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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淋濕的翅膀

        2007-01-01 00:00:00胡學文
        十月 2007年3期

        艾葉躲在糞包后和杜智約會。那是一處廢棄的場院,人們把燒不完的羊糞磚壘成大包,上面抹一層防雨的泥巴,遠遠看去像一頂頂帳篷。帳篷沒法鉆,卻是極好的掩體。艾葉一露面,杜智便把她抱住。杜智不是第一次抱她,艾葉依然臉燒心慌。她往后拽著身子,問他到底有什么事。杜智不說,卻將嘴往前湊。艾葉偏不讓他逮著,歪著頭道,你說嘛,你說嘛。杜智像抓了個剛出爐的紅薯,眼睛急猴猴的卻使不上勁,只將脖子抻細許多。艾葉。就一口,啊,我就吃一口?;蛟S是杜智紅急的眼睛,或許是他可憐巴巴的聲音,艾葉心軟了。把頭靠在泥皮上,不再躲避。杜智一下將艾葉噙住。

        一聲刺耳的號叫突然響起,天塌地陷般。

        杜智沉浸在興奮中,好像沒聽到,也許聽到了,但沒在意。他沒有停下來,反而把手往艾葉懷里伸??墒前~聽到了,就算在睡夢中,艾葉也能聽到。沒有誰比艾葉對這聲音更熟悉、更驚懼的了。艾葉急得直嗚嚕。杜智興奮得要飛了。艾葉從來都是被動的,他以為艾葉要和他一起瘋了。艾葉狠狠咬他舌頭,杜智哎喲一聲,艾葉乘機把他推開。杜智捏著下巴,滿嘴嘶嘶聲。艾葉,你不會生氣吧?艾葉瞅著杜智狼狽的樣子,小聲說,沒有??伤哪樕珔s無法掩飾。杜智說,你可把我害了,要是舌頭廢了,我就把你的割下來,怎么了?艾葉不說話。杜智也聽到了叫聲,雖然已弱下去。他隨口問,這是誰呀,狼一樣。艾葉咯噔一聲,想干脆告訴他吧,那就是她母親趙美紅。終究沒敢這么做,只說我得回去了。

        杜智喊,艾葉,我還有事啊。

        艾葉站住,看著杜智。杜智頭發(fā)有些亂。

        杜智說,我明天要進藥,你能不能和我奶奶做個伴兒?她眼睛不好。

        艾葉遲疑。杜智央求:幫我個忙。

        艾葉說,我想想。其實艾葉想說不行,她和他什么關系?什么都不是,怎么會和他奶奶做伴兒?做伴兒就要在他家過夜??砂~不忍當面說不行,這就使她的話含糊其辭。

        杜智說,我等你啊。

        艾葉低頭匆匆離開。杜智在身后喊扣子。艾葉這才發(fā)覺一粒扣子開了,胸前敞個大口子。虛虛往左右瞅幾眼,幾次才系住。

        轉過街角,看見村長莫四被狼攆了似的,邊走邊回頭。莫四又瘦又矮,一副月份不足就從娘胎掉出來的樣子。艾葉叫聲莫叔,莫四胡亂嗯啊一聲,可扭過的頭突然又轉回來,目光亮亮地釘住艾葉,艾葉,我正找你呢。艾葉站住。莫四說,你娘又撒野了。艾葉垂下睫毛,無言。莫四說,不是我不幫你,我使了老鼻子勁兒了,事情不是我拍板的,我也沒轍。你得想個法子啊,你是大姑娘了,你娘瘋鬧下去可要把你毀了。艾葉說,我管不住她。莫四的表情頓時嚴肅了,管不住是方法問題,管不管卻是態(tài)度問題,叔把話撂這兒,你看著辦吧。艾葉悵悵地嘆氣。莫四知道觸動艾葉了,說去吧,別讓人看笑話。

        艾葉到莫四家門口,趙美紅的哭聲低弱下去,沒了氣似的,很快便倒在地上,頭頂著莫四家的鐵門。莫四家原先是木柵門,為防止趙美紅換了鐵皮門。村里一半以上人家換了鐵皮門,都是趙美紅瘋鬧的結果。

        趙美紅瘋鬧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叫罵,并不是單純罵臟話,也是公開糾葛的過程。什么時候占過她便宜,怎么把她拽進柴垛里,現(xiàn)在沒一點兒良心等等等等……趙美紅不害臊,所有細節(jié)都豆子樣一粒粒蹦出來。第二階段是號哭,基本是沒眼淚的干嗥。那聲音很奇特,仿佛夾雜了鑼鼓的聲響,射向村莊每一個角落。第三階段是裝死,躺著一動不動,直到身邊沒一個人、沒一條狗才收場。一次,趙美紅正裝死,一個閑漢在她身上亂摸,她一動不動。閑漢惋惜地說,好端端一個人就這么沒了,然后抽她褲腰帶。趙美紅猛然坐起,大罵,放你娘屁。閑漢嘻嘻一笑,扔下褲腰帶跑了。趙美紅不厭其煩,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省略。

        趙美紅身邊還圍著幾個人,只要有觀眾,她會一直死下去。其實,艾葉清楚這個時候勸不動趙美紅,可圍觀的人已經看見她,自動閃開,趙美紅整個人便撞進艾葉眼里。趙美紅的鞋蹬掉了,一只在腳邊。另一只丟到墻角。頭發(fā)散亂著,遮住大半個臉。竟然還敞著懷,大紅背心耀眼地露著。

        艾葉的怒氣就在觸見大紅背心的一剎那突然涌上來,仿佛她是一頭公牛,眼睛被那片紅點燃,火苗嗖嗖往上躥。她大步走過去,抓住趙美紅的衣服,就勢把那片紅掩住。

        趙美紅死得很徹底,不動彈,也不睜眼,直到被艾葉拖起,眼皮方拉開一條縫,而后突然睜圓:我知道就是你。放開!

        艾葉低聲道,回家。

        趙美紅大嚷,你不幫我就罷了,添什么亂?我不信莫四不回家,躲了初一還能躲了十五?我死堵他!

        艾葉恨恨地說,別丟人現(xiàn)眼了。

        趙美紅唾沫星子飛艾葉一臉,我替你討公道,你竟然說這種沒良心話,我丟誰的人現(xiàn)誰的眼了?

        艾葉意識到趙美紅越發(fā)來了興致,后悔自己不該來??伤植幌刖痛朔艞?,于是再次用足力氣拽趙美紅。

        趙美紅大叫,放開!吃里爬外的東西,你還是不是我養(yǎng)的?

        艾葉停下,用無助而懇求的眼神望著她說,跟我回吧!

