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5日,我從美探親回京不久,仆仆風塵,行裝甫卸,正準備和一別經(jīng)年的文農(nóng)兄通信聯(lián)系,電話中傳來凱莎嘶啞哭泣的聲音:“爺爺已于今天去世!”噩耗傳來,如晴天霹靂,使我震驚悲痛不已。文農(nóng)是與我相交逾一個“甲子”、難以忘懷的良師益友。斯人已逝,風范猶存。歷歷往事,他的身影詩文,不時在我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資濱共硯
結(jié)識文農(nóng)是1943年9月,我倆一同考入湖南省立五中之后。
那是抗戰(zhàn)中期,日寇鐵蹄踏入三湘大地,省立五中遷來安化鴉雀坪。學校為濱資書院舊址,前臨資水,背靠群山;從白楊峰山麓拾級而上,便是寬大的校門和禮堂;兩廂“東齋”“西齋”,為教室和師生宿舍;山腰綠蔭中,食堂餐館散落其間;山頂上一片寬敞的體育場地,四周花樹環(huán)繞,時聞百鳥嚶鳴。在國難當頭、同胞流離失所之際,我們一群年輕學子在風景如畫的山林,聽不到槍炮聲,春風化雨,弦歌不絕,這是一種難有的幸運。
我和文農(nóng)在高二班,同住西齋宿舍。此前他與家姐錫卿在安師同學,來到五中改名仇義由,談及梅城舊事,我倆一見如故,很快就成為好友??箲?zhàn)時期的學校生活比較艱苦,但不枯燥,學生會經(jīng)常舉辦各類文體表演和競賽活動,文農(nóng)是積極分子。學校對岸有小鎮(zhèn)唐家觀。每逢課余假日,我倆偕兩三好友相約林間鎮(zhèn)上,或漫步資濱,暢談心曲,引吭高歌,那是開心的時刻。鴉雀坪地處偏僻山區(qū),交通不便,消息非常閉塞;偶爾得到一點外面的信息,便感到十分新奇。記得有一次,不知哪位同學弄來一張《延安頌》歌譜,我和文農(nóng)幾位好友相互抄錄,在林中低聲吟唱起來:
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
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結(jié)成了堅固的圍屏。
哦,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到處傳遍了抗戰(zhàn)的歌聲。
哦,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熱血在你胸中奔騰……
那時候,我們這些年輕人多么向往著自由和光明!
文農(nóng)是我們班上的“才子”,他的寫作常受到老師夸獎。語文老師謝國馨,新化人,出自書香門第,妹妹謝冰瑩是當時著名的女作家。謝老師課堂教學之外,經(jīng)常給我們介紹一些新書和作品。他妹妹寫的《一個女兵的自傳》在同學中爭相傳閱,給大家?guī)砹擞鋹偤蛦⒌?。當時,文農(nóng)擔任校刊《五中青年》編輯。這個張貼在校門一側(cè)的大型壁報,文章大部分來自同學們投稿,有言論、散文、信息和問題討論等欄目,內(nèi)容豐富多彩,很受同學們歡迎;壁報墻前,經(jīng)常“門庭若市”。在謝老師的影響和支持下,???jīng)常介紹和刊載魯迅、郭沫若、郁達夫、謝冰瑩等知名作家的作品,宣傳抗日和救國,它激起了同學們的愛國熱情,許多人投筆從戎,走上抗日戰(zhàn)爭的前線。
三年的學校生活是平靜的,偶爾也漾起波瀾。我印象較深的一件事是:軍訓教官楊某,一介武夫出身,為人粗野寡情;其妻彭氏,南京人,年輕貌美,不堪與楊相處,對學??倓仗幹魅卫钅钞a(chǎn)生愛慕之情。楊得知后逼彭交代,彭憤而投江自盡,其狀至慘。此事發(fā)生在1944年暑期,學友曾國璋住校,他自告奮勇為彭料理喪事,并致悼詞。開學后同學們得知此事,紛紛為彭女士鳴不平,并對楊某加以鄙視和譏諷。四十年后,曾君思及舊事,重返鴉雀坪,為彭女士掃墓并賦詩三首;文農(nóng)含淚和詩,其詩悲憫凄切,蕩氣回腸:
似夢生涯不計春,紅顏薄命嘆斯人。
連年戰(zhàn)亂傳烽火,滿腹冤情動鬼神。
綠水泛愁何處岸,青山瘞恨總悲君。
劉郎白發(fā)尋芳冢,一曲哀詞淚雨傾。
恨海情天路不平,山鄉(xiāng)此處瘞香魂。
凄涼歲歲清明節(jié),誰賦悲詞拭淚痕。
懷沙當日正堪悲,薄命紅顏沒翠微。
最苦嬌嬰剛出世,傷心午夜尚饑啼。
從以上詩句里,可以看到蘊藏于文農(nóng)胸中的堂堂正氣和一顆善良之心。
