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還不叫現(xiàn)在這名字;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寫小說;那時候我就想買彩票能中個五百萬一我渴望這種奇跡。我不故弄玄虛,我到目前為止也還不具備一個寫小說的應(yīng)有的杜撰本事,我就想說這事兒真的發(fā)生了,真的,我親身經(jīng)歷,我實話實說。
這事兒發(fā)生在去年十月間,屈指算算,還不到半年,這也就意味著李騎死了快六個月了,我目睹了李騎的死亡,他被人殺了,如果你沒見過殺人,就永遠都不知道一個人會多么輕易地被殺死。
事實上,目睹殺人或目睹人被殺是非??植赖氖虑椤胂笠幌掳伞绻阌邢胂罅Α沂钦f這事件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從時時的夢魘的陰影中走出,盡管最后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
李騎,我上面提到過,被殺的人叫李騎。他死的時候三十九歲,與我先前的猜測接近一致。如果李騎是個公眾人物,他死了就會被說成是年富力強而英年早逝;如果李騎是如同惡棍一樣的家伙,那么,他肯定是咎由自取??墒?,李騎究竟是誰?事發(fā)這么久了,除了李騎時時地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他的面孔十分清晰,實際上,我對他一無所知。
后來,我努力去想在這起命案發(fā)生前,我和李騎是不是在某個時問,某個地方有過短暫的邂逅或一面之緣,抑或擦肩而過的瞬間,因為在野人酒吧的那個晚上,從看到李騎的第一眼開始,感覺上與他并非初次相遇。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李騎。
命數(shù),你相信嗎?
先說說野人酒吧。
位于人民路與上海路的交界處,在一條叫安民街的街上,是大約二十幾家紙醉金迷酒吧俱樂部中的一個。越層式空間,挑空處是舞臺,每天晚上一支菲律賓樂隊在舞臺上演奏爵士樂。樂隊中有一個女人,唯一的一個,她唱美國黑人歌曲和鄉(xiāng)村歌曲,也唱菲律賓的歌兒。這女人皮膚是橄欖色的,小個兒,深眼窩,渾身上下的肉緊繃繃的,給人的感覺是可以在她的身體上拍皮球。她的頭發(fā)染成亞麻色,穿著惹火,乳房大得驚人。有男人專門來看這異種的小個子女人演出。她不唱歌時,就騎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做微笑狀,她總在笑,牙齒很白,她的膚色更襯托出她那有些耀眼的白牙齒。男人可以在這個時間里請她喝一杯,她從來不拒絕。她統(tǒng)共會說四個漢字,兩字詞組:你好!謝謝!有男人掏錢請她喝酒,轉(zhuǎn)過臉惡劣地罵她騷,她聽不懂。
聽不懂等于男人自罵。但這個女人坐在吧臺前的樣子像個極具色彩的妓女。
還是說李騎。他與來酒吧消遣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同,他的不同在于他穿著太正式,西裝革履,領(lǐng)帶扎得有板有眼。酒吧除了吧臺里那個系著規(guī)范黑領(lǐng)結(jié)的年輕的調(diào)酒師外,男人的裝束多半以休閑為主。
野人酒吧的老板曾經(jīng)是個運動員,開酒吧就帶有些動感,曾經(jīng)組織過幾次自助式的露營、登山、潛水、滑雪、徒手攀緣活動,去玩兒的人大呼過癮。
有爵士樂,有運動類人群,這是我經(jīng)常來這里的因素之一。酒吧里常會發(fā)生些故事,男人女人間的故事,這故事可能會被演繹成一段經(jīng)典的浪漫愛情,或也就僅僅是一夜情緣。這是我來酒吧的因素之二。當(dāng)然有因素之三之四,說出來沒多少必要,我不是這故事里的主角。
那天晚上大約九點左右,我走進野人酒吧,我坐在半圓形的吧臺前,這會兒的舞臺樂隊演奏的是ROUNDMIDNIGHT——“整個夜晚”。一支曲子結(jié)束時,李騎過來邀我跟他一起坐坐。
我不知道李騎什么時候來酒吧的,一定在我之前,但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上我的呢?我不知道。我想說的是吧臺前還有另外三個女孩子。其中的兩個女孩子非常年輕,也漂亮。我的意思是如果李騎選擇另外兩個女孩子中的任何一個,把握要更大些,不必擔(dān)心被拒絕。
這兩個女孩子顯然是在酒吧里討生意做的小姐。這樣的女孩子很容易區(qū)別,她們的眼神都很飄,衣服時髦而廉價。那種廉價衣服讓我很羞隗,我一直都覺得女孩子應(yīng)該“貴”一點,無論你是干什么的。當(dāng)然,這只是我認識上的問題,貴賤與否是很難從服飾上找到絕對的依據(jù)的。
還是說李騎。他剃光頭,矮墩墩的,我身高一米六七,他比我高點有限或根本就因為他粗壯顯得塊頭大。李騎長一雙又大又鼓的眼睛,你看他的時候就會覺得他的大眼睛里面有無數(shù)個念頭在閃過,你不可能知道其中的任何一個念頭。
李騎手指戴一枚綠寶石戒指,很招搖。他吸現(xiàn)卷的細煙絲,喝軟飲料,我還沒見過來酒吧的男人是不喝酒的。這一切,都顯示出李騎的不同,他的形象很像某部港臺片中的黑幫老大。