        趙美紅的目光輕輕跳了跳,大約是艾葉的表情觸動了她,可她的視線很快飛離艾葉,落在一張張熟悉的臉上。趙美紅還沒有拋棄過她的觀眾,從來沒有。險些上了艾葉的當,趙美紅打開艾葉,直挺挺躺下去。

        艾葉的腦袋仿佛進了水,一浪一浪翻滾著。

        趙美紅語氣堅定,我死也要死在這兒。

        艾葉丟下趙美紅,快步離開。

        趙美紅喊,我不回去吃了,你吃完給我端來。

        艾葉聽到身后爆出一陣笑,沒再回頭,恨不得如一縷煙霧馬上消散。她死死咬著嘴唇,拼命把沖出嗓子眼的東西咽回去,但眼睛卻怎么也控制不住,一片模糊。

        艾葉出了村莊,想找個地方靜一會兒。她不想回家,家里到處是趙美紅的影子,到處是趙美紅的氣息。可眼睛還沒揉干,那個巨大的白色建筑便如一柄利劍刺在艾葉心上。那是去年才建成的造紙廠,離村也就二里左右。黃村周圍是平坦的原野,站在村外任何地方都能看見醒目的造紙廠。艾葉想把它擠出眼眶,可不管她站著坐著,始終在那兒晃。后來,她索性找個地方躺下去。黃村土地堿性大,高大的樹木種不活,只長一叢一叢的枸杞。枸杞掩映著,艾葉眼前只剩下一片湛藍的天空。偶有風吹過,耳邊奏出沙沙的聲響。艾葉腦子依然亂著,一邊是杜智,一邊是趙美紅。

        趙美紅此次鬧事與造紙廠有關。造紙廠建在黃村地盤上,條件之一是從村里招二十個工人。艾葉也參加了培訓,最后公布的名單卻沒她。趙美紅認定莫四搞了鬼,天天找莫四。并說如果艾葉進不了廠,她就把趙字摳掉,從此姓莫。艾葉確實想進廠,卻害怕趙美紅瘋鬧?,F(xiàn)在艾葉已沒了那份念想,但無法阻止趙美紅。對于趙美紅,過程和結果一樣重要。

        先前趙美紅不是這樣,只是嗓門高些。艾葉喊媽的聲音還特別甜,后來,艾葉喊不出那個字了。趙美紅的變化是從有了大頭開始的。

        艾葉八歲那年,趙美紅生下大頭。大頭會哭也會笑,異常是漸漸被發(fā)覺的。他的眼睛呆滯無神,轉動一次極其艱難,好像生了銹。身子不長,腦袋卻迅速變大,氣吹了似的。醫(yī)生說大頭腦袋里長了東西,取出來就沒事了??扇∧菛|西要花很大一筆錢。為攢那筆錢,趙美紅和父親沒日沒夜勞作。冬天活計少。趙美紅就去摟地菜,父親則去山上幫人開石頭。父親就是開石頭時被炸死的。艾葉第一次見到趙美紅撒野。雇父親那戶人家說自己沒有過錯,只愿拿出一千塊錢。趙美紅不干,堅決要求賠五千。后來降到三千,依然沒有結果。趙美紅使出殺手锏,躺到那家炕上又哭又罵又鬧,最終以趙美紅勝利告終。

        這筆錢與巨額手術費相差甚遠,趙美紅繼續(xù)掙錢。彼時,關于趙美紅的風言風語不斷傳到艾葉耳里。艾葉不敢相信,直到有一天被她撞見。艾葉腦袋嗡嗡響著,又氣又羞,那男人也訕訕的。趙美紅卻沒有絲毫慌亂,沉下臉訓斥艾葉,怎么走路也沒個聲音?鬼一樣!抱大頭玩去!艾葉抱著大頭狼狽逃竄。

        趙美紅第二次瘋鬧就是在那男人家,說男人沒給錢。趙美紅和那家女人抓撓在一起,女人抓不過趙美紅,喊來自家兄弟姐妹當救兵。趙美紅吃了大虧。臉上身上都掛了彩,走路還不穩(wěn)當。第二天她依然上門,堵在門口叫罵,哭訴她和男人有過多少次,一共欠她多少錢。趙美紅又一次獲勝。

        趙美紅成了村里的大篷車,什么人都可以,只要給錢。趙美紅不怕笑話,可艾葉怕。沒人敢當面取笑趙美紅,仿佛那件事對于趙美紅天經地義。他們敢羞辱艾葉。一天傍晚,一個光棍在路上攔住艾葉,說些不堪入耳的話并動手動腳。艾葉咬他一口,那家伙捂著手背,嘴也不閑著,說人生人鬼生鬼,不信趙美紅閨女能正經了。艾葉哭了一夜,趙美紅問怎么了,她沒敢說。那樣只會給趙美紅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大頭的命沒保住,趙美紅掙的錢打了水漂。趙美紅再不像過去逮誰和誰睡,可名聲已然臭了。趙美紅瘋鬧的本性依舊,稍不如意,就撒潑撒野。每年冬天下來救濟糧救濟款,趙美紅第一個領;村里免除義務工,趙美紅第一個免;就連哪戶人家娶媳婦往地上撒糖塊,她也要第一個撲上去搶??芍^便宜占足。

        去年冬天,上面發(fā)了五袋白面,趙美紅和其他四個困難戶各領一袋。年根兒,一名副縣長來村里慰問,去了王麻子家。現(xiàn)在不叫救濟,改詞了,叫慰問。副縣長帶來一袋面,一桶色拉油,還有一百塊錢。趙美紅得信兒,找莫四理論,為啥不帶到她家。莫四說你那兒已經慰問過,慰問過的就不再去了。趙美紅說后面慰問東西多,為啥不給她留著。莫四說我哪知道?知道說啥也留給你。趙美紅大罵,你小子哄誰?你和王麻子女人有一腿,故意給她留著。說這話時,莫四女人也在,看莫四的目光就緊了。莫四一急。就把責任推到鄉(xiāng)長頭上,說選王麻子家是陳鄉(xiāng)長定的。莫四以為拎出鄉(xiāng)長,就把自己擇干凈了。趙美紅恨得跺腳。結果趙美紅去鄉(xiāng)里沒找見陳鄉(xiāng)長,又去了縣里,那可是大年二十九啊。趙美紅硬是找到陳鄉(xiāng)長家,要回一桶油,一百塊錢。趙美紅回村,先去莫四家示威,莫四的臉當時就綠了。

        趙美紅戰(zhàn)無不勝??稍诎~進廠這件事上徹底受挫,已經鬧了三個月,沒有任何進展。趙美紅不氣餒,不屈不撓,艾葉卻受不了。趙美紅鬧一次,艾葉幾乎蛻一層皮。艾葉勸她,趙美紅振振有詞,我就你這么個閨女,不能讓你受委屈。

        趙美紅絕不是隨便說說。要說對艾葉,也確實夠好的,特別是大頭死了以后。用鄉(xiāng)村話說,是個護犢子的。穿由著艾葉,吃順著艾葉,若看見哪個女孩穿件新鮮衣服,一定打聽清楚哪兒買的、多少錢。一次,她相中一個女孩的毛圍脖,便騎自行車去內蒙古太仆寺旗買。正是數九寒天,臉上凍出了青疙瘩,至今臉頰還有兩片印痕,像拔了火罐。家里有好吃的,趙美紅都給艾葉留著。可到了有人的場合,趙美紅從來不懂顧忌艾葉臉面,一定要出夠風頭。

        艾葉曾想躲開趙美紅,越遠越好。也這樣做過,她和小如跑到縣城,在飯店當服務員。三天后,趙美紅就追了去。趙美紅神色疲憊,眼睛血紅,嘴唇慘白。艾葉以為趙美紅會和她鬧,沒料趙美紅大哭,艾葉呀,可把媽找苦了。

        艾葉被趙美紅押回去。唯一的一次逃離就這樣流產。

        暮色降臨,艾葉起身回村。聽得身后有摩托聲,便往路邊躲躲。摩托沒有越過她,就在身后突突。艾葉走得快,它突突得快,艾葉慢下來,它也慢下來。一定又是杜智,艾葉猛然回頭,不是。稍稍一呆,艾葉的臉頓時卷過一片慌亂,竟然是馬新。他還那樣兒,重眉,小眼,沒個正經表情。只是原先留長發(fā)?,F(xiàn)在剪短了。

        馬新嘿嘿一笑,見我也不問好,緊張啥?我還吃了你?

