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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緣新舊意誰知

        2007-12-29 00:00:00
        書屋 2007年10期


          一
          
          與許多人一樣,因為吳宓而知道毛彥文,所以看到她的自傳《往事》,首先想讀的便是其中有關吳宓的回憶。讓人失望的是,書中的正文部分根本沒有提及,只是作為第三章的附錄,收了一篇簡短的《有關吳宓先生的一件往事》。那是因為蕭公權在《傳記文學》上刊文涉及此事,毛彥文認為“并非實情”而做的解釋。
          與《吳宓日記》里的相關內容對照,毛彥文的陳述角度不同,事實卻沒有多大出入。惟最后的一節(jié)文字,讀來令人唏噓:“吳君是一位文人學者,心地善良,為人拘謹,有正義感,有濃厚的書生氣質而兼幾分浪漫氣息,……十余年前海倫(毛彥文英文名)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從事中國大陸問題研究時,曾看到一本由香港美國領事館翻譯成英文的大陸雜志,登載許多大陸有名學者的坦白書。內有吳的一篇,大意說:他教莎士比亞戲劇,一向用純文學的觀點教,現(xiàn)在知道是錯了,應該用□□□觀點教才正確。當時海倫氣得為之發(fā)指!人間何時,文人竟被侮辱以致如此!吳君的痛苦,可想而知。傳聞吳君已于數(shù)年前逝世,一代學者,默默以沒,悲夫!”此文寫于1970年,吳宓是八年后才離開人世的。由于當時境遇所限,他沒有渠道讀到這篇文章,否則又會在日記里寫下怎樣的感慨!
          吳宓曾將毛彥文的感情生活分為三段:一與朱君毅,二與吳宓,三與熊希齡。然而,在《往事》結語中,毛彥文溫習一生的遭遇,表示只受到兩種潛力的推動:一是與朱君毅的戀愛,一是與熊希齡的結合。兩次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又都留下刻骨銘心的悲痛。她晚年曾對一位來訪者說,吳宓是“單方面的”,與她沒有什么關系。其實,吳宓有時也能認識到這一點。他在1946年的日記中寫道:“宓自思一生愛彥,而彥之感情中,竟不予宓任何地位!”
          
          二
          
          毛彥文生于新舊交替的時代,一生充滿傳奇色彩。作為最早留學海外并獲得碩士學位的女性之一,歸國后從教參政,主持香山慈幼院,出任國民大會代表,都是值得在現(xiàn)代婦女史上記下一筆的。但歷來人們關注的,仍然是她的婚戀故事。早在她入學杭州女子師范之初,當?shù)匾患覉蠹埍憧沁^一篇《毛女逃婚記》,寫她抗拒包辦婚姻、與表哥朱君毅自由戀愛之事。朱君毅當時就讀于清華學堂,與吳宓同學?!秴清等沼洝分幸灿性谥炀闾幰姷皆撐募魣蟮挠涗?。
          毛彥文比朱君毅小四歲,從這位在北京讀書的表哥那里,接觸了新思想,同時也萌生了愛意。幼小時,家里就給她訂過婚。當男方得知其外出求學,便前來催婚,這就有了那樁轟動鄉(xiāng)里的逃婚事件。由于父母的遷就,結果卻意外的圓滿,對方同意退婚,兩位表兄妹隨即訂了婚。之后,朱君毅去美國留學,兩人書信來往長達六年。朱君毅是與吳宓一同去美國的,兩人關系甚密,毛彥文的來信,都讓吳宓看過。其間,有人給Yk304+AvIhGboTJ0rttvDw==吳宓介紹對象(即陳心一),因其也在杭州女子師范上過學,吳宓讓朱君毅委托毛彥文代為相親。毛彥文果真親往調查,并寫信詳細匯報。她的結論是,如果吳先生要娶一位賢主婦,合適;如果欲求能對話、善交際者,不適。她建議吳宓先行通信,親眼看過,再做決定。信中言道:“先為知己,后為伉儷,實至良之策?!比欢恢裁丛?,吳宓還是當即許諾了婚事。
          朱君毅和吳宓先后回國,又一同受聘于東南大學。在他的要求下,毛彥文也從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學校轉學至金陵女子大學。課余期間,大家時常聚會宴游,甚為親密。不想,有一天,朱君毅突然以性格不合為由,書面提出退婚。同事好友耐心規(guī)勸無效,雙方家長也趕來調停。最終,由時任東南大學教務長的陶行知出面,才達成表面上的和解。朱君毅當眾向毛彥文道歉,將退婚信燒掉。為此,吳宓還與人合伙作東,請到場的各位在東南大學農場餐廳午宴,慶賀兩人重歸于好。《往事》中也提到這次宴會,只是毛彥文誤記為吳宓一人出的錢。
          朱君毅與毛彥文雖當眾達成諒解,事后卻是形同陌路。僵持了一段時間之后,兩人正式舉行了解除婚約的儀式。這回是毛彥文主動提出來的,由正在南京參加全國教育會議的該會副會長朱其慧(TVp2GV7WEb38RUPxRiTfaA==即熊希齡夫人)主持,邀請了不少教育界的名流,并律師、記者、照相師、記錄員,儀式十分隆重。雙方協(xié)議草擬解除婚約的條文,當事人和證人都簽名蓋章,還成立了一個“善后委員會”監(jiān)督執(zhí)行。據(jù)《吳宓自編年譜》記載:“熊朱其慧夫人兼任委員會主席,吳宓教授兼任委員會秘書?!碑敃r,誰都沒有想到,這兩位負責“善后”的人,真的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影響了毛彥文后來的生活。
          
