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沈從文以“文體作家”而著稱。在小說作品中,沈從文對日記體、書信體、對話體、游記體等各種文體形式運用自如,讓讀者感到花樣翻新,并獲得藝術美的享受。與此同時,沈從文又是一個十分講究小說敘事藝術的作家,他對小說結尾藝術的處理就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一、開放式結尾
顧名思義,小說結尾就是小說故事的結局。而就內容而言,小說結尾“是對讀者頭腦中有關小說內容產(chǎn)生的疑問所作的圓滿解答或故意不解答?!盵1]小說故事一般由開頭、發(fā)展、高潮、結尾等幾個部分組成。而在小說的整體結構中,作為故事完結的“結尾”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就小說結尾藝術而言,沈從文一方面廣泛吸納了現(xiàn)代小說的藝術精神與思維方式,注意克服傳統(tǒng)小說結尾藝術形式與思維方式的局限,一方面在實踐中不斷探索創(chuàng)新,多方試驗,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卓越成效。他的小說結尾不僅靈活多變,種類繁多,富于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新,而且從結構上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小說敘事的內在張力,發(fā)人深省,耐人尋味,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量。
開放式結尾是沈從文小說的一大亮點,并展現(xiàn)現(xiàn)代小說的鮮明敘事特點。開放式結尾與傳統(tǒng)小說的“收束式結尾”或“封閉式結尾”相對應,是一種在小說結束時不明確交待人物命運和故事結局的結尾方式,常為現(xiàn)代小說家所使用。在現(xiàn)代小說家看來,生活的發(fā)展具有不確定性,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也是沒有收束的,所以對小說結尾的處理應該貫徹開放性思維,展示生活的不確定性或多種可能性。沈從文吸收現(xiàn)代小說家的寫作思想,在自己的小說中積極嘗試使用開放式結尾,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小說代表作《邊城》是這種結尾的突出例子。試看下面引文: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這便是《邊城》的結尾。從話語的表述上看,這是一個典型的開放式小說結尾。作為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給讀者建構了一座人性小廟,展示了湘西少數(shù)民族純樸的人性美與人情美,因此帶有濃厚的農(nóng)耕社會的田園牧歌色彩。然而小說中卻貫穿著主人公翠翠與儺送凄美感人的愛情故事,并讓讀者從他們的愛情故事中感受湘西邊地人民樸素的生活方式與道德理想。早先,對英俊、健壯、質樸的儺送,翠翠滿懷著初戀朦朧的幸福,憧憬著美好的生活未來。儺送對善良、美麗的翠翠也是一往情深,并以要渡船不要碾坊的態(tài)度向翠翠展示超越世俗的真愛。然而,生活的變故卻給二人的愛情帶來了波折。哥哥天保的命喪險灘導致儺送疏遠了翠翠,并遠走他鄉(xiāng)。翠翠也在惟一的親人外公去世后情感上變得孤寂無援。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故事因生活的變故走向變幻莫測。作者因此對其安排了兩種可能性結局:因儺送賭氣永遠不能團圓或者二人旋即重歸于好。
在其他一些小說作品中,沈從文也嘗試了不提供明確答案的開放式結尾。如《夜?jié)O》在夜?jié)O的風俗中呈現(xiàn)湘西少數(shù)民族兩兄弟向仇家復仇的故事,然而他們的復仇卻在哥哥揮刀劈擊水蛇、弟弟拾取一束憔悴的花中宣告結束,他們能否復仇及如何復仇卻讓讀者難以明了?!度甾ā穼懬嗄昱尤甾ㄅc男友三年多相愛的情感交往,但小說結尾卻是如蕤在西山的旅館里留下紙條與男友不辭而別,似乎要割舍二人之間的情緣,處在愛與不愛之間徘徊……
對沈從文來說,開放式小說結尾并不僅僅意味著對藝術形式的追求。相反,它卻是建構小說話語或謀求小說敘事張力的重要手段?!哆叧恰分写浯渑c儺送的愛情由于經(jīng)受生活的波折而顯得撲朔迷離,既喻示著人類對命運的不可知性,也透示著作家對人物命運或生活演變軌跡的復雜理解。《如蕤》中如蕤在與男友的情感中搖擺不定,表現(xiàn)了如蕤情感與理智的深刻矛盾。于是,生活中的這種復雜走向與矛盾在沈從文小說中構成了一種強大的意義張力。這種結尾還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吸引讀者對小說意義的建構。這是開放式結尾的又一藝術魅力。
二、逆轉式結尾
逆轉式小說結尾也叫“突轉”式結尾,具體表現(xiàn)為“作品中的人物行為或故事發(fā)展的結局突然轉向與情節(jié)表面指向相反的方向”[2],因美國短篇小說家歐·亨利是大家公認的這種小說結尾的代表,所以又叫歐·亨利式小說結尾。像歐·亨利《麥琪的禮物》所寫妻子賣掉頭發(fā)為丈夫買表鏈,結果卻是丈夫賣掉了金表為她換來裝飾頭發(fā)的梳子,《最后的常春藤葉》所寫瀕臨死亡的年青女畫家因為看到老畫家在墻上所畫的綠葉奇跡般存活,《警察和贊美詩》所寫流浪漢立志重新做人時意外被警察抓進監(jiān)獄,等等,正是逆轉式小說結尾的典型。逆轉式結尾一方面顯示小說故事或人物命運具有“出人意料”的偶然性、反常性特點,一方面這種出人意料的結局帶有生活的必然性。沈從文受歐·亨利等外國小說家的影響,同時也堅持以辯證、復雜的眼光看待生活,在自己小說中大量采用了逆轉式結尾。