        艾葉蚊鳴似地說,你……回來了?

        馬新說,回來了。

        艾葉說,你怎么回來了?

        馬新哎喲一聲,艾葉,你怕我回來是不?我家在這兒,我咋不能回來?你是想問我啥時候出來的吧?你肯定知道我進去了。干脆點兒嘛,吞吞吐吐的。我出來一年多了。

        艾葉問,你還好吧?

        馬新說,好不了多少,也壞不到哪兒去,馬馬虎虎。

        艾葉說,你要待些日子吧?

        馬新說,對,這次回來主要是算賬。

        艾葉心里重重一響。

        馬新說,你臉怎么紅了?心虛?對了……我問你句實話。

        艾葉低頭離開。

        馬新騎著摩托來回在艾葉身邊轉圈,我送你回吧。不就坐個摩托嗎?連這點兒膽子也沒有?

        馬新一直追到門口,好在沒進來。掩上門,艾葉吁了口氣,發(fā)覺衣服不知什么時候濕透了。沒錯,艾葉是有點兒緊張,不,應該說十分緊張。她以為他再不會回來了。她怕他回來,內心深處又希望他回來。他回來了,有些突然。他說要算賬,和她?還是和趙美紅?艾葉想到杜智,她和杜智的事剛剛有點兒眉目。

        趙美紅已經把飯做好,正等著。她說我還等你做飯呢,也不知去哪兒瘋??尚Γ谷徽f艾葉瘋。艾葉不說話。艾葉閉嘴,趙美紅就慌。有一次,艾葉為反抗趙美紅,三天沒說一句話,并在第三天喝下一包鼠藥。艾葉不是嚇唬她,她確有輕生的念頭。從此,趙美紅對艾葉就有些怕,當然,是在家里。趙美紅把飯端過來,吃吧,不吃飯哪行?還生我氣?是我不對,啊?我說過嘛,你別攪和我的工作。撒野是趙美紅的工作。艾葉依然不吭氣。趙美紅說,我還不是為你好?莫四實在欺人太甚,吃吧,啊?趙美紅的神態(tài)語氣,和“工作”時完全判若兩人。如果艾葉再堅持,趙美紅就會哭著檢討。艾葉煩她那套,也害怕那套,便端起碗。

        趙美紅不住地給艾葉夾菜,仿佛艾葉是客人。

        艾葉皺著眉說,行了。

        趙美紅說,多吃點兒,人嘛,一定要有個好身體。

        艾葉嚼不出任何滋味。

        趙美紅忽然想起什么說,噢,忘了告訴你,馬新那小子回來了。

        艾葉飛快掃她一眼。

        趙美紅說,坐過牢的沒一個好東西,你躲著點兒。不過,也別害怕,他還能尿幾丈?那件事完全是他自找。

        艾葉生氣地說,你有完沒完?

        趙美紅忙說,好,不提他了。

        艾葉卻無法把馬新從腦里抹去。晚上,艾葉從家里出來。趙美紅問她去哪兒,艾葉說隨便走走。艾葉沒散步的閑情,她想打聽一下馬新的事兒。

        馬新是村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向艾葉表明心跡的后生。趙美紅名聲不好,自然艾葉的名聲也不可能好。誰喜歡趙美紅的閨女,腦袋一定進水了,可馬新偏就喜歡。馬新腦子沒進水,偶爾偷個雞摸個狗啥的??蛇@已經不錯了,艾葉很意外,也很感動。馬新沒什么大的劣跡,只是艾葉瞻前顧后,兩人的關系一直沒有明朗。艾葉清楚,馬新很難過趙美紅那關。趙美紅自己不怎么樣,卻十分挑剔。不止一次對艾葉說,一定要找個干部背景的。趙美紅所謂的干部并不是吃皇糧的,是村主任村會計之類。艾葉覺得好笑,趙美紅拿她當金枝玉葉了。

        艾葉猶豫著怎么和趙美紅說,卻出了意外。

        一天傍晚,馬新摸進艾葉家。他先跳進院子,然后捅開屋門插銷,被從外面回來的趙美紅堵住。晚飯后,艾葉在炕上躺了一會兒,沒想到睡著了。被趙美紅吵醒,起身跑出去。趙美紅正揪著馬新的衣領,臟話利箭一樣射到馬新臉上。馬新平時滿嘴閑話寡話,那一刻竟然像個啞巴。他也沒有辯白機會,每次張嘴都被趙美紅頂回去。馬新求救地望著艾葉。可艾葉能說什么?馬新曾說可以進人艾葉家,并說要給她一個驚喜。艾葉以為他說著玩的,沒料當真這樣做了。趙美紅的叫罵很快招來一群人。趙美紅越發(fā)得意,說馬新瞎了眼,竟然偷到她趙美紅頭上。馬新終于逮住機會,聲稱不是偷東西。趙美紅冷笑,你不做賊,跑進來做啥?馬新說我來看艾葉,艾葉約我來的。艾葉臉紅了,一束束目光戳住艾葉。趙美紅的,馬新的,還有那些圍觀者。趙美紅厲聲問,艾葉,你約他來的?解脫馬新,艾葉只有說是,可她吐不出這個字。她已覺出眾多眼神中的嘲弄和譏笑,如果她承認,無疑是宣布,她艾葉和趙美紅是一樣的。什么樣的娘,什么樣的閨女。艾葉怎么可以和趙美紅一樣?絕不!艾葉要劃清和趙美紅的界限,要堵住別人的嘴。艾葉說沒有,很快低下頭。馬新大叫,艾葉,干嗎不敢承認?趙美紅罵,閉上你媽的臭嘴。趙美紅不依不饒,硬把馬新扭送到派出所。不久,馬新離開村莊,去向不明。但關于馬新的消息不斷傳回村里,馬新先跟人跑運輸,后來坐了牢,再后來消息就斷了。艾葉以為馬新再不會回來了。

