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那1131年春天的油菜花一定黃燦燦地開得好浪漫。一個名叫岳飛的大將軍帶著他的抗金大軍,在江南宜興的丘陵地帶與金兀術(shù)所部激戰(zhàn)猶酣。山清水秀的宜興在金兵的作戰(zhàn)地圖上就好像一只黑色的蜘蛛。金兀術(shù)大人已經(jīng)被這只黑蜘蛛蜇得遍體鱗傷,慘烈的戰(zhàn)爭總是讓太多的女人哭壞她們美麗的眼睛。天下人都知道,一個小小的宜興,竟然成了岳家軍的發(fā)祥地。假想這時候有一個宜興人不合時宜地前往大金國訪問,他一定會被憤怒的金人撕成碎片。
時間飛越了八百多個春秋,是2006年的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一個來自江南宜興的游客,悠閑地坐在大金古都——阿城的一個彌漫著鄉(xiāng)情的小劇院里看二人轉(zhuǎn)。當(dāng)晚的本地電視新聞,正在播出“中國作家看阿城”活動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來訪的作家采風(fēng)團里有一個人來自江南宜興。宜興一定很美吧?熱情的阿城朋友都這么問我,接下來的話題,總是要說一說金兀術(shù)老爺子的,想當(dāng)年他在宜興與岳飛打得好苦啊。岳飛和宜興是什么關(guān)系呢?哦,原來岳飛還是宜興人的女婿,怪不得他打起仗來那么賣力。按照今天的邏輯,如果金兀術(shù)首先給宜興人的網(wǎng)上發(fā)一個帖子,說他也喜歡宜興的美女,然后給宜興人磕頭,做女婿;那仗還能打得起來嗎?岳飛不抗金,也成不了大英雄了。這個損失大得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如此混賬的推理無非讓大家開懷大笑而已,我突然覺得,這笑聲箭鏃一般穿越了八百年歷史隧洞,它的碎片彌漫在北方濃烈的白酒、熱氣騰騰的豬肉燉粉條、風(fēng)味獨特的俺家殺豬菜里,彌漫在血腸子、黏豆包、大白菜鮮肉餡餃子的氣息里,彌漫在東北二人轉(zhuǎn)的悠揚頓挫與應(yīng)接不暇的笑料里。
阿城的夜晚月明星稀,五月的風(fēng)被溫柔的白楊林過濾了一遍,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清香。這一片雄性的土地給我的第一感受,竟是溫柔與纏綿的重奏。離此不遠,有蕭紅的故居,旁邊流淌著蜿蜒、清澈的呼蘭河水,我能感覺到那一片獨特的氣場,清爽而恬淡。是月光的恍惚,在助長我的遐想,在那街燈的闌珊處,閃爍著蕭紅幽怨的眼波。月光婆娑的白楊樹影里,隱隱地,是夢囈般的簫聲,仿佛是一個羅裙少女在悄吟著《呼蘭河傳》里的某個章節(jié)。北國阿城的溫柔部分正在夜色里悄然放大,心,已然似一只扶搖直上的風(fēng)箏,沖向那深邃的天際。而我的耳邊不斷被告知的,則是大金古國說不完的輝煌歷史。夜色中的女真部落遺址一片模糊,歲月在那些遺址上追加的情感部分,想必早已超出它的原始意義。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五十六個民族早已是親密無間的大家庭了。雄性剛烈的大金古國則匍匐在公元十世紀(jì)初的金色晨陽里向我們深沉地訴說著它的往事。完顏阿骨打,這位女真族的傳奇英雄,能征善射的金太祖,以抗遼、滅遼的膽識而揮寫出一部歷史的華章。