小說《丈夫》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以湘西民族地域生活為背景,寫鄉(xiāng)村貧困夫婦的生活故事,主線是丈夫從鄉(xiāng)下進城去探望在城中當妓女養(yǎng)家糊口的妻子。初到之時,由于妻子賣身為了養(yǎng)家糊口,加之老鴇對其以貴客相待,丈夫對妻子的賣身舉動似乎習以為常,因此他進城看妻子的感受就如同走親戚一般,臉上掛上了笑容,沒有察覺到尊嚴的受損。但小說結尾所展示的最終結果是:
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到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xiāng)下去了。
丈夫突然帶著妻子悄然離開城市回到了鄉(xiāng)下——這種情節(jié)急轉的結局無疑是作品中的水保以及鴇母大娘等都沒有想到的,也是許多讀者所無法預料的。
逆轉式結尾在沈從文小說中用得較為普遍。比如,《媚金、豹子和那羊》中真心相愛的白臉苗女子媚金與鳳凰族男子豹子卻最終因誤會而雙雙殉情,《貴生》中貴生與金鳳的婚事雖水到渠成,卻因五爺強娶金鳳而告終,《?!分欣吓2Х桨儆嬀戎魏玫呐W罱K被衙門征走,《大小阮》中的小阮多次大難不死卻在唐山出奇身亡,《三三》中三三暗中相愛與期待的城里人最后卻因肺病“意外”去世……
在沈從文小說中,逆轉式結尾并不是作家主觀上的有意設計,以期讓讀者獲得閱讀上的奇異效果,而是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生活發(fā)展必然邏輯的認識與把握,并引發(fā)讀者深思。比如,《丈夫》中的丈夫之所以帶著妻子老七回到鄉(xiāng)下,說到底在于他人性意識的覺醒。當大兵當著丈夫的面與他的妻子逐歡買笑之時,當有權勢的水保要丈夫帶信讓自己的妻子去作交易的時刻,丈夫在承受精神屈辱中不斷地喚醒了做丈夫的尊嚴感,并最終做出了帶妻返鄉(xiāng)的堅決舉動。而這一舉動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三、悖論式結尾
所謂悖論式結尾,就是小說中的結尾與實際生活是相矛盾的,按常理應該這樣,但結果卻是那樣,表現(xiàn)出一種相互矛盾的情況。在沈從文小說中,悖論式結尾與開放式結尾一樣,也是一大亮點,并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小說敘事藝術的一大特色。
《蕭蕭》的結尾堪稱典型的悖論式結尾,不妨引出原文: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年紀十歲,已經(jīng)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chǎn)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的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蕭蕭》主要講述湘西地區(qū)在漢族文化影響下娶童養(yǎng)媳的故事,這段引文便是小說的結尾。當初,十二歲的蕭蕭嫁給年僅三歲的小丈夫家,做童養(yǎng)媳。受長工花狗的勾引,十四歲后的蕭蕭與花狗偷情生下了私生子,因違犯族規(guī)險些受到族人沉潭處死的懲罰,釀成生活悲劇。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若干年后,當蕭蕭的兒子牛兒長到十二歲時,作母親的蕭蕭卻又給兒子娶了年齡大兒子六歲的媳婦,致使這種女大男小的童養(yǎng)媳婚姻在下一代身上繼續(xù)上演。
這種悖論式結尾還表現(xiàn)在《阿金》、《八駿圖》等作品中。《阿金》描寫鴉拉營的地保一心要為“預備與寡婦結婚的阿金進言”,讓阿金慎重考慮婚事。但小說結局卻是阿金在答應考慮的那一天里陰差陽錯地走進了賭場,輸光了錢財,以致婚事落空。地保的初衷是為了幫助阿金,然而結果卻是害了阿金,毀掉了阿金如意的婚事,真可謂事與愿違。《八駿圖》結尾所寫七位患有心理病癥的審視者或批判者——“自命為醫(yī)治人類魂靈的醫(yī)生”即達士先生也“害了一點兒很蹊蹺的病”,更是充滿了悖論。
悖論式結尾同樣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對生活矛盾的洞察,同時強化了小說的敘事張力?!妒捠挕返慕Y尾顯示了歷史的無限惡性循環(huán)。一方面,女大男小的童養(yǎng)媳制度曾造成了對蕭蕭人性的莫大壓抑與青春的嚴重損耗,是制造蕭蕭背叛小丈夫紅杏出墻生活鬧劇的“始作俑者”,甚至險些導致蕭蕭母子被沉潭處死的生活悲??;另一方面,從蕭蕭身上形成的上一代人的生活悲劇并沒有被人們所醒悟,相反,他們卻在一場風波過后,習焉不察地重復起原來的悲劇性生活方式。其中,尤為深刻與令人不解的是,由于時代原因,作為當事人與受害者的蕭蕭,也沒有對自己的不幸遭遇產(chǎn)生絲毫的覺察,以至于充當了新一輪生活悲劇的參與者與不自覺的施害者。如此種種,不僅反映了蕭蕭及其家人、族人思想的愚昧與麻痹,也內在地揭示了這種思想愚昧、麻痹與他們的生活悲劇之間的必然性因果關系。《八駿圖》中達士的患病,則揭示了都市知識分子都市“閹寺癥”的普遍性,并深刻地體現(xiàn)了沈從文的自省意識或自我批判意識。
參考文獻:
[1][英]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王峻巖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50頁。
[2]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修訂本),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311頁。
吳道毅,文學博士,中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兼任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