          三
          
          《往事》中詳細記錄了與朱君毅的情變,兩人分手具體有哪些協(xié)議則未加言明。據(jù)吳宓所記,有一項是朱君毅賠償毛彥文的“損失費”,按月分期支付,由吳宓轉交,直至全數(shù)付清。吳宓正是在此過程中,與毛彥文頻繁接觸,而漸生感情。
          吳宓后來去清華任教,毛彥文則到了杭州,在浙江省政府供職,兩人一直保持聯(lián)系。1928年8月,吳宓南下,與毛彥文有幾次深談,并向她討要了她與朱君毅的來往信件,擬作小說之用。這計劃中的小說,就是他屢屢提及的、自以為可以傳世的《新舊因緣》。毛彥文取出舊函,一一重讀,百感交集。時值朱君毅新婚期間,毛彥文當即草擬一封電報稿,寫道:“蘇州天賜莊八號成宅朱君毅鑒。須水永清,郎山安在?”所謂須水、郎山,是其老家的地名,當年表兄妹定情之際,朱君毅有誓言:“須水郎山,亙古不變?!泵珡┪南肫鹜拢瑴I落手顫,不能成書。吳宓為之續(xù)寫:“……敬祝幸福。彥文。”然后讓人拿去郵局發(fā)出?!锻隆分袛⒓斑@封電報,可沒有說明吳宓當時在場。
          吳宓回到北京,向妻子坦言他對毛彥文的感情,并且又將此事寫信告知毛彥文。吳宓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各種傳聞也隨之四起。毛彥文卻極其冷靜、理智,她寫信給一位友人,轉達自己的意見。信中申明道:“1.請彼萬勿再以彥為其小說中人物之一,令彥無辜受累。2.彥決不與之通信,請彼亦勿再來函。3.關于彼家庭間瑣事,幸勿再向彥報告。彥當視為有意侮辱,蓋彥固絕不以其離婚為正當也。4.彥有力出洋則出去,無力出洋則仍在國內糊口。絕對不受彼之補助,即寄來亦必退還。5.彥系一獨身女子,斷不容任人誤會。以前雨生先生因憑空臆造,至陷彥于嫌疑之中,被人誹謗一節(jié),應請雨生先生及心一姊負責更正。否則無端毀壞他人名譽,法律有保護之道。6.心一姊與彥系同學又同鄉(xiāng),倘她因雨生先生之單面瞎想,信以為真,陷入誤會,此不特彥之不幸,亦吾浙人女界之辱也。7.彥處世接物,自有主張,決不如雨生先生之推想,請彼勿再關懷。8.雨生先生之舊友,大半為朱君毅先生之舊友,亦即彥間接之朋友;若令各方誤會,彥以孤獨之身,何以處之?總之,彥對雨生先生,僅視為一平常較熟之朋友而已?!边@幾條說得有理有節(jié),滴水不漏,可以想見她日后出任國大代表提案發(fā)言時的神采。
          憑吳宓的性格,自然不會就此卻步。他不顧眾人的反對,斷然與妻子離婚,繼續(xù)追求毛彥文。毛彥文去美國留學后,兩人又有通信往來。1930至1931年間,吳宓游學歐洲,邀請毛彥文前往。毛彥文正學成待返,便繞道歐洲。兩人見面,卻因意見不一,時常發(fā)生爭吵。本來出現(xiàn)的轉機,重又陷入僵局。歸國后,兩人南北異地,隔閡未見彌補,且日漸加深,終于沒能走到一起。
          
