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深圳華為技術有限公司在新勞動合同法實施前夕,為規(guī)避新勞動合同法“連續(xù)十年工齡”勞動者可與用人單位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規(guī)定,要求近萬名老員工主動辭職,使工齡歸零,然后與公司重新簽訂短期勞動合同。華為此舉暴露了哪些立法與釋法方面問題呢?本刊約請專業(yè)人士從立法及法律過渡性安排等角度發(fā)表見解。
華為“辭職門”與勞動立法雜議
□文/張弘
華為公司“辭職門”事件將某些中外企業(yè)事前對勞動立法的“揚言”變成事后的行動,可謂“一辭激起千層浪”,攪得中國的業(yè)界、法界乃至政界頗不安寧。
不能參與立法,就參與抗法,或硬或軟,或公開或隱晦,或單獨或聯合,總之不愿束手就擒,似乎正在成為中國大量企業(yè)長期以來“政策與對策”博弈的新招數。
雖然迫于某種社會壓力---如各界的譴責之聲,乃至政治壓力---如廣東省總工會負責人約談華為公司高管,全國總工會責成華為消除影響等等,華為公司新近宣布:關掉辭職門,愿在廣東省和深圳市兩級總工會的幫助下,認真做好員工維權工作。但是,誰能保證在法律實施后的未來日子里,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不會再冒出若干個甚而若干批“妄為”公司、“非為”公司來呢?
中國的弱勢群體似乎從未獲得過立法較量中如此輝煌的勝利。全國總工會操刀起草法案,繼而深入車間、田間發(fā)動工農群眾向人大常委會提出十幾萬條意見,協調勞動部,法制局等國務院部委,出馬代表職工向立法機關提出上百條意見并使許多建議變?yōu)榉l,終于促成了立法爭議中最后的一邊倒局面(145票全票贊成,零票反對棄權),使一部勞動合同法,幾乎成為勞動者權益保障法。法律通過后又是開展大規(guī)模宣傳。華為“辭職門”事件后,更是臨危受命,全面出擊,讓華為公司收回成命,確實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
與此相呼應,各級政府勞動與社會保障部門的官員,司法機關的法官,大學與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紛紛出面發(fā)表權威性解釋意見,讓蠢蠢欲動而仿效華為者止步,讓心存疑慮而深憂者釋懷,真是新中國幾十年立法史上少有而充滿戲劇性的一幕。
然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立法執(zhí)法守法的法律過程,不知不覺中演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系列組織化行動,這不能不讓中國的法律人感到不安。
強弱是相對的。相對企業(yè)及其資方而言,勞動者是弱勢。相對政府而言,企業(yè)是弱勢。相對國有壟斷企業(yè)集團而言,中小民營企業(yè)是弱勢。一部法律是一個平衡系統(tǒng),一個國家的整個法律體系,更是一個大的平衡系統(tǒng)。在立法、執(zhí)法、守法、司法各領域、各層面上,都應當旨在服務于全社會的利益,根據長遠的治國方略和立法戰(zhàn)略,通過科學而成熟的立法程序和立法技巧,平衡社會各階層、各群體的利益,征求和兼顧各方面的意見建議,平等保護相關法律關系各方主體的利益,而不是只顧某種眼前政治目標,借助某種行政強勢,強力推行某種高尚理念,以致頭疼醫(yī)頭,顧此失彼。
中國的政府好不容易才慢慢辭去多年企業(yè)婆婆一職,現在又忍不住要去當職工的公公,強勢介入小媳婦與大男人的紛爭,雖然百般好意力圖制造千百萬個“和諧家庭”,其結果恐怕又是清官難斷家務案,費力而且不討好。以我之見,政府不如在一個更加平和、公正的法律框架下,教習這些小媳婦們學會自己團結起來,組成企業(yè)內部真正獨立自主的小媳婦公會---工會,運用對各方而言均公平合理的法律工具,與那些野蠻的大男人們展開有理有節(jié)有技巧有智慧的斡旋與“斗爭”,以此推廣開來,讓中國社會的各利益攸關方,各利益群體和集團,在休戚與共的共生機制下,學會妥協,增進民主、互利與共贏?!?/p>
從華為“辭職門”看法律解釋方法
□文/侯國躍
縱觀華為事件,讓人無話可說的是“兩廂情愿”。工齡滿八年的7000多名員工,不約而同地遞交辭職報告,華為方面則欣然接受,慷慨補償,可謂“你拋棄了我,我也拋棄了你”;爾后,員工又申請上崗,華為則積極聘用,好一個“你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你”!誰都可以懷疑,但事情竟然在“自然而然”地進展?,F代法律把每個人都假定為合理謀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允許人們根據法律規(guī)定來預測和安排自己的行為。因此,華為及其員工的選擇,并不違背自己判斷、自己決定、自己負責的私法原理。筆者無意頌揚華為的高明,但能夠如此整齊劃一,不生糾紛,其中的技巧與藝術不能不讓人心生佩服!據報道,不少企業(yè)亦欲步其后塵,連沃爾瑪都躍躍欲試!但筆者認為,“華為之術”未必可學!華為事件沒有引起糾紛,故行政主管部門及裁決機構難以直接干預,只能任由當事人自行抉擇。換成其他企業(yè),一旦操作失誤發(fā)生糾紛,恐怕未必能夠像華為這般幸運。
