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2日,是著名鄉(xiāng)土文學作家劉紹棠逝世的10周年,這的確是個不尋常的、值得紀念的日子。我與他的接觸和交往雖然很晚,時間也不算太長;但不知為什么,卻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彼此理解、心心相印。在我的印象和心目中,盡管我比他長兩歲,可他實際上是我少年時期的好老師,是我尊敬的好兄長;是我心中的優(yōu)秀楷模,是我學習的崇高榜樣。
劉紹棠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杰出代表,是我們早就羨慕和崇拜的對象。用今天流行的時髦語言,他是那個時代同齡人的偶像。他的成就和輝煌,在人生的一頭一尾:前20年,如同我們這批在紅旗下成長的人一樣,一帆風順、青云直上,是他的成名成家時期,以“天才”和“神童”作家享有盛名;后10余年,是他的成熟和高峰期,躍居當代鄉(xiāng)土文學的領軍人物和巨匠,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的主要成就,是新時期以來取得的。形成了我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體系和理論體系。”而中間當“賤民”的22年漫長歲月,如同前后兩段道路之間的一座彎彎曲曲和坎坷不平的通道和橋梁。
他的一生,經歷了春、夏、秋、冬四季:春天的花樣年華,給他的青少年帶來的是《青枝綠葉》、《運河的漿聲》和《山楂村的歌聲》;炎熱的《夏天》,使得他在年輕有為時就在《瓜棚柳巷》的《蒲柳人家》中揮汗如雨、汗流浹背;楓葉殷紅的秋季,他只能在《地火》和《狼煙》中“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風雪交加的寒冬臘月,他用《蟈籠絮語》慢條斯理地說著《水邊人的哀樂故事》,娓娓動聽地講述《敬柳亭說書》。五彩繽紛、光彩奪目的四季色彩,為他描繪出一幅栩栩如生、多姿多彩的長卷畫像。他的身上集中和交織著赤、橙、黃、綠、青、藍、紫彩虹般的五光十色,但卻始終如一地堅持以土生土長的金黃色為根基,以鮮艷奪目的紅色為主調。
他僅僅活了61歲,按今天的平均壽命標準,特別是就他的才華出眾和雄心壯志,這是屬于不近人情、不可思議的早熟、早逝。他自稱是“半路出家”的殘疾人,是“一輩子從一而終的完整文人”;并且“像一名土里刨食的田夫,不待揚鞭自奮蹄的耕牛,梗著脖子勞作和前行?!痹谖业挠∠笾?,他更多的是一位忠心耿耿、堅強不屈的優(yōu)秀黨員,是一名忠貞不渝、純潔可愛的普通戰(zhàn)士,是一位精耕細作、難能可貴的杰出作家,是一個可敬可信、多情重義的知己。
我與劉紹棠的相見、相識,已是上個世紀的90年代初。80年代末他因嚴重中風左半身癱瘓,只能坐著輪椅外出活動。1991年5月15日,由中宣部文藝局、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延安精神研究會和《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等9個單位聯(lián)合舉辦了一次“發(fā)揚延安精神,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座談會”;那時,我已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和《文藝理論與批評》工作。作為主辦單位的負責人之一,一大早我便匆匆忙忙提前吃飯趕到會場,可到會的人已來了大半。這時,我看到一位身材魁梧、頭發(fā)花白、戴著深度眼鏡、坐在輪椅上的與會者,于是向我熟識的人打聽他是誰,這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劉紹棠。他穿了一身筆挺的藍色中山裝,笑容可掬地與前來與他打招呼的人們一一熱情握手寒暄。我抽空也走到他的輪椅前,向他作了自我介紹。不料他一見我就用雙手緊緊拉著我的手說:“我從刊物上早就認識了您!您這位美學家來同程代熙同志一起主辦文藝理論刊物,簡直太好了!”我發(fā)覺他的臉色并不太好,左手僵硬無力,可他還是勉強用右手吃力地將兩手合在一起,很久都未松開。