鴉雀坪的三年給同學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時至今日,校友們敘舊,仍念念不忘白楊峰上的晨操夜讀、朗朗書聲,總想有機會回母??纯?。十分可惜的是,這所始建于清代、歷史悠久的書院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被當?shù)卣饸ё鹘ㄖk公樓之用。1988年,文農(nóng)乘船經(jīng)過鴉雀坪,遙望五中舊址,感慨不已,賦詩一首:“四二年前游此地,滿園桃李競芬芳。而今果熟園丁散,斷瓦殘垣對夕陽。”學友曾國璋重訪鴉雀坪時,目睹“教舍無存,唯豆蓬瓜架,綠草如茵”,也賦七絕一首:“影事前塵渺似煙,別來風月尚依然。五中校址今何在?回首滄桑四十年。”我得知后,依曾韻步和兩首:“黌舍無存草似煙,初聞訊息久愴然。梅山硯席于斯盛,不絕弦歌六十年?!薄鞍讞罘迳涎U輕煙,碧樹山花火欲然。書院春風江畔雨,至今猶自憶當年?!?br/> 這些詩句,寄托多少五中學子們對母校及文化古跡的懷念、景仰和憂傷?。?br/>
翰墨情深
1946年五中畢業(yè)后,文農(nóng)一度在《安化民報》副刊工作,我負笈武大,仍常有聯(lián)系。《民報》副刊曾刊登過家父鯉庭和家兄楷丞的詩文。我在武大寫的兩篇“通訊”——《胡適博士在武大》和《且看‘學運’已如潮》,也在文農(nóng)的支持下得到發(fā)表。我的前一篇稿件記述胡適在武漢大學一次學術(shù)講演,對胡有所批評;后一篇報道當時國統(tǒng)區(qū)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為當局所忌諱。文農(nóng)推薦發(fā)表這類稿件,在當時是有著一些風險的,但他發(fā)了,可見他的膽識和勇氣。五十年后,我托文農(nóng)兄尋找舊作。他來信告我:“《安化民報》所有檔案資料,在‘文革’中蕩然無存,大作已無法尋覓?!逼浜螅謥硇耪f:“《安化詩抄續(xù)集》已付印,可惜令尊和令兄的作品亦無法刊出。此集在動亂之后始行收集,名家名作毀棄殆盡,余燼僅存者實不幸中之幸也?!笔旰平?,歷史文物資料損失慘重,即此可見一斑。
1949年7月武漢解放后,我調(diào)團中央《中國青年》雜志工作,文農(nóng)在家鄉(xiāng)執(zhí)教,相互通訊未斷。我在刊物上每發(fā)表一篇文章,都得到他的肯定和鼓勵。直到1957年我倆雙雙遭難,從此魚沉雁渺四十年,彼此的思念未泯。
1998年春天,萬物復蘇,意外地收到文農(nóng)輾轉(zhuǎn)寄來的信,恍若隔世。不久,又收到他寄來的《半耕齋詩文稿》。開卷展讀,內(nèi)涵豐富,翰墨情深。自此我倆互換詩文,傾談心曲。從他的書信詩文中,不僅了解到他四十年間的經(jīng)歷、思想和生活,而且進一步認識到他的高尚品德與情操,諸如:
處世寬容豁達。文農(nóng)受難后回鄉(xiāng)務農(nóng),貶為“賤民”,失去工作和寫作的自由,經(jīng)歷著二十余年的沉沉劫苦,然而這一切在他的詩文中很少有反映;偶爾提及,也只是淡淡傷痕,一筆帶過:如“歸田廿載,稼穡學山農(nóng)。”“三十年來一夢中,何期厄運與君同?!薄拔鞔奥犛隁g時短,南浦分襟別夢長”等句;更多的是他對生活的樂觀、豁達和寬容。文農(nóng)一生淡泊名利,輕視過去,放眼未來:“世情悟透榮枯淡,寵辱全忘得失輕。”“冷遭白眼心仍熱,貧少青蚨骨尚清?!薄靶菰箛浪渎?,應看殘雪正消融?!薄傲舻脷埳\幸事,相期珍重晚情天?!边@些詩句,是他心靈的真實流露和寫照。他不僅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
工作勤懇敬業(yè)。文農(nóng)一生執(zhí)教傳薪,桃李滿天下;工作之余,不忘研究學術(shù),梳理文史。他為家鄉(xiāng)編撰《縣志》、《教育志》和《詩抄》,耗費了大量心血;為鄉(xiāng)賢立傳,四處覓記尋蹤;他撰寫論文,集錄文化習俗小品,不惜焚膏繼晷,皓首窮經(jīng)。他的數(shù)十篇著作中,我最欣賞的是《陶澍的鹽政改革》、《岳麓門生黃鳳歧》、《左宗棠在小淹》諸篇,它提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史料,宣揚了鄉(xiāng)賢們的業(yè)績功勛。文農(nóng)兄國學功底深厚,見識廣闊,治學嚴謹,文筆流暢,如果他不遭磨難,條件好一些,完全可以成為大家巨匠,在文化學術(shù)上取得更大成就。時代折毀英才,悲夫!
