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是張愛玲最適宜拍成電影的作品，李安選對了，但他只是狐貍而非刺猬。

你不得不佩服李安——除了他，還有誰可以將早已被正式納入典范(canonize)的張愛玲作品拍成一出充滿性與暴力的電影，而能得到本地文化菁英眾口一詞的激賞？然而天生好辯的我還是要在這里抬一抬杠：《色，戒》證明了李安畢竟只是英國哲學(xué)家伯林(Isaiah Berlin)所謂的狐貍而非刺猬——他所知之事甚多，但對于至為重要的一事卻全無所知(He knows many things， but not the one big thing)。

先說他所知之事。李安在改編《色，戒》成為電影的過程中，做對了很多事情，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選擇了《色，戒》作為改編的對象?！渡洹肥菑垚哿嶙钸m宜于拍成電影(most filmable)的作品，這部張愛玲經(jīng)營多年但完稿后只有一萬二千字的小說，就像它的主角王佳芝的生命和身體一樣，一直等待著別人的填滿和充實(shí)。這是因?yàn)樗兄鴱垚哿嵝≌f前所未有的一種“客觀性”(objectivity)。

張愛玲的作品歷久彌新，她的作者地位無可取代，因?yàn)樗龑⑺膹?qiáng)烈個(gè)性、洞見與偏見，通通灌注于小說的字里行間。誠然，張愛玲從來不是個(gè)客觀的記錄者或敘述者，而是個(gè)極度主觀的詮釋者。在她最好的幾部短篇小說中，幾乎沒有可以離開詮釋還可以在原地站立的現(xiàn)實(shí)。在最極端的例子《傾城之戀》里，“一個(gè)大都市（香港）傾覆了”和“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不過是為了成全主角白流蘇離了婚再嫁的“驚人成就”。這種處處用主觀來詮釋客觀的筆觸有時(shí)無疑是瑣細(xì)化（trivialize）了歷史，但在更多的時(shí)候，它呈現(xiàn)出一種俯瞰的智慧，流露了張愛玲對生命那種悲涼、近乎宗教性的觀察?！督疰i記》有一段寫女主角長安與初戀情人分手，“沒有話”是小說中客觀的現(xiàn)實(shí)，但緊隨其后的主觀詮釋——“不多的一點(diǎn)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卻真的一語道破，令人刻骨銘心。

然而這種無處不在的主觀性，卻也保證了改編張愛玲最好的作品，不管是透過電影、電視還是舞臺劇，幾乎可以肯定是自取其辱。在文字被轉(zhuǎn)化為聲音與影像的過程中，作者的主觀性將無可避免地被淡化和稀釋，甚至刪去；而任何只有“張愛玲的客觀”，沒有“張愛玲的主觀”的改編都不可能是成功之作。導(dǎo)演可以費(fèi)盡心機(jī)去拍張愛玲寫的情節(jié)、景致和對話，問題是這些情節(jié)、景致和對話只會經(jīng)過張愛玲的主觀詮釋才會有深意和靈魂。

《色，戒》是個(gè)罕有的例外。張愛玲在一九五零年間開始寫這個(gè)她口中的“小故事”時(shí)不過是三十來歲，但早已過了她創(chuàng)作力最旺盛、天才閃耀得最燦爛的階段。張愛玲迷初讀《色，戒》總是若有所失，因?yàn)樗鼪]有了張愛玲的簽名式樣(signature)——她用來詮釋世界、體驗(yàn)世界和與世界互動的主觀性。小說有一段寫佳芝心里盤算著她與她要暗殺的特務(wù)頭子易先生的關(guān)系，竟然一口氣用上了兩句英文諺語（“權(quán)勢是一種春藥”和“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和兩句前賢說過的俏皮話(“到女人心里去的路通過陰道”和“只有一只茶壺幾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壺一只茶杯的”)。先不說以佳芝的背景和教育程度在危急關(guān)頭想到這些話是否合情合理，你何時(shí)見過小說家張愛玲如此不顧身份地拾人牙慧？

佳芝為何豁出了身體

然而《色，戒》有幾樣?xùn)|西卻是張愛玲其他寫得更好的小說所無的，包括可以在改編過程中輕易轉(zhuǎn)化為商業(yè)元素的刺殺、色誘和通奸情節(jié)，以及最重要的戲劇性和懸念。小說的戲劇性和懸念在于：為什么一介女流的大學(xué)生王佳芝為了暗殺易先生而愿意像妓女一樣將自己的身體豁出去，而又在最關(guān)鍵的一刻放過易先生，不單使暗殺的計(jì)劃功虧一簣，更使自己遭到殺身之禍？

作為導(dǎo)演，李安可以說是將小說《色，戒》的“潛伏電影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加插了一段原著沒有的、拍得極為真實(shí)而鮮血四濺的徒手搏斗。當(dāng)然，更有生意眼的是幾場繪影繪聲、纖毫畢現(xiàn)的做愛戲。不過，李安花了最大力氣做的，是企圖解開“王佳芝之謎”；而他提供的解釋亦成為了評價(jià)《色，戒》這部電影以及李安是否讀懂了張愛玲的最終憑據(jù)。

（作者系《瞄》雜志編輯總監(jiān)，美國紐約Syracuse University香港中心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