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劍龍,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F(xiàn)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點帶頭人。兼任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曠野的呼聲》《放逐與回歸》《現(xiàn)實悲歌》《基督教文化與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等著作多部,在《文學評論》《二十一世紀》《文化中國》《復旦大學學報》《學術(shù)月刊》等國內(nèi)外學術(shù)刊物發(fā)表論文400余篇。論文多次為《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等刊物轉(zhuǎn)載。
胡根林:楊老師,您好。為文學研究的知名專家,您覺得當前文學教育最突出的問題是什么?
楊劍龍:從中小學情況來看,現(xiàn)在盛行的應試教育沖淡了文學教育。應試教育的零碎化、機械化、知識化把文學教育的整體性、形象性、情感性都給異化了。上海有一所中學曾經(jīng)請我去講魯迅,講之前,我做了一個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讓我內(nèi)心十分沉重。我請喜歡魯迅的同學舉手,結(jié)果現(xiàn)場一百多位同學中,只有兩位同學怯生生地舉起了他們的手,而且還不敢把手舉高。像魯迅這樣的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替代的文學大家,怎么會讓學生不喜歡呢?我分析原因:長期以來,我們的語文課堂把魯迅政治化、模式化,將魯迅異化成了一個只講斗爭、感情冷漠的斗士,掩蓋了魯迅形象的豐富性、情感性,因而,在人們眼中,至少在中學生眼中,魯迅成了一個不講情面的、多疑的、沒有愛心的人,成了一個沒有人的血肉和情感的符號。這個小小的調(diào)查反映出我們語文教學存在的很多偏執(zhí)和不足。
胡根林:您認為造成文學教育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楊劍龍:不可回避,這里面有老師的問題。我曾帶中文系高年級的同學去中學實習。我發(fā)現(xiàn),一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語文老師對文學作品還能發(fā)表自己獨到的見解。后來可能因為工作的繁忙,很少有時間獨立鉆研教材,對文學文本缺乏投入式的閱讀,常被動地尾隨于教參之后,人云亦云,于是文本解讀的能力逐漸被弱化了,我們難得看到有個性的文學課堂。許多老師出于應試的需要,把一篇篇充滿豐富形象的、有著豐富情感內(nèi)涵的文學作品,肢解得零零碎碎,沒有把自己對作品的情感共鳴和理解用自己的語言講述給學生聽。最糟糕的情況是,在新教材出來、配套的教參還沒有出來時,有的老師竟對于新的語文篇目束手無策,教學不知道如何下手。
這種僵化的文學教學模式帶來的后果是嚴重的。六七年前的一個暑假,美國一所大學的師生代表團來訪,我們派了一批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和他們搞了個活動。大家一起來解讀同一篇文學作品,然后由雙方的教授互換著給同學打分。這篇作品既不屬于中國,也不屬于美國,而是作為第三國的西班牙,內(nèi)容主要涉及父子兩代的代溝問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美國學生的回答五花八門,各有各的說法,甚至有學生談到要注意口腔衛(wèi)生(小說中涉及到刷牙)。但中國學生往往從段落大意、主題思想進行分析,基本上屬于社會學主題式的解讀思路。其中我們學校一位研究生稍有創(chuàng)新闡釋得到了中美教授截然不同的評價,中國教授認為他怪,美國教授卻特別推崇。長期以來,我國的文學教育中形成了從意識形態(tài)或一般社會學的角度來解讀作品的慣性,以致于離開這套話語體系就沒法對一篇文學作品作出分析,已幾乎構(gòu)成了一種模式化,多共性而少個性,千人一面千部一腔,這是相當可怕的。
胡根林:您是如何理解文學閱讀過程的?