        外界的消息,艾葉都是從小如那兒得來的。在村里,艾葉只有小如一個朋友。小如沒有父母,和哥嫂一塊兒生活。小如沒少受嫂子的氣,哥不在家,她連門也進不了。小如胳膊、后背常有一塊塊青紫傷痕,即使三伏天,也不穿半袖衣服。小如要強,除了艾葉,不對任何人說。艾葉曾問她為啥不告訴哥哥,小如說白搭,哥惹不了嫂子,她告狀只會讓哥難受。那年,趙美紅把艾葉押回,小如也跟著回來了。

        可這個唯一的朋友突然對艾葉疏遠了。數日前。艾葉找小如,小如竟然沒見她。她嫂子說小如不在,艾葉明明看見小如進了院。小如的變化是從進了造紙廠開始的。兩人身份不同了,小如進了廠,艾葉沒有。艾葉不明白為什么小如能進,而自己不能。她想弄清楚,但小如不愿見她。如果不是打聽馬新的事,艾葉才不會找她呢。

        小如打開門,稍稍有些意外。

        艾葉同樣吃驚,小如過去總是梳著兩條辮子,束頭發(fā)的永遠是橡皮筋,最多上面纏一圈毛線繩。面前的小如梳著一個流行發(fā)型,額前幾綹頭發(fā)卷著波浪卷。

        艾葉笑笑。

        小如說,進來吧。

        小如的干脆又讓艾葉一驚。小如懼怕嫂子,很少讓艾葉進屋,一般是讓艾葉在門口等著,她洗了鍋刷了碗,跟艾葉出來。就算嫂子不在,小如也不敢,說她嫂子鼻子靈,能聞著生人味。艾葉總覺得小如嫂子是妖精,只有妖精才長這樣的鼻子。

        小如讓艾葉坐,艾葉說不了。小如看著艾葉,問艾葉是不是有事。艾葉遲疑著說,沒有。小如說,那就坐嘛。艾葉斜跨在炕沿上。小如給艾葉倒了杯水,沖艾葉笑笑。兩人中間橫亙著一種東西,不管小如笑得多么燦爛,艾葉也感覺得到。艾葉和小如初到縣城,兩人擠一張床上睡,艾葉睡里面,小如睡外面。艾葉怕把小如擠下床,死勁貼著墻;小如則怕擠著艾葉,盡量靠著床沿,結果有一天小如掉了地。艾葉要跟小如換地方,小如不肯,說別看床小,比家里舒服多了。后來,艾葉就抓著小如胳膊。互讓,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并不是客套。自然、隨意?,F(xiàn)在呢?

        艾葉不想問及廠里的事,問出的話依然與廠子有關,幾點回來的?

        小如說,回來沒一會兒,剛吃過飯,那地方,累死了。

        艾葉說,你先忙吧。

        小如平靜地說,下了班就沒事了。

        艾葉意識到自己唐突。記憶中,飯后小如最為忙碌,不但洗洗刷刷,還準備第二天的飯菜,如果嫂子替換下衣服,還得洗凈。當日衣服當日必須洗,不然嫂子不給好臉色。小如和過去已然完全不同。

        艾葉目光滑向被垛,上面扔著一只黑色胸罩。小如第一個胸罩是艾葉送的。小如曾壯著膽子讓嫂子買胸罩,嫂子撇著嘴說,不就兩垛肉嗎?又不是元寶,還要罩?你不撩衣服,誰還能看見?小如哭著跟艾葉說,艾葉便送她一個。艾葉的零花錢一向很充足。

        小如說,嫂子給我買的,我嫌難看。

        艾葉含義豐富地哦了一聲。

        這時,小如嫂子進來,問小如明天吃烙餅還是蒸饅頭。小如說隨便,嫂子說那就烙餅吧。艾葉站起來,想和小如嫂子打招呼。但小如嫂子根本沒往艾葉身上看。小如無奈地沖艾葉一笑,煩死,吃啥飯也要問。她的眼神卻是艾葉從未見過的,自信、優(yōu)越。不錯,小如的地位已經徹底改變。艾葉自卑懦弱但不可憐,而小如則是可憐兮兮的,此時再看不到過去的影子。為什么?難道就因為成了廠里的人?

        小如打斷失神的艾葉,我今天看見馬新了。

        艾葉表情驚愕,是嗎?他不是坐牢了嗎?

        小如輕瞥艾葉一眼,艾葉明白小如看出她裝的。小如看別人臉色長大,自然善于察言觀色。小如說,好像早出來了,我以為他會找你呢。

        艾葉說,他找我干嗎?

        小如說,他跟我打聽你了。

        艾葉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安,他……打聽我?

        小如說,這還有假?他還記著你呢。

        艾葉問,他都問什么?

        小如說,什么都問,我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一句沒說,比如那個醫(yī)生。

        艾葉不自然地抽搐一下。在那張小床上,艾葉說過她和馬新的事,但從沒說過杜智。小如怎么知道?難道是獨眼婆?除艾葉和杜智,只有獨眼婆知道。她給杜智和艾葉傳話。

        小如平靜的臉上隱含著笑,艾葉卻感到一絲寒氣,那是曾經心心相印的朋友帶給她的。艾葉怕自己支持不住,于是逃開。

        艾葉悄悄離開,去了杜智那兒。她和杜智的關系處在地下狀態(tài),當然不肯隨便去他家。決定是夜里做出的,小如都知道了,還有什么可瞞的?另一個原因,艾葉想躲開馬新。馬新讓她恐慌。艾葉實在沒地方躲。躲到什么時候?她沒去想,躲幾天算幾天吧。

        在黃村,男女對象一半自由戀愛,一半仍然靠媒人提。馬新事件之后,數年時間,沒有一個男的闖進艾葉的生活。提媒的倒不少,但都中途夭折。趙美紅名聲在外,誰敢娶趙美紅的閨女?沒人這么說,可艾葉清楚。那次,艾葉和某村一位青年訂婚了,那青年個兒不高,長相還周正。沒過半個月,男方突然提出退婚,沒理由,就是要退。退就退吧,艾葉不是爛泥巴,非要糊在人家身上。艾葉是有自尊的。趙美紅卻不干,她說人也看了,飯也吃了,想反悔?沒門兒。去那家大鬧一通,直到男方用兩千塊錢作為補償才收場。訂婚那天,男方給了兩千塊錢。其實,艾葉明白趙美紅的用意也在此。趙美紅臉上洋溢著勝利者的自豪,想欺負我趙美紅,也不去打聽打聽。見艾葉情緒低落,趙美紅安慰,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什么爛貨,還挑!媽的!!趙美紅提高了未來女婿的門檻:必須有干部背景。趙美紅說艾葉性善,嫁了人怕要受欺負,又提出招上門女婿。趙美紅沒有喪失信心,從來沒有??砂~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誰愿意和這個是非之家發(fā)生聯(lián)系?

