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積習真難改，游山逛水久了，仍會懷念披卷攬文的時刻。所以寒假在堪培拉探親期間，市中心的澳大利亞國立圖書館有時也是我消磨日子的地點。那里有個參考閱覽室，讀書很方便，憑個人身份證件(或憑護照)辦個閱覽卡，通過電腦檢索找到想要的書，劃卡確定你有借閱權限，定下要借的書目即可，但每次不能超過5本。最多等45分鐘，就可以向服務柜索要。如果一次讀不完，或有事要提前走，還可替你保存5天。想復印，自己向卡里存錢，復印機也是通過劃卡自行操作，每印一張，款數就顯示少了澳元1角5分，不夠可以再存。一切停當，把書放在還書處的車上就行了。人不多，設備全，偌大一個閱覽室，安安靜靜，寬寬敞敞，自由自在，真可謂心曠神怡。

這天，我定了要借閱的英文資料，等待期間，發(fā)現國立圖書館還有電子版圖書。點擊進去，不料當日首頁推薦的是一部中文藏書，太平天國癸好三年新鐫的《天父下凡詔書》。我對太平天國素無研究，但對鴉片戰(zhàn)爭后、辛亥革命前這一以西方宗教文化為思想資源、規(guī)模又最大的反帝運動，也是頗有興趣的。像忠王李秀成被捕后的《自述》、容閎和英人呤喇親歷太平天國后寫的見聞錄或回憶錄，以前都讀過。此刻在海外看到這本重要文獻(雖然是電子版)，感覺當然分外親切。

天父和太平天國運動的宗教性質有關。其創(chuàng)建者和首領洪秀全，接受基督教影響，創(chuàng)立拜上帝會，從廣西舉事后，占有南方半壁江山后，建都南京，創(chuàng)立了以神權和政權合二為一的農民王朝。但起初二者是分權的，政權集中在天王洪秀全身上，神權則集中在足智多謀的東王楊秀清身上，他能夠神靈附體，代天父即上帝立言。這樣的情況簡直和后來的義和團一樣，需要有神的崇拜與權威力量，方能團結和凝聚參加運動的百萬民眾。這種神靈崇拜，和君主崇拜一樣，都是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深深扎下了根的。

初看書名，我想，這應該就是楊秀清這位神巫性質的領袖人物的言論錄了。盡管只有三十頁左右，看看他前后以上帝下凡的名義說了些什么，或許不無啟發(fā)意義。一頁頁點擊過去才知道，并非我想象中的詔書錄或言論集，而是集中記錄了以楊秀清為首的群臣對洪秀全的一次進諫的前后，讀起來更類似故事或小說。

事情發(fā)生在當年11月20日這天，稱為“禮拜之辰”，即星期日，北王(韋昌輝)和頂天侯及丞相等官到東(王)府請安。有意思的是，為何大家不去天王府請安?最大一種可能是，“禮拜之辰”理應朝見天父，東王為天父之化身，所以大家來此。當然同時也反映出東王代表的神權的重要程度。

這樣的朝見不妨說是禮節(jié)性的，猜想每周日會搞一次。朝見后大家略議政事，完畢后一同跪呼千歲(估計面對洪秀全是呼萬歲的)離去。這里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北王韋昌輝也跪下了。他既封王，論職位應不低，但對楊秀清如此恭敬(從頭至尾都如此表現)，同樣耐人尋味。

問題出在大家離去后，看來這一次不僅是禮節(jié)性的覲見，而且一定議論了較為重要的事情。東王楊秀清回入內殿，不久即“天父下凡”(書中直接如此記敘，并無“附身”或“神人接通”之類的說法)，詔四個女承宣官聽旨。天父看起來很生氣，郁怒良久也不吱聲。在眾女承宣官的賠罪下才開了口，命令復傳北王等眾官回到東王府來。不用說，天父的下凡和郁怒，均和剛才的議政有關，似乎議政的內容還非同小可。

果然，在等候北王等人趕回東王府的時間里，天父有點迫不及待了。于是直接指示眾位女承宣官，命她們轉告東王，要東王攜北王等官共同入朝，勸導天王。這點也是蠻有意思的：上帝附在自己身上，告訴自己應當怎么做，實際上這是在為要自己做的事尋求神的支持和取得合法性而已。

