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一個遙遠而親切的地方,令我夢縈魂牽,心馳神往,不論是萬籟俱寂的夜晚,抑或紛繁喧鬧的白天,只要看到或聽到“柴達木”三個字,眼前就會浮現(xiàn)昆侖山的雄姿,巴音河的柔波,沙蝕林的滄桑,飲馬峽的奇崛……多少次,我手捧《柴達木開發(fā)研究》雜志,細心拜讀里面的每一篇文章,感受柴達木的每一點變化;多少回,我打開塵封已久的影集,尋找攝于柴達木的一幅幅照片,回味每次叩訪柴達木的情景……
第一次走進柴達木,還是1959年夏季,我才16歲,剛考上高中,趁著暑假,前往德令哈農(nóng)場看望二舅。我先從湟源坐汽車到西寧,找到德令哈農(nóng)場辦事處的大表哥,他為人熱情好客,朋友極多,公關能力強,人稱“董大使”。表哥略使“外交”手腕,就讓一位剛裝完貨的卡車司機答應捎上我,一路食宿由他負責,保證兩日內(nèi)到達德令哈。這位司機技術不錯,路上沒出一點麻煩,在預定的時間內(nèi)到達了目的地。當時的德令哈,剛剛邁開建設的步伐,已經(jīng)顯出了日新月異之貌,氣象萬千之勢,沿著清澈晶瑩的巴音河兩岸,一座戈壁新城的雛型已經(jīng)凸現(xiàn)。
二舅家在德令哈農(nóng)場家屬區(qū),兩扇小小的木板門,一只可愛的小花狗臥在門前,看到生人來到,“汪汪”地叫了起來。大表嫂滿面笑容地前來開門,一看是我,驚喜地說:“早上喜鵲喳喳地叫哩,原來是遠客來了?!北砩├疫M了大門,只見院子收拾得十分整齊,石頭壘起的一個小花壇是院里的亮點,金盞花、大麗花開得熱烈耀眼,幾只母雞在院子里悠閑地散步,豬圈里還有幾頭豬,用嘴拱著圈門,也想出來湊熱鬧。
二舅和舅媽也走出房門來迎接,我將一包點心遞上,算是見面禮。進門上了炕,我抬眼打量了一下房間,雖說是粗糙的干打壘,但布置得清清爽爽,墻上貼著報紙,又用白紗布做了一圈炕帷,已經(jīng)看不出土坯的本來面目了。炕上放著一個小炕桌,代替了茶幾的作用。我一面喝茶,一面回答二舅和舅媽迫不及待的問題,大表嫂下廚房做飯去了,兩個侄子還沒放學。
這里必須交代一下,二舅當時是戴罪之身。1957年,他身為湟源牧校教導主任,卻反對大量保送貧下中牧子女,說過什么“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之類的話,被劃為“右派”,送到德令哈農(nóng)場勞動教養(yǎng)。由于他表現(xiàn)良好,加之身體文弱,動輒生病,農(nóng)場領導特批將家屬遷來,照料他的生活。于是,舅媽和大表嫂放棄了湟源縣城居民的身份,來到陌生的德令哈,大表哥也從湟源人民銀行調(diào)到德令哈農(nóng)場辦事處工作。
文質(zhì)彬彬的二舅一如既往地衣著整潔,舉止優(yōu)雅,毫無“改造人員”的猥瑣和邋遢。在許多文學作品中,勞改農(nóng)場和人間地獄相差無幾,“右派分子”們被折磨得九死一生。但我看到的德令哈農(nóng)場處處充滿陽光,鮮花開放;身為罪人的二舅氣定神閑,談吐從容。難道這里是一塊凈土,人間真情取代了階級斗爭?抑或舅舅巧妙地掩飾了內(nèi)心的痛楚?