如果與當(dāng)時繁華的汴京城相比,這個位于偏僻的東北一隅會寧府的金國大都確實是個地老天荒之地,既無錦帷繡幄,香草美人,亦無樓臺水榭、巍峨宮宇;但就是在這樣一片“不毛之地”上升起的火焰,一直燒到了大宋的版圖,燒毀了宋徽宗趙佶佳麗如云、粉黛如山的好日子。當(dāng)時這位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瘦金體”的昏皇帝,身邊聚集了太多的文人、詞家、書家、畫師、道士以及青樓里的尤物,這些性情男女好不容易挨近了皇上,哪里肯放松半步?各種名義的“筆會”和“演唱會”想必是白天連著黑夜,一個接著一個。連皇城根下引車賣漿的平頭百姓都知道,皇帝最寵愛的名妓叫李師師。而“行幸局”竟然是官方下屬的安排皇帝嫘娼的專職機構(gòu)。汴京城正在紙醉金迷、春光乍短,會寧府這邊卻金戈鐵馬、殺機正漲。攻滅遼國的勝利助長了完顏氏族入主中原的野心,對于宋徽宗這樣不理朝政的銀樣蠟槍頭,此刻不打,更待何時?金國人所覬覦的,不僅僅是大宋的金銀珠寶,更是大宋的膏腴疆土。對于習(xí)慣了游牧漁獵的金人來說,只有戰(zhàn)爭才能讓他們血脈賁張,只有在奔騰的馬背上,他們才能用矛戈寫出蕩氣回腸的史詩。
于是,1125年12月,金兵分東西兩路向北宋統(tǒng)治的中原發(fā)起了進攻。
完顏阿骨打的四兒子完顏宗弼,就是在江淮及中原地區(qū)人們心目中幾近于惡魔的金兀術(shù)。史載,少年金兀術(shù)勇銳悍烈,在征遼的中后期即以雄威英武揚名軍中。一次,他率百騎追襲遼天帝,箭斷騎盡而全無懼色,乃奮力沖進敵營,連殺八人,生獲五人,遼兵驚悚潰退,金兀術(shù)則名聲鵲起。他出任南下攻宋的統(tǒng)帥。追攆宋帝逃至江浙入海,江南百姓則飽受涂炭。史志與演義在描繪這位一代雄主的時候,沒有忽略記錄他那長長的陰影。《說岳全傳》里的金兀術(shù),則已是被妖魔化了的四狼主。但無論如何。我愿意用想象去走近他。我想他在率兵開進宜興時的心態(tài)可能會比較輕松。南京留守杜充已向金兵投降,常州也輕易拿下,宜興不過彈丸小城。他想象不出在這里還會有酷烈的戰(zhàn)斗。陽光將他的盔甲擦拭得新鮮光亮,他的駿馬迎風(fēng)飛揚著長長的鬃毛,我能隱約聽到他身后那些兵器相撞的聲響。這里的空氣像水果一樣甜蜜多汁,山峰疊翠、太湖漫漫,古陽羨的百里山川一定令他心曠神怡;江南的米酒縱然太甜,但暢飲之后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甚合于進入極樂夢鄉(xiāng)。但是金兀術(shù)的宜興戰(zhàn)役實在打得太差,濕熱的淤泥里到處都是金兵留下的盔甲,岳家軍簡直無處不在,所有的湖光山色都成了可疑的美麗圈套。這年四月,岳飛在宜興西部的太華山區(qū)擺了一個口袋陣,一向精于山地戰(zhàn)的金兀術(shù)竟然大敗。據(jù)說岳飛打了勝仗就喜歡寫詩遣興,他在張渚山鎮(zhèn)附近的金沙寺潑墨題壁,抒發(fā)其光復(fù)山河的壯志宏愿。我想,那詩詞應(yīng)該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史載當(dāng)?shù)赜幸晃凰紊褡谠S八年的進士張大年,家中有一座清幽宜人的“桃溪園”,傳說這位張進士詩詞俱佳,與岳大將軍頗多唱和之作,后人將其鑿成詩碑,供萬世敬仰。岳飛的宜興妻子李娃,還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即三子岳霖。應(yīng)該說岳飛在宜興不僅找到了當(dāng)英雄的滋味,還找到了當(dāng)男人的感覺。