        和杜智的相識很意外,也很簡單。杜智是杜村的醫(yī)生。鄉(xiāng)村醫(yī)生少,會看病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更少。杜智原先是獸醫(yī),現(xiàn)在養(yǎng)牲畜的少了,獸醫(yī)基本失業(yè)。杜智轉型快,在縣衛(wèi)校進修半年,回來在自家開了個醫(yī)療點,火得很。方圓附近的人打針輸液都找杜智,一個電話,杜智騎著摩托就去了。在衛(wèi)生院輸次液一百多塊錢,杜智只收三四十塊。農民對這兩個數字計算得很清楚。獨眼婆三天兩頭喊杜智輸液,她開了個小賣部,常喊艾葉幫她算賬。獨眼婆說她就信艾葉,艾葉不哄她,別看一只眼,看人比兩只眼管用。艾葉和杜智就這么認識了。杜智牙齒很白,她很喜歡他的牙齒。

        艾葉沒敢告訴杜智,她是趙美紅的女兒。獨眼婆也替艾葉守著這個秘密。如果杜智知道她的身份,還會約她嗎?盡管杜智已有過一次結婚經歷,可杜智是醫(yī)生,是有優(yōu)越感的。艾葉也瞞著趙美紅,如果趙美紅知道艾葉和一個離過婚的男人處對象,不鬧得全世界亂套,至少會把黃村和杜村攪得亂七八糟。秘密是一份喜悅,也是巨大的壓力。遲早雙方都會知道,遲早杜智和趙美紅要見面,那時候會怎樣呢?一想這個問題,艾葉腦袋就漲得氣球一樣。

        杜智正收拾包。見艾葉進來,杜智說,艾葉,我知道你會來,你是豆腐嘴豆腐心,你不幫我誰幫我?把藥價單交給艾葉,又把艾葉介紹給他奶奶。艾葉有些傷感,他不問她累不累,吃沒吃飯,說走就走。杜智奶奶說,閨女,你過來。艾葉走過去。老太太患有白內障,雪白的頭發(fā),蛛網似的臉。枯瘦的手在艾葉手上、臉上摸過,艾葉競有些怕。杜智奶奶問了艾葉姓名年齡哪個村莊,讓艾葉煮點兒粥。眼睛雖然看不見。對家里的東西卻清清楚楚,去哪兒找米,去哪兒舀水。艾葉做好端給她,她說吃過了,是讓艾葉喝的,走那么遠的路,餓了吧。艾葉鼻子一酸,坐下,默默喝粥。

        杜智奶奶并不需要照顧,上廁所也能摸著。艾葉沒事干,坐著發(fā)呆,心里卻亂得一鍋粥。趙美紅找不見她,肯定又急了。讓她急吧,省得在莫四家門口裝死。馬新會知道艾葉躲他嗎?如果知道艾葉怕他,他會不會更張狂?他是沖艾葉回來的嗎?艾葉也想小如,想小如的發(fā)型,小如的表情和黑胸罩。小如和她拉開了距離,因為小如進了白色建筑物,而她沒有。艾葉厭惡趙美紅瘋鬧,此時又盼著趙美紅鬧出點兒結果來。艾葉不想輸給小如,憑什么呢?小如并不比她聰明。艾葉不敢和別人比,敢和小如比。成了掙工資的人,艾葉就不用垂著目光走路,而像小如那樣,從此把頭抬起來。

        下午,一個少婦來買藥,重重看艾葉一眼,艾葉覺得面熟,很快想起她是誰。艾葉進村,就是向她問到杜智的住處。艾葉友善地一笑,少婦的表情卻冷冷的。問,杜智進藥去了?給我拿盒金嗓子喉寶。艾葉在藥價單上找價格,少婦說記上吧。艾葉忙問她姓名,少婦霸氣地說,你跟杜智一說他就知道。艾葉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杜智奶奶說,我看不見,可聞得出,這女人身上有股狐味。

        艾葉問,她是誰呀?

        奶奶說,一個鄰居。

        艾葉說,那就騙不了。

        奶奶問,杜智結過婚,比你大好幾歲,他沒瞞你吧?

        艾葉不知道老人為啥突然說起這個問題,答,我知道。

        奶奶問,你真愿意嫁給他?

        艾葉看不見老人的眼球,卻覺出一束炯炯的目光直視著自己,猶豫一下,說,愿意。

        奶奶說,那就早點過來吧,過來就好了。

        艾葉覺得老人話里藏著什么,沒深想。能想出什么?

        第二天,杜智回來,艾葉就想回去。這一天可夠漫長的。杜智攔著,一定讓艾葉再住一夜,艾葉拗不過,就留下了。杜智興奮得眼睛都綠了,這就對了嘛,你早點熟悉熟悉。艾葉假裝不懂,不接他的話。

        兩人每次約會都極其倉促,杜智先去獨眼婆那兒,獨眼婆告知艾葉,艾葉再趕到廢棄場院?,F(xiàn)在。不必再擔心背后有窺視的眼睛,艾葉卻更緊張了。杜智大約也看出來,動兩下手腳便放棄了。艾葉松口氣。夜里,艾葉睡在診室木板床上,依然是白日那些胡亂念頭,好長時間才睡去。不過是淺睡,一點兒聲音馬上驚醒。好像是門響動,不錯,是門轉動的聲音。一個黑影已溜進來。艾葉大驚,竟然忘了喊叫。黑影低聲說,別怕,我。艾葉聽出是杜智,下意識地往里縮著,杜智已爬到床上。艾葉推他掐他,不讓他得手。杜智呼呼喘著說,艾葉,想死我了,給我吧。艾葉,可憐可憐我,哎喲!懇求,是杜智屢試不爽的武器。艾葉幾乎堅持不住,力氣已經耗盡,整個人陷進杜智可憐巴巴的聲音中。放棄抵抗的一剎那,趙美紅的臉冒出來,她不愿意變成第二個趙美紅,絕不。艾葉的身子突然繃得鋼繩一樣。杜智叫了一聲,停止動作。久久沒有聲音,然后杜智溜出去。

        艾葉徹底癱軟。

        艾葉打算清早就離開,第二天看見杜智沮喪的樣子,又有些不忍。杜智臉上有兩道傷,明顯是手指抓出來的。艾葉想不起什么時候抓過他,肯定是她。怎么能抓他臉呢?艾葉想如果杜智攆她,她馬上走。如果他不攆她,她就留下。說穿了,她不想放棄。畢竟是杜智點燃了她的信心。

        杜智什么也沒說。

        半上午,那個少婦來了,她斜靠在門框上,狠狠打量艾葉。艾葉覺出她目光中的挑剔,示意杜智,就是她賒了藥。杜智問她需要什么,少婦卻問杜智,這是誰呀?杜智看看艾葉,說,一個朋友。少婦說,杜智你行啊……什么時候……哎喲,你臉怎么了?杜智說,樹上劃的。少婦撇嘴笑了,說,你一個醫(yī)生往樹地里跑個啥?杜智臉紅了,問她要啥。少婦說,我想打針,你來給我打一針,這幾天我老低燒。杜智似乎抖了一下,艾葉覺出來了。

        杜智背著藥箱給少婦打針去了。足足一個小時方回來,對艾葉解釋,現(xiàn)在的人牛得很,吃個去痛片也得送到嘴邊。

        一個人在門口喊,艾葉,艾葉在嗎?

        艾葉和杜智相視一眼,跑出去。沒想到是馬新,他竟然追到這兒了。他還騎在摩托上,說你果然在這兒,目光滑向艾葉身后。

        杜智出來,兩個男人彼此對視。

        馬新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姿勢,問,你就是杜智?

