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所有個“清談組”,這是70年代中期文學所的同仁公認的。但這個組成立于何時、何地,則誰也說不清楚,因為它壓根就不是什么正式的組織。我記得大約在1975年8月“批《水滸》”時,就有這個說法了。1974年11月6日,遲群率領的工作組進駐學部,結束了長達6年之久的工、軍宣隊領導學部的歷史,環(huán)境相對寬松一些。恰在此時,所里單身宿舍也作了調(diào)整:我與王保生、杜書瀛、劉士杰四人,住在六號樓最東邊一間24平米的屋子里,而進出六號樓,都要從此門前經(jīng)過。當時尚未開展業(yè)務,聊天就成為消磨時間的一種選擇了。除我和王保生外,那時經(jīng)常來聊天的還有沈斯亨、楊世偉、欒勛、仁欽·道爾吉、楊志杰等,偶爾鄧紹基、蔣守謙、王俊年也來坐坐。他們戲稱我為“清談組”組長,我則把“秘書長”的頭銜贈給了沈斯亨。
從1974年到1976年的10月,是“四人幫”最瘋狂的時期,這正應了一句西諺:“上帝叫他滅亡,必先讓他瘋狂。”從批林批孔批當代大儒,到批《水滸》中的投降派,“四人幫”愈發(fā)將矛頭指向周總理和鄧小平。1975年9月,許德政參加了“大寨會議”,回來同我說,江青在會上公開宣揚,“批《水滸》就是要大家知道我們黨內(nèi)就是有投降派”。次年春,文學所同仁還去參觀過大寨。
周總理在最后的歲月里,心境是非常惡劣的?!八娜藥汀惫室夥鰩资昵爸醒刖透愕们迩宄摹拔楹朗录眮碓熘{惑眾。以致1975年11月一次醫(yī)療后,醫(yī)院的工作人員提出與總理合影留念,總理說,合影可以,但你們以后不要在我的名字上打××。在“文革”中人人自危,連即將離世的周總理都沒有安全感。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辭世。華國鋒出任代總理,“四人幫”篡黨奪權的陰謀又一一次受挫,于是更加瘋狂地在全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老百姓忍無可忍,中國民間終于爆發(fā)了反擊“四人幫”的活動,尤其是丙辰清明的所謂“天安門事件”,將此推向了極致。4月3日上午9點多,文學所四五十人集體去天安門送花圈、詩詞,那大是陰天,不時飄著一點雨絲。出自胡念貽之手的兩首“西江月”,恭恭敬敬地抄在白色的綢帶上:
五十余年心血,四千萬里山河,誰知天半起悲歌,忽地巨星隕落。
立志忠于領袖,赤心力戰(zhàn)群魔,一翻栽護一翻多,遍地花紅似火。
浩蕩江河流水,蒼茫大地風煙,遙望碧海與青天,那禁心傷淚泫。
革命功垂宇宙,胸懷吞吐山川,誓承遺志更加鞭,何懼千難萬險。
胡念貽是治古代文學的大家,兩首凝聚愛與恨的“西江月”,一掛上文學所的花圈,立即被眾人傳抄,花圈前密密重重圍了幾十人,最前面的人念一句,后面的人伏在前面的人背上抄一句,那情景,非親臨其境,不能感受其中況味。
文學所寫悼念總理詩詞的人,至少還有美學家蔡儀與古典文學專家喬向鐘夫婦,他們寫的都是七律,現(xiàn)各錄一首:
一聲哀樂震中華,痛哭頓傳億萬家。建黨建軍賴偉力,為民為國盡生涯。
千秋功業(yè)耀寰宇,一代英名凌彩霞。遺業(yè)艱難誰予負?煙波浩渺實堪嗟。
(蔡儀)
故園風雨幾經(jīng)手,大廈撐持靠擎天。心志光明同日月,功勛蓋世重河山。
傾城人哭哀聲震,漫地花飛白雪翻。空有如濤傷心淚,神鷹高逝永不還。
(喬向鐘)
關于貼詩的情景,喬向鐘在《蔡儀傳》第227頁也有記述:
夜間,我倆把這四首詩用大字抄在一張宣紙上,裝在背包里,又裝了一瓶漿糊,親手貼到天安門前。那幾天,天安門的華燈不亮,因為“四人幫”禁止大家去悼念,把燈熄了,就是不讓大家活動。我們帶著手電,在一個人少的地方,找到一個支架著的花圖,背后恰好有一塊木板,正好粘貼我們那張詩稿。于是一個人打著手電,一個人趕緊把紙鋪開在一個自行車的后架上涂漿糊,當然來不及細涂細抹,就把詩稿貼在那個花圈的背后的木板上?!?/p>
那幾天,“清談組”的人,也是天天去天安門,有人上下午都去。到了晚上,就一同來到我們房間,有時多達十幾人。人們歡欣鼓舞,分析形勢,也交流記住的詩詞。其中仁欽·道爾古記住了那首后來影響很廣的《向總理請示》的詩:
黃埔江上有座橋,
江橋腐朽已動搖。
江橋搖,
眼看要垮掉,
請指示,
是拆還是燒?