楊劍龍:在我看來,文學閱讀關鍵是兩個因素,文本的因素和讀者的因素。讀者接受不是被動的圖解式的,而是主動的創(chuàng)造的過程,這種創(chuàng)造建立在讀者生活積淀、情感期待的基礎上,表現(xiàn)為讀者對文本的理解和呼應,它是一個互動的過程。2005年,我到紐約大學訪學一個學期。在此期間,我選修了幾門課。上課時,我常常感受到美國課堂那種互動的氛圍。學生圍繞一個話題,大膽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與同學對話,與老師對話,氣氛非?;钴S。2003年,我到香港中文大學擔任客座教授,開了一門課,“督教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門課是宗教系的選修課,選修的同學有本科生、研究生。我借鑒了西方的教學模式,自己講一節(jié)課,學生討論一節(jié)課。課前布置一些問題讓學生準備,每次學生準備都很充分,參與程度都很高。學期結(jié)束時,我要求學生寫論文作為課程考試,30多位學生寫了30多篇論文,我將這些論文修改編輯成一本論文集,2006年以《文學的綠洲——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基督教文化》為題在香港出版。有的同學因為選了這門課,竟有了寫小說的興趣,寫了作品讓我給他提意見,真是很難得!
胡根林:剛才舉到美國某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學生的例子,與國內(nèi)情況差異比較大,您認為這主要是文化傳統(tǒng)還是文學教學的模式造成的?
楊劍龍:我認為主要是文學教學模式。這可以體現(xiàn)為幾個相關的方面:
一是教學觀念。長期以來,我們的課堂,教師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教師講,學生接受,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嚴重忽視了師生之間的合作與互動。目前,中學語文教學進行了改革,但課堂情況依然不理想。我去聽過一些課,感覺有的課是有點兒在作“秀”。有的課上,學生雖然很活躍,但學生的回答我感到往往不是學生自己思考、感覺的東西,而是把教師的話、教參的話復述一遍而已。如果不能讓學生從自身知識結(jié)構(gòu)出發(fā),從自己的情感體驗出發(fā)來解讀文本,這樣的課堂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學生的主體性發(fā)揮。文學是這樣一種藝術(shù),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想象的、新異的天地。在文學教學中,應當激發(fā)與豐富而不是扼殺人們的想象,應當喚起與升華而不是淡化人們的情感。
二是教學方式。我國傳統(tǒng)的私塾教學有它的優(yōu)點,但比較強調(diào)知識灌輸,往往不注重能力的培養(yǎng),僅僅注重知識的灌輸只培養(yǎng)“兩腳書櫥”。在現(xiàn)代社會,許多知識可以通過GOOGLE搜一下就能搜索到,現(xiàn)代社會應該更注重能力的培養(yǎng)。在文學課上,要提高學生欣賞作品的能力?,F(xiàn)在的中學教學中,文學作品往往成了應試的模本,可以隨意拆卸、隨意肢解。文學作品教學主要不是學習字詞句的。字詞句對文學作品的學習固然重要,但字詞句是為了表達某種感情、表現(xiàn)某種形象、傳達某種思想。讓學生從感情、形象、思想中獲取人生體悟和審美愉悅比通過一篇經(jīng)典作品學習字詞句更為重要。
這里順便說一下,在許多中學,人們不能很好使用現(xiàn)代教學設備,如多媒體。在文學教學中,多媒體是一個有用的工具。
胡根林:您剛才提到多媒體,對文學教學而言,很多人主張少用或不用多媒體,您怎么看?
楊劍龍:對工具而言,看人怎么使用它。恰當?shù)厥褂枚嗝襟w,好處是很多的。比如,對一個作品,可以用多媒體直觀地呈現(xiàn)有關作家的形象、相關資料。我開設“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選讀”課時就比較多地使用多媒體。介紹作者時,把搜集到的照片展示給學生看。分析舒婷的詩歌《致橡樹》時,學生沒見過橡樹、木棉,我就自己拍照、從網(wǎng)絡上找,學生看了這些照片,對詩歌的理解會豐富些、深刻些。多媒體對于一些時代較遠作品的教學,好處尤為明顯。如上《林黛玉進賈府》這樣的小說片段,如果能通過多媒體展示一些人物生活的環(huán)境,讓學生走進賈府、接近人物,可能會激發(fā)學生更多的想象。
當然,多媒體不可用得太濫了。現(xiàn)在書攤上很流行經(jīng)典的圖解版,如《圖解論語》《圖解莊子》《圖解孟子》,對這些東西我很反感。經(jīng)典的東西往往有深厚內(nèi)蘊,一圖解,就把有豐富內(nèi)涵的東西簡單化了。圖解本是如此,對多媒體文學教學也如此。多媒體使用要恰到好處,如果一味堆積圖片,過多借助視像,反而容易限制人們的想象力?,F(xiàn)在盡管進入了讀圖時代,但文字的閱讀還是非常重要的,文字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形的廣闊的想象空間,讀者可借助于想象去再現(xiàn)文學創(chuàng)造的境界。我在和香港一個代表團交流時,就明確提出這一點。我們應當強調(diào)讓學生借助文字進行想象,在頭腦中再現(xiàn)文學作品中的場景。
因此,總的來說,我認為多媒體在文學教學中的作用還是利大于弊。
胡根林:您是師范大學的老師,您覺得,中小學文學教育的問題與中文系師范生的培養(yǎng)模式有沒有關聯(lián)?
