思家心切，還沒開始表演我就說要先回家看看。是趙杰率先看到了那些被糊在墻上的我的腦袋。我跟他請假要回家的時候他就問我到底以前干沒干過殺人放火的事情。我憤怒地說我是個老實人?！澳悄闳タ纯茨切┍缓趬ι系哪X袋到底是不是你的。”經(jīng)過他的指點，我才發(fā)現(xiàn)了東門邊的告示欄上有我的頭像。再走兩三步還有一張。村子里幾乎每一處建筑物上，哪怕是些犄角旮旯，都出現(xiàn)了我的大頭照片。這是怎么了？我趕忙回家，要找我媽問問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媽那天打扮得非同尋常，如果我不認(rèn)識她一定會以為她是哪個闊老爺?shù)逆邦^。不過對于我的打扮我媽也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驚訝。

“呀，我的兒子，你怎么穿成這樣？不過就算你變成灰我也知道你是我的兒子！兒子兒子，你終于回來啦。老媽我想死你了?！蔽覌屇莻€激動，她說話本來就夠快的。她看了我兩秒鐘后就把我摁在她的胸口，倒不是不能呼吸，但那些香粉味道快把我憋壞了。我問我媽：“我的媽，我的照片怎么被貼得到處都是？我被通緝了么？”

“是的是的我的兒子，你被‘通緝’了。看來那些照片還真把你找到了，你爸辦事有時候還算管用?！?/p>

“我爸貼的那是？”我詫異，“你確定不是派出所的人貼的？”

“是啊，你爸正準(zhǔn)備上電視‘通緝’你呢。他想死你了。我也想死你啦，我的兒子，來，跟媽媽親一個?！?/p>

聽到這里我才大舒一口氣。我確實是個老實人。我讓我媽在我臉上親了一大口之后心情也變好了?！八@么想我干什么？他不是滿腦子那把刀子嗎？唉，你那條項鏈呢？你也該想那條項鏈才對?！蔽艺f。

“哈，他弄到那把刀啦。我的項鏈也到手啦，你沒看見我今天的打扮么？”我媽笑得花枝亂顫，經(jīng)過她的提醒我才看到她那條項鏈，好看倒還真是好看，不過我希望她的微笑是因為我又重新回到她面前而不是因為這條項鏈。我爸的確變得正常了，除了經(jīng)常早起在院子里揮舞那把刀之外，他跟我十五歲前所認(rèn)識的我的父親沒什么兩樣。他看見我之后只是跟我握了一下手，第二天我就再也找不到村里的那些我的頭像了。哦，他愛上了喝酒，雖然以前也不是滴酒不沾，但這一點跟以前還是有了一些區(qū)別。我媽說這都是他想我想出來的臭毛病。聽這話我明白我媽不喜歡我爸喝酒。

我們樂隊演出那個晚上我爸媽當(dāng)然也到了場，他們可能并不習(xí)慣這樣的場合，或者說是因為我的關(guān)系而保持低調(diào)。不出我意外的是大部分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對我們的表演贊不絕口。因為認(rèn)識我的關(guān)系，他們的掌聲有時候甚至蓋過了王林的鼓聲。這一點跟我們在其他地方演出有區(qū)別，這也讓王林憋足了勁拼命敲打。但這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仿佛是一種攀比，王林不想輸給那些掌聲，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也不想輸給王林，所以他們的掌聲總是在不斷的加強中。事情到最后，王林終于把他心愛的軍鼓敲壞了。之前還在喘著粗氣的王林那時候頓時傻了眼，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則哈哈大笑。

我們在我家鄉(xiāng)表演的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嬸嬸。出去了兩年，我叔叔終于把婚事給辦了?！斑@算是閃電結(jié)婚吧？”夜晚的慶功宴上我笑著對我叔叔說。沒想到我的叔叔生了我的氣，他對我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是因為你這個小兔崽子，你叔叔我至少還可以享受十年單身生活哪！”

“此言怎講？”

“哎，你失蹤后你奶奶比你爸爸還著急，她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對我以死相逼，整天在我耳邊念叨著要我娶媳婦。”