會議正式開始,很快輪到劉紹棠發(fā)言。一開口就讓人感到,他完全不像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病人。聲音洪亮、精神抖擻,一口標準的北京腔,有板有眼、有聲有色。他一字一句地面對大家說:我患重病,行動不便,盡量減少外出活動。但是,紀念《講話》的座談會,我一定要出席,一定要說話,因為我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長、發(fā)展和追求,以及我個人命運的榮辱得失,都跟《講話》密切相關。接著,他簡略地講了自己幾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經歷和體會,突然提高嗓門大聲說:“最近,我在上海發(fā)表文章講到,我正是對毛澤東不抱任何個人迷信之后,反而對他的思想更加堅定信仰。我維護和實踐毛澤東文藝思想,一不是心有余悸,二不是政治投機,三不是愚忠愚孝;實在是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只有毛澤東文藝思想(包括周恩來、鄧小平對這一思想的發(fā)展),才能指引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學的發(fā)展和繁榮??匆豢茨切┬麚P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的人們是多么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就知道我們也應該全神貫注,不遺余力?!彼闹v話簡明扼要、結合實際,理直氣壯、親切感人,引起了與會者的強烈共鳴,給我也留下了難忘的印象。說實話,我沒有想到,坐在輪椅上的劉紹棠,仍然是一個剛正不阿、直言骨鯁、忠貞不渝、沖鋒陷陣的憨厚戰(zhàn)士。
這年10月4日,國慶節(jié)剛過,適逢《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創(chuàng)刊五周年,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有關方面人士的座談會。那天清晨,我去黃寺將專門從杭州趕來北京的黃源老接到大會堂后,便在會場門口迎接來賓;沒多久,遠遠地看見了劉紹棠坐著輪椅前來出席。于是,趕緊大步迎上前去,歡迎他的光臨。我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輪椅推到簽到桌前,讓他先簽名,然后再把他推送到主席臺前,他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輪椅上未動。會上,他發(fā)表了《堅決與“內應力量”進行斗爭》的講話。首先,他肯定《文藝理論與批評》五年來的工作,認為它“作為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宣傳陣地,越來越為大家所公認?!苯又?,又聲音宏亮地面對大家說:“我們必須旗幟鮮明,主動公開地與文藝上的種種‘內應力量’進行系統(tǒng)、經常、不懈的斗爭。我希望《文藝理論與批評》承擔這一光榮艱巨的斗爭任務?!弊詈?,他揚起了頭激情滿懷地一口氣喊出:“我們要主動出擊,正當防衛(wèi);不能總是被動挨打,亡羊補牢。”這個發(fā)言非常簡短,可旗幟鮮明、言簡意賅,振聾發(fā)聵、一針見血,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和針對性,與會者用熱烈的掌聲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謝。
此后,我們的聯(lián)系便多起來。不過,全都是在各種類型的會議上晤面,也只是在會前會后交談。盡管當時我住在廠橋附近的部隊營房大院,離府右街他住的小院很近,甚至有幾次我曾路過他的家,但都未去打攪。我將心比心,知道文人最珍惜的便是時間,最害怕的就是受到各種各樣無端的干擾。何況,他與眾不同,是個“老、弱、病、殘四類俱全”的人;每一分一秒,對他來說都是極其寶貴,真正是“寸陰尺璧”、“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啊!我不忍心占用他的價值連城的時間,因為那等于傷害和縮短他的生命。我與他幾乎在所有的基本看法上一致,只有他總是像“拼命三郎”那樣,日以繼夜賣力拼搏、奮不顧身這一點上我不贊同。然而,我又十分理解和體諒他的心情,對他的信念、毅力、堅強、意志都懷著深深的崇敬。
我和劉紹棠聯(lián)系、見面和交談次數(shù)最多的是1993年。也許,這段時期他的健康狀況稍稍好轉,他參加的社會活動較多,我們相會、晤談的機會也就多起來。經過我粗略統(tǒng)計,我倆一起出席的各類會議,一年內大約有六、七次,平均一個多月就能會見一次。每次見面,都是見縫插針,盡量找空隙交談,相互交流信息和通報各自的近況。他對我談的大多是身體健康狀況和工作進展,而我每次總離不開提醒他多多注重保健,用自己的切身體會,勸說他不要過分勞累,尤其是不要加班加點開夜車。每一次他都是頻頻點頭,表示我說的沒錯,可同時又滿臉苦笑,快言快語地傾訴著心中的苦衷。