          四
          
          應該說,毛彥文對吳宓的追求,一度有過猶豫,然而兩人性格差異太大,權衡之后,還是果斷地終止了哪怕是“平常較熟之朋友”的關系。她嫁給熊希齡,也是在一種被動的情勢下,但綜合各種因素,她最終答應了這樁婚事。熊希齡在婚禮上報告戀愛經過時說:“自朱夫人于四年前逝世后,深感內助無人。毛女士曾留學美國,學識、經驗俱豐富,尤愛兒童,可協(xié)助辦香山慈幼院。毛女士以理想、職業(yè)相同乃允婚?!边@一解釋雖然顯得冠冕堂皇,卻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熊希齡曾任國務總理,雖然已經離職,沒有實權了,但勢力仍然不小?;槎Y來賓簽名簿上,不僅可以看到滬上許多政府高官、商界巨頭、學者名流,還有梅蘭芳、杜月笙、張嘯林的名字,方方面面的人物都很捧場。熊希齡當然很有錢,否則他如何能創(chuàng)辦香山慈幼院,成為中國最早的慈善家之一。毛彥文決定嫁給熊希齡,利益上有自己的考慮,這本來無可厚非。輿論關注的焦點也并不在此,而是集中在兩人年齡的差距上?;槎Y上有賀聯(lián):“老夫六六新婦三三,老夫新婦九十九;白發(fā)雙雙紅顏對對,白發(fā)紅顏眉齊眉?!边€有一聯(lián)打趣道:“舊同學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敝劣谛笊峡堑木陀行┎谎帕?,如:“熊希齡‘雄’心不老,毛彥文‘茅’塞頓開。”這樣的老少戀,任何時候都是媒體熱衷的話題。當時各家報紙爭相報道,斷斷續(xù)續(xù),竟達數(shù)月??v觀毛彥文的一生,先是為反對父母包辦而逃婚,后又與自由戀愛的對象協(xié)議解除婚約,再是這次老夫少妻的婚姻,每一回都可作為中國現(xiàn)代婚姻史的典型個案。
          吳宓當時的感受,也是值得特別關注的,可惜那段時間的日記沒有保留下來。不過,他寫的《吳宓先生之煩惱》、《空軒十二首》、《懺情詩三十八首》等組詩,都在第一時間公諸于世。他追求毛彥文未果之事,當即弄得沸沸揚揚。一次赴某軍長宴時,主人介紹說:“此即與毛彥文……之詩人?!眳清凳鞘≌撸睦镒匀缓堋盁馈?,但各種場合未見其惡言相加。對于別人有關熊、毛婚事的議論,他還不以為然?!稇郧樵姟酚性疲骸盎臃掠浧G聞,紅顏白發(fā)語徒紛。有情私祝成良眷,安樂微酬半世勤。”
          “吳宓苦愛毛彥文”一事,不僅被當作八卦消息四處傳播,還有作家將之寫成文學作品。陳慎言以之為素材,作小說《虛無夫人》,在《時報》上連載。吳宓閱后稱“描寫殊惡劣,而宓心情及彥之苦楚,實未寫出”。關于李健吾的三幕諷刺劇《新學究》,吳宓認為“取材既太沾實,而敘事則又失真,皆與宓所行全然相反”。盧冀野撰《惱毛女峰曲》,周光午為之作箋注。曲中詞句多取自《吳宓詩集》,而表達的是譴責毛彥文負心、后悔離婚之意。吳宓怒斥其“均與宓之情意正相反背”。各方的誤會、曲解乃至誹謗,使吳宓傷心悲憤,痛不欲生。他深感受到侮辱,甚至比遭毛彥文的拒絕更加“煩惱”。
          
