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里耶秦簡中包含有三枚郵路里程陌,其釋文目前已全部公布。本文結(jié)合沅陵虎溪山漢簡釋文。主要圍繞秦簡作一些探討,并對戰(zhàn)國至漢初沅水交通線路作一全面考察。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教正。
關鍵詞:里耶秦簡;郵路里程;沅水;虎溪山漢簡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129-03
簡帛網(wǎng)于2005年11月25日刊發(fā)鐘煒先生《試探洞庭兵輸內(nèi)史及公文傳遞之路線》一文(以下簡稱鐘文),對秦簡多有論述,認為它“是指從關中內(nèi)史或中原陽陵到遷陵的郵路,其中鄢以上缺失,末行所缺二字當為‘凡口”。鐘文廣征博引,然其論沅水交通線一節(jié),則不免百密一疏,覺其尚有值得商榷之處,遂分條札記如下。為論述方便,茲將簡文轉(zhuǎn)錄于此。
一 關子“臨沅到遷陵九百一十里”
在此問題上,鐘文失之嚴謹者有三。
首先,鐘先生誤以為秦里1600尺,每尺23厘米,謂此處秦里九百一十里約合今“335公里(670里)。”《史記’秦始皇本紀》:“六尺為步?!薄稘h書·食貨志上》:“理民之道,地著為本。故必建步立畝,正其經(jīng)界。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升,井方一里,是為九夫?!庇脭?shù)學模式表述即為1井=1平方里=l×100×100×3×3平方步,也即1平方里=90000平方步,從而可知1里合300步。一步六尺,則一里為1800尺。“由于秦漢尺的長度如商鞅量尺、新莽銅斛尺、后漢建武銅尺都是一尺等于0.231米。由此可以算出一里等于1800尺為415.8米。由于周代一里三百步的里制到秦漢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所以這一里制可視為周秦漢三代的里制。”是故臨沅到遷陵九百一十秦里,約合今378.4公里(756.8里)。鐘文的換算結(jié)果,比這短了43.4公里(86.8里)。
其次,鐘文在里制換算錯誤的基礎上,進一步判斷簡文上的九百一十里“比今常德市至里耶鎮(zhèn)的直線距離稍長,當與郵路曲折有關。”直線距離究竟如何,則避而不談,甚至連援引何種地圖材料都未予以說明。以這樣一個模糊的距離比較來誘導他人,從而推斷出郵路曲折,竊以為欠妥。筆者在網(wǎng)上利用MAPBAR搜索軟件進行電子地圖測距,得知今常德市至里耶鎮(zhèn)的直線距離約為238.9公里(平均值)。378.4公里比起238.9公里來多出將近140公里。又豈是鐘文所言“稍長”而已。
再次,鐘文拿唐代朗、溪二州之路程與簡文中臨沅到遷陵之里程進行對比,以二者不符就輕易推斷簡文所書九百一十里是走沅水以北陸路。鐘文據(jù)《元和郡縣圖志》,算出唐代朗、溪二州之路程約合今447公里(即894里),這是正確的。但鐘文緊接著說這894里“比秦里折合的今里數(shù)(670里)長,當與水道曲折有關,由此反證,秦朝‘臨沅到遷陵’這段郵路可能是走沅陵以北的陸路,而非走唐代這條水路。”這就有問題了。據(jù)《元和郡縣圖志》并結(jié)合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五冊,唐代溪州治所在大鄉(xiāng)縣(即今永順縣東南牛洛河北岸),與三亭縣(今保靖)猶相隔“水路三百七十里,”隔里耶(秦代遷陵)則更遠,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地方。