而金兀術(shù)則相反。那個曾經(jīng)與岳飛大戰(zhàn)一百回合的一個丘陵地帶,后來被宜興人稱為百合場的地方,終于成為金兀術(shù)在宜興的傷心之地。雖然在他一生的戰(zhàn)史上,宜興之?dāng)≈皇莻€案,但他終于明白了,岳飛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為得到了宜興人的支持,這里的每一座丘壑,每一條河流,每一片蘆葦,仿佛都是岳家軍的庇蔭之所。大金國部隊的兵員得不到補充,可靠的情報告訴他,大量的青壯年都去投了岳家軍了。城南門外那條軍民共筑抗擊金兵籌運軍糧的“岳堤”,就是宜興人支持岳飛最好的佐證。
宜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在金兀術(shù)大人感傷的視野里,那飛絮般的揚花里、那縱橫的綠色阡陌上一片迷茫。如果可能,他愿意與岳飛對話,他真不希望岳飛為一個腐敗的皇帝而戰(zhàn)。
江南飛來的捷報或許會讓焦慮的宋帝松一口氣。其實,在歷代君王心目中,宜興絕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一個江南小邑。這里地處蘇浙皖三省交界,東臨上海,西接南京,南望杭州。自古以來就是滬寧杭的后花園,所謂兵家必爭之地、天賦生態(tài)之鄉(xiāng)。逆長江,可直上巴蜀;沿運河,可貫通京杭。這里的洞潭湖溪、茶竹林草、寺院樓臺、亭院水榭,交相輝映而美不勝收。水作精神山為骨,得天獨厚的自然稟賦。豐厚博大的文化底蘊,讓宜興向世界展示的,不僅僅是一幅幅空靈壯闊的風(fēng)物長卷,數(shù)千年的制陶史,更是讓宜興在泥與焰、水與火的圖騰中鍛就了剛?cè)岵男愿瘛?/p>
如此有山有水的溫柔之鄉(xiāng),必然為天下文人所青睞。截止到唐宋,到過宜興并在這里留下詩文的文人騷客。已是一張長長的名單。如王昌齡、李白、白居易、盧仝、陸羽、杜牧、李商隱、陸龜蒙、蘇軾、陸游、朱熹等,他們在這里吟風(fēng)踏月、采茶品茗而流連忘返。而宜興本土不僅盛產(chǎn)文人,也出武將;西晉時代“浪子回頭除三害”的周處,改邪歸正后即成為棟梁之才,作為朝廷敕封的平西大將軍,他英勇善戰(zhàn),打起仗來十分了得。他最后報國捐軀,戰(zhàn)死在陜西乾縣,成為萬代師表。
在宜興人支持岳家軍這件事上,頗見周處那種忠勇剛烈、義重如山的精神。
由于攜手抗金,一位南宋的民族英雄和一個江南小邑聯(lián)手寫下了一段難忘的歷史,成為宜興人世世代代的美談。其實,以我們今天的眼光看,那場血腥戰(zhàn)爭的核心,不過是南北兩種文化的沖突。具體地說,是一種健康的、硬朗的、平民式的帝王文化與一種腐朽的、墮落的、貴族化的帝王文化之間的殊死搏斗。據(jù)史料記載,大金國前期的皇帝們非常親民,君臣之間、臣民之間幾乎沒有尊卑貴賤之分。皇帝可以與百姓分享一只雞,百姓們可以為了一個難解的問題直闖皇宮與皇上論理。國家是大家的,所以人人都愿意為它賣命;而大宋這一邊已經(jīng)腐敗得不行,皇帝幾乎被美女珍饈、絲竹弦管包圍了,對于一個執(zhí)政者來說,那些應(yīng)接不暇的誘惑,那些令人心旌搖蕩的氣象,等于是一劑迷亂心志的毒藥;體制的腐敗已經(jīng)讓一個金玉其外的王朝搖搖欲墜,它的覆滅是必然的。金兀術(shù)在出征前大約狠讀了一番大宋江南的歷史。但一旦打到了江南地帶他又想不通,為什么北方人一到南方,就變得軟弱起來?這里濕潤的空氣和太多的燕舞鶯歌會讓一些潛伏在人心底的胡思亂想像胡子一樣瘋長。那種叫鄉(xiāng)愁的東西,本不應(yīng)該在軍營里滋長,但這里的吳儂軟語和少女流盼的眼波,是矛戈難以抵抗的。而江南人呢,在南來北往的碰撞中卷著舌頭說北方話,便制造出一種很怪的雜交方言,讓大金國的士兵笑掉了大牙,但他們最后才知道,這里真正厲害的,還不僅是下了蒙汗藥的甜米酒,而是杏花秋雨般到處飄飛的詩詞散曲背后,那種水一般漫漫無邊秘而不宣的合力。即便他們的長矛槍擦得再亮,也打不過漫天而來的洪水波濤啊。