這年早春二月下旬的一天,北京民族文化宮西大廳里,一大早便人聲鼎沸、歡聲笑語,近兩百位各界人士從各方面相聚在這里,一起慶賀《中流》雜志創(chuàng)刊三周年。那天我正忙著與熟識的友人打招呼,突然一眼就看見劉紹棠已坐在會場中央,原來他早早地就趕來了。在主編林默涵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后,臧克家、魏傳統(tǒng)、姚雪垠等一批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紛紛講話,會場上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當主持人宣布劉紹棠發(fā)言時,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一起投向坐在輪椅上的他。只見他從容不迫、義正辭嚴地說:《中流》創(chuàng)刊以來,經受過不少攻擊和壓力,但是到底還是站住了腳,已經根深蒂固,沒有被打倒、摧垮!作為《中流》的同志和作者,我也跟《中流》有難同當。我在《中流》上發(fā)表的《刺耳未必是噪音》,被某個刊物指控為應當反對的“左”論的第一名。但是,我因此也跟外地的一些老共產黨員建立了友誼。我曾提出,反對歪曲南行談話,要完整、準確地理解鄧小平同志的理論。我認為,《中流》不“左”,我也不“左”!他端坐在輪椅上一動也不動,昂首挺胸、面向會場,有條不紊、慷慨激昂,連珠炮似地一口氣將心中想說的話全說完了。我遠遠地望著他,聽著響徹大廳的熟悉的京腔京調,仿佛看到的是一尊樹立在那里堅挺不倒的雕塑的銅像。
同年3月中旬,接到鄭恩波的邀請,讓我參加中國藝術研究院當代文藝研究室舉辦的“文學中愛情問題研討會”。本來我對這個問題沒有什么研究,不想去湊熱鬧。但聽說劉紹棠要出席會議,于是改變了主意。會議在恭王府的葆光室召開,大家圍著一個長會議桌坐,我剛好與劉紹棠面對面。會議尚未正式開始,我倆便閑聊起來。我對他說,盡管我比您大幾歲,但您是我的兄長和老師。他立即笑著回答,我們是“同志加兄弟”,應當多多相互學習!我告訴他,中學時便讀過他的不少作品,以他為學習的表率,也曾夢想過當作家。他并不感到驚訝,說我們都生活在幸福的時代,是新中國培養(yǎng)教育我們成材的。接著,又感嘆地說,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喜歡口出狂言,膽大妄為。有的人先是捧我,把我捧上了九霄云外;后來又是同樣的人批判我,把我貶得一錢不值,打人十八層地獄。正像魯迅說的那樣,“捧殺”和“罵殺”都同樣對青年人有害無益,對此我深有體會。我又說,您比我受的苦和罪多得多,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他搖了搖頭說,您還不太理解我,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雖不是罪有應得,卻也是個性悲劇的咎由自取。我最崇尚老子,老子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弊顬槲倚欧R虼?,我在最近發(fā)表的一篇短文《如是我人》中寫下了:“我吃夠了一帆風順的虧,心理上產生了‘恐順癥’”這樣的話,是我的真實的活思想,沒有半點虛假。他的臉上仍掛著親切的、淡淡的微笑,但話語中卻隱含著極為真誠深刻、令人回味無窮的道理。
他像一個戰(zhàn)場上負傷的忠于職守的士兵,無論誰苦口婆心勸說都一定要同戰(zhàn)友并肩戰(zhàn)斗堅持到最后;即使不能站立,也要躺著輸送子彈和助威。1993年4月,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學會在北京大興縣的文化藝術干部學院召開成立大會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藝理論研討會,籌備會邀請劉紹棠出席會議。他正生病,不能前往,便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賀信。他說:“因患重感冒,身體不適,且又行動不便,故不能前往大興,與大家共同慶祝這個非常值得紀念的日子,并聆聽諸位富有真知灼見的宏論,實在是一件憾事,只好寫封短信,以表慶賀之意和未來的日子里與同志們、戰(zhàn)友們并肩戰(zhàn)斗的決心。”還情真意切、動人心弦地說:“我的心在和你們的心一起跳動。”會上,他被大家推選為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學會的理事。