秦代臨沅與唐代朗州皆治今常德,鐘文拿唐代朗、溪二州之路程與秦簡中臨沅到遷陵之里程進行對比,比的根本就不是今常德市和里耶鎮(zhèn)這兩個相對固定地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里程。秦代遷陵明顯比唐代溪州治所偏西,按鐘文的比法,里數(shù)當然會有長短出入。又怎能根據(jù)這種不合理的比較方式所得結(jié)果,就輕易推斷簡文所書九百一十里是走沅水以北陸路。
里耶秦簡直書臨沅到遷陵的里程,而忽略沅酉二水交匯處的沅陵,鐘文以此作為判斷秦朝郵路不走沅水而走“沅陵以北郵路”的旁證。雖有一定道理,仔細推究,亦有漏洞。張家山漢簡《行書律》:“十里置一郵,南郡江水以南,至索南水,廿里一郵?!奔俣ㄧ娢挠^點成立,那么臨沅到遷陵長達九百一十秦里的陸地郵路上,何乃途中竟無一處郵驛站點見諸簡文?通觀里耶三枚里程簡,其陸地相鄰兩個郵驛站點之間最遠者亦不過“衍氏到啟封三百五里?!背岸祥g隔較遠者為“孱陵到索二百九十五里”。相形之下,相鄰兩個陸地郵驛站點間隔九百一十里,令人費解。再考慮到湘西北地區(qū)的特殊地形,郵人若走“沅陵以北郵路”就必須跋山涉水,漫漫長路上如何能及時獲得必要的中轉(zhuǎn)補給?若走沅江水路,舟行速度快,兩個水路郵驛相隔九百一十里,相對來說較為合乎情理。
二、關于戰(zhàn)國秦漢沅水交通線
里耶秦簡的整理者張春龍先生認為“臨沅——遷陵以水路為主,當時是秦王朝經(jīng)略大西南的重要道路?!蓖踝咏裣壬赋觯骸皬摹R沅到遷陵九百一十里’,‘索到臨沅六十里’簡文可以推知,‘遷陵以郵行洞庭’,必然利用了沅江水路?!眱晌幌壬伎隙算渌]路的存在。但也并未直接否認鐘文所言沅陵以北陸路的存在。筆者認為,臨沅到遷陵,走的就是沅水和酉水,并不存在所謂“沅陵以北的陸路”。
戰(zhàn)國至西漢初,沅水和酉水一直是湘西北地區(qū)的重要交通要道。據(jù)《湖南省地貌分區(qū)圖》,沅水和酉水流域主要屬于湘西北侵蝕溶蝕構(gòu)造山原區(qū),以及湘西侵蝕構(gòu)造山地區(qū),地處武陵山脈與雪峰山脈之間。其中酉水一段及沅陵以下的沅水北岸地區(qū),屬湘西北侵蝕溶蝕構(gòu)造山原區(qū),“山原高聳,山巒疊蟑連綿,頂平坡陡谷深”,“河流彎曲,礫灘、峽谷、嶂谷和深切曲流均可見到?!崩镆堑靥幬淞晟矫}腹心地帶的一個河谷盆地中。于此閉塞環(huán)境之中,其與外界早期溝通,必然借助于天然河流水系及其河谷地帶。周秦時代,于湘西北群山峻嶺中開鑿大規(guī)模長距離的陸路,相當困難。其一,當時的生產(chǎn)力與工程技術(shù)欠發(fā)達?;鹚幧形窗l(fā)明,不能炸山開路,遑論鑿山開隧;其次,地處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濮、巴等族雜居于此,人煙不如中原地區(qū)稠密,缺乏足夠的人力投入到開鑿工程上來,至少史籍上缺乏相關的征調(diào)民夫的記載;其三,縱有間道可通,崎嶇險遠,驛馬不便通行,郵人跋山涉水,定會延誤公文和郵書的送達日程。而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與張家山漢簡中均有相關的行書律,極為講究行書效率,對違律者的懲罰相當嚴厲。因此,政府也不太可能舍易取難,讓郵人放棄便捷的沅水航道而去翻山越嶺耗費時日。