不過,金兀術(shù)在另一個戰(zhàn)場上還是笑到了最后。南北停戰(zhàn),是以殺岳飛作為帷幕后的交易的??上г里w到死,也沒有讀得懂政治家們的權(quán)術(shù)邏輯。岳飛屈死風(fēng)波亭后,岳家被抄,家眷發(fā)配嶺南充軍。宜興人冒死去嶺南接回岳氏后裔,幫他們在太湖邊的周鐵小鎮(zhèn)唐門村安了家,并贈予田產(chǎn)家財。數(shù)百年后,岳飛后裔已繁衍成宜興大族。
那金兀術(shù)呢,他一生征戰(zhàn)而得以善終,這個結(jié)局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寫下了《臨終遺行府四帥書》,文中對他失敗的江南戰(zhàn)役依然耿耿于懷:
吾天命壽短,恨不能與國同休……江南人心奸狡,既擾亂非理,其人情必作亂,無慮二者也。……此際汝宜一心,選用精騎,備其水陸,謀用才略,取江南如拾芥,何為難耳!爾等切記吾囑。吾昔南征,見宋用軍器,大妙者不過神臂弓,次者重斧,外無所畏,今付樣造之。
說金兀術(shù)把一生都獻給了他的女真民族,一點也不過分。他去世后,大定五年謚忠烈,十八年配享太宗廟,算是備極了哀榮。
八百年后金兀術(shù)的后裔們在談?wù)撨@位老爺子時,感情多少有些復(fù)雜。無論如何,最后的金兀術(shù)還是主張南北講和的,一個民族總是要推出自己的杰出人物,但經(jīng)得起時間淘洗的英雄卻實在不多,堅硬的石頭腐爛了,就是一堆粉末;真正的英雄卻是千秋萬代不死的。人什么都能經(jīng)得住,就是經(jīng)不住時間。敵乎?友乎?勝乎?敗乎?再過八百年,又是怎樣的一番結(jié)論呢?亙古不變的是蒼茫大地。是斗轉(zhuǎn)星移。渡盡了劫波,兄弟還在;我們終于知道,大中國的歷史不僅僅是漢人的歷史,遠古時代的匈奴人、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都是我們的骨肉兄弟。在中華民族這棵參天大樹上,誰是枝,誰是葉,誰是根,誰是須,你或許能分得清,但奔流在彼此血管里的。都是母親身上的血啊!
阿城的月亮撫慰著一個江南游客的鄉(xiāng)愁。主人的盛情則完全讓我們忘記了東南西北。在一條彌漫著酒香的巷子里,我和幾位作家朋友海闊天空一路逛去。談笑間不知是誰又說到了江南的米酒,散文家卞毓方原籍江蘇,他早年喝過不少江南的米酒,說那玩意兒口感非常不錯,但確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不知不覺就被放倒了;評論家何鎮(zhèn)邦數(shù)次到過江南,他覺得江南這地方,能打敗人的東西太多了,區(qū)區(qū)米酒算什么?東北作家阿成肯定地說,當(dāng)年在宜興打敗金兀術(shù)的,絕不是什么岳飛,而是喝了讓人發(fā)暈的米酒。而女作家遲子建則有些感嘆,啊,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酒呢?能讓人暈暈乎乎,不知不覺就放下了,是一種多么美妙的境界啊。下次我去宜興,真想這樣醉一回。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