他的身體本來相當虛弱,卻還是忘我地寫作和參加必要的活動;同時,又有求必應地去幫助一切找他的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用實實在在的行動,去助人為樂。我的手頭保存著他的一封親筆信,為的是介紹一位河北師范學院的老師的文稿。這篇題為《劉紹棠“運河文學”的語言風格》的文章,投寄到《文藝理論與批評》,責任編輯和我審閱后覺得總體上很不錯,可也有一絲缺憾,那就是有些脫離作品的思想內容去單純地談語言技巧。因此,我們要求作者再進一步作些修改。那知,不久我收到劉紹棠的一封來信:“涂途同志:轉上崔志遠的評論文章。他在給我的信中說,初稿你看過,提出修改意見,這是修改稿。我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好,分析研究語言藝術的文學評論少見而稀有。崔志遠為人正派,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文章也有風采,值得扶植使其成名。請酌。握手!劉紹棠1993年8月3日”。讀到他的這封推薦信,我們非常感動,立即將這篇文章安排在《文藝理論與批評》1994年第2期上發(fā)表。我發(fā)現(xiàn),不久前由展望出版社出版的《劉紹棠紀念文集》中,收入了這篇評論文章。
令我難忘和感觸頗深的還有與我個人有關的另外一件事。1995年,鄭恩波的《劉紹棠傳》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作者贈送我一部,我立即認真拜讀,花了近一周的時間才從頭至尾讀完。讀后久久無法平靜,于是寫了一篇短文:《“運河之子”的肖像——觀(劉紹棠傳)》。這篇書評最初送《人民日報》,不久被發(fā)表出來??赡芤虬婷骊P系,作了一些刪節(jié),題目改為《“運河之子”寫真》,而且還出現(xiàn)了個別錯誤,我對此不以為然。這件事不知怎么被劉紹棠知道了,他竟親自出馬,主動將這篇文章重新介紹到《人民政協(xié)報》,再全文發(fā)表。本來只有兩千多字的一篇書評,并不值得他花這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操心,我也根本未告訴他前因后果??伤褪沁@股認真負責的勁,這也就是他的一貫作風。從鄭恩波的《劉紹棠傳》和《劉紹棠全傳》中,我們讀到的類似事例不勝枚舉。
他是土生土長的人民之子、大地之子、大運河之子,是中華民族忠貞不渝的孝子,是一位名副其實、名正言順的“人民作家”。他堅信魯迅的名言:泥土里長出大樹,碟子里孵出豆芽。在《劉紹棠小傳》中,他曾語重心長地寫道:“‘土命人心實’。青年作家只有腳踏著祖國的大地,知民心,懂國情,創(chuàng)作有了源泉,才不會曇花一現(xiàn),少年得志竟老大無成?!?993年7月10日,在北京飯店由《陣地》雜志召開的一次關于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的座談會,就是接受他的建議舉辦的。這次會議邀請的人不多,只有十多位,因此大家在一起可以隨意交談。會后在飯店等待吃午飯時,劉紹棠突然問我,您在國外學習多年,長期吃面包、喝牛奶,剛回國時習慣嗎?我答道:“我回國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不久,便下放到山東兗州的一個生產隊當黨支部副書記,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經過一年鍛煉才回北京,我稱自己是‘又留了一次學!”’他興奮又驚詫地說:我們真正是“同志加兄弟”了!我在家鄉(xiāng)當了21年農民,我的土氣勝過書香,所以,我在創(chuàng)作上堅持“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xiāng)土題材”。我坦誠地對他說:“我很欣賞您的作品,尤其崇尚您的鄉(xiāng)土情結!”他無比感嘆地在我的耳邊小聲講:“我是鐵了心要一直寫自己的鄉(xiāng)土的,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氣還要堅持,‘雖九死其未悔’!”我趁機又勸說他:“為了您的鄉(xiāng)土文學,為了您的親朋好友,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和事業(yè),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千萬!千萬!”他點了點頭,連連地說:“共勉!共勉!”