“你要喝什么?”當(dāng)我和李騎坐定在寫有“16”臺燃著燭光的桌前時,他問我。我喝過雪利酒,加水的威士忌,馬丁尼酒,用各種顏色的酒勾兌出的雞尾酒,巴斯啤酒和慕尼黑黃啤。可是,在一個不喝酒只選擇飲料的男人面前,我提不起喝酒的興致,我選擇了葡萄汁。
那天晚上,從九點到午夜時分,我和李騎交談得并非十分投機,話題是零散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有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像美聲唱法的拋音兒,調(diào)子到了半空中下不來似的。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在傾聽爵士樂,看菲律賓女歌手唱歌,那女人聲嘶力竭時,她的兩個大乳房上下亂頗,于是,就有男人向她吹口哨,借著獻花擁抱之機使勁兒箍著她身體。每每這時候,我和李騎總是相對看一眼,笑一笑,沒什么特別的意味。然后,李騎從一個挺精巧的鐵盒里倒出些許的細煙絲用長條紙麻利而又熟練地卷起一根又細又長的卷煙,他吸煙很兇,幾乎隔幾分鐘就要卷上一支。我問他為什么不抽香煙而如此費周折地卷煙。李騎說煙絲很純,味道好,尼古丁成分少,而且,很多時候動手卷煙不顯得寂寞。
我想他的有關(guān)尼古丁的說法未必能在理論上站得住腳,但最后一句話倒讓我琢磨了一會兒,也沒琢磨出什么意思來。
李騎的那個小煙盒我要寫上幾筆。銀色,可以彈動,有小手機大。一面平滑,上面有細密的工筆畫,垂柳,小河;柳樹干上有一個鳥巢。這幅畫面讓人聯(lián)想到久遠的年代。煙盒的另一個面凸出,雕刻一個手持羽毛扇長衫飄逸的如同神仙般的人物。這煙盒更像一個古物。
煙盒配皮套,皮套握在手中很柔軟,是上好的牛皮打磨出來的,我對皮手袋和絲巾有著相當(dāng)不俗的鑒賞力,牛皮打磨好了比羊皮還細軟。皮套是深棕色,泛著光澤,翻蓋狀安有搭扣,它剛好也能套進我掛在胸前的摩托羅拉386C手機,“啪”的按上搭扣,就看不出我的手機是早已經(jīng)過時的機型了。
我喜歡這個皮套。
李騎初看上去臉有些蒼老,談話進行了多時后,他的蒼老感就消失了,甚至可以說他是活躍的。他也喜歡野人酒吧,如果不想聽歌兒看表演,盡可以看電視大屏幕里的足球賽。李騎喜歡看球賽,曾經(jīng)也踢過后衛(wèi)——沒說什么時候。說到踢球,他頓了頓,一笑,打了一個手勢,“后衛(wèi),在后面,我從來沒有面對過球門,換句話說,永遠都不可能將球踢進球門?!?/p>
沒聽出他的語氣有遺憾。但我想,總歸有些酸楚吧。這感覺就像一個銀匠打了一輩子首飾,而自己卻沒有一件飾品是一樣的。
我猜測李騎的年齡是根據(jù)他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按正常男性的常規(guī)婚齡二十五歲算起,李騎應(yīng)該是接近于四十歲。
他女兒上小學(xué)六年級。
他女兒成績一般,他為他女兒請了家教,但沒多少提高。
他講他女兒時,菲律賓歌手又唱起了著名的AS TIME GOES BY——“追趕時間”。我喜歡這歌兒。
歌曲結(jié)束后,我轉(zhuǎn)回臉,接前面的話題,“你說你女兒……”
“我從來不給她錢花?!?/p>
“為什么?”
“女孩子有錢變壞比男孩子還快?!?/p>
我眨眨眼睛,他的某些話還是有些意思的,比如,他說卷煙吸是為了不顯得寂寞;比如,他不給女兒零花錢是因為不想讓女兒變壞或是不想讓女兒過早地變壞。
女孩子到了何種程度才算是變壞呢。
“就像她們?!崩铗T看出了我的潛臺詞,用眼睛掃視了吧臺前坐著的幾個女孩子。通常情況下,酒吧吧臺有兩種人,男人,做“小姐”的女孩子。
“你跟她們不一樣。”停了一會兒,李騎說,“昨天我也看見你了,你是一個人離開的。”李騎的言外之意是我沒有跟某個男人一起走。這能說明什么呢?這真的說明不了什么。也許李騎認為可以說明點什么,大概就是因為他認為的說明于是選擇了我作為酒吧傾談的對象。誰知道呢。
“不一樣的大概是年齡,我比她們都大,她們的面孔很嫩,很天真。”我聳著肩膀說。
“天真?最不可信。”
“有時候讓自己相信某種東西,也沒什么不好,再說,她們真是天真到為了一個目的,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她們的目的很純粹,沒有虛的,也不是在套你,你不必算計和擔(dān)心,因為她不是故意要你上當(dāng),就像你上超市購物一樣,明碼實價。”
“這倒也是?!崩铗T贊同我說的話,他深吸了一口煙,“我從來沒有找過她們,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敢這樣說,我就敢,天下烏鴉不都是黑的,我以前沒有找過,現(xiàn)在也沒有,以后更不會有。想一想,很沒意思,我有老婆,我老婆實實在在跟我過日子。”
李騎說他老婆愛他,我想這可能是真的,女人嫁給一個男人總歸是因為愛,要么,就是她把習(xí)慣也當(dāng)成了愛,這方面,女人很糊涂。李騎說他也愛他老婆,他這樣說,我就覺得有點假。
但這與我無關(guān)。
接著,李騎又推翻了他前面所說的話,“如果我死了,不出半年,我老婆就會再嫁人,女人,哼!”