細讀里耶秦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秦朝時沅水和酉水的航運是比較發(fā)達的,這首先體現(xiàn)在航運工具一舟船的充足與先進,目前公布的里耶秦簡中,有兩處提到了舟船。
“廿六年庚戌朔丙子,司空守樛敢言:前日競(竟)陵蕰(蕩)陰狼段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柂(?),以求故薪積瓦,未歸船,狼屬司馬昌官謁告,昌官令狼歸船,報日狼有律,在復獄已。卒史衰,義所,今寫校券一牒上謁,言之卒史衰、義所,問狼船存所,其亡之,……”
“卅年九月丙辰朔己巳,田官守敬敢言之:廷日令居黃目取船,弗予謾日亡,[亡]不定言,論及擅問,不亡。定謾者黃遣詣廷,問之船亡審。漚枲,遁甲寅夜水多,漚流包船,[船](縏)絕,亡。求未得?!?/p>
由上述兩段簡文,我們可以獲知幾條重要的信息。竟陵在秦朝屬南郡,地在今湖北省潛江市西北。南郡正處長江沿岸,水運得天獨厚,按理說其官府也應有公船。竟陵百姓狼為做生意需要船只裝貨,不在南郡借船,卻舍近求遠到洞庭郡下的遷陵縣去借公船,這至少反映出遷陵縣的公船比較充足,在本縣本郡公務所需之外,尚有閑船借給民間以供私人之用。鄰郡他縣的百姓猶能在遷陵借到公船,則本郡本縣的百姓應該也能借到遷陵縣的公船。馬怡先生指出:“秦律中有關于百姓假公器的規(guī)定,如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金布律》;‘百姓叚(假)公器及有責(債)未嘗(償)’”官民之間的交流有專門的法律條文予以規(guī)范和約束,當是達到了較廣泛交流的階段才會出現(xiàn)的。結(jié)合里耶秦簡遷陵向各地輸出弩臂的情況來看,遷陵極可能是一個重要的軍需基地。配套設有運輸船隊。其次,酉水和沅水一線航運應該比較便利。狼特地從竟陵縣遠赴遷陵借公船,自然是駕舟順流而下回南郡,斷無抬著公船從“沅陵以北陸路”回去之理。這也反映出在洞庭郡與南郡,民間廣泛地利用洞庭湖周邊水網(wǎng)和沅一酉水系進行交流。從秦簡所記載的船只丟失事件,起因主要是河水夜間上漲,導致系船的繩索斷絕,船只傾覆遺失。這就從側(cè)面反映出酉水流量足夠大,行舟不成問題。其三,我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當時船只的實際規(guī)模?!百笕扇摺?,也即船長三丈三尺,約合今7.6米。據(jù)《湖南省志·地理志》,酉水河道“從石堤(筆者注:里耶上游酉水南北二源交匯處)至保靖為丘陵地,問有一、二級階地,河道漸寬,一般約為100米左右?!>钢潦┤芟g,峽谷丘陵相間,河寬約150—200米。施溶溪至高徹頭為峽谷地段,兩岸山峰高聳,河寬在100米以內(nèi),高砌頭以下到沅陵,則全為丘陵地帶,河道逐漸展開達200—300米?!奔词箍紤]到歷代以來河道有所變遷,七八米長的船只在這樣寬度的河流中航行,大體上是暢通無阻的。
追溯到戰(zhàn)國中晚期,沅酉二水在楚秦對峙格局中,是一條極為緊要的軍事交通孔道。屈原流放江南,“乘舯船余上沅兮,……朝發(fā)枉陼兮,夕宿辰陽?!虽悠钟鄡{徊兮,迷不知吾所如?!蓖麝曉诮癯5履希渡娼分刑岬降倪@三個地名,都在沅水沿岸。以屈原曾任三閭大夫這樣顯赫的職官來看,其流放之地,不太可能是未曾開發(fā)的交通閉塞之地,當為楚國曾有效管理控制之地。而這種政府的有效管理控制,依托的交通路線就是沅水。趙逵夫先生甚至認為屈原南游沅水流域的目的在于“了解莊蹣向西南用兵的狀況”,因而其溯沅水而上的路線幾乎和莊跑得蹻一樣。關于莊蹻王滇事件及其路線,古往今來史學界爭論已久,黃懿陸先生對此有過詳細綜述。筆者在此問題上的立場和鐘文相同,傾向于認同莊踽領兵溯沅水而上用兵西南。
