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之一種的小說，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精神形式：它采用“隱蔽”的方式去呈示現(xiàn)實，而它的魅力也正在于它的隱蔽。對于該手法的另一語言表述為：含而不露。假如小說所描繪的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亭閣，這個亭閣必須隱藏在綠蔭如蓋的密林深處——含而不露。讀者只有穿過文字的密林才有可能看清這座亭閣，而“穿過”密林、看清“亭閣”的過程，就是一次尋覓與探勝的經(jīng)歷，就是閱讀產(chǎn)生快感的過程。含而不露，造成了一種阻隔，阻隔反而刺激了一種行進與向縱深追究的欲望。

與隱蔽相對立的便是“直露”，就是將自己的用意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就是將存在過于直截了當?shù)爻适境鰜?。對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直露一直被視為思想與藝術上不成熟的標志?！半[蔽”顯然包含這個意思：即使存在是實有的，因為它的分明或者過于袒露，也是不宜寫進作品的，需要將這些不夠含蓄或不利于含蓄的東西，從明處挪到暗處，從前臺移到后臺，從而保證作品自始至終沒有“直露”的東西?！岸唐≌f之王”契訶夫當年就曾經(jīng)批評過直露的寫作，說“作者連胳膊帶腿都露出來了”。為什么不能“直露”呢？因為，含蓄能產(chǎn)生追究的空間，從而也就產(chǎn)生了魅力。米蘭·昆德拉也說：“如果說，小說有某種功能，那就是讓人發(fā)現(xiàn)事物的模糊性?！≌f應該毀掉確定性?！?/p>

是的，許多文學經(jīng)典被人們解讀已有數(shù)十年甚至更久遠，然而，它依然未被我們說穿說盡，它還在向我們翻轉(zhuǎn)著無窮無盡的側面，從而使作品看上去顯得豐富而神秘。看來：以含蓄、隱蔽為方式實現(xiàn)主題，是不少經(jīng)典文本所提供的經(jīng)驗，而這又是構成閱讀魅力的一個重要因素和方式。

像魯迅這樣的小說家、思想者，習慣于將小說作為刀光劍影的思想戰(zhàn)場，一定深諳“含蓄”“隱蔽”之道，善于淡化、挪移，對如何敘說故事、設計情節(jié)、安排人物（包括人物的命名）等賦予匠心，其中留下了許多法寶：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隱喻，影射，多義，象征……以使作品更精彩迷人、更有寓意和張力，也更有出人意料的審美價值。

細心的讀者會記得：他在《〈吶喊〉自序》中說，有個老朋友“金心異”，實際指語言文字學家錢玄同；其筆下鮮活人物阿Q的“Q”，有人說它是一個拖著細細小辮的圓圓腦袋，有人說它是僅有一條河道與外界溝通的未莊，有人說它是一面鏡子，照出了國民的弱點，為讀者開辟了一條反省之路；讀者還知道：從先生兩部小說集《吶喊》《彷徨》的命名，可見其心路歷程、創(chuàng)作動機，1936年姚克、斯諾巧妙將兩集子名嵌在獻給先生的一副挽聯(lián)中：“譯著尚未成書，驚聞隕星，中國何人領吶喊？先生已經(jīng)作古，痛憶舊雨，文壇從此感彷徨！”

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隱喻，影射，多義，象征等是魯迅常用筆法。其作品的構思、人物安排、取名等方面多有體現(xiàn)，大多富有匠心、獨具魅力。學習他的名篇《藥》（見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第四冊《語文》），我們也應當“于細微處見精神”，深入體會作者的匠心、發(fā)現(xiàn)出人意料的審美價值。

（一）微言大義的小說主色調(diào)。統(tǒng)計顯示，小說使用色彩詞共28處，其中紅色6次，白色12次，黑色8次，烏藍1次，碧綠1次。主色調(diào)是紅、白、黑。世界名著有《紅與黑》（斯湯達），社會生活中有紅道、白道、黑道之說。本小說中的三色也有豐富深刻的內(nèi)涵。

紅色：有士兵衣服的暗紅，它讓人壓抑；有人血饅頭的鮮紅，它令人觸目驚心；也有墳頂小花的紅白，它預示著微弱的希望……含義各不相同，表現(xiàn)當時社會與革命包含太多復雜的內(nèi)涵。

黑色：有黑沉沉的街、渾身黑的劊子手、烤熟的黑色饅頭……從整體空間到具體事物，沉重而令人恐懼，暗示環(huán)境的陰森恐怖和惡勢力的強橫暴虐。

白色：有灰白的路、慘白的臉、焦皮饅頭竄出的白氣……象征社會的中間勢力，帶著濃重的凄涼而迷茫的氣息。

總之，三色的綜合效應表明了當時的沉郁、復雜、洋溢著“惡氣”和“鬼氣”的社會環(huán)境。

（二）微言大義的人物安排及命名。小說具體表現(xiàn)的人物有11個：華老栓、華大媽、夏四奶奶、夏三爺、花白胡子；康大叔；華小栓、夏瑜、“二十多歲的人”、駝背五少爺、紅眼睛阿義。我們對這個人物群體作多方面分析，可以見出作者構思的奇巧。

從年齡看，老、中、青的比例為5：1：5。在5名年青人中，1人（華小栓）病入膏肓，1人畸形（駝背），1人異常（紅眼），社會的暮氣沉沉、痼疾沉重可見一斑。

從身份看，封建鷹犬3人，革命者1人，普通群眾6人。反動落后勢力與正義進步力量比為3：1，若將6個趨奉、害怕反動勢力的群眾算上，1個革命者要面臨9個對手?？梢?，革命者夏瑜的犧牲、正義的暫時失敗在所難免。

從姓名看，也寓意頗深，極具諷刺意味。吃人和被吃的悲劇就發(fā)生在“華”、“夏”兩家，而“華夏”是我民族之謂也，原本一家卻互相吞噬，悲莫大焉！劊子手康大叔專門奪人性命，何“康”之有？阿義劫人錢財何“義”之有？華家以挽留（“栓”?。﹥鹤有悦鼮樽畲笙Ｍ伞八ā闭咴缲?；夏瑜（也被看成隱喻秋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些共同構成了一部意味豐富、耐人咀嚼的悲劇。

肖科，男，中學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