這也可能是真的。
變故開始于午夜。這時候的李騎相當(dāng)放松,他的兩條短腿舒服地伸展開,已經(jīng)過界到我這邊了。我們有說有笑,像熟人。他用舌尖舔了舔快卷成長煙卷兒的紙邊,“你怎么一個晚上也沒問問我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唄?!边@是模棱兩可也取巧的說法。
“什么生意?”
“嗯……”
“別裝了,你猜不著的?!崩铗T收回他的腿,身子向前傾,幾乎湊到了我眼前,他的手既夾著煙又捏著杯子,“你無法想象……”他樣子神神秘秘,身子又靠回座位上,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東西,眼睛從杯子邊沿看我,若有所思,“很多時候,你不面對危險,就會面對死亡,生意場,如同戰(zhàn)場?!?/p>
“有那么嚴重嗎?”我說。
“你根本不懂?!崩铗T的目光越過我肩頭,望向我的身后,我背對著酒吧的門。
“你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多吃些肉嗎?”李騎忽然說。
“那你是不是就以為吃肉就能使我長胖?”
“我說你的臉色……”
“我有點兒貧血?!?/p>
“我知道一種最簡單的補血方法……”李騎的話說到一半,在沒有任何征兆的霎時,他的臉色大變。李騎是黑紅臉膛,而此時變得煞白,仿佛臉上所有的血液都流走了一樣。他杯子里的飲料蕩出來,灑到他的身上,他沒管這些,而是猛地垂下頭。
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見鬼了?我沒法回過頭去看,李騎的慌亂也只是一瞬間,他擱下杯子,用紙巾擦身上的汁漬,已經(jīng)晚了,浸透到衣物表層下了。他再抬起頭,臉色恢復(fù)了正常,我捕捉到他神態(tài)中的不安和失魂落魄,這神態(tài)令人同情。我把我手邊的紙巾遞給他,他搖頭,“沒事兒?!彼曇糇兊绵硢?。
我把臉扭向舞臺的樂隊,其實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令李騎變顏變色,但我不能直接把頭轉(zhuǎn)到后面,那樣意圖太明顯。我的視線落在舞臺另一側(cè)的吧臺上,我剛好看見兩個走近吧臺的男人,舞臺和吧臺沒有角度,呈直線形,看舞臺也就看到了吧臺。那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朝吧臺里向調(diào)酒師說著什么,另一個則背靠吧臺,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靠得很近,那個背靠吧臺的男人看向我和李騎這邊——雖然由于光線的緣故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感覺。
這兩個人是誰?
李騎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我的視線從舞臺上轉(zhuǎn)過來,李騎正把手中的煙按在煙灰缸里,他的手在抖。
“這支曲子的名字很有意思,不能讓你愛上我?!蔽艺f。
“我不懂英語?!崩铗T說,然后,他看著我的臉?!斑€沒問你叫什么呢。”
我告訴他我姓李,又笑吟吟問:“你呢?”
“我們一個姓,李騎?!?/p>
李奇?李琪?李岐?李琦?直到案件發(fā)生后在公安局錄證詞時,我知道他叫李騎。
從這時候起,一直到我和李騎走出酒吧,他再沒向舞臺望上一眼。
“李小姐,你吃過三河魚嗎?”李騎問。
我搖頭。
“我請你吃夜宵,三河魚,好吧?”他的語氣有些急促。之前他沒流露出要約請我的意思,相反,他看過三次表,第三次看表時他問我是不是要等到樂隊結(jié)束后才回家。
樂隊通常要演奏到凌晨兩點,當(dāng)時我沒有回答,李騎說了句女人可真能熬夜啊或類似的話?,F(xiàn)在,他要邀請我,然后呢?