可他仍然在超負荷地工作,如同一臺日夜不停運轉的機器,每時每刻川流不息地從事各種活動和寫作。1994年底,《文藝理論與批評》編輯部決定在新的一年到來之前,約請一些老作者為刊物撰寫一組“新春寄語”的文章,作為新舊之交的總結和展望。劉紹棠接到約稿信后,按時將稿件寄來,題目是《寸忱》。文章開頭便寫道:“1995年元旦到來之際,我翻閱1994年的300頁日記,粗略統(tǒng)計全年的工作量:參政開會和社會活動40余次,接待訪客700多人次,親筆復信500件左右,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15萬字,發(fā)表專欄雜感隨筆70余篇,出版了《劉紹棠鄉(xiāng)土小說選》,校印了《紅帽子隨筆》,審校出版12卷的《劉紹棠文集·大運河鄉(xiāng)土文學體系》前三卷。全年365天,天天過得充實豐富?!毕旅嬗终f:“我已是只剩下半條老命的人,偏要破車攬大截。一息尚存,誓不擱筆。擱筆就是自動繳械,自動繳械也就是投降茍活。雖然有人哀嘆說了也白說,我偏認為不說白不說,白說也要說,決不閉嘴。那么,也就應該不寫白不寫,白寫也得寫。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雜感隨筆,都寫的是我們時代的主旋律: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革命理想主義、革命浪漫主義、革命樂觀主義時時給我充電,我就能有熱發(fā)光。45年我發(fā)表和出版了700來萬字,出文集時刪掉了100來萬。天假之年,我還想再寫兩三百萬字,不足千萬,也要夠上800萬。”我捧讀他的來稿,心中久久無法平靜。他以驚人的勤奮刻苦、不屈不撓以及忘我的超強度的勞作,干著正常人幾倍的工作,取得了難能可貴的巨大成果。這既使我們感動和激奮,也讓大家(包括我在內)增添了不安和擔心。
果然不出所料,這篇短文發(fā)表后,引起了讀者極大的反響。我們從一些來信中,選登了一篇江蘇南通讀者陳守禮的來稿,用《我讀(寸忱)》的標題,發(fā)表在同年的第6期刊物上。這位老干部、南通市黨校的教授讀過這篇文章后,立即將它翻印了幾百份,分送給親朋好友。他說:“《寸忱》雖然是劉紹棠同志談自己1994年的工作情況和今后奮斗目標的短文,但內容豐富,飽含哲理。我感到它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的心聲?!薄拔乙彩亲隽艘惠呑右庾R形態(tài)工作的一個離休干部。劉紹棠同志的這種韌性戰(zhàn)斗精神對我是個極好的鞭策,更強化了我70離而不休的決心,要堅持不懈地‘說’,堅持不懈地寫?!辈⑶疫€呼吁:“我認為所有真正的共產黨員,都應學習《寸忱》作者的這種精神,發(fā)揚‘50年代的昂揚奮發(fā)精神’,為社會主義,為兩個文明建設,為共產主義事業(yè)說、寫、干!‘有一份熱,發(fā)一份光’,生命不止,戰(zhàn)斗不息!”他說出了讀過這篇文章的廣大讀者的心里話,表達了人們對這位作家的真情實感。
第二年的7月16日,在天安門東側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大殿里,舉辦了“劉紹棠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展揭幕暨劉紹棠鄉(xiāng)土文學研究會成立大會”,500余人出席了這次盛典,我和老伴一大早也趕到了會場。劉紹棠和我過去多次見到的一樣,還是坐在輪椅上,不過這天卻穿了一件鮮艷奪目、帶花紋的襯衫,增添了不少喜慶的氣氛。他在輪椅上宣讀了事先準備好的一篇發(fā)言稿:《人字不能倒寫》。在這篇講話中,他說:“七年前我中風偏癱時,魯迅先生的《死》一文,激揚著我的思想行動活力。那就是魯迅先生所說:‘要趕快做,不然就來不及了?!谑?,我向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爭取多活一天,是為了多干一天活?!斞赶壬换盍?5歲,相比之下我已算長壽?!庇终f:“我雖然坐在輪椅上,站起來困難,走起來舉步維艱,但是我的脊梁并沒有塌架。我雖然年近花甲,但是并沒有骨質疏松。我不缺鈣,沒有患上軟骨病。我是個大寫的人,是個直立者!人字不能倒寫?!?/p>