“我不是失蹤，我是離家出走。我的叔叔，這個你要搞清楚?！?/p>

“哦，我覺得一樣?！?/p>

“可是我的叔叔，這么大年紀(jì)了你難道不想娶媳婦么？”我倒不是陰損我的叔叔，當(dāng)時我叔叔已經(jīng)年屆不惑。我奶奶為什么總是在找寶藏？據(jù)我媽說她找的是我叔叔的命書。

“娶個媳婦哪兒有整天打麻將開心？這個以后你就懂啦?！蔽沂迨骞匮b神秘，欺負(fù)我。

不過我叔叔說的還是對的，因為他娶了我嬸嬸，我們表演那天他就沒打成麻將。沒想到我的嬸嬸是一個超級歌迷，聽到她丈夫的侄子是一個歌手之后就找我要前臺票。我當(dāng)然給她安排了一個最好的位置，但王林因為敲破了鼓之后很懊惱，結(jié)果他就把錘子扔了出去，砸到了我的嬸嬸。這也算是我們那次演出的弦外之音。多年之后，我把王林痛打了一頓，然后問他那次到底是不是故意對準(zhǔn)我嬸嬸扔的。他額頭上流淌著鮮血卻笑而不答。

那天中午我媽對我說，我爸他對我聲稱要再一次離家感到憤怒。雖然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沒什么表示，但第二天他就把我們家的門窗加固了，我沒起床的時候他就坐在門口抽煙斗。我也知道他喜歡含蓄的方式。但我意志很堅定，即便趙杰和王林不給我壓力我也不會就此結(jié)束我的歌手生涯。十八歲的我已經(jīng)懂得人要為夢想而生活。我在屋內(nèi)對我爸說：“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啊，爸爸，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爸背對著我，只見一縷縷白煙從他肩膀升起。在我一遍一遍的央求下，他咳嗽了一聲然后對我說：“兒子，在家唱歌也行啊?！?/p>

“沒有觀眾，沒有舞臺！”

“兒子，做人不要太虛假！何況，你爸媽就是你最重要的觀眾。家里地方那么大，到處都是你的舞臺，你要買什么麥克風(fēng)擴音器，你爸爸我也買得起！”我爸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又咳嗽了一聲。他說這話時太注意用重音了。我在屋里有些著急，在村招待所等待我出發(fā)的趙杰和王林該等得不耐煩了吧？這之前我還覺得事情沒那么嚴(yán)重，直到我砸門我爸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或許就是通往夢想之路的一次坎坷經(jīng)歷?？吹轿乙呀?jīng)把門砸出了一個窟窿，我媽讓我稍安勿躁，她開始出面哄我爸?！岸噘F的門啊，你也舍得?！蔽覌尠堰@句話對著我說了一遍又對我爸說了一遍。我爸轉(zhuǎn)身看了看，大概是覺得這個窟窿不夠大我還鉆不出來，于是又轉(zhuǎn)身抽煙斗。我再接再厲，這時候我聽到屋外我媽開始抽泣。女人的眼淚是唯一能讓男人心軟的東西，我停止了砸門，我爸也熄滅了煙斗。這還不是我該高興的時候，我爸亮出了他的寶刀，通過那個窟窿向我展示這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鋒利的刀，然后對著我說：“孩子，你要不把我砍了吧。”

