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紅球以畫聞名,他以畫墨竹著稱,客家很有聲望的老作家程賢章先生謂之曰:廖紅球畫竹如芙蓉出水,得時代精神之氣,“其國粹之遺韻極其濃郁”。廖紅球先生并非因畫得文名,也非因文而得畫名,他文與畫俱佳,都是他畢生同時用心用力之作。就我的理解而言,廖紅球先生似乎在為文方面更用功力。廖紅球二十多歲就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以長篇小說《愛的古藤》,小說集《血玫瑰》和多部報告文學作品蜚聲文壇,以其真摯樸實無華的文風令人起敬。2005年,一部長篇小說《蒼天厚土》令文壇頗受驚動。這部作品氣魄廣大,生活厚實,真正是面向蒼天,扎根大地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心血如何全部凝聚于其中。正如謝有順所說:在《蒼天厚土》里透著一股勁,“一股追索人性沖突、探究文化命運的勁,這是一般作家所沒有的。這是一部沉入大地、接近心靈的好小說”。
這是一部敘述客家人的生活的小說,浸含著作者對客家人的深厚感情。不理解客家文化,也就很難理解客家作家的寫作,那是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所要進行的審視和認同。確實,客家人是一種頗為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他既不是一個民族或種族,又不是一個地區(qū)性的居民,他是歷史遷徙逐步建構起來的具有自己獨特文化認同的群體。廣泛地居住于祖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如果一定要給出一種說法,那就只有翻翻《辭?!返慕忉專合鄠髟谒氖兰o初(西晉末年),生活在黃河流域的一部分漢人因戰(zhàn)亂南遷渡江,至九世紀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紀初(南宋末年)又有大批漢人南遷粵、閩、贛、川……即現(xiàn)在的廣東、福建、廣西、江西、湖南、臺灣等省區(qū)以及海外。為了與當地原居土著居民加以區(qū)別,這些外來移民自稱自己是“客戶”,是“客家”,是“客家人”??梢哉f,客家人的祖先源自中原,是從中原遷徙到南方,是漢民族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分支。客家人素有東方“猶太人”之稱,吃苦耐勞,堅忍不拔,正是他們顯著的族群特點??图胰藢ψ约旱纳鏍顟B(tài)有著強烈的意識,也就是非常鮮明地意識到自身與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之間構成的一種生存關系,這種地理生存意識上的緊張關系導致了他們更加強調自身的文化特點,那既是自我保護的防御性的文化標記,又是自我確證提升的一種精神意識。由此,我們才能理解廖紅球這樣的客家作家,他的精神,他的寫作態(tài)度,他對客家人和客家文化所帶有的那種肯定與批判的刻骨情感。
小說在精巧的構思中展開敘事。在李大牯、月秀、千葉三者的情感糾葛和矛盾中來展開他們的故事,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他們的命運。廖紅球既然以畫竹著稱,他畫竹講究神氣,而竹的神氣全在于“立”,那是直立的形象。由此也可以理解廖紅球做長篇小說,也如畫竹一般,那是有一種“立”的結構,小說始終是在一個人物矛盾關系的結構中來展開,惟其如此,小說始終就有一種勁道。人物相互伴生,矛盾相互轉化,在故事展開中,那種立的結構不斷在起背景的支撐作用。小說開篇就寫月秀帶著兒子阿狗古回家,這就使故事立即就進入矛盾狀態(tài),這個行為本身既具有懸念性質,又具有激發(fā)故事推進的作用。月秀離開李大牯八年后帶著兒子回到月影村,路上遭遇野豬和李大牯這兩個戲劇性的場面,小說敘事不回避矛盾沖突的劇烈性,一開始就把人物的關系挑明,人物的矛盾關系就擺在那里。李大牯看看才三十一歲的月秀,看上去就像四十多歲的婦女。李大牯何許人?