        杜智皺著眉問艾葉,這是誰?

        馬新自報家門:我叫馬新,和艾葉一個村的。

        杜智話里充滿敵意:有事?

        馬新說,我不找你,我牙好胃好吃嘛嘛香。我找艾葉。

        艾葉問,找……我?

        馬新說,你怎么躲這兒,你媽快瘋了,她報了案,警察正調查呢。

        艾葉腦袋響起嗡嗡聲,相信馬新沒說謊,趙美紅什么事都干得出。她對杜智說,我得回去。

        杜智說,我送你吧。

        馬新拍著摩托說,不嫌棄,也可以坐。那似乎是輛報廢車,銹跡斑斑,一個反光鏡禿著,另一個只有半個鏡片。又對杜智說,醫(yī)生掙錢也不容易,現(xiàn)在油貴,該省省幾個吧。

        杜智說,你操心也太多了。

        艾葉怕兩人斗起來,說誰的也不坐,自己走。杜智的喊聲被她拋在身后。

        馬新越過艾葉走了。艾葉走到半路,馬新又折回來,說我要丟下你,顯得我馬新肚量太小了,兩條腿怎么也走不過兩個輪,你還是上來吧。艾葉不坐,馬新跟在身后,這大天白晌的,我還能把你吃了?你也太膽小了吧。你得快點兒,小心你媽想不開。艾葉討厭馬新的烏鴉嘴,卻又被他說得心突突跳。艾葉怨恨趙美紅,但并不希望她出事。馬新不停嘴,我找你是為了擺脫嫌疑,你媽說我拐了你,我成了嫌疑犯。我剛出來,可不想再進去,那不是好地方。艾葉納悶,馬新怎么找到她的?是小如?馬新說,你怕人說閑話?這樣吧,我把你馱到村邊。嘎的一聲,橫在艾葉面前。艾葉猶豫一下,跨上去。馬新的壞勁兒來了,忽快忽慢,艾葉不得不抓緊他的衣服。

        終于到了村口,艾葉跳下車,愣住。

        杜智靠在摩托上,直視著艾葉。杜智是新車,陽光下極其耀眼。艾葉不知他從哪兒繞過來的。杜智神情里含著一絲惱怒。

        艾葉說,你怎么來了?

        杜智說,我怕你累壞,沒想到有人馱了。

        馬新說,坐騎不錯呀,早知這樣,你早說嘛,看來,賣假藥也挺掙錢。

        艾葉狠狠瞪馬新一眼。

        馬新說,我的任務完成了,艾葉,告訴你媽,拐你的不是我。

        杜智說,這家伙誰呀,腦子有病。

        艾葉說,你和他這種人計較啥?

        杜智責備,你知道他不好,還坐他的摩托?!

        艾葉小聲說,我得先回了。

        趙美紅披頭散發(fā),滿面塵垢。艾葉一露面。她失神的眼睛驟然射出兩道亮光,灼灼逼人。艾葉呀,趙美紅跳起來,一把將艾葉搶在懷里。趙美紅力氣大,兩條胳膊勒著艾葉后腰,艾葉幾乎喘不上來氣。 趙美紅似乎要將艾葉吃掉,足足有半刻鐘,她突然松開。驚喜散去,密布在臉上的是垛垛烏云。艾葉明白,趙美紅脾氣來了。

        烏云厚得不能再厚,趙美紅終于開口,你往哪瘋跑來?

        艾葉說,我出去轉轉。

        趙美紅幾近咆哮,轉轉?轉轉還用兩天?你知道我這兩天怎么過的?我沒吃過飯,沒喝過水,跑斷了腿,磨爛了嘴。你離家連氣兒也不吭?我哪兒不好?你就這么恨我?我一遍遍往派出所跑,公安都嫌我煩了。

        艾葉埋怨,誰讓你找公安的,大驚小怪。

        趙美紅叫,你倒比我有理了?你失蹤,不找公安找誰?

        艾葉不再言語,她吵不過趙美紅。趙美紅的嗓門是練出來的,對付趙美紅,沉默是最好的辦法。

        趙美紅叫了一陣,又悲悲切切哭起來,艾葉呀,媽是擔心呢,媽就你一個閨女,你要有個好歹,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離家咋就不說一聲,你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呀。

        艾葉心情很復雜。多少年了,她一直被趙美紅無邊的溫暖包圍著,只是她感受不到暖,反而覺得寒冷、窒息。躲避不開,又抗拒不了。

        滂沱的眼淚把趙美紅的臉沖刷得橫七豎八。眼淚沖掉了塵垢,也沖掉了怒氣。趙美紅說,你可把我害苦了。在已經發(fā)干的臉上抹一把,做飯去了。

        艾葉暗想,這一關總算過去了。

        飯桌上,趙美紅跟艾葉罵張公安。我去報案,他說水庫剛撈上一具尸體,是個女的,還讓我看看。真是臭嘴,我讓他說得害怕,去了,呸!是個老女人。我二次返回去,他又說等兩天看看。有啥看的?要是他閨女,他還等兩天?我不走,他說我妨礙公務,還嚇唬要銬我。我趙美紅能讓他嚇住?什么世面沒見過?!我說有膽兒你給我一顆槍子兒,銬算什么本事?他沒轍了,說給調查調查,又推著不辦。我就在他屁股后面跟著,走哪兒跟哪兒,他到底沒辦法了。趙美紅笑起來,即使向艾葉炫耀也很快活。

        艾葉始終不接茬。

        趙美紅倒不在乎艾葉的態(tài)度,艾葉能耐心聽就夠了。她又說,馬新不回來,我也沒這么擔心,我怕他報復,坐過牢的都狠著呢。

        兩人誰也沒注意馬新什么時候進來的。你太小看我了,我是沒肚量的人?

        艾葉咬了舌頭,火辣辣疼。趙美紅怔怔的,馬上呵斥,誰讓你進來的?

        馬新也不惱,趙姨,倒是你肚量小了點兒。

        趙美紅沉下臉。誰是你趙姨?出去!

        馬新說,呀,搞錯了,我天生大舌頭,咬字不清。

        趙美紅話里全是火藥味兒,你來干啥?

        馬新說,我看看艾葉回來沒有。你跟張公安說我有嫌疑,這帽子可不輕,把我脖子都壓歪了。艾葉不是我拐走的,是別人拐的,對不對?

        艾葉的心忽悠一顫,緊張地盯住馬新。這種時候,不能在趙美紅面前提任何名字。

        趙美紅審視艾葉一眼,說,我沒說過。

        馬新說,要不,找張公安對質一下?

        趙美紅不示弱,對就對,我吃了這么多咸鹽,能讓你個愣頭青嚇住?