楊劍龍:有。這里有相互影響的關系。中小學不好的文學教育影響到學生日后進入中文系學習,而中文系沒有系統(tǒng)訓練出去的師范生成為中小學語文教師后,也會影響到他的文學教育觀念和解讀方式。從目前大學文學教育來看,最難的是讓學生讀文學作品。生活節(jié)奏在不斷加快,因特網(wǎng)、VCD、電腦游戲等對于學生也有著諸多誘惑,大學生常常難以靜心讀文學作品。老師布置作業(yè)或考試,學生常常從網(wǎng)絡上復制一些分析文字下來,即便他沒有讀過作品,也照樣可以完成作業(yè)、通過考試。這兩年我在本科生中開設文學課,在開課之初就告訴學生本課程的考試題目一定有對某篇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復述,目的是檢查學生讀了作品沒有。我們說,文學教學的目標是培養(yǎng)學生的文學鑒賞能力,如果連文本都不讀,這一切無從談起。
另外,現(xiàn)在學生讀的作品和我們教材中選編的作品也有很大的距離。比如魯迅的作品,年輕一代不太愛讀,覺得太沉重了。他們喜歡讀消遣性、娛樂性比較強的作品。
同時,現(xiàn)在的文學觀念與以前的文學觀念也有很大的變化。這也是造成我們大學和中小學文學教學兩難處境的原因。比如,對“80后”作家如何看待的問題,學術(shù)界分歧就很多。我采取一種辯證的看法,并不一味否定,我讓我的研究生去讀他們的作品,并展開討論。我想他們走紅,作品暢銷的一個原因是:以往我們只有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中間沒有青春文學,他們的作品填補了這個空白,使中國有了青春文學。許多中學生認為青春文學是他們自己的文學,因而80后作家在中學校園里受到了廣泛的歡迎。
胡根林:您是怎么認識文學教學的任務的?
楊劍龍:我以為,中小學文學教學有兩項任務:一是教學生怎么讀,一是教學生怎么寫。長期以來,我們把語文課等同于政治課、德育課,這很不對;現(xiàn)在這種認識有了變化。我們的文學閱讀課應當寓教于樂,在欣賞美好的人物形象,獲取審美意蘊的基礎上獲得些人生的教益。閱讀課教學的重點不在于獲取很多知識,而是引導學生用他們的心去貼近作品,貼近作品中豐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通過文學作品的教學,應當讓學生知道什么文章是好文章,特點是什么,它是怎么寫出來的,探討詳略的問題、構(gòu)思的問題等等。通過讀,來促進寫,通過寫,來學會更好的讀。
這里,特別要指出,文學教學和其他學科教學是不一樣的,其他學科教學追求共性,而文學教學要追求個性。我們在和學生討論一篇文學作品時,要注意這篇作品的獨特性,語言有什么風格,結(jié)構(gòu)有什么特色,選材偏重什么領域等。這種獨特性還包含作品的缺點。語文老師應當在高屋建瓴解讀作品的基礎上,打破教材神圣化的通病,引導學生去探求作品的不足之處,養(yǎng)成學生閱讀過程中的自我意識。每讀一篇作品,有“我”在,就能讀出作品的味道,提高學生的涵養(yǎng)和水平。
胡根林:在語文理論界,一直有兩種聲音,一種認為文學作品不過是語言訓練的材料,一種認為文學教育有其特殊的任務,文學教育是美育,您認為,中小學文學教育的定位應當是什么?