進諫天王的是哪方面的內容呢?概括起來是“用心要寬，氣要悠揚，又要教導幼主，并恩免天朝四女師理事”。從上下文，可以發(fā)現事情的起因是天王有點寵自家的孩子，已經被指定為接班人的幼主闖出點什么亂子了(具體不得而詳)，但他不好好進行教育，反而把指導幼主的四名女教師責罰了。也許算不上什么重人的朝政，但接班人的培養(yǎng)和道德修養(yǎng)可能也不容忽視吧，因而不得不對天王提出批評。 “天父下凡”就是對天王提出批評和加以制約的有效一招。畢竟，天王是政治上的最高權威，老虎屁股輕易摸不得。但從神權上說，在他之上還有天兄(耶穌基督)和天父(上帝)，他們的話，或者代表他們的東王的話，是必須聽從的。這種做法，也深得眾官的擁戴。如所謂的天父回天后，東下完成了進諫的使命，回到王府，北工等眾官再度進殿，“跪呼千歲，即謝東王恩典曰：‘今日我們一班弟妹，真真好得我們四兄(指楊秀清，同時大家稱洪秀全為二兄)，乃理牽勞，方得成人。今日天父開此大恩，下凡教導，小弟等實沾恩德靡涯，并天下弟妹重重更沾天父之大福矣?！笨梢姳娙藢λ囊兄?，也充分反映出東王權力與影響之巨大。

不過東王未免有點耍弄權術。就在率領眾官前往天王宮殿途中，東王坐在轎子里，天父又下凡了，并以其名，責令杖罰前來迎接的天王四十棍。以一朝之尊而公開受杖罰，未免不成體統(tǒng)，因此以北王為首的眾官苦苦哀求免除，但天父不同意。而天王的態(tài)度卻極其恭順，表示遵旨愿受罰，所以最終天父又赦免了?？磥硪┐蛞活D對方并非楊秀清的初衷，向是想耍耍權威。這也從下面情節(jié)的發(fā)展得到了印證。等天父回天后，頂天侯把東工背上宮殿，天王親加慰問，東王又再次重復并詳述了天父有關教育好幼主和妥善處治女教官的旨意。不僅如此，談話中進而又涉及死刑的處決，要求天王不要擅自定奪生死，而要交付東府詳審。天王聽后同意了，還降旨說：“爾為官者，須知爾東王之言，即是天父所占也。”這等于把而今歸最高法院的死刑最后批復權奪過來了。

故事并未到此結束。在本書中，楊秀清不稱“本王”，也不稱“本千歲”，而自稱“本軍師”，看來他也是以智謀自詡的，并且的確名副其實。他的心思之密，在故事的后半段充分顯現出來。

隔了一天即22日，楊秀清又對北王等提出，要以弟兄的情分入朝勸慰天王。道理說得十分動人：就好比兄弟姐妹中有人犯了過錯，父母責怪，豈能幸災樂禍?自然應當共同擔待。這做法，實質是他本人及眾官和天王的關系因進諫而緊張以后的緩和之計，卻找出來如此入情入理的借口，自然又博得北王等人的一片叫好。在這次謹見中，雖然他表示，天王的過錯，緣于自己平時覺察和勸導不夠，等于也是自己的過錯，但他仍堅持洪秀全是有錯的(相比之下北王的態(tài)度就含糊得多)，同時又繼續(xù)批評對方，提出應當接納不同意見，善待女官，用衣物要省儉等。其中還談到一個細節(jié)，討論金龍是否屬于妖。太平天國崇拜上帝，當然反對封建王朝信奉的龍圖騰，洪秀全是宣布所有的龍即為妖的，楊秀清又提出不同意見，主張用在宮殿裝飾上的金龍是真龍，不屬于妖。是否千歲大人的東王府用上了龍作裝飾圖案，洪秀全也曾作過批評，眼下楊秀清頂了回去，那就不得而知了。這問題，有待專家賜教。

值得注意的是天王的態(tài)度也有了微妙變化。表面上，他仍舊言聽計從，贊不絕口，但他不說東王之言即天父之言了，而稱贊他是圣經中耶穌預言的后世出現的“勸導師”。當然，楊秀清眼下是在正常狀態(tài)里，并不是裝神弄鬼的男巫，但天父和勸導師的距離，顯然不可以相提并論。想想也是的，前天你楊秀清還當眾讓天王下不了臺、差點給拖下去打四十大板，今天又跑來賣乖，再加上絮絮叨叨一大堆，憑誰心里都不會痛快的。