對朋友坦誠熱情。文農(nóng)兄在校是一個好老師,在家是一個好家長,與人相處則是良師益友。從《詩文稿》中,可以看到他交游廣泛,熱忱待人。他的體質(zhì)欠佳,“曾罹絕癥心如水”,請他審稿、改詩、作序和撰寫楹聯(lián)詩文的人,絡繹不絕,他總是有求必應。2002年他已年臻耄耋,重病在身,撰寫詩文減少,為人作嫁,代寫楹聯(lián)卻明顯增加,僅《詩文稿》中披露的,就有三十副之多,要耗費多少時間精力?。∈刮译y以忘懷的是,鄙人學習詩詞,也是在文農(nóng)的鼓勵和幫助下起步的。開始,我不諳詩律,有點犯難,他引用《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話——“寫詩立意要緊,詞句是末事。只要立意好,詞句不用修飾,也是好詩”來安慰我,并多番為我修改病句。據(jù)我所知,學友曹圣高寫詩同樣得到文農(nóng)的熱心鼓勵和指點。文農(nóng)待人總是一片熱心腸,他的口碑聲聞遐邇。
難忘的聚會
1999年冬季,我回到闊別五十多年的故鄉(xiāng)——梅城。在那里看到,當年的偏僻縣治小鎮(zhèn)通了公路,市區(qū)擴大,“安師”建成為省重點中學,家鄉(xiāng)面貌有了很大變化;然而,四周山林砍伐,溪水斷流,除了南塔、孔廟尚存外,許多文物古跡被毀,“紫云夕照”“洢水拖藍”等景觀消失,童年的親朋好友相繼離去,生我育我的“愚園”舊宅也化為灰燼,昔日的青山綠水和許多溫馨記憶不復存在……這一切,使我記起詩人吳奔星的《還鄉(xiāng)》詩句:
少小離家鬢已摧,吳家先輩盡成灰。
誰能識得兒時面,手捧資江照幾回。
一為遷客意難平,五十余年祗夢縈。
往日河山依舊否,人間換了應多情。
此情此景相同:“少小離家”,“往日河山”,“人間換了”,然我眼前的故鄉(xiāng)已無溪水可捧,無夢可縈。帶著眾多的失望和遺憾,我在那里僅停留一天,便匆匆離開了曾經(jīng)朝思暮想的梅城。
來到東坪,在文農(nóng)家“半耕齋”作客,找回了少年時代的感覺,給我?guī)砹藲g樂。這是一個文人學士的家,幾凈窗明,書香滿屋;客廳的一副對聯(lián):“人間歲月閑難得;天下知交老更深。”道出了主人晚景心態(tài)。主人的熱情好客,使我感動。五十余年不見,開懷敘舊,徹夜長談,“有多少往事堪重數(shù)”。那幾天,文農(nóng)兄文思如泉涌,竟為我賦詩十二首,其中有憶舊抒懷,也有勸慰和勖勉。他的腿腳不便,拄著拐杖陪伴我在資江和鎮(zhèn)東橋畔漫步,參觀二中校園,攀登“十八拐”。我看到,一路上許多老人和年輕人同他打招呼,向他問候,表明他在當?shù)乇妒茏鹬兀司墭O佳。
對這次難忘的聚會,我曾填詞一首:
《臨江仙·喜晤文農(nóng)兄》
千里歸來尋舊雨,向陽樓閣人家。一房書卷伴瓊花。端詳俱皓首,執(zhí)手憶年華。
細說紅塵千萬事,夜闌星斗橫斜。斟杯何惜醉流霞。欽君澆灌叟,桃李滿天涯。
離別時,文農(nóng)也贈我排律一首:
《送別盛禹九兄》
南歸遲羽蓋,望眼幾將穿。乍見容能識,相看雪滿巔。滄桑人易老,多難骨猶堅。
回首前塵事,同珍夕照天。世途蹇步累,俊彩競爭先。別易真難會,臨歧情更牽。
關(guān)河綿遠道,秋樹繞蒼煙。汽笛催行客,重逢若許年。流云渺何處?寒日滿山川。
文農(nóng)為我寫過很多詩,這一首抒發(fā)了他對人生的許多感悟,和對老友的一片冰心;“桃花潭水”,別緒離愁,深情厚誼,使我深受感動。
文農(nóng)兄德業(yè)雙馨,為人謙和低調(diào)。2001年2月,我曾寫詩一首,祝賀《半耕齋詩文稿》增訂本付梓,其中兩句:“袁閎慧業(yè)耕師學,楊震傳芳德識知?!蔽霓r(nóng)看到后,在電話中對我說:“你對我的評價太高了?!逼鋵?,我把文農(nóng)比喻古人袁閎、楊震,只是說明他們的經(jīng)歷和遭遇(受貶、農(nóng)耕、師教,治學),品德和膽識(豁達、廉明、善良、口碑)相似,至于各人事業(yè)上的成就,對國家社會的貢獻,那是受歷史和時代各種因素、條件的制約,是無法相互比擬的。
文農(nóng)是一個受到時代傷害、胸懷坦蕩的志士仁人。他的離去,給人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