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詩評選》是船山重要的詩學著作。船山在《唐詩評選》中通過對唐人詩歌的取舍和褒貶,在詩歌的抒情觀方面表現(xiàn)出“情深文明”的批評觀念。即主張詩歌含蓄蘊藉的情感與清綺秀茂的文采應相稱。這一批評觀與其繼承前人的思想觀念有關,也寓托著其深沉的故國情懷。
關鍵詞:《唐詩評選》;抒情;含蓄;清綺;遺民情懷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015-03
船山論詩堅持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詩以道情”是其在詩學著作中不斷申述的基本觀點,“長言詠嘆,以寫纏綿悱側(cè)之情,詩本教也。”因而詩歌的抒情方式無疑是船山詩論的重要議題。
一、“情深”——詩歌情感的清綺秀茂
船山說:“詩以道情,道為言路也。情之所至,詩無不至;詩之所至,情以之至:一遵路委蛇,一拔木通道也?!?《古詩評選》卷四,李陵《與蘇武詩》評)“道為言路”,即指詩歌情感的語言表達方式,分為兩種:一、“遵路委蛇”,即含蓄、委婉、曲折地表達;二、“拔木通道”,即直抒胸臆地表達。在《唐詩評選》等詩學著作中,船山對第一種表達方式,予以肯定和贊譽,對第二種予以限制和批評。對于包括唐人在內(nèi)的許多抨擊時政、揭露統(tǒng)治者罪惡行徑的政治諷刺詩,船山多持批評態(tài)度。他認為“情語能以轉(zhuǎn)折含蓄者”為佳,推崇的是那些情感含蓄蘊藉,表達委婉曲折的詩作,在《唐詩評選》中船山選人了柳宗元的七律詩《別舍弟宗一》:“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船山評此詩曰:“情深文明?!贝嗽娛橇谠獙μ玫艿乃蛣e詩,詩中有對柳州的迷離惝倪自然景貌的描寫:烏云密布,瘴氣彌漫。在此險惡的處境,兄弟遠在他方,水闊天長,只能寄以相思之夢。此詩作于元和十一年(815)春,而在前一年,柳宗元從永州司馬改為柳州刺史,名為升遷,實乃貶謫。因此詩中也不無遷謫之情。詩句“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也是詩人政治遭遇的真實寫照,而遷謫之情的表達亦止此。全詩寓送別之情于蒼茫的景物中,使得兄弟間別后的思念愈加深沉濃烈,而送別之情中又熔入了遷謫之情,使得此詩的情感含量更加復雜厚重。詩中不僅情與景和諧自然,情與情之間也渾融浹洽,無跡無痕。
與柳詩相反,陳子昂的《感遇》詩三十八首在情感的抒發(fā)上卻呈現(xiàn)出另一種特點。這些詩或揭露現(xiàn)實矛盾,抨擊時政弊端;或感懷身世,抒寫壯志未酬的悲慨。船山評陳子昂《感遇》詩“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卷二,陳子昂《送客》評),即在詩中發(fā)議論、說事理,這種直接地褒貶評論使得詩中的情感更加激憤強烈,鋒芒畢露。在《唐詩評選》中,船山對陳子昂《感遇》詩一首未選。
承陳子昂《感遇》詩之緒,張九齡同樣以《感遇》名世。但二者情感抒發(fā)的方式和特點完全不同。張九齡的《感遇》詩是其晚年被貶后的作品,詩中對朝中那些恃勢弄權、蒙蔽君主、嫉賢妒能的小人進行了譴責,表達了他憂國傷時的情懷。詩人能將詩中的情感與形象有機的結(jié)合起來,達到一種和諧渾融的境界。詩中的情感雖悲憤但鋒芒不露,雅正沖淡,委婉含蓄。王夫之在《唐詩評選》評其中“我有異鄉(xiāng)憶”一首曰:“古無其微至,唐無其和婉?!痹谖膶W史上,阮籍的《詠懷》、陶淵明的《飲酒》、陳子昂的《感遇》、張九齡的《感遇》、朱熹的《感事》都是感懷之作,而船山推張九齡《感遇》為典范。
從以上論述中不難看出,船山在《唐詩評選》中所謂的“情深”,就是詩歌情感含蓄委婉、平和蘊藉的表達,其著眼點在詩的內(nèi)在特質(zhì)。而在船山的文質(zhì)觀中,他主張文質(zhì)相稱,“文以滋質(zhì)”。此文質(zhì)觀同樣貫穿于船山詩論中,在《唐詩評選》中,與“情深”相稱的就是“文明”。