當年的窮光蛋光棍漢,能娶上月秀這樣的俊美的姑娘,那是祖上積的德,占了風水寶地的結果。但歷史的變遷引起客家人的現(xiàn)實變化,這才是李大牯生活發(fā)生質變的根源。李大牯抓住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當上了自行車車框廠廠長,成為遠近聞名的萬元戶。也因為他有能耐帶領大伙脫貧致富,他也開始有了新的想法,他與年輕能干的大學畢業(yè)的技術員左千葉搞上了戀愛。小說并沒有明顯貶斥李大牯,而是著力去表現(xiàn)在新的現(xiàn)實給予的矛盾中,人物本身遭受的沖突。李大牯與月秀無疑是結發(fā)夫妻,然而,細究起來,他們之間竟然沒有合乎法律程序的結婚手續(xù)。原來在客家人那里,婚嫁迎娶并不一定要政府出具法律上的結婚證書,只是在村中擺幾桌酒席,請鄉(xiāng)親來作證就算明媒正娶。在月秀與李大牯成婚生下兒子阿狗古,適逢遭遇饑荒(從時間上來看,應該是七十年代后期),粵東北部山區(qū)哀鴻遍野。李大牯一家無法養(yǎng)活這么多人,月秀某日背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離家跑到江西,嫁給一個殘廢軍人為妻,為的是討口飯吃,不會餓死,可以養(yǎng)活兒子。月秀這樣一個賢淑的媳婦離家不明去向,這給李家投下巨大的陰影,李大牯找到江西月秀再嫁的那家人,但看著殘廢軍人,他只好空著兩只手回到月影村。八年后,月秀帶著兒子回到月影村,正值李大牯與左千葉要去登記領結婚證。左千葉與李大牯戀愛,并未違犯法律,但月秀的到來,還是讓李大牯停了下來??图胰说膫惱淼懒x在起著強大的作用,李大牯遲遲難以決定與左千葉的關系,經歷過矛盾,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與月秀重新生活的可能性。
在整個故事中,月秀徹頭徹尾是一個受損害的人物。她的存在與遭遇,反映了客家婦女的命運,同時也表現(xiàn)了客家文化在遭遇現(xiàn)代轉型中包含的困境與復雜性。
如果從人物形象出發(fā)來理解這部作品,那這部作品真正的主人公就是月秀了,在這一意義上,這是一部關于客家“母親文化”的故事,可以說它毫無保留、淋漓盡致地寫出客家母親的性格、品德和反復重演的命運。小說當然也寫了不少客家男人,李大牯、三叔公、李二牯、李耀明、黃叔公等等,這些人物的著墨分量或成功度都不如對月秀這個形象的刻畫。雖然作者未必有意識的,但小說敘事實際上構成對客家男權文化的批判,這與作者要塑造的月秀這個客家“母系文化”構成鮮明對比。李大牯這個形象作者頗費心機,既不能讓他成為反面,但也并不十分正面。他不乏客家男人優(yōu)秀的品質,堅強、執(zhí)著、吃苦、有奮斗意志。但作者并沒有把它寫成十全十美的所謂“客家文化”的代表,在他身上也同樣有那些重視現(xiàn)實利益的品性,他并沒有說月秀回來就全然放棄左千葉而承擔起對月秀的責任。他最終還是不同意與月秀重修于好,但他也盡力保護月秀。不用說,作者的筆致是相當客觀的,他要寫出的不是概念化的,或者說從“弘揚”、“美化”客家文化的角度去刻畫人物,沒有,廖紅球要寫出的是活生生的客家男人,他生活中經歷過的爛熟于心的那些生動的客家男人。但李大牯又確實是新一代客家男人的代表,他勇于進取,有開拓精神,在改革開放時代,他在商品經濟市場是個成功者,也可算是新時代的英雄。客家人歷來不乏經商的英才,李大牯的形象再現(xiàn)了客家男人的這種能力。李大牯的正面品質還是相當充分的:他臨危不懼,在月秀遭遇“豬籠”沉潭的關鍵時刻,還是他挺身而出,救出了月秀,這就可見他的仁義之心和剛強品格。
作為傳統(tǒng)客家文化的代表,三叔公的形象幾乎是負面的——這個形象顯然寄寓了作者對老輩的家族祠堂文化的嚴厲批判。三叔公對月秀的歧視,對月秀施以族法,都顯得極其荒謬霸道。在傳統(tǒng)客家社會,族權就是法律,就是正義和法的體現(xiàn),它們體現(xiàn)了族群的公意,維持了族群的權威。但它們往往濫用族權,對婦女進行肆意的踐踏和迫害。三叔公對月秀的迫害不過是傳統(tǒng)客家男權族權文化對婦女迫害的現(xiàn)代寫照,雖然最終沒有得逞,但也足見傳統(tǒng)客家的習慣勢力依然根深蒂固。小說的故事雖然是圍繞著處置月秀發(fā)生的分歧,本質上卻是三叔公為代表的傳統(tǒng)勢力和李大牯為代表的新興的客家現(xiàn)代文明的較量。李大牯、李耀明等人的勝利表明現(xiàn)代文明在客家那里也已經占據上風,引領著新型的客家文化隨著歷史的步伐前進。