我自認為諳熟現(xiàn)代人的交際公式,一個女人在這種暖昧的地方接受一個男人的邀請,也就意味著接受了上床的邀請。還有更簡單到一個眼神和一個手勢就完成的過去年代男人女人要經(jīng)過漫長交往過程后才會有的結(jié)果。這很實際,也符合現(xiàn)實,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接受這種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和快餐式的交往。誰還有耐心進行馬拉松式的戀愛呢。
如果,僅是這種意味的邀請,我會拒絕李騎,他不是我喜歡類型的男人,但是,他邀請我另有原因,他的肢體語言已經(jīng)透露出來了,他不愿一個人呆著或獨自一個人回家,他遇見了麻煩事兒或危險,即使他強作鎮(zhèn)定也掩飾不了他一臉的焦慮和受到驚嚇后的不安。
他遇到什么事了呢?女人或債務(wù)?無非這兩種吧。他希望我和他在一起,身邊有個伴兒。無論是危險還是別的什么事物,都會降低一半成分。
“……這個時候我想你也餓了,你一定也想吃東西了,再說,你不會繼續(xù)留在這里,酒吧要打烊了,三河魚不錯,我還可以給你說說為什么叫三河魚,你愿意和我去吧?離這兒不遠,它旁邊是一家韓式松骨館,你去過嗎?疲倦時去松松骨最好不過了,非常舒服……”
整個晚上,李騎沒一口氣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迫切?激動?擔(dān)心?他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呃,如果……如果你需要些錢……我可以……我身上帶了一些……當(dāng)然,我沒別的意思……我說了,你和她們不一樣……”李騎本打算對我示意吧臺上的那些女孩子,但他的臉轉(zhuǎn)到一半停下了,他竭力不讓自己去看吧臺。
“好哇,我想嘗嘗三河魚。”我說。
為什么不呢,很多東西我沒吃過,很多事物沒享受過,我來酒吧不僅僅是滿足于聽聽歌兒或喝果汁。還有,人人有好奇心,女人的好奇心如同性欲,抑制它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再說,我怕什么呢?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與我無關(guān),也許,我的內(nèi)心倒是希望發(fā)生點什么事兒,最好是大事兒一我當(dāng)然想不出竟是殺人這回事兒。因為這想法,使得我在瞬間有一種赴湯蹈火躍躍欲試的興奮。
李騎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很燙,我還能感覺他腕上的脈搏跳得很快。
“我們將成為朋友?!崩铗T說,帶著某種感動,“李小姐,你相信緣分嗎?我信,我覺得今晚你和我坐在這里就是一種緣分,大概還有天意,謝謝你陪我坐了這么久,這樣一個夜晚,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怪可惜的。三河魚,哦,你知道嗎?是一種養(yǎng)殖在池塘里的魚,在它被端到餐桌前,要換三次水,不同地方的水,三次,所以,這魚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李騎的話到最后成了呢喃。
“我們何不現(xiàn)在就去呢?”我打斷他。
李騎像猛醒了一般,“對,現(xiàn)在就去,現(xiàn)在。”
他開始把桌上的東西收到衣袋里,很仔細地怕丟下什么,在我們還沒有站起身來的剎那,幾乎同時看對方的臉,李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露出了眼球,我感到一陣驚悚,透過他的眼睛,仿佛看見這時候的他腦海里醞釀著一個什么主意,或者他要用他的眼睛把我裝進去。我一哆嗦,真的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嗎?
“李小姐,這個皮套你是不是很喜歡,送你好了,算是一種紀念吧,這是真貨,意大利皮?!崩铗T說著,驀地,他伸過手,變魔術(shù)般地把我胸前掛著的手機抓在手,迅速地套上了那個棕色的皮套。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我相信無論是誰看到這一幕一定以為他在沖動之間摸了我的胸。
“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你應(yīng)該明白一個道理,你得到了什么,就一定要讓它變成你的。”李騎的語氣變得很沉,仿佛在提醒我,而我這時候無心去領(lǐng)悟他話中的寓意。
在這個晚上,我?guī)状伟淹嫠臒熀?,我的喜歡是顯而易見的,我還把那個套子套在我的手機上,我說這真怪我覺得用在我的手機上更合適些。我不以為這話有什么暗示的成分,現(xiàn)在,李騎把它送給我了,我也不覺得這個皮套珍貴到可以當(dāng)成紀念的東西,這也許就像男人之間請吸支煙那么簡單和廉價。
無論如何我想說聲謝謝,而李騎已經(jīng)起身向外走,他的步子邁得很大,他腿短,他邁大步就有點兒無畏和英雄的架勢。我站起身,跟在這個像英雄一樣的男人的身后,然后,一瞥吧臺,那兩個男人當(dāng)中的一個在打手機,另一個則把杯中的東西一飲而盡。
酒吧門外,我和李騎置身于五顏六色的燈光下,有那么幾秒鐘或更長的時間,我和李騎都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著什么。什么也沒發(fā)生,我聽到李騎呼出一口氣,謝天謝地。
我向李騎的身邊靠了靠,“我們走吧。”我說。
李騎似乎想說句什么,剛張開嘴巴沒發(fā)出音來,就在這時候,我和他同時看見從酒吧另一側(cè)的暗影處竄跳過一個人,這個人朝我們撲來,我本能地向后一閃,那人是沖李騎來的,我看見那人手里拿著一把閃亮的刀,說時遲那時快,李騎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那柄刀已經(jīng)扎進他的前胸。
李騎的叫聲先于我,我叫出來時,那個動刀子的人早已經(jīng)跑開了,快得如同迅雷。