楊劍龍:我認為這兩種意見都有些道理,但我更傾向后者。通常說的寓教于樂,也包含美育的成分在。文學教育是語言教育還是審美教育,在不同年齡層次應當各有側(cè)重的。小學階段,學生要過的主要是語言關,因此,文學教育的重心可放在語言教育上;但到了初中,學生語言有了比較高的水平,文學教育側(cè)重于審美教育更合理。到高中,在學生語言素質(zhì)不斷提高的同時,要求學生通過文學作品去學習寫作。進入大學中文系,就更專業(yè)化了。
胡根林:文學審美教育怎樣開展比較好?您有沒有比較具體的意見?
楊劍龍:閱讀方式上注重整體感悟;教學過程多引導學生參與;重視培養(yǎng)學生想象力等。
文學感悟很重要,它是達到理性的基礎。我在文匯報上寫過一篇文章,談的就是這個問題。有的文學批評家,作品還沒讀,就開始評論,這是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文學欣賞或文學批評過程的起點是閱讀作品。通過文本細讀,不斷思考,達到理性的層次。不管是中小學語文老師還是大學中文系老師,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引導學生從感悟走向理性。感悟的方式很多,比如,拿到一篇作品,不看先想,想想這個作品如果讓我寫,將怎么寫。想象一番后再去讀,你的感覺會非常奇妙。中小學教材中的選文,經(jīng)過細致遴選,比較經(jīng)典。你把自己的作品和這些經(jīng)典作對比,學習經(jīng)典作品怎么用詞用句,怎么結(jié)構(gòu),這種情況一旦形成為習慣,你對作品的判斷能力和欣賞能力就會有較大的提高。我們要求學生去思考,思考的基點就是對文本的無限靠攏,在文本比照中靠攏,在反復閱讀中靠攏。
胡根林:在您看來,文學教學的起點是讓學生閱讀感悟,終點又是什么?是鑒賞能力還是批評能力呢?
楊劍龍:批評是在鑒賞之上的,因此,文學教學應該先感悟再鑒賞后批評。無論是鑒賞還是批評,都與讀者的閱歷有關系,所謂“閱歷知書昧”,有豐富的閱歷才能真正知道書中的三昧。從中小學實際的教學目標來看,側(cè)重鑒賞而不是批評能力是有其合理性的。鑒賞是讓學生知道某部作品的好處,知其然;批評則要更進一步,不僅要知道某部作品的好處,而且要讓他知道優(yōu)劣在什么地方,不僅要知其然,還要引導他知其所以然。文學批評“說長道短”,這種“說長道短”要有理論根基,要有豐富的生活積淀,把作家和作品的問題放在更寬的視野中去觀照、比照,比如從同時代創(chuàng)作情況來分析這位作家的貢獻,從文學史角度去看這一作品的價值和地位,從批評可以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這對中小學生來說有些難度。但這并不意味著語文教師可以放棄引導學生對作品進行文學批評的機會。因為鑒賞和批評之間有過渡,從鑒賞往往能夠延伸到批評。同時,這兩者難以截然分開,我常給《名作欣賞》寫文章,常站在批評的立場作鑒賞閱讀。因此,只要有可能,我還是提倡語文教師多給學生“說長道短”的機會,這對破除教材神圣化、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新意識有好處。
我給本科生開設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鑒賞課,準備的教案就是一篇篇評論文章,后來都發(fā)表了。最初寫這些文章時,手頭幾乎沒有參考資料——不是一點沒有,而是有意不讓自己太早看到別人的評論,想讓自己沉下心讀作品,反復讀,一而再,再而三地讀,讀出味道來,讀出自己的見解來。這是一種現(xiàn)象學研究方法,對別人的評論先“懸置”,別人說了什么我不管,我只注意從“我”的角度,從“我”的知識結(jié)構(gòu)、生活閱歷和鑒賞能力出發(fā),能看到些什么,即便這些東西很主觀,但那是我自己的東西,那就有獨到的見解。這樣來寫評論,很有些收獲。我寫的幾篇評論文章在中學語文教育界好像有些反響,被多次轉(zhuǎn)載。王富仁主編的《名家作品解讀》還收了我一篇談朱自清《背影》的評論文章。
胡根林:我非常贊同您這種“懸置”式的閱讀方法,這對語文教師備課應該是個不錯的建議。
