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黃濬的名字,是在他的名著《花隨人圣 摭憶》里面,準(zhǔn)確的說,是看了瞿兌之先生的序言,才勾起我對這位近代才人的興趣。黃濬字哲維,號秋岳,福建侯官(福州)人,近代的同光體詩人之一,陳衍(石遺)老人的弟子,在民初的北京文壇,他曾經(jīng)是叱咤一時的人物,還很受到汪精衛(wèi)的賞識,任命為行政院機(jī)要秘書,但是他的下場很不光彩:民國二十六年(1937),他因出賣蔣介石的江陰要塞機(jī)密被揭發(fā),以通敵罪伏法,是抗戰(zhàn)以來的第一位以漢奸罪伏法的高官。
黃濬的才情,無疑是后世的文人賞識和惋惜他的因由。他青年時在京華做小官的時候,已經(jīng)和石遺老人、黃節(jié)、曾習(xí)經(jīng)、林琴南等名士唱和,在《摭憶》中,他所提到的清季老宿還有很多,如沈曾植也曾經(jīng)對他青眼有加,同輩之中,和秋岳交情最深的,非梁鴻志莫屬。梁是他的福建同鄉(xiāng),又是石遺的同門,甚至詩的風(fēng)格也很有相同之處。
在近年的拍賣上偶爾可以見到一些秋岳的書法作品,見諸絹素,他的書法確實(shí)是民國初年的名家,早在1989年王朝賓編《民國書法》時,就收入他的一件條幅,見得比較多的是他的對聯(lián),有歐體的骨力和北碑的硬朗,和梁鴻志的肥腴又不同趣。黃寫對聯(lián)喜歡用朱絲欄格,然后集唐宋人的詩句作對,就像梁任公所喜歡的那種。還有他和張大千昆仲也是好朋友,大千的畫也多見他的題詩。物稀則貴,現(xiàn)在他的片紙只字也不容易見到了,前年友人買到一對,價錢已在萬元以上矣。
黃的書法還可以見到,要讀他的詩集卻比較費(fèi)勁。他的詩近幾十年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幾乎不見于各種選本之中,錢仲聯(lián)編《近代詩抄》,連鄭海藏也不收錄,何況秋岳。他的詩集名為《聆風(fēng)簃詩》,八卷附詞一卷,這套詩集和它的作者命運(yùn)一樣都是多災(zāi)多難的。
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丙丁之交,上海中華書局?jǐn)M以《爰居閣詩》(梁鴻志),及夏敬觀《忍古樓詩》,黃溶《聆風(fēng)移詩》同時印刷問世,三家皆先后與中華簽有合同,不意排印未竣,事變忽起,黃以通敵服上刑,書局畏禍,印事擱淺,爰居(指梁)急赴書局將《聆風(fēng)移詩》稿取回,合同取消。”這里的丙丁,當(dāng)指1936、1937之間的事,梁因?yàn)橹腥A遲遲未交出他的《爰居閣詩》印樣,索性也取回了自己的詩稿,所以中華只印了《忍古樓詩》一種。
梁鴻志畢竟很重同門之交情,1941年,他已身任汪記的監(jiān)察院長,他出資重印了《聆風(fēng)簃詩》,今天還可以讀到秋岳的遺詩,梁的心力是不可不記的。
在民國的個人別集中,《聆風(fēng)簃》和《爰居閣》都是最精的一類:板框高大,開本寬闊,字體仿宋體,有歐的瘦長姿態(tài),剛好與黃秋岳的書法相呼應(yīng)。書的題簽,是梁鴻志的手筆,最前面是陳石遺的序,夏敬觀的序,然后,是梁鴻志的序。
梁序的文字,流露出對這位數(shù)十年同門詩友的繾綣之情,在回憶了光緒末年他們相識,交往的經(jīng)歷之后,在最后一段,他寫道:
嗚呼,哲維亡矣,其不亡者僅此!余以三十年之交舊,追維平日文酒之樂,離合之跡,雖風(fēng)逝電謝,不可摶挽,然一展卷間,仿佛遇諸紙上,令人悲咽不可仰回矣。哲維臨命之歲(指1937年),序余《爰居閣詩》,脫稿示余,并幾賞析,宛然前日事耳。今頡之既刻聆風(fēng)簃詩,乃征余序,輒以淚濡筆書此,以塞其意,哲維有知,其許我耶?
同門的凋謝,故友的伏法,令梁痛心之余,也令梁勾起對自身遭際的孤單、迷茫之感,當(dāng)時他只是一個有名無權(quán)的傀儡。“頡之”是黃的幼子,梁雖然自己資助印書,但是還是由黃的家屬出面,當(dāng)時黃的家人正在彷徨之中,秋岳是父子二人同日同罪伏法的,沒有梁的資助,哪有這份心力。瞿兌之的《摭憶》序說:哲維驟被獨(dú)柳之禍云云,說的還比較隱晦,而梁的序言就毫不掩飾他的悲傷之情。
黃的書齋,都知道叫“花隨人圣庵”,可是這個奇怪的名字,沒有人作過解釋,寒齋藏有一件他精心書寫的小楷扇子,兩面寫了數(shù)百字的自作詩,送給北京著名的畫家湯滌(定之),其中第一首就是和梁鴻志的《超山二首》,其中寫到“花當(dāng)答客問,圣句信妙獨(dú)”,這也許是“花隨人圣”的一個注釋吧。
梁鴻志的照片,見過不止一張,黃的模樣,卻很稀少,多番搜尋之下,終于在民國初的《青鶴》雜志扉頁中見到一幅:小圓的臉龐,戴著圓圓的眼鏡,微有須,儒雅之中帶著幾分清氣,對著這幅照片,對著他秀硬的書法,清峻的詩篇,我怎么也無法和“奸細(xì)”兩字聯(lián)想起來。秋岳詩有云“南望戰(zhàn)云初不極,更移歸夢入刀環(huán)”:南方戰(zhàn)云還沒有卷起,他卻真的先赴“刀環(huá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