        馬新哈哈一笑,算了,我沒那工夫,艾葉回來我就放心了。

        趙美紅不屑地哼一聲,成吃蘿卜淡操心。

        馬新離開,趙美紅開始盤問艾葉,這兩天到底去哪兒了。艾葉想,糟了,趙美紅起疑心了。說去一個同學家。趙美紅追問是誰,艾葉去干啥。艾葉說還能干啥,玩唄。趙美紅說,玩還要兩天?我不信。艾葉賭氣,你愛信不信。趙美紅說,你別哄我,我可不是好哄的。末了又道,我知道你也煩,那么多人都能進廠,偏把你落下。你放心,咱就是擠爛腦袋也要擠進去。趙美紅終于想起自己兩天沒工作了,恨恨道,便宜了莫四那老雜種。

        艾葉沒攔她,攔不住。說不定趙美紅真能攪出一個結果。

        直到晚上,趙美紅也沒回來。艾葉想,莫非趙美紅要住莫四家?趙美紅不是沒做過。那次,莫四傳達鄉(xiāng)里的指示,每戶出個人去林場栽樹,栽一棵五毛錢。趙美紅也去了,她絕不放過這樣的機會。干了三天,栽了一百二十棵,那就是六十塊錢呢。趙美紅三天兩頭找莫四要,今兒沒醋錢了,明兒要買鹽了。那是義務植樹,莫四怕沒人去,隨口扯個謊。莫四一天天地推,實在推不過,就說鄉(xiāng)里現(xiàn)在困難,什么時候有錢再說。趙美紅不干了,莫四許諾的她就跟莫四要。那時,莫四家還沒安鐵門,趙美紅進出自如。趙美紅在炕上睡,莫四老婆和莫四在地上打架。莫四老婆病懨懨的,卻長著堅硬而修長的指甲。莫四老婆出夠了氣,拎著東西住閨女家了。莫四捂著臉跟趙美紅談條件,答應年底慰問多照顧趙美紅,才把趙美紅打發(fā)掉。

        艾葉想去看看,便掩門出來。今天有點兒反常,沒聽到趙美紅的哭聲。莫四家鐵門緊閉,聽聽,沒聲音。平時,大鐵門都關著,趙美紅很難進去。趙美紅能去哪兒?艾葉在街上轉了一圈,來到村部。村部在一個狹長的院子,只有兩間土房。艾葉看見有燈光,悄悄溜進去。掛著窗簾,但過于狹小,旁邊露出很寬的縫兒,整個屋子完全暴露。趙美紅和莫四果然在這兒。艾葉的心狂跳起來。

        莫四坐桌子后面,趙美紅橫坐在旁邊。莫四被堵在墻角,看樣子已筋疲力盡。

        莫四說,趙美紅,你不餓?

        趙美紅幸災樂禍,我吃過了,吃得都撐了,你餓了吧?

        莫四說,餓過勁兒了。

        趙美紅說,那就耗著,看誰能耗過誰。

        莫四說,你纏我也沒辦法,廠子要是我開的,招一個工人也得要艾葉呀。

        趙美紅說,你哄誰?我早打聽清楚了,誰行誰不行,村里說了算。你收了誰的好處就讓誰進。

        莫四說,你這么說我也沒辦法。

        趙美紅質問,憑什么不要艾葉?

        莫四說,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趙美紅說,你就裝吧。

        莫四說,你認為我有過錯,可以去法院告我。

        趙美紅口氣軟了,莫四,你就想想辦法。

        莫四說,我想了,沒辦法。

        趙美紅說,這兒沒人,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莫四說,你可別害我。

        趙美紅說,別裝了,你以為你和王麻子老婆的事能瞞過我?我沒那女人妖,你將就點兒吧。趙美紅站起來,燈忽地滅了。

        莫四叫,別,別,我要喊了。

        艾葉的臉幾乎燙焦了,想把玻璃砸碎,手卻抖得不能控制。

        也就三分鐘,燈亮了。

        莫四從一個墻角逃到另一個墻角,趙美紅依然擋在前面,上衣扣子解開兩粒,那片紅露在外面。

        兩人都喘著粗氣。

        趙美紅說,你還嫌我?

        莫四極其狼狽,你別干傻事。

        趙美紅說,你摸也摸了,看也看了,你不答應我的事,我就告你強奸。

        莫四說,趙美紅,你要講良心。

        趙美紅罵,你還講他娘良心?

        莫四說,那你告吧,公安要的是證據,不然就是誣告。實話說吧,我已經不能干那事了,我老婆可以作證。你告我強奸,誰給你作證?

        趙美紅說,你等著瞧吧,我會找見的。往窗戶這兒掃一眼,不知有意還是無意。

        艾葉突然害怕,轉身就走??赡芡溶浀木壒?,閃了一跤,顧不上疼痛,爬起來撒腿狂奔。

        沒一會兒,趙美紅回來了,艾葉閉眼裝睡。趙美紅小聲叫,艾葉,艾葉。艾葉不應。趙美紅便睡了。她鼾聲大,鼻孔里裝了小風箱似的。

        艾葉心里堵著,都快喘不上氣了。她是那么厭惡趙美紅,又那么可憐她。艾葉不想進廠了,說什么也不去了。她不知趙美紅還能干出啥事。她突然想結婚,現(xiàn)在就想。是該和趙美紅攤牌了,這一關終究要過。當然,先得跟杜智攤牌。他還不知道她是趙美紅的女兒。趙美紅臭名遠揚,他敢不敢往這個坑里跳?

        獨眼婆有喘病,嗓子不斷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無論冬夏,臉上始終罩著一層紫色,輸液能緩解點兒。不過牙齒還好,她說全是嚼大豆練的。艾葉去找獨眼婆,裝了幾把大豆。獨眼婆給杜智艾葉傳信是有條件的,杜智每次輸液要少收十塊錢。獨眼婆沒跟艾葉講什么條件,艾葉想讓她守著秘密,總要帶點兒吃的。獨眼婆開小賣部卻舍不得吃,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連賣完花生豆剩下的紅色薄皮,也要摻進稀粥里。

        艾葉在獨眼婆那兒遇見馬新。馬新笑嘻嘻的,找我的?艾葉不能生氣,又裝不出平靜樣子,便扭過頭。馬新哦了一聲,原來買東西的,要什么?隨便拿,我請客。艾葉道,我不買。馬新說,你這是要和我劃清界限?犯不著吧,沒準哪天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我的坐騎差點兒,跑起來可不慢。艾葉不理他,馬新突然哎呀一聲,你怎么了?艾葉不解,馬新說,你眼窩子發(fā)黑,一夜沒睡吧,遇什么惆悵事了?艾葉說,不用你管。馬新連聲說,可惜了,可惜了,好心當了驢肝肺,今天運氣不好啊。裝出十分沮喪的樣子。

        馬新邊踹摩托邊說,你干嗎躲我,心里裝鬼了吧?艾葉恨不得他馬上消失,可馬新踹了半天才踹著,臨走還甩下話,喝喜酒別忘了喊我啊。

        艾葉真想踹他一腳。

        獨眼婆說,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杜醫(yī)生去那兒等你了。

        艾葉睜大眼,他來了?干嗎不早說?