仿佛一瞬間,這條街便擠滿了從酒吧里涌出的人群,吵吵嚷嚷激動萬分。我呆立在倒地的李騎身邊,身體一陣發(fā)冷一陣發(fā)熱,我抖動得厲害,我想平抑這抖動,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要昏厥了,我一激動就犯這毛病,大概是與我貧血有關(guān),不是真正的昏厥,是那種要休克的感覺。
我的麻煩是沒能在警察到來之前離開。
我告訴你,我活了這么久,三十多了,還沒有見過拔刀見血的場面,那是電影電視里面發(fā)生的事情,是假的。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警察帶到局里,我的耳朵里像飛進兩只蜜蜂,嗡嗡起來沒完,眼睛如同白內(nèi)障患者一樣時時的有空白的視覺之感,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還能說得清楚外,關(guān)于李騎的一切我都無法回答。
誰?誰是李騎?他們不問我,也許,我還知道,可他們問我,我就不知道了。天快亮的時候,警察放我回家。我不知道自己都對警察說了些什么,或什么都沒說,昏厥感時時襲上我,我嚇壞了。
我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一天?兩天?且不說睡眠時間的長短,只說我在這一場不安的睡眠中做的那個夢。那是一個細節(jié)極完整極清晰的夢,它不像一個夢,像一部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電影,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我想以后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夢了。
我夢見了李騎,他屬于一個黑幫團伙,干了不少壞事,他準備金盆洗手,他想與警察聯(lián)手端掉這個黑幫組織。于是,他被追殺,不僅受到來自他團伙的追殺,警方也認為他謊報實情。李騎四面楚歌,亡命天涯?!拔摇背霈F(xiàn)在我的夢里,我成了李騎的患難女友,我隨李騎逃過一個又一個城市,躲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但,最終,李騎還是沒能逃掉,他在被一顆致命的子彈擊中后的彌留之際,道出了他被追殺的原由:他知道一座價值連城佛像的藏處,他將那個要了他性命的秘密地點剛說出一半就死了。
這個夢實在很荒唐。
四個月后,也就是李騎被殺的四個月后,我住處來了三個不速之客。他們來敲門時,我正在看電視,以前不大愛看電視,現(xiàn)在,我不再去酒吧——不可能再去了——就待在家里看電視,電視給我即刻的歡樂和融入。
電視畫面出現(xiàn)一組國際郵品展的鏡頭時,那三個人來敲門。在這三個人之前,公安局刑偵處的人來過兩次,電話傳喚過我兩回,基本上排除了我在李騎案件中有可能充當(dāng)?shù)慕巧南右?。我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這事件讓我又怕又煩,常常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時候李騎倒地不停抽搐的樣子。
那三個人當(dāng)中的一個個子很高,幾乎高出了我的門楣,他進門時要彎下腰,他戴著一個又大又方的墨鏡,絡(luò)腮胡子,樣子很兇悍,不過,說話的語氣倒挺平和甚至帶有些尊敬。
“李小姐吧,很抱歉,打擾你了?!?/p>
“你找誰?你是誰?”
大個子說,“我們一直想來找你,直到今天,警察已經(jīng)不再注意你了,你知道,我們不愿和警察打交道,我們是李騎的朋友?!?/p>
大個子帶有些異域口音,通常我能辨別出幾省市地區(qū)的方言,但,我說不出這個人來自什么地方。大個子站在我屋子中央,他并不打算坐下來,另外兩個人則站在門口,似乎準備著隨時奪門而逃。
我的呼吸有些短促:“我和李騎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只是偶然相遇,這些我都跟警察說過了。”我盡量做到鎮(zhèn)靜。
“這我們知道,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才來,但是,你是李騎活著跟他最后在一起的人?!?/p>
“警察也這么說,可是……”
“李小姐,我們還是不要提警察好吧?!?/p>
“……”
“我想我們最好坦誠布公地談,我說過我們是李騎的朋友,這只是一部分,實際上,我們是合作伙伴,生意上的伙伴。我們做古董生意,我不知道李小姐是否聽過這樣一個傳說,關(guān)于成吉思汗陵墓的傳說。我希望李小姐能耐心聽我把這個傳說講給你聽?!?/p>
大個子講完那個傳說,我也就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了——盜墓賊。這個時候,我也能猜出他異域口音的發(fā)源地,內(nèi)蒙古?藏區(qū)?脫不過這兩個區(qū)域。大個子和他的同伙在鄂爾多斯的一個叫怯綠連山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陵墓,這地區(qū)曾被專家考證為成吉思汗眾多陵園之一。大個子們獲得了一些有價值的古物,而李騎也適時地出現(xiàn)了。
李騎沒有用自己的真實姓名,他四處游走收購和倒賣古物,與大個子們有過交易。這一次,李騎還帶來了兩個日本人,如果交易成功,李騎收取成交額的百分之五的傭金。最后,大個子與日本走私販以三十九萬元的現(xiàn)金成交古物,在交付錢款過程中,誰都沒想到,李騎使用了一個調(diào)包計,致使大個子們財物兩空。李騎也就此失蹤了。
大個子找李騎三年,有一回在廣東的一家飯店發(fā)現(xiàn)了他,但李騎僥幸逃脫了。
“李小姐……”大個子的語氣始終是溫和的,“我們并不希望是這樣的結(jié)果,另一次我們又在北京西單的一個集郵市場中狹路相逢,這是命數(shù),是李騎的命數(shù),而我們想的就是要回我們的錢。當(dāng)然,從理論上講,這錢也不屬于我們,但更不應(yīng)該屬于李騎對不對?可這家伙跟我們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他到死大概也沒弄清在這場游戲中,他是老鼠還是貓。知道這一次我們又是如何找到李騎的嗎?我可以告訴你,我有個習(xí)慣,每到一座城市,必看當(dāng)?shù)貓蠹?,瞧瞧這張報紙上有什么?”