二、文明——詩歌文采的清綺秀茂
首先,船山對初盛唐詩壇相互爭衡的兩種不同文學傳統(tǒng)影響下的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即“江左風”和“建安骨”也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價?!敖蟆笔且粋€基于江南這一地理范圍而又包含東晉及宋、齊、梁、陳在內(nèi)的歷史概念,所謂的“江左風”就是指東晉南朝追求“清綺”的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建安骨”在唐代便演化為“初盛唐風骨”,其不僅繼承了建安風骨,吸收河朔的“詞義貞剮,重乎氣質(zhì)”,也包含時代精神所激發(fā)的功名抱負和人生意氣。在初唐,秉承“江左風”,即南朝的審美風尚,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饒有成就的詩人有沈儉期、宋之問、杜審言等。他們都是進士及第,先后被朝廷重用的文士,屬于“臺閣”詩人。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承襲了齊梁風氣,講究技巧,回忌聲病。題材多限于奉和應制、酬唱詠物,辭采華美,聲韻流轉(zhuǎn),風格溫雅雍容。與沈、宋、杜不同,初唐“四杰”、陳子昂代表著另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和審美風尚,他們追慕“建安風骨”,詩風質(zhì)樸遒勁、雄放剛健。通過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四杰”、陳子昂的詩作沒有沈、宋、杜等人清綺的文采和平雅溫潤的風貌。讓我們來考察《唐詩評選》四卷個人入選詩歌的總數(shù),王勃八首,駱賓王四首,盧照鄰、楊炯各一首;陳子昂六首;杜審言十二首,沈儉期十四首,宋之問十一首??梢钥闯?,船山對“臺閣”詩人的詩作有明顯的偏愛。除沈、宋、杜等“臺閣”詩人的作品外,《唐詩評選》還選人大量其他“臺閣”詩人奉和應制、酬唱詠物題材的詩作。據(jù)統(tǒng)計,《唐詩評選》以“奉和”、“應制”為題的詩就有36首,加上與宮廷有關的詠物詩約有70多首。辭采華美清綺,風格平正典麗是這些詩歌的共同特征。
另外,在評語中,船山對唐人詩歌中語言風格清綺亮麗的作品絲毫不吝贊譽之詞。如:
“溫雅。是嘉州第一首五言律?!?卷三,岑參《武威暮春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西昌》評)
“深潤秀密。杜出峽詩方是至境?!?卷三,杜甫《船下夔州郭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評)
“細潤雅稱。中唐有此,一振暗癯之色。”(卷四,包何《和程員外春日東郊即事》評)
“明艷扣初唐之壘,大歷后第一首七言律?!?卷四,鮑防《人日陪宣州范中丞傳正與范侍御傳真宴東峰寺》評)
“溫潤,為中唐首唱?!?卷四,司空曙《酬李端校書見寄》評)這幾首詩有一共同特點,即這些詩中所描寫的全部是春天的景物,如“片雨”、“黃鸝”、“塞花”、“邊柳”、“春鐙”、“柔櫓”、“輕鷗”、“蝶夢”、“蠶眠”、“綠錢”、“春風”、“絲柳”、“綠槐”、“乳鳥”、“白云”、“芳草”等,這些物象無不使人感到清新俊麗,生機盎然。船山曾以“春晴始旦” (《古詩評選》卷六,徐陵《折楊柳》評)來論詩,上述這些被船山推崇至極的詩作,正是其具有溫潤秀茂的風神,蘊涵著春日朝陽般蓬勃充盈的氣韻。
綜上可知,船山所謂的“文明”,就是指詩歌文采的清綺秀茂。但需要指出的是,船山推崇清綺秀茂的文采,并不意味著對浮艷靡濫文風的肯定。清綺秀茂之“清”本來就包含著對詩歌文辭純檢省凈的要求。如:
“沈、宋之得名家者,大要以五言長篇居勝:密潤純凈,猶有典型,賢于陳子昂敖辟遠矣?!?卷三,宋之問《發(fā)端州初入西江》評)
“秀煉無懈筆。亦兩折體也,而得純凈?!粘踅鸸鉂M’,唐人極頂句也,乃正得二謝余澤?!?卷二,吳筠《游廬山五老峰》評)船山肯定上述諸作,既反映出他對詩歌清綺秀茂的文采推崇,又體現(xiàn)出他對詩歌語言的要求,即以“純檢”為宗。
三、思想基礎和遺民情懷
船山主張詩歌含蓄蘊藉的情感與清綺秀茂的文采應相稱,與其繼承前人的思想觀念有關?!墩撜Z·顏淵》云:“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笨鬃铀f的“文質(zhì)彬彬”是從人的道德涵養(yǎng)而言,即主張外在的儀表與內(nèi)在的情操相一致。之后,劉勰以“文質(zhì)彬彬”的思想來論詩文,儒家“文質(zhì)彬彬”的思想在《文心雕龍》中發(fā)展為情采論,他認為深刻充實的文情與華麗耀目的文采相稱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根本原則。船山的觀點與之相類,“文筆兩途,至齊而衰,非腴澤之病也。欲去腴澤以為病,是涸天之雨,童地之山,髡人之發(fā),存虎之鞟焉耳矣。文因質(zhì)立,質(zhì)資文宣,衰亡之由,何關于此?”(《古詩評選》卷五,齊竟陵王冠蕭子良《登山望雷居士精舍同沈右衛(wèi)過劉先生墓下作》評)船山首先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委弱局面與文采的“腴澤”無關。相反,若過分地貶斥綺麗,只能是“涸天之雨,童地之山,髡人之發(fā),存虎之輯”。在繼承和發(fā)揮前人思想的基礎上,船山提出了“文因質(zhì)立,質(zhì)由文宣”詩學觀點。他認為,詩歌的外在形式?jīng)Q定于情感內(nèi)容,任何優(yōu)美的外在形式都不能脫離情感內(nèi)容單獨存在,具有獨立價值;情感內(nèi)容需要外在形式來表達,優(yōu)美的形式對情感內(nèi)容具有昭顯、益澤的作用,即所謂“文以昭質(zhì)”、“文以滋質(zhì)”。船山認為,文采是“自然之華”,是“天地之產(chǎn)”的“物”與“陰陽之幾”的“情”間所固有,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詩人來說,則要循質(zhì)生文,進而創(chuàng)造出“華奕照耀,動人無際”(《古詩評選》卷五,謝莊《北宅密園》評語)的詩境。
作為亡國之孤臣,船山《唐詩評選》大量選人清綺秀茂的詩作寓托著其深沉的故國情懷。蕭度對包括《唐詩評選》在內(nèi)的船山三部詩歌評選總序中引其先祖云稼公昌明之言曰:“嗚呼!此而農(nóng)痛胡馬南渡,祖國淪亡,寓情月旦,以抒其悲憤者也?!钡凇短圃娫u選》中,卻無直接流露出船山亡國之恨的選詩和評語,我們不免要懷疑蕭度序言中所言的“抒其悲憤”的可能性,也會很自然地認為《唐詩評選》就是純粹的詩歌評選著作。但若將《唐詩評選》與船山其他詩學著作進行對照尋繹,也可以發(fā)現(xiàn)蕭氏所云“抒其悲憤”的端倪。船山在闡釋“興、觀、群、怨”這一詩學命題時說:“‘可以’云者,隨‘以’皆可也”,“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贝秸J為,“貴于有詩”者正是因為詩能夠溝通作者和讀者的情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只有相同的情感才能溝通,不同的詩情之間同樣具有相互感染和滲透的作用。如:
“嘗記庚午除夜,侍先妣拜影堂后,獨行步廊下,悲吟‘長安一片月’之詩,宛轉(zhuǎn)欷歔,流涕被面。夫之幼而愚,不知所謂。及后思之,孺慕之情,同于思婦,當其必發(fā),有不自知者存也?!?/p>
“偶爾得此,虧他好手寫出。情真事真,斯可以博譬廣引。古今名利中一往迷情,俱以此當清夜鐘聲也?!?《古詩評選》卷三,簡文帝《春江曲》評)