          五
          
          吳宓對毛彥文的感情,并沒有因對方已名花有主而放棄。他一直試圖通過各種途徑,打聽毛彥文的近況。熊、毛二人婚后,由上海回到北京西山的雙清別墅,賀麟曾前去拜會,吳宓便讓他詳細講述所見所聞。聽了賀麟分析,吳宓在日記中寫道:“為完成宓對彥之真愛,應專誠獨身,以俟熊公百年之后?!笨赊D念一想,其時,“彥未必能幡然與宓為覺悟后之愛侶”,于是又“煩擾不安”。
          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吳宓隨校遷至南岳。12月31日中午,賀麟給他看《大公報》電訊,上面載有熊希齡在香港病逝的消息。當天《吳宓日記》寫道:“宓震驚,深為彥悲痛。萬感紛集,終宵不能成寐?!钡诙煲淮笤?,他擬定一份與賀麟聯(lián)名的唁電:“香港電局探交熊希齡夫人禮鑒。驚悉秉老仙逝,無任悲悼。至祈節(jié)哀順變,謹此唁慰。賀麟、吳宓。湖南南岳市臨時大學?!彪S后又在日記中寫道:“自覺我一生惟愛彥最為深至久長,熊公既歿,宓或可有機緣與彥重復舊好,終成眷屬乎?”
          吳宓有如此想法,便如此行動了。他一封接一封地給毛彥文寫信,希望重建聯(lián)系。毛彥文自然不予回復。吳宓因事去香港,登門求見,不巧毛彥文已到上海去了。有一位叫毛仿梅的青年,自稱其堂弟,與吳宓面談,代為表示,今后擬繼承熊公遺志,盡力于慈善教育事業(yè),與一切朋友不欲往來,望吳宓勿再去函,更不可此時到滬過訪。吳宓當面表態(tài),絕不愿有一事而使熊夫人不快者;回去后,又忍不住不斷寫信寄到上海。毛彥文對此態(tài)度依舊,且一次比一次決絕?!秴清等沼洝?940年3月20日有記:“接彥三月十日自滬復書。不著一字,僅剪取宓函中數(shù)語,粘貼信箋上,為復。略謂伊決為熊公守節(jié)終身,祈宓勿再接近云云?!?月22日又記:“拆視彥命其秘書掛號寄還宓至彥函,并未啟視。原函外批云:熊夫人已于月前離滬,故退。熊宅附言。四月二十九日。”10月3日又有:“熊公館航函:徑啟者,本宅于九月底退租,以后請勿來信。此致吳宓先生?!?br/>  毛彥文不僅拒看、退回吳宓的信函,后來還讓沈從文、賀麟等人轉達自己的意見。吳宓卻一如既往,一意孤行。直到某一天,在報上看到毛彥文當選北平市參議員、國民大會代表的消息,他才終于明白,以前種種的推測以及心存的幻想都錯了:“知彥方熱心政治活動,對宓似毫無情意,不欲與宓接近,終當分道背馳以沒世耳!”實際上,他也曾感覺到志趣不同,是兩人之間最大的障礙?!对骨樵姟酚性疲骸皟审A火車相對開,東行未必遇西來。情緣悟得原如此,百叩不鳴漫自哀?!?br/>  毛彥文則從始至終都很清醒。《有關吳宓先生的一件往事》一文中有言:“吳心目中有一不可捉摸的理想女子,不幸他離婚后將這理想錯放在海倫身上。其實吳并不了解海倫,他們二人的性格完全不同??v令吳與海倫勉強結合,也許不會幸福,說不定會再鬧仳離?!?br/>  (毛彥文:《往事》,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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