楊劍龍:也許吧?,F(xiàn)在資訊發(fā)達,不少語文教師,在備課之前就搜集了很多相關文獻,作品還沒來得及讀,就開始組織上課內(nèi)容。其中,教參起的作用最不好,許多老師甚至可以說是為其所害。老師不看作品,就缺乏對作品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與感受。長期看教參去上課,鑒賞能力、批評能力肯定會弱化。一個真正想提高的語文老師,應當先讀文本,有了自己的見解,再看其他資料,包括教參。這樣,他可能會讀出自己的感受與見解,與教參不一樣,與其他人理解不一樣。因為有了自己的見解,上課也就有了激情,說自己的話比說別人的話有激情是自然的。有了激情,他的語文課就容易感動學生,容易激發(fā)學生興趣。
當然說到教參的不好,是因為用的人沒有用好。它作為一種教學資源,對語文老師是有用的。這好比我們作研究,先看別人的文獻,意在了解別人作了哪些工作。但教參的作用和一般的教學資源還不一樣。教參往往由比較權(quán)威的學科或語文課程教學論的專家編成,里面有很多學術(shù)界的共識。這種共識應當為語文老師認可。教學畢竟是項公共事業(yè),語文教師面對一群世界觀還沒形成的中小學生,不能信口胡說。但這并不表明不允許有個人見解,不允許懷疑。語文老師完全可以建構(gòu)自己的認識,但有一條,要言之成理,自圓其說,相對穩(wěn)妥,而非突發(fā)奇想。這就是說,語文教師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既要認可共識,又要形成自己的見解。這樣,語文教師自己養(yǎng)成創(chuàng)新的能力,就可以帶動學生一起創(chuàng)造性解讀文本。退一步講,即便語文教師和教參的分析一致,但由于這位老師是仔細閱讀了文本,經(jīng)過自己思考的,對某篇作品的理解也會比較深入,講解過程也會精彩得多、生動得多。
胡根林:對一個經(jīng)典文本,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理解,這種多元解讀方式,逐漸為人們所認可。這里的問題是,語文作為一門學科,同一篇文學作品所教的內(nèi)容是否有一定的限定?
楊劍龍:對于中小學教材的大部分選文,其基本的教學內(nèi)容應該是明確的??傮w來說,教文學作品,強調(diào)文學性比強調(diào)思想性更重要。比如說教孫犁的《荷花淀》。課堂上老師不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學生也能理解到這一層,因為故事里面涉及抗日。老師完全可以從孫犁小說的風格出發(fā),引導學生理解作者怎么把一場戰(zhàn)爭寫得這么美、這么有詩意。最糟糕的語文課,是把文學鑒賞課上成了思想教育課,使本來生動的情感和美的交流變成了干巴巴的說教。
我想,如果從文學教學的目標來看,無論教什么樣的內(nèi)容,最重要的是要讓學生對文學有興趣,而不是相反。通過文學鑒賞課,學生愛上文學,主動去讀作品,甚至寫作品,那么這個老師是成功的;如果學生一上文學鑒賞課就頭疼,對文學敬而遠之,那么作為老師是失職的。有一次,我請華東師范大學著名學者錢谷融教授講課。錢先生門下出了一大批全國知名的中青年學者。席間,有人問錢先生:您培養(yǎng)研究生有什么秘訣?錢先生說了兩條:一是選材,要選可造之材;為了選好材,他開創(chuàng)了研究生考試考作文的先例;二是激發(fā)學生對文學的興趣,讓他盡可能多讀好作品。
中小學階段是學生學習的奠基時期,如果能激發(fā)他對文學的興趣,即便以后學的是理科,依然愿意多讀多寫。二十世紀初,我國那一代理工科學者的知識結(jié)構(gòu)比現(xiàn)在要好,寫詩寫詞,文學水平都很高。隨著學科分工越來越細,過早的文理分科在一定程度上阻遏了“大家”的出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正進入了沒有大家只有專家的時代。我們注重專業(yè)化,其實專業(yè)化也就是偏化?,F(xiàn)在的教育體制,適合培養(yǎng)專家,而不是大家。另外,我們注意到,現(xiàn)代許多著名作家都非文學本行出身,魯迅、郭沫若是學醫(yī)的,周作人是學土木工程的,郁達夫是學統(tǒng)計學的。這種現(xiàn)象說明,文學教育關鍵是培養(yǎng)學生的興趣。
在我看來,文學教育有兩種類型,一是學校文學教育,二是自我文學教育。從某種角度看,后者更重要。自我文學教育是終身的,而學校文學教育是階段性的。如果在學校教育中,能很好培養(yǎng)學生的文學興趣,那么學生從學校教育向自我教育擴展開去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胡根林:進一步說,文學教學內(nèi)容是否有它的確定性呢?