“謂之有托佳,謂之無托尤佳。無托者正可令人有托?!?《古詩評選》卷八,袁宏道《柳枝》評)
李白詩句“長安一片月”本寫思婦之情,但船山通過親身經(jīng)歷說明:“孺慕之情,同于思婦”;簡文帝《春江曲》寫渡頭送別,袁宏道《柳枝》寫閨婦惜春,二詩的情景也極普通,寬泛而無確指。船山認為,這樣的詩歌正可以“博譬廣引”、“令人有托”。尋此邏輯,船山在《唐詩評選》中借古人之詩抒寫其亡國的悲憤之情也是完全可能的。
船山生于萬歷四十七年,時明朝社會已危機四伏。青年時期,清軍入關,便遭神州陸沉,明社丘墟之禍。后雖力圖匡復,但事終不可為,遂退隱山林,潛心著述。可以說,遺民的身份和情懷貫穿了船山的多半生。正如其所云:“對酒有不消之愁,登山有不極之目,臨水有不可愉之歸,古人有不同之調(diào),皇天有不可問之疑?!庇肿灶}墓志銘曰:“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邱,故銜恤以永世”,并囑咐其子孫“不可增損一字”嘲。在船山之前,歷史上就有許多為故國捐軀的耿介之臣、為保持名節(jié)不仕二姓的逸民隱士,船山與這些志士逸民產(chǎn)生情感的共鳴和歸宿的認同似乎是歷史的慣例。而富有意味的是,船山對這些志士逸民卻頗有微詞。
陶潛不堪塵世的污濁,司空圖痛心亂世的衰敗,皆舍仕歸隱,表現(xiàn)出狷潔清高的品格,但船山卻以“茍容”之“貳臣”與他們相提并論;文天祥抗元被俘,拘于燕京囚獄四年,元人百般威逼利誘,但他不辱民族氣節(jié),慷慨就義,然船山指出其獄中詩作有“張皇將作驚天動地”、“借氣輔志”之嫌(卷三,張巡《聞笛》評)。明朝敗亡之際,士大夫或變節(jié)仕清,或隱居山林,或因武力抗清被害。對于前者,船山當然深惡痛絕;而后二者中,對于那些自矜一己之名節(jié)而隱居、決裂者,卻不顧國家危亡大局的行為,船山同樣十分不滿。當然,船山對陶潛、司空圖、文天祥等人的批評不能完全視為對他們個人的批評,其中混合了船山對明廷敗亡的悲痛,以及對文人士大夫誤國行為的憤恨。對這些逸民志士的詩作,船山也沒有產(chǎn)生認同感。究其緣由,是因為這些詩作,受亂世衰亡氣息的影響,或表現(xiàn)出隱遁沉淪的哀思憂怨,或表現(xiàn)出矜于名節(jié)的慷慨使氣。船山所處正是“無可如何之世”,明社已丘墟,塵埃已落定,他雖以明遺臣自任,但也不愿將故國情懷寄托于這些亡國之音慣有的偏狹幽仄的詩境中。
《詩大序》云:“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迸c哀怨困頓的亂世亡國之音相比,船山的審美價值更趨向于和平溫厚的盛世之音。船山在詩論中又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唐詩評選》大量選人清綺秀茂的詩作所寄托的正是船山深沉的亡國之恨,而“情深文明”的批評觀正是船山身為明朝遺民卻希企盛世情懷的反映。沈家莊《讀船山<唐詩評選>蠡測王船山唐詩研究的特征》一文曾批評《唐詩評選》過分強調(diào)作品的藝術性方面,從而導致許多并無實際內(nèi)容的應制詩人選,顯然沈氏并未探究其深層船山選人大量應制詩的原因,其批評過于簡單。再就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來說,應制詩也是擁有廣泛創(chuàng)作者,其中也不乏優(yōu)秀詩人的題材,雖然也有許多歌功頌德、粉飾太平、諂媚主上的庸濫之作,但不能就此對應制詩一概否定。《唐詩評選》所選的許多應制詩在藝術水準上就屬于上乘,比之其他題材絲毫不遜色。而沈氏所云“無實際內(nèi)容”,亦可理解為詩情的清遠與風格的空靈。正如船山所云:“無托者,正令人有托也”,《唐詩評選》鐘愛清綺秀茂的詩作這一不為人注意的表象背后,卻深深地隱藏著船山忠貞的故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