談話間,舅舅情不自禁地夸起了舅媽:“古代有孟姜女萬里尋夫,哭倒長城,你舅媽從湟源漂到海西,也有上千里的路了,可以稱做現(xiàn)代孟姜女吧!”我連忙附和:“不光象中國的孟姜女,更象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舅媽茫然地笑笑,對我說:“你二舅被我慣壞了,走到哪里也放心不下,只得跟著來唄!”舅舅又說:“你舅媽身體也不好,前不久腹腔積水,連炕也下不了,全靠你大嫂晝夜伺候,農(nóng)場的醫(yī)生精心治療,才算轉(zhuǎn)危為安,化險為夷。如果你舅媽走了,我也活不下去……”
我相信,這是舅舅的肺腑之言。提起二舅和二舅媽的感情,真是一部傳奇!他倆純粹是包辦婚姻,結(jié)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的二舅是四個舅舅中的尖子,他17歲時考上了北京大學,外公怕他一去不復返,就突擊給他娶親。新娘比新郎大一歲,裹著一雙小腳,大字不識幾個,連名字都不會寫。如果按現(xiàn)在的觀點看,這種夫妻根本沒有共同語言,肯定不會長久。然而,二舅和舅媽相敬如賓,情深意篤,共同生活了70多年,直到2000年才相繼辭世。
聽我母親講,二舅從北京大學學成歸來之時,風華正茂,英俊儒雅,正是一個男人最有光彩的年紀,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當時,他擔任西寧女中校長,不少女學生暗戀他,有勇敢者還寫情書給他,表白傾慕之情。為了擺脫無謂的糾葛,也為了保護對方的名譽,二舅將舅媽從湟源接到西寧,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安置下來。他有意將舅媽帶到學校,主動給追求他的女學生介紹這位小腳師母。從此,女學生們除了更加尊重他,再也不敢抱別的希望了。
當然,舅媽眉清目秀,長得很好看,又會操持家務,教育子女、招待親朋也自有過人之處,為二舅省了不少心。從某個角度看,知識分子找個文盲妻子,倒有利于家庭穩(wěn)定,兒女成材。二舅的四子二女都很有出息,表嫂們也麻利勤快,孫輩中還出了橋梁專家、銀行行長等小有名氣的人物。除了遺傳因素,應歸功于舅媽調(diào)教有方。她的能干和賢惠成為家族中的榜樣,令三位妯娌既羨慕,又嫉妒,只能無奈地感嘆:“人家二嫂命好!”
在我小住半個月的日子里,親眼看到許多感人的細節(jié):每天二舅收工回來,舅媽迎出去替他撣塵,上炕前又為他脫鞋,打開棉褥蓋到他腿上,連褥角都要細心地壓展。每當?shù)共瓒孙?,都是雙手滿碗,先看著二舅吃完第一碗,她才肯盛飯。我深知,當時只靠大表哥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六七口人很不容易。即使手頭再緊,二舅碗里的荷包蛋是保證了的,飯桌上的兩個菜碟也是花樣翻新:芹菜、蘿卜、豆角、洋芋都成為刀法精細的涼盤,味美色佳。
當時,經(jīng)過1958年大躍進的折騰,饑餓的陰云已經(jīng)開始聚集,我常常感到吃不飽。在德令哈農(nóng)場做客的這段日子,我不僅吃得好、睡得香,而且跟著表嫂挖野菜、打豬草,上山下河,尋奇覓趣,玩得十分開心,簡直不想回去了。我和二舅一家約定,來年暑假再到德令哈,干脆住上一個月??上В捎诜N種變故,我未能赴約。“文革”中,農(nóng)場造反派揪出了“走資派”,二舅因受過保護,又有“歷史問題”,自然受到株連。他們一家被遣返到湟源,一竿子插到底,又回到當年離開的老家董家腦,成為地地道道的莊稼人,直到八十年代,二舅和大表哥才恢復公職。
當我再次踏進柴達木,已經(jīng)是20年以后了。1979年秋天,我和另一位女記者受《青海日報》委派,深入柴達木采訪。我們從蘭州坐火車到敦煌,轉(zhuǎn)乘汽車到冷湖,再由冷湖至花土溝、茫崖、大柴旦,最后到格爾木,歷時一個月,行程數(shù)千里。如果說,當年僅僅見識了戈壁綠洲德令哈的旖旎風情的話,那么,這次則是全面感受了柴達木的浩瀚與廣袤,雄渾與蒼涼,神奇與蠻荒。
第三次叩訪柴達木是1984年,那次是陪同上海來的一位老作家。我們乘一部北京吉普,一路走,一路停,先在茶卡鹽湖訪向上海知青;再到烏蘭希里溝采訪小麥專家“王忙忙”(此為綽號,真名我已記不得了);接著在德令哈尋找可魯克湖上的養(yǎng)魚能手應百才;又到冷湖接觸一些已成為骨干的油田大學生……寫出了一批通訊、散記、專訪等。那次的路線是最長的,縱橫柴達木之后,再穿越甘新交界的星星峽,到達東疆門戶哈密。在哈密市委書記韓鵬圖的全程陪同下,赴巴里坤探望從格爾木遷來的哈薩克牧民,在美麗的草原上度過了難忘的一天。我們還結(jié)識了幾位在哈密頗有影響的上海人,在他們爬滿葡萄藤的小院里做客,倍感溫馨。
40天的旅程,充滿了驚喜和快樂,伴隨著歌聲和笑語。當然,也承受了暴風沙塵的洗禮,經(jīng)歷了迷路失途之險情,那一切,可以用“八千里路云和月”來概括,至今珍存在我的記憶屏幕上,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即使離開青海18年之后,仍然清晰如初。這些年,酷愛旅游的我,踏訪了不少名山大川,見識了許多文明故址?;剡^頭來看,柴達木的魅力絲毫不減,因為那里留下了我的幾行淺淺的足跡,還有一段少女時代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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