在這樣的背景上來看月秀的形象,小說對月秀的形象的刻畫就不單是表現(xiàn)客家的“母親文化”,而是表現(xiàn)母親文化歷經的歷史蛻變,這種蛻變在今天依然極其困難。作者在月秀身上幾乎匯聚了客家文化的全部優(yōu)秀品質,她美麗賢淑,樂于奉獻、敢于承擔,勤勞節(jié)儉,吃苦耐勞。在饑荒困難時期,她做出極大的自我犧牲,自賣(把自己賣給別的男人的為妻)以養(yǎng)活兒子和自己,減輕陷入糧荒的李家的困難,幫助李家度過饑餓時期。她的這一舉動卻遭到李家和月影村的極大誤解,直到八年后她返村這一誤解也沒有消除。她的獻身并未引來李家的感激,反而被歧視,變成人人唾棄的“喪家婦”,無人理睬的“賤貨”,甚至連啞巴都歧視她。她的厄運起因于在李活牯的婚禮上撞倒新娘,這一舉動居然引起李活牯家老少群體的強烈怨恨。新娘也因此耿耿于懷,最終因此而上吊致死。這導致三叔公把月秀看成是禍水,要把月秀關入“豬籠”沉入潭底。這就是一個善良弱小的月秀的遭遇,所有的人都把她的出現(xiàn)視為不祥之兆,所有的人都把她視為災星,她在傳統(tǒng)的客家男權文化這里遭遇迫害,在李大牯那里遭遇棄絕。她一直走在絕路上,無依無靠,她的親人姐姐、姐夫,哥哥、嫂子都對她冷漠傷害。月秀的美德和遭遇,正是寫出了人間的冷暖,寫出了人性的丑陋。這部作品對人性的拷問,對親情的質疑也是非常激烈的。小說在不經意中進入到了對人性的解剖,相當冷峻,沒有猶豫,也不留有余地。雖然我們很難說廖紅球這是對普遍的人性的批判,還是對客家的人倫文化的反思,也許這二者都兼而有之,其深度和力度是相當驚人的。
也因為此,廖紅球在寫出客家文化的獨特的性格命運時,也同時寫出了中國文化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裂變過程中的痛楚,這就不只是客家文化的問題,而是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文化依然普遍存在的事實。那種陣痛從月秀的遭遇和命運上以非常復雜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盡管這并非一個很新的主題,但這些問題在今天依然沒有解決,中國當今的文化就是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甚至后現(xiàn)代混雜在一起,它們交錯、折疊、沖突、蛻變;而激進與重復,變革與倒退始終交織在一起,共同上演著當今鄉(xiāng)土中國生生不息的生存事相。廖紅球決不輕易地解決問題,小說的結尾處描寫月秀一個人走在連她也不知道叫什么地方的樹林里,那是她的心里活動:
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再往前走,前面將是什么。
她在一棵大樹下立住腳步,昂頭望著被山藤死死纏住的樹梢,那里露出了一小片天空,是那樣藍那樣藍。
……
月秀低頭看看,肥沃的厚土之中生長著千年古藤,抬頭望望頭頂,那被古藤纏住的樹枝上,有一小片天空是那么的蒼藍。(《蒼天厚土》,第355—356頁)
藤纏樹,這依然是客家婦女命運愛恨的寫照。堅信蒼天在上,那是藍藍的天空,哪怕只有一小片,那就是生的信念了。小說終究還是要給出月秀的勇氣和力量。
這部作品在敘述上頗為流暢,讀起來韻味橫生。這得力于作者的文字功夫,凝練潔凈、清雅俊逸。當然,小說描寫山村優(yōu)美如畫的景致也增加了美感,總是在如歌如訴中來展開敘事,把自然環(huán)境與人物的心理刻畫融為一體,讓人難以釋懷。這是因為作者熱愛那一片土地,熱愛那里的鄉(xiāng)親,那是真摯的鄉(xiāng)土記憶,是銘心刻骨的情懷,是血濃于水的文化尋根,這就是真正扎根于厚土中的寫作,因此他能寫出客家這一片厚土的生命熱力、她的痛楚和蛻變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