4月4日晚1 1時,“四人幫”組織清理天安門廣場的花圈、詩詞與挽聯(lián)。在文學所,大何是最后一個離開廣場的。大約8點左右,警察與民兵已在做清場的準備工作,一位警察好心地拍了一下大何屁股,說“還不快走!”天安門廣場曠古未有的群眾運動,就這樣被鎮(zhèn)壓了下去。
1976年真是天災人禍特別深重的一年。7月6日晚朱老總辭世。28日凌晨,唐山又發(fā)生了7.8級大地震。地震的當夜,不到四點,我被震醒了。小劉在對面床上喊:“地震了!”我倆拔腿就跑,出來依稀還看見六號樓在晃動。這以后的幾個夜晚,我們都是在院子里睡覺的。北京的人街小巷都住滿了人。記得8月《人民日報》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真批鄧”與“假批鄧”的問題,敏感的我們立即斷定,中央上層在“批鄧”問題上出現(xiàn)了嚴重分歧。9月9日11點左右,我參加修理被震壞的房屋剛回來,靠在床上休息。大何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向我走來。他說了一句“球朝天了”的陜西土話,我聽明白后立即坐了起來。他又說,下午4點聽重要廣播。這次是毛澤東豐席逝世了。又過了十幾天,大概離國慶節(jié)只有七八天的樣子,大何回咸陽探親,我們?nèi)ニ退4蠛蔚摹盎ň砟槨鄙衩刭赓獾?,說“也許還等不到我回來”,然后伸直右手五指,又將拳頭捏緊,我們立即會意了人何的意思。
10月3日,陳全榮請我到他家吃飯。他家住在崇文門,因為極少參加所里“清談”,對形勢就比較隔膜,連“真批鄧”和“假批鄧”都不知道。我告訴他“四人幫”會在這個月垮臺,他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會嗎?”
果不其然,6日“四人幫”便被抓了起來。我們是8日上午從多種渠道得到證實的。11日凌晨5時許,我起來小解,碰上了樊駿,于是跟到他房間,一直欣喜地“清談”到天明。那段時間,人民群眾歡天喜地。北京的老百姓也真逗,蜂擁著去買螃蟹,而且要買四只,還非得是三公一母。
10月14日晚,“清談組”在六號樓開了唯一的一次事先通知的會議。出席會議的有:鄧紹基、王保生、沈斯亨、欒勛、楊世偉、陳全榮、王信,還有我。王信的夫人李秀芹旁聽。會議一開始,我開了個玩笑,說以后“清談組”要實行一元化領導,由老鄧當組長。老鄧連說“不、不!”除老鄧外,我們這里還沒有一個黨員。這次會議議論兩個問題,一是鄧小平能否復出,一是華國鋒究竟執(zhí)行什么路線(用當時的話說,就是“改良路線”還是“革命路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暢抒己見。結論是,鄧小平的復出是必然的,只是時間問題。因為當時已有一點跡象,《人民日報》批鄧的通欄大標題已經(jīng)撤掉了;關于第二個問題,大家的認識也比較一致,華是毛主席一手提拔的,出于感恩,他也可能走“改良路線”。李秀芹后來對王信說,“你們這幫人真厲害,分析問題頭頭是道?!?/p>
關于“清談組”,我1977年南歸以后,楊世偉11月15日有一封信給我,他說:
你走后,大家都覺得很遺憾,似乎失掉了什么似的,立時所內(nèi)就感到十分冷清,甚至有幾分凄然。大家也不甚走動了,那個什么“室”不復存在了。你好像是個紐帶,能把大家融合起來,乃至不同觀念的人,你也能使他們找到共同的話題,這是難能可貴的,而所內(nèi)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起到這個作用。
其實,當時寂寞的我處在寂寞的歲月,有二三同志,能敞開心扉,縱論天下,“清談組”無異于荒原上的甘泉了,我將永遠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