大個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報紙,展開。報紙頭版上有一張球迷在酒吧觀看世界杯亞洲地區(qū)最關(guān)鍵一場爭奪出線權(quán)的比賽:中國國家隊對陣香港隊。在眾多張表情不一的球迷的臉孔中,我看到了李騎那張臉。
“這家伙是球迷,我們這一次沒有驚動他,弄清了他的住處和經(jīng)常去的地方,就是想教訓(xùn)他一下,讓他明白我們是該下手時就下手的,但是,有點狠了,不,是那個哥們兒干這事兒太專業(yè)了,就那么一下子,噗!一個人就沒了。這很遺憾,這怪誰呢,是他太貪心,我們干的營生可是把腦袋別在腰帶里的,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卷走了我們的財產(chǎn),他是真正的強盜。現(xiàn)在,他死了,再說太多也無益,我們只想從你這兒得到些有用的信息,比如,他說過一些什么話,他提到過什么人。我還想告訴你,我們都做了些什么,我們?nèi)チ死铗T家,以李騎朋友的身份去的。他老婆是一問三不知,李騎這人,自私得很,手里攥大把的錢,卻吝嗇得要命,別說他老婆,自己親生女兒也不肯多花一分錢。他老婆,那傻瓜女人,連自己丈夫在外面干什么都不知道,她把我們真的當(dāng)成了她丈夫的朋友,她肯定李騎是被人誤殺的,有一個該死的倒霉鬼與她丈夫很相像??蓱z的女人,下了崗,還在家政公司做鐘點工,說她丈夫在外面打拼不容易,為了這個家東奔西跑的——跑?他在亡命。還有他女兒,至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然,我們并不完全相信她們,也許,那女人和那孩子在作戲也說不定呢。所以,有一天,我們就撬開了他家的門,仔細搜索一切可能的地方,床墊、地板、窗臺、花盆下,談不上掘地三尺也差不多了。找到一張存折,是那女人自己偷偷存的,每月存一百五,上面快一萬塊了,除此之外,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電視冰箱錄音機都是舊的。李小姐……”
大個子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是你,你會把這筆錢放在什么地方呢?銀行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都實名存款,他也不可能用他人的名義存錢,他不會把錢交到任何人的手中,那么,換成你,你怎么做?”
大個子的臉面對著我,他黑黑的墨鏡讓我感覺是一個盲人在對我說話。我捉摸不透他為什么要做這個假設(shè)。
“我?我不知道,我也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錢。”
“如果有呢?”大個子追問。
“……大概會買一處靠海的房子吧?!?/p>
“哈哈哈!真是女人見識,李騎不會這么干,他是那種要時時都把錢攥在手心里的人,投資房產(chǎn)?不,不會?!?/p>
“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他是這樣的人,這筆錢是不是就永遠地成了一個謎?”我說。
“不,我總相信……”大個子住了嘴,他大概在墨鏡后面盯住了我,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我在明,他在暗,誰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騎不是傻瓜,他不會讓這筆錢廢了,他也料定這一次逃不掉的,他一定會用一個什么方法或者……李小姐,你必須將那個晚上你們所有涉及的話題都講出來,包括隱私方面的。對不起,如果這也算是強制或是威脅,那么,很抱歉,我們本意并不想如此,我希望我說明白了,這筆錢,還在,就在一個地方,我似乎覺得我能感覺到那筆錢,它就在一個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們非要找到不可。那天晚上你們說了那么久,我認為,總會從那些談話中傳遞些什么東西。另外,我相信李小姐是個聰明人?!?/p>
我聳聳肩,“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聰明的,但你的話我聽明白了,警察也是這么跟我說的,不同的是,警察想找出他被殺的原因和誰殺了他,而你們,是要那筆錢??墒?,你們也許會失望的,我把我能記得的都告訴了警察,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再回憶一次,但我聲明,我不想卷進去?!?/p>
“那么,我們就說定了,我們到你這兒來,限于你、我們之間知道,別報警,別干傻事。”
大個子的語氣還是那么和藹,聽不出絲毫威脅的成分,但,我知道,這種人是會殺人的。
我不會報警,不會干任何事,我說了,我不想卷進去,我要把這件事忘掉,也希望他們——還有警察都別再來找我。
大個子臨走時回過頭又說,“我們不會再來了,除非……我知道你對我們隱瞞了什么……你不會這樣做對嗎?再見,李小姐?!?/p>
誰還會愿意跟他再見呢。
仿佛我剛剛從一場亂糟糟的夢中醒過來,模糊地記得在這個夢中與三個人進行心智的較量,其實,談不上較量,我處于被動地位,如果他們想,我的命運就會像李騎一樣,他們的態(tài)度也表明了,不會善罷甘休,而我是唯一可以找到那筆巨款的線索人。他們還會上門,隨時都會來,他們認為有這個權(quán)利和威懾力,而我也就不得不屈從于這種惡的力量,從此我的生活就會被在無形中監(jiān)控,這大概就是大個子所說的命數(shù),而它似乎在我與李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
一陣憤怒的戰(zhàn)栗掠過我的全身。
現(xiàn)在是黃昏,我仍然呆坐著,電視打開的,畫面和聲音都顯得很遙遠,偶爾我集中精力,才會聽進去電視里的聲音。
沙發(fā)的另一頭,扔著那只軟軟的皮套一李騎送我作紀念的玩意兒。它成了我回憶一部分的一個具體的道具。
“什么什么?你是說李騎送你一個皮套?在哪里?”