“你瘋啦？”我媽一個巴掌幾乎把我爸打暈了過去。隨后她就哭得稀里嘩啦。

多年以后，我父親終于無法忍受我的長期出走。事實上在那次被關(guān)后不久我也理解了作為父親的他。好端端一個兒子，整天不在家，更別說幫著干農(nóng)活或陪他喝酒聊天了，我爸一定覺得我這個兒子幾乎等于白生。那些年每一次我穿著古怪的衣服回家，他都要把我摁在床上揍一頓才肯跟我說話，而且都是喘著粗氣跟我說的話。我從不反抗，但是我每次都堅持叫嚷：“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一定還要出去跟我樂隊的朋友們唱歌。”我這樣做多少還是有用的，但這樣也就傷了我父親的心。因為有過幾次這種悲慘的遭遇，我回家的次數(shù)便越來越少。我爸后來對我算是徹底絕望了，趁著年紀(jì)還不夠大，他決定跟我媽再生一個。果然，后來我爸跟我媽就生了一個女兒，我妹妹的名字就叫思哲。我媽有次告訴我這個名字其實是我爸給取的。我說不錯，還蠻好聽，就是聯(lián)想到我自己有點肉麻。但我后來問我爸這件事的時候我爸又不承認(rèn)。也對，我這么問是準(zhǔn)備嘲笑他的，他不能承認(rèn)這件事。我妹妹長得很好看，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睫毛很長，兩歲的時候笑起來就很攝人魂魄。我為我父母感到高興。我也知道我不在家里爸媽確實會很想念我，他們愛我，我是他們的兒子。但我是個歌手，而且樂在其中，真不能做到天天在家陪伴他們。難道我的聽眾真的只能是我的父母或者再加一個妹妹么？

我不在家的那幾年我爸媽可是高產(chǎn)，因為我后來又多了一個弟弟。我爸可能有點老封建，他的想法一定是：“要是這個丫頭長大了也像哲一樣不肯回家怎么辦？況且是個丫頭，丫頭總得嫁人……不行，我還得生一個。”我弟弟的名字估計也是我爸取的，叫守。這些都是后來我的叔叔告訴我的。我叔叔結(jié)婚后也有了一些變化，那么現(xiàn)在就穿插來說說我叔叔的故事。從某方面看，他的故事也許是一個悲劇，但根據(jù)我對叔叔的了解和判斷，我覺得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其實是一出喜劇，只要我叔叔自己能過了那一關(guān)。話說我的嬸嬸也鐘情于音樂，但她對于音樂只能到欣賞為止。這樣也不錯，反正她自己說能欣賞音樂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事。她后來經(jīng)常來看我的演出，到處打聽我們演出的日程。雖然我們后來有數(shù)以萬計的愛戴者，但應(yīng)該說她是我們樂隊的第一位忠實粉絲。只要我們樂隊有演出，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要來。對此我叔叔也很無奈。變化就在這里，他覺得他自己離不開我嬸嬸了，所以一旦我嬸嬸要來聽我們唱歌，他就得跟著來。問題是這樣他就少打了幾百圈麻將。不能兩全其美的叔叔是有怨氣的，他可不愛聽音樂。好幾次他趁著酒勁對我發(fā)出警告，要我一定解散我們的樂隊。我說我只是主唱，后面還有投資商，我跟人家都簽了合同的，實在不能那樣做。我沒騙人，我們的樂隊后來的確投靠了一個公司。這件事情對我們樂隊來講具有特別的意義，那就是我們能有更多的機會表演而且自己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至少不用再睡質(zhì)量不太穩(wěn)定的那種招待所。我說我不能解散樂隊，沒這個權(quán)利啊，甚至連我退出這個樂隊都不成，那真要賠光我們?nèi)伊?，簽了合同就相?dāng)于賣身了。我叔叔哪里聽得進(jìn)去這些道理，他嘟著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我說：“難道你要看著我跟你嬸嬸離婚么？”在一旁開始當(dāng)笑話聽的趙杰馬上嚴(yán)肅起來。我也嚴(yán)肅地說：“我當(dāng)然不想?！?/p>