我正好站在他的對面,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將這篇講稿讀完。開頭他還滿面春風、神態(tài)自若,比較平靜,越到后面便越激動、激昂和激憤,聲調愈來愈高,臉色愈來愈紅;我不禁為他的真誠和坦蕩所感染,心似乎與他在同步加速跳動??闪⒖瘫灸艿叵氲剿酗L偏癱多年,如今仍然有多種疾病,過于激動和勞累是很危險的;我頓時陷入矛盾之中,既想勸說他要平靜下來,又怕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斷他的話不妥。幸虧他的講稿很快念完,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
開幕式結束后,大家陸續(xù)進入展廳參觀;那天的人很多,陸續(xù)有人向他表示祝賀和慰問,我無法擠到他的跟前。一直等到參觀快結束時,我才找到機會湊近他。他坐在輪椅上依然精神抖擻、笑容滿面,可眼神中難以掩蓋疲憊和勞苦。因為那天正好在國家博物館還有一個關于人口文化的展覽會,我和老伴要去參觀;于是抓緊時間搶著對他說:“最近我看過一位保健醫(yī)生的文章,他勸說老年人千萬愛惜自己的身體,要注意勞逸結合,不要超負荷工作,并且說:‘多干少活是少干,少干多活是多干’。我覺得這話有一定的辯證思想和戰(zhàn)略眼光,您一定要牢牢記住,多多保重身體?!彼χB聲回答說:“謝謝!謝謝!我一定會記住的!”但是我依然隱隱地感到,他的語氣中有幾分言不由衷和無奈。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和交談。
“彈指一揮間”,他離開我們已經十年!我至今常常還在惋惜和內疚,沒有能夠說服他更多、更好地愛護和保重自己的身體;如果他能活到現(xiàn)在,而且應該能夠活到現(xiàn)在,那該是多么好啊!他不僅會寫得更好、更多,超過800萬,超過一千萬,也許還能和我們一起歡聚一堂,迎接挑戰(zhàn),并肩戰(zhàn)斗,暢談未來。但他畢竟走了!不過,隨著時光的流逝,我似乎越來越多地理解他、體諒他,也越來越深地懷念他、敬仰他。他用加倍的努力拼博,換取的是生命的成倍的升值;他忘我地播種和耕耘,帶來的是成片的綠蔭和豐碩的果實;他活著的一天,等于常人的兩天、三天!他是一個堅強不屈的戰(zhàn)士,最后倒在自己的崗哨上。他用一點一滴的實際行動,履行了自己最初的諾言和誓言,贏得了廣大人民群眾和讀者的尊敬和愛戴。他是一位身殘志不殘的英雄和表率,與那些缺鈣的軟骨頭、“身不殘而心殘”者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要學習他的硬骨頭精神,更好地把珍惜時間和珍惜生命辯證地結合起來,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系,力爭多活幾年,多做些對得起國家和人民的事。
劉紹棠依舊活在我們中間,他的精神和形象是永垂不朽的。我們今天紀念他,就要接過他的接力棒,繼承和發(fā)揚他的遺志和未盡的事業(yè),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朝著理想的目標奮力拼搏、沖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以有劉紹棠這樣的老師永遠感到欣慰,我以有劉紹棠這樣的兄長永遠覺得驕傲,我以有劉紹棠這樣的楷模永遠感到榮幸,我以有劉紹棠這樣的榜樣永遠覺得萬分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