普遍認為,華為乃在規(guī)避法律關于“連續(xù)工作滿十年”企業(yè)則應按勞動者之要求與其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規(guī)定。從文義上看,“連續(xù)工作滿十年”之“連續(xù)”,未必一定要求勞動關系毫無間斷。實踐中,休息日、節(jié)假日、員工因故請假,甚至“停薪留職”等都沒有影響連續(xù)工齡的計算。更何況,華為事件中,從員工辭職到“再就業(yè)”歷時短暫,且往往還繼續(xù)擔任華為之技術或銷售顧問,提供勞務,因而即便存在辭職書,繳了工牌,斷了工資,在解釋上仍可能被認定為“連續(xù)”勞動關系。如此一來,“賠了夫人又折兵”不是不可能。這里涉及的法律解釋方法為文義解釋,乃法律解釋的起點和基礎。
有人批判《勞動合同法》只保護勞動者而無視企業(yè)利益,并認為這是華為走上絕路的原因。斯言差矣!每一個法律規(guī)則都有其目的,因此有目的解釋方法,即以法律的立法目的作為法律解釋的根據?!秳趧雍贤ā肥且?guī)范勞動合同(不同于一般合同)關系的法律,也是勞動法的組成部分,其性質決定它必然堅持勞動者保護之原則,向勞動者等社會弱者傾斜也正是現代民法區(qū)別于近代民法的重要標志!至于企業(yè)權利與利益的保護,那是其他法律的使命,而非《勞動合同法》的內容。因而,解釋《勞動合同法》必須從該法的目的出發(fā),不能遠離立法目的進行無端指責??梢钥隙?,一旦發(fā)生勞資糾紛,有關機關必然參照立法目的進行解釋,使《勞動合同法》適用的后果往往有利于勞動者。
法律解釋,還應考慮社會效果?!秳趧雍贤ā分T多制度設計無不體現勞動關系穩(wěn)定化、長期化之價值追求。既如此,也不能把華為事件解釋在“連續(xù)工作”之外。否則,其他企業(yè)必將紛紛效仿,進而引起社會不穩(wěn)定、不和諧,與立法的價值追求南轅北轍。
當然,筆者在此處所為的解釋為學理解釋、無權解釋,最終須有關機關做出立法解釋或司法解釋等有權解釋,方可適用于具體案件?!?/p>
辭退潮暴露法律過渡安排的缺陷
□文/和靜鈞
制度經濟學家早有警示,制度的訂立是有成本的,制度的運行也是有成本的。法律從無到有,從舊法到新法,都是站著成本之脊背上建立起來的系列制度產品,制度的無縫銜接無疑是降低成本的重要途徑之一。這就涉及法律的過渡性安排。
法律的過渡性安排首先要碰觸舊法與新法價值差距的問題。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是催生機會主義的重要根源,合法地把有可能增加的成本轉嫁給第三人,從而增加社會成本。
防范價值差距異化就得規(guī)范價值差距的扁平化,得適度扼制機會主義者的自利行為,這就涉及法律過渡安排中的第二個層次問題,即哪些制度轉型需要特別的制度過渡安排。一般認為,修法有輕度修正(modified)、中度修補(amended)和大幅度修訂(revised)三個范疇。輕度修改并不會給制度轉型帶來令機會主義者心痛的額外成本負擔,中度修補則有可能出現制度沖突,大幅修訂則把新舊制度的承續(xù)性降到最低限度,新制度幾乎成了對舊制度絕對否定,構成了制度巨大變遷的現象(institutional dramatic change)。制度巨變的刺激下,受法律影響的當事人出于利己主義的本能,必然要相應大幅調整行為模式,以時間換空間,在新制度推行之前就會作出大量的規(guī)避行為。因此,制度變遷越大,越需要有過渡性安排。
過渡性安排會重挫規(guī)避新法律行為的濫用,但懲罰規(guī)避行為的濫用并不是過渡性安排的終極目的。過渡性安排首先是一種立法過程,其次才會在新舊制度平穩(wěn)過渡中產生作用,也就是說,過渡性安排應是新法實施的第一階段和起始階段,它起到引導、疏通及融匯新舊制度轉型的作用,因此它是所有屬于“大幅修訂”范疇下的新制度所必需的立法內容和法律補充。
《勞動合同法》制訂并公布于2007年6月29日,正式實施于2008年1月1日,存在數個月的時間差。從形式上看,舊勞動合同法由勞動法及合同法及其他法律規(guī)制,雖無名義性的勞動合同法,但實質上的勞動合同法律是存在的,因此可把2008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視為新勞動合同法。從內容上看,新法打破舊法里慣用的概括性規(guī)定,轉而變得非常具體和有針對性,與舊法相比,至少在十大重要領域有了重大變動,對用人單位和勞動者的勞動雇傭關系產生相當大的影響。這樣看來,新勞動合同法的出現屬于制度重大變遷的范圍,按以上的邏輯分析,新勞動合同法的過渡性制度安排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遺憾的是,新法除了對合同存續(xù)和補償金的計算在跨新舊兩階段時如何操作作出規(guī)定之外,其他針對機會主義者的利己損人行為根本沒有作出有效的引導和遏制,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新法正式生效之前爆發(fā)用人單位辭退老員工的風潮,華為只是這股風潮中最被注目的一例而已,華為為了美化自利行為,甚至不惜以高于法定補償金的水平來掩飾辭退動機。
這相當于新法可能產生的巨大的社會價值收益,在還沒實現之前就被勞資雙方的博弈葬送掉了,從遠期來看,這是一次巨大的立法資源的浪費和社會收益的損失以及制度的失效,反過來也會瓦解新法實施階段的社會支持度,從而引發(fā)新一輪修法沖動和產生新的修法成本。這就是必要的過渡性安排缺位的情況下所造成的惡果?!?/p>
西南政法大學副教授,索菲亞大學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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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