本來我可以奉勸嬸嬸不要到處跟著我們，要好好跟我叔叔過日子?；蛘呶腋羧钗宥喟才乓恍┰诩亦l(xiāng)的演出。但事情出在王林身上，王林這小子不僅僅是胖，還很壞。真所謂人寬膽大。他跟我嬸嬸后來高調(diào)戀愛。我拿不準(zhǔn)到底是我嬸嬸看上了王林還是王林勾搭的我嬸嬸，反正這件事情我不能不管。于是我就逮住這個大胖子給了他一頓臭打。他沒有還手，興許是理虧，但他最后還是堅持要跟我嬸嬸在一起。甚至開始商量如何安撫我的叔叔。我叔叔發(fā)現(xiàn)了王林跟我嬸嬸的奸情之后怒不可遏，要不是我死命地勸，王林恐怕一命嗚呼了。我嬸嬸其實也是個真誠的人，同時也還有一點善心。她哭著對我叔叔說自己就是喜歡王林敲鼓的那股勁，因為王林也喜歡她，所以他們決定在一起。我叔叔那次眼睛也不停地開大炮。我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后來也想到了該如何開導(dǎo)我的叔叔?！笆迨灏。窈竽憧梢詿o憂無慮地打麻將啦。這不好嗎？”我叔叔的怨氣消得沒那么快。不過他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事情無可挽回了，就悻悻地離開了我們。

那一年我回來時也許真可以算作功成名就了，反正我已經(jīng)是一個在市里小有名氣的歌手了。我媽從電視上看見過我。她說那時候她竟然不能肯定是我。也許，唇邊有兩顆痣的人這世上不止一個。我媽這樣想。當(dāng)我媽最喜歡的那個男主持大聲高呼我的名字時，我媽說她當(dāng)時幸福得都快暈了過去。鄰居親戚們見我回來也開始拍我馬屁，說小名人啊給我們簽個名吧。我知道拿這個出去吹牛在我們那兒還是管用的。令我有點意外的是連最摳門的慶豐他媽都來給我壓歲紅包。“要給的，要給的，只要還沒結(jié)婚那都算是小孩。”其實我都快三十了。她對我的要求是讓我給慶豐介紹一些社會名流認(rèn)識認(rèn)識。我的表妹更滑稽，送了我一堆千紙鶴，完全不管近親不能戀愛結(jié)婚這樣的常識。我跟她說了半天不喜歡她，她愣是不信，說自己做夢，在夢中我跟她手拉著手一起在海邊散步，她說自己做夢都能夢想成真。我覺得她肯定是韓劇看多了，反正過幾年她自己會清醒過來。我爸對我的態(tài)度只有一點小小的變化。我爸在某些方面的確是一個固執(zhí)而傳統(tǒng)的人。我爸跟我說：“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五口人了，我希望一家人要多在一起。我不管你是不是歌手，反正歌手也不能流浪——我給你造了間屋。你一個月至少有半個月要住在家里。”我爸透露出這樣的想法，說是我現(xiàn)在小有名氣，不能演得太多，那樣容易演爛。我爸憑借這種糟糕的說法想把我更多的時間留在他身邊，這恐怕難以如愿，不過當(dāng)時我樂呵呵地說：“爸爸，你說得對極了，我也這么想?！蔽野痔貏e簡單，聽我這么一說顯得很高興。他才不管什么歌手啊藝術(shù)啊，只要我能留在他身邊，那就是最好的兒子。能陪他說話、喝酒，一起曬太陽一起捕魚捉蝦，他就心滿意足了?！安贿^你會唱歌也不是壞事，只是你唱的歌你爸爸我不喜歡?！蔽野职忠步o我臺階?？墒撬矚g的歌曲我都不會唱。我知道留在他身邊不會很久，就想著盡量多給他一些快樂吧。

過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我依然以為，人一生就是為了理想而活著。而我的理想就是唱歌。最近我想到，不光是我，其實我爸我媽也是為了理想而活的，不然我爸眼里怎么會出現(xiàn)一把刀我媽眼里又怎么會出現(xiàn)一條那么漂亮的項鏈呢？哪怕是我的叔叔和我的前嬸嬸也都一樣。這方面人人都一樣，而且一想就能想明白。我這么想通了之后就立馬建議趙杰寫一首叫做《理想》的歌，他痛快地答應(yīng)了我，但是很久之后還是沒鼓搗出來。我最后一次問他的時候他說這首歌很難寫，容易流于粗淺。他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求從來都這么高。

“哲，理想在心中，不要說，不要唱，只要做……”

我想了想，趙杰說的沒錯，但我還是克制不住自己，所以就在這里寫了這么個東西。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