“我得找找,上次警察看過后我就扔到……抽屜沒有,這個……哦,在這兒?!?/p>
“就這個?他為什么要送你這個?!?/p>
“它套在我手機上很合適?!?/p>
“很合適?”
“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這樣,像個不祥之物,你們可以拿去?!?/p>
“這不是很奇怪嘛,李騎送你這東西,嗨,伙計們,如果這個皮套價值三十九萬,那么,我寧愿讓李小姐留下。哈哈哈!”
我拿過那個皮套,納悶自己為什么沒有扔掉它,雖然它并沒有讓我因為李騎的死亡而一睹他物就發(fā)抖,但也絕不會再使用它。沒有丟掉它是因為我對質(zhì)地上乘的小玩意兒天生的偏好?還是我的潛意識中以為李騎的這一舉動并非僅僅送我皮套這么簡單。我說不清楚。
我的手指伸進去,伸進皮套里——它能容納三個手指。我把它舉到我眼前,泛有光澤的棕色,仔細看,已經(jīng)發(fā)舊了,李騎大概用了很久了,它和那個像古董般的煙盒……煙盒……煙盒……我的腦海里忽然有什么東西在響動,咔嗒!一個念頭正飛快地閃過,我竭力捕捉它,煙盒?古董?巨款?我差點兒跳起來。
李騎做古董和文物生意,他知道古物的價值,那么,他會不會用調(diào)包得來的三十九萬購得一個古物呢?年代久遠的東西,即使是一枚小小的銀幣,也可能價值連城的,而且,這東西常在手邊,隨手攜帶,如果需要的話,又可以馬上兌換現(xiàn)款……難道是那個煙盒……
我甩甩頭,不愿再想下去,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我思維的程度。
我的目光投向電視屏幕,一個精神矍鑠銀發(fā)斑斑的老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正緩緩走下飛機,有一大堆人在迎接他。手持話筒的女主持人面對畫面,笑容可掬,“觀眾朋友們,現(xiàn)在走向我們的老先生,就是我國著名鑒賞家和郵品收藏大師馬洪安先生。
馬洪安先生此次特意從北京趕來,參加我市第四屆國際郵品暨珍藏品拍賣會。讓我們記憶猶新的是十年前,馬先生在英國大不列顛展覽館的一次拍賣會上,巨資競拍得手流落到海外的我國現(xiàn)存無幾的清大龍三分銀郵票。據(jù)馬先生介紹,大龍三分銀郵票同期發(fā)行的還有一枚清代小龍郵票,這枚郵票在我國郵政史上第一次印有太極圖的水印,也屬郵票中的珍品。
這枚肆分兩錢面值的郵票在臺灣島發(fā)現(xiàn)一枚,上一屆北京郵展中出現(xiàn)了罕見的另一枚,它被一位不愿透露省份的神秘人物以三十七萬元的價格買走,馬先生當(dāng)時在國外,與這枚他尋找了多年的郵票失之交臂他感到非常遺憾。
此次馬先生有一個愿望,希望在這次郵展中能夠看到那枚郵票,他愿意以雙倍的價格購得這枚郵票。我們衷心祝愿馬老的夙愿能夠在他停留的寶貴的兩天時間里得以實現(xiàn)。
現(xiàn)在,我們請馬老說幾句,馬老,您認為這枚您渴望的郵票會出現(xiàn)在這次展會上嗎……”
我的視線從屏幕上移開,又落在手中的皮套上,我翻來覆去看著它,它就好像一個虛幻,我觸摸的感覺仿佛隔著一種東西。它曾經(jīng)套在一個價格不菲的煙盒上,那個煙盒現(xiàn)在大概作為遺物歸還給了李騎的家屬,李騎為它搭上了性命,那么,這歸宿也算是合情合理的罷。但是,大個子們會忽略它嗎?要么,就是這并不起眼的東西被人們忽略而丟掉了也說不定呢。那真是可惜。
我把手中的皮套的里面無意間翻轉(zhuǎn)過來,里皮的顏色接近于灰色,我的小手指指甲被勾了一下,然后,我發(fā)現(xiàn)皮里的一面竟然還有一層薄薄的夾層,如果不翻轉(zhuǎn)過來,無論怎么樣都是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夾層的。夾層只占皮里的一半,我的手指下意識探到夾層里,天,我觸到了什么?