戰(zhàn)國晚期,秦將司馬錯攻楚,也曾經(jīng)假道酉沅二水?!妒酚洝で乇炯o》:“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前280)錯攻楚,赦罪人遷之南陽。白起攻趙,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fā)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闭严逋跞赇?77),“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史記·楚世家》:“(楚傾襄王)二十二年(前277),秦復拔我巫、黔中郡。”《水經(jīng)注·江水》“涪陵水”條:“(涪陵)水乃延江之枝津,分水北注,徑涪陵入江,故亦稱涪陵水也。其水南導武陵郡,昔司馬錯溯舟此水,取楚黔中地?!瘪R非百先生于《秦集史》中羅列了另外幾條重要材料:“《讀史方輿紀要》‘臨沅城在常德府治東,一名張若城,’《地紀》:‘秦昭王三十年,使白起伐楚,起定黔中,留其將張若守之。若因筑城以拒楚?!吨尽吩疲骸俏饔兴抉R錯城,與張若城相距二里。’”證之以考古資料,1978年溆浦馬田坪發(fā)掘了一座秦墓和八座巴人墓,從隨葬器物的秦文化風格來看,秦墓墓主“很可能是一個征伐楚黔中的將領”嘲,而八座巴人墓的墓主則是隨從出征的巴人。1987年在大庸市68號墓中出土有秦篆“廿七年蜀守若西工幣(師)。乘□□□□□□”銘文銅戈和其他秦式銅兵器,更是可以直接與史籍所載蜀守張若有酉沅二水伐楚之事相印證。
除重要軍事意義之外,酉沅二水還是一條關鍵的經(jīng)濟動脈?!抖蹙龁⒐?jié)》銘文:“上江,內(nèi)(入)湘,……內(nèi)(人)耒,適郴;內(nèi)(入)資、沅、澧、油?!币暺浯犚?guī)模,“屯三舟為一舸,五十舸?!币话傥迨疑檀钊氲胶暇硟?nèi)四水腹地,則當時沅水商業(yè)交通亦當比較發(fā)達。銘文規(guī)定“毋載金、革、箭”,也即禁運軍需物質(zhì)。湘西一帶自古盛產(chǎn)辰砂,麻陽九曲灣古銅礦,則是楚國三大銅礦產(chǎn)地之一,“楚人在此開采的銅金屬也在8000噸以上?!倍F族如鄂君猶被禁運,民間禁運當更嚴格。那么,楚國政府必定有一支公家船隊負責運輸這兩類物資,沿酉水和沅水而下,經(jīng)洞庭湖轉(zhuǎn)運到江北統(tǒng)治中心。
一直到西漢初期的時候,沅水還是湘西北重要的郵路和交通線。證之以虎溪山漢簡:“上沅水與辰春界死:?。旱酵僖皇铩睖Y,“廷到長安道函浴三千二百一十九里,其四百卅二里沅水。”此處廷當作縣廷,意即從沅陵經(jīng)函谷關到長安,全長三千二百一十九里,其中沅水航線四百三十二里。漢承秦制,據(jù)此亦可反推秦代遷陵到關中咸陽,極有可能就是順酉水先抵沅陵再走漢代這條取道函谷的郵路。這樣推算,遷陵至沅陵應為一千二百二十里(約合今509A公里),實際上現(xiàn)今里耶至沅陵的酉水河道僅長189公里,相差太大。審慎起見,目前尚不能將秦簡的起點定為都城咸陽或京畿的關中地區(qū)。細看秦簡彩版四十,“凡四”二字僅存原字右部偏下兩點墨痕,與四字筆畫相似而已;加之與虎溪山漢簡里程上的出入,且與秦簡背面“泰凡”文書范式不一致,于此存疑是比較可取的。虎溪山漢簡另有“民船五丈”的記載,由私人向官府借公船發(fā)展到民有私船,船身由三丈三尺發(fā)展到五丈,這,都體現(xiàn)除了漢興四十多年休養(yǎng)生息政策下沅水交通事業(yè)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