楊劍龍:我剛才說過,科學教學強調(diào)共性,文學教學強調(diào)個性。強調(diào)個性是因為有共性在。比如魯迅的《阿Q正傳》,每一個語文教師分析進入的角度、分析的方法可以千差萬別,但這篇小說包含對中國國民性改造這一點上,教學的內(nèi)容應該是一致的。語文教材不管怎么變,其選材的經(jīng)典性是非常強調(diào)的,對這種經(jīng)典作品的闡釋應該形成共識,應該吸收學術(shù)界的新見解。共性與個性相結(jié)合,這是我對文學教學內(nèi)容的基本認識。
胡根林:文學或文藝學與語文教學關系非常密切,您作為文學研究專家,請給當前的語文課程改革、尤其文學課程改革提點意見,好嗎?
楊劍龍:好的。我談三點。
一、教材方面
目前各?。ㄊ校┒荚诰幾约旱慕滩?。您的導師陶本一先生在主持上海市義務教育階段語文教材編寫,我原來的導師王鐵仙先生在主持上海市高中語文教材的編寫。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的語文教材改變了原先政治色彩過重、過于強調(diào)社會學解讀的方式,更看重文學文本,更看重文學本身的內(nèi)在的感人力量,更關注人生和人性,使文學真正有文學的光彩。王先生請我參加過幾次他們的教材會議,這種感覺特別鮮明。實際上,現(xiàn)在各種版本的語文教材各有長處和缺點,但語文教材整體上出現(xiàn)的編選新思路,對文學教學現(xiàn)狀的改變應當說是很有意義的。
二、教學方面
這么多年這么多次的語文課程改革,不管怎么改,有一點必須堅持:那就是:既要努力吸收西方先進的教學理論和經(jīng)驗,也要繼承和發(fā)揚我們民族優(yōu)良的教學傳統(tǒng)。我們民族的教學傳統(tǒng)并非一無是處,有很多值得挖掘。比如說傳統(tǒng)的詩詞教育、對聯(lián)教學——這是語言教育中很有趣也很有效的東西。我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是文學的精華,如果在啟蒙階段能引導孩子多背點詩歌,不僅可以促進他的記憶能力,提高他的文學欣賞水平,而且對他將來的發(fā)展奠定良好的文學底子,利莫大焉。
三、理論研究方面
我們的教育理論界,尤其是語文教育理論界,缺乏當代民族的教育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反思現(xiàn)在對西方的學習,許多人常常只做些“二道販子”的工作,尾隨在西方的教育理論后面,亦步亦趨。在了解我國語文教育現(xiàn)狀的基礎上,理論工作者需要有建構(gòu)適合我們民族語文教育理論體系的氣概。在境外參加一些學術(shù)會議,我發(fā)現(xiàn)西方學者的學術(shù)觀念很強,他們常常在理論研究中不斷創(chuàng)造一些與當下學術(shù)進展吻合的概括了某些新的思想的學術(shù)詞匯,這些學術(shù)詞匯將引起某些觀念的集中性的表述。這些表述一旦被傳播開來,就會豐富完善,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而我們常常尋章摘句,片面引用這些學術(shù)詞匯,殊不知,這些學術(shù)詞匯背后是一整套理論體系。
在我看來,文學是一片神奇的富有魅力的土地,文學教育是這片神奇土地上的引導者,引導著人們?nèi)ヮI略感受這片土地上的無窮魅力。祝愿我們的文學教育之路越走越寬!
胡根林,男,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語文課程與教學論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