我夾出了一張小小的紙片,紅色,上有大清國和郵政局字樣,兩個下角分別寫著肆分和兩錢,全部是繁體字,仔細看,依稀能看出一個圓形印跡,是太極圖嗎?
我清楚地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跳動,好像所有能跳得動的都在跳,心跳,脈搏跳,眼睛跳,不,不是跳,而是在抖,那種昏厥感又襲了上來。
電視里傳出些我聽得支離破碎的話語,“……這是我國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郵品展……港澳臺地區(qū)的收藏家云集……那個不透露身份的神秘人是不是還會出現(xiàn)……我們期待著目睹那枚珍貴的郵票……”
我一動不動坐在那里,那枚郵票還在我僵硬的手指間,我的思緒異常紊亂——是難以控制的騷亂。然后,就在一片混沌的思維中,驀然地又出現(xiàn)了新的東西,是重新估量所有事物的感覺,一種奇特的壓倒恐懼無奈憤怒的感覺。我腦海里還仿佛像服過毒品一樣出現(xiàn)了一些影影綽綽的幻象:李騎——夢中逃命天涯的李騎;煙盒;戴大墨鏡的陌生人;飛來舞去的各種郵票,軟塌塌的沒有絲毫活力的皮套;一摞越堆越高的鈔票……
我聽過這樣一則故事,一個叫達米安的生性怯懦的人,渴望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以便用他的英勇洗刷他的一貫聲名。他渴望和等待了四十年,而戰(zhàn)爭最后終于在這個人的譫妄中出現(xiàn)了,達米安死于長年的渴望的激情中。
我之所以想起這個故事是我對自己上述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懷疑,我忽然有點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發(fā)生了那起酒吧命案,是不是我真的邂逅了一個叫李騎的死于非命的男人,還是我的生活太平淡太孤單太渴望奇跡?我像達米安一樣的譫妄?我所講敘的是不是摻和了虛假的回憶和杜撰?我在瞬間決定改變我以前的職業(yè)繼而選擇寫作這行為是不是一個錯誤?
我又是多么提心吊膽地寫下這個故事,如果因為有人——比如那個長一臉胡子的藏族或蒙古族大個子看到——因而使我成了李騎之后另一個被追殺的對象,唯一的理由是我寫的這個故事與事實產(chǎn)生了驚人的巧合。
事實情況是這樣的,大個子們離開后的第二天,我搬到一處新居所,我辭去了工作,我用起了筆名,我將原來的長發(fā)剪短——這表明我要改變以往的生活習(xí)慣而過一種截然相反的日子。第三天,我全副武裝趕往機場,我將在那兒會晤一個著名人士。
接下來是第四天,這一天沒發(fā)生什么大事,報紙上有點兒熱鬧,幾十家媒體一大大小小的報紙、電視臺、電臺——競相報道或是大肆渲染一件多少有點兒八卦的事件。我摘錄其中一份在這座城市中挺有分量的叫《商報》上的一條消息,所以把它摘錄下來,是因為當(dāng)時那個記者正巧拍下了一張非常清晰的照片。
《神秘女子與著名鑒賞大師的神秘交易》
本報訊,首席記者馬野:參加第四屆國際郵品展暨拍賣會的我國著名郵票鑒賞家馬洪安先生,自己都沒料到他的多年心愿得以實現(xiàn)了,馬先生一直渴望收藏的清小龍肆分兩錢郵票驚現(xiàn)機場。
昨日,馬先生已經(jīng)準備乘機返回北京,一個神秘女子出現(xiàn)在馬先生面前,稱自己擁有那枚珍貴的郵票。馬先生大喜,經(jīng)過驗證,果然是珍品。隨后,馬先生與神秘女子達成郵票易主協(xié)定。具體交易操作是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事后馬先生接受記者的采訪,激動言說不虛此行。但問及交易金額和神秘女子的身份時,馬先生以尊重當(dāng)事人意愿為由,沒有透露。但馬先生也承認,除了那枚郵票是真的,其他情況諸如女子身份等問題他也不清楚。
這一次的交易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幾年前北京郵展會上,相同的這枚郵票被一個神秘男子購得。兩起神秘交易是不是有著某種聯(lián)系呢?這一次神秘男子變成神秘女子,總之,這事件是這次展會上爆出的最耐人尋味的花絮。
照片上的高個子女子身著牛仔裝,戴墨鏡,頭上是一頂奇怪的帽子,看不清她的面容,確實具有神秘的意味。
《約伯記》第十三章第十五節(jié)有一句話,他必殺我,我雖無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還要辯明我所行的。這句話是我預(yù)備著有一天對找上門來的大個子說的,另外,我還會送上李騎留下的話語,我以為那是我知道的漢語當(dāng)中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你得到了什么,一定要讓它變成你自己的。
如此而已。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