還是撇開個人的恩怨愛仇且不論吧。太平天國政權與神權的分立，如果不考慮其中的宗教信仰因素，未始不是打破一權專制的好做法，總比“朕即天下”的專斷獨橫強一些。至少就像我們看到的，天王洪秀全的權力是處在東王及其僚屬的監(jiān)管和制約之下的。但問題是，東王的權勢卻越來越膨脹了。我們看到，這本《天父下凡詔書》，從另一角度來看，幾乎可說無關宏旨，涉及的并非朝政大綱，但換一個角度，卻又非同小可。它記錄的，盡管稱不上是什么宮廷政變，卻明顯是一次分權的行為，是抬高代表天父的東王的正確性和權威性而打壓天王的權勢的一次行動。

太平天國癸好三年即1853年，正是這年的2月，太平天國攻入南京(當時叫江寧)，建都于此，改稱天京。不到一年的時間，起義的形勢剛剛初具規(guī)模，便發(fā)生了以上所說的爭奪權力的微妙一幕，不能不讓人為這一新生革命政權的前程擔憂。更堪注意的是，這本書從此被列入天朝準頒的20部詔書之中，同《天朝田畝制度》、《定都南京論》等重要的經濟、政治文獻并列在一起，從此書目錄頁即能見到，’顯然是太平天國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讀物，它在這方面發(fā)揮的作用，是不難想象和估量的。

任何一個以宗教信仰為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治體制，都必然導致神權的優(yōu)先，并進而陷入神權與政權的對抗與紛爭中。這一點，從中世紀羅馬天主教與各國貴族君主的權力消長中可以找到許多實例。同樣，類似情況在太平天國內部，應該說也是難以避免的事。一方面，楊秀清因至高無上的神權在握，勢力增長幾乎無法逆轉。兼之在個人的因素上，他的足智多謀又是行軍作戰(zhàn)的重要保障。就像他自己宣稱的，他身為軍師，自然他的威望超過了書生出身、雖有首揭義旗之功、但領兵作戰(zhàn)并不在行的洪秀全。這點在太平天國和清軍武力對抗的形勢下尤為關鍵?！短旄赶路苍t書》記錄的事件，及此書被列為天朝權威意識形態(tài)讀物，就都反映了這一趨勢。然而洪秀全代表的世俗君主權力，也并不真正甘心接受這樣的局面，畢竟中國缺乏神權高于政權的歷史傳統(tǒng)。于是就發(fā)生了所有同情太平天國的人都不愿看到的變局。時間過去不到三年，就在公元1856年，在洪秀全的暗示和慫恿下，就是那個當時畢恭畢敬的韋昌輝，回兵天京刺殺了楊秀清并屠戮其部下；迫于內部壓力，洪秀全又不得不下令處死韋昌輝：在這場血腥的自相殘殺中，翼王石達開率部出走，西行征討而在大渡河全軍覆滅；西王蕭朝貴則早已戰(zhàn)死；太平天國的元老與精銳所剩無幾，只能依靠年輕一代的將領如李秀成、陳玉成等支撐局面。就這樣，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自毀長城，一步步走向了幾乎屬于宿命的隕落。

在南回歸線以南的堪培拉，重溫250年前發(fā)生在北回歸線以北天京的一段插曲，真正是百感交集。由此也讓我聯想到另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在政治改制上，究竟是制度，還是文化，其功能更為根本?太平天國運動引入了西方的宗教信仰(而不再是中國本土的宗教信仰如五斗米教、白蓮教等)作為精神動力，同時引入了西方政治的分權制(基督教的權力組織即使是教皇制也并非專權制，對此政治學家早就指出)，但在中國長達千年以上的專制主義文化的土壤上，卻無可避免地發(fā)生了變型，分權反而為各自謀取專權提供了便利。由此可見，如果不從根本性的文化建設上做起，縱有新穎制度的移入也屬枉然。這么一點歷史教訓，積淀至今，或許能對當代中國帶來些許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