        獨眼婆抱怨,我能插進話?嫌我傳得慢,我還不想管了呢。你媽知道,還不把我撕了?我得擔多大風險?杜醫(yī)生嘴上給我少十塊,其實一點兒沒少,算的時候就多要十塊。以后我給馬新干,他一天給我五十呢。

        艾葉正要離開,聽她這么說又站住,一天給你五十塊錢?干什么?別讓他騙了。

        獨眼婆把一張五十的票子拍在桌上,看見沒?這是他給的定金。

        艾葉直瞪瞪地看著。腦子突然凝固了。

        獨眼婆說,你幫我算算,一天五十,一個月能掙多少?

        艾葉問,他讓你干什么?

        獨眼婆說,大事,馬新是成大事的。

        艾葉沒再問她,杜智還等著呢。艾葉匆忙、慌亂,卻滿懷狐疑。

        杜智等得不耐煩了,你怎么才來?艾葉說,獨眼婆剛告訴我。杜智罵,這個刁婆子。艾葉說,她肯定是走不開。杜智說,你看你,心眼兒總這么好,值得替她說話?艾葉說,她是個好人。杜智說,在你眼里,誰都是好人。那天你沒告訴我騎爛摩托那小子怎么回事,你跟他沒關系吧?艾葉不舒服,還是耐著性子說,沒有。杜智說,他的口氣不一樣啊,艾葉,有什么盡管告訴我,我不會計較,可你別瞞我。艾葉說,真的什么也沒有。杜智說,那爛摩托,你可少坐。艾葉不悅,你就是告訴我這個的?杜智說,我是替你擔心,爛摩托容易出事故。好了,不說了。杜智一把攬住艾葉,幾天沒見,我想你快想瘋了,嫁給我吧。杜智不是第一次說,可今天艾葉有種異樣的感覺。她問,你想見我媽不?杜智說,當然想了,女婿總要見丈母娘嘛。艾葉的心懸起來,遲疑著問,你知道她是誰?杜智答,當然知道,你媽不就是趙美紅嗎?艾葉驚問,你……知道?杜智說,這又不是什么秘密。艾葉說,她——不知怎么說下去。杜智都知道了,她還能怎么說?杜智接著她的話,她是她你是你。艾葉說,她要招上門女婿。杜智頓時僵住,好半天才說,我是醫(yī)生,過來不方便。

        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那就把艾葉媽帶過去。

        兩人吃驚地回頭,看見叼著煙的馬新。

        杜智氣咻咻地說,又是你,沒教養(yǎng)。

        馬新說,艾葉媽可離不開艾葉,想拋下她,沒那么容易吧。

        艾葉羞惱萬分,你跟蹤我?

        馬新說,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杜智冷冷地問,說完沒有。

        馬新說,沒呢,杜醫(yī)生,我腳上長了雞眼兒,幫我瞧瞧。

        杜智說,艾葉,咱們走吧。

        馬新說,得了,這個臭烘烘的地方還是你們用吧。你們真會找地方,只聽說花往牛糞里插,沒聽說羊糞里也能插,長見識了。

        兩人的情緒被馬新攪得亂糟糟的。杜智罵,他媽的有病。艾葉安慰,別理他。杜智問,他怎么知道咱倆在這兒?是不是他一直跟著你?艾葉說,絕對沒有。杜智問,你敢肯定?艾葉心虛地點頭。杜智說,這小子沒安好心,你還是早點嫁過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杜智提議趙美紅的工作由他做,他每月可以支付趙美紅生活費,趙美紅隨時可以去住。艾葉巴不得躲開趙美紅呢??伞~說出自己的擔心,她要不同意呢?杜智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在不行,我?guī)氵h走高飛,憑我的醫(yī)術,在城里也混得開。

        晚上,艾葉小心翼翼地向趙美紅提起她和杜智的事。趙美紅眉毛都要崩開了,你說那個醫(yī)生?怎么跟他混一塊兒了?什么時候?艾葉說時間不長。趙美紅極為痛心,你可是黃花閨女,找也要找個后生,那醫(yī)生歲數不小了吧?我見過他,腦門上都長出排水溝了。艾葉說,他是醫(yī)生,每月有收入,他有錢,你就有錢。趙美紅問,你樂意?艾葉強調,他有收入。她咬定這一點,這是唯一能說動趙美紅的。趙美紅恍悟,你那兩天就躲在他家是不是?艾葉點頭。趙美紅怒道,你都在他家住過了,還問我干啥?我不管了。艾葉巴不得她這樣,可這是不可能的。也就片刻工夫,趙美紅就憋不住了,嘆口氣說,你不小了,是該找個人了。你相中醫(yī)生,我也不反對。第一,他必須上咱的門。艾葉說,他是醫(yī)生。趙美紅說,醫(yī)生咋啦,來黃村就不能看病了?我為啥不讓你嫁過去?嫁過去就不是黃村人了,知道不?那就不可能再進廠了。艾葉說,我不想進廠了,干嗎非在一條路上憋死?趙美紅說,這么好的事,憑什么放棄?實話告你,我捉住了莫四的把柄,不把你弄進廠,我就告他。艾葉想起那晚的事,臊得脖子都紅了。趙美紅讓艾葉改天把杜智帶上門,她說,我得仔細瞧瞧,這家伙有什么好,咋就讓你死心塌地了。

        臨睡,趙美紅突然說起馬新,你猜這小子回來干嗎?他要發(fā)造紙廠的財!原來馬新組織了二十多人跟造紙廠談判,以造紙廠占了黃村的土地、排出的廢水給黃村造成污染為由,要求造紙廠給村民補償。愿意參加談判的,每人每天五十塊錢工資,馬新先交一天的定金,其余的從補償款出,參加談判的人都有份兒。艾葉想起獨眼婆,問,廠里能答應?趙美紅說,割自個兒的肉,誰樂意?可這不是樂意不樂意的事,看你占理不占理。馬新在外面混了幾年,比咱們懂法,他又不是傻瓜,能干沒影兒的事?艾葉聽出趙美紅的態(tài)度,說,廠子急了吧?趙美紅哼了一聲,急才好呢,這是塊大肥肉,只要咬住,咋也能出些油水,一天五十,一月一千五。艾葉,這可比到廠里上班強多了。艾葉已明白趙美紅的心思,不敢再接她的話。趙美紅道,馬新找了好些人,咋單單把我落下?這小子,不是想把我撇下吧?哎?你說,他是不是還記仇?艾葉忙說,亂七八糟的,你可別去。趙美紅聲音猛然提高,憑啥?我也是黃村公民,選舉還要投一票呢,這錢不掙,到時候后悔死了。這就是趙美紅,昨日還鬧著進廠,現(xiàn)在又想加人馬新的隊伍。趙美紅看懂艾葉的眼神。說,廠咱還是要進,補償也不能少,哪頭兒也不能丟。

        第二天,馬新還是沒找趙美紅。趙美紅沉不住氣,找到馬新,問馬新是不是把她忘了。馬新拒絕趙美紅加入,趙美紅急了,和馬新吵了一架,但馬新堅決不同意。

        趙美紅揣著一肚子火剁菜,菜板幾乎被剁爛,誰參加都行,就是不要我,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

        艾葉倒松了口氣,勸她,都是沒影兒的事,他不要才好呢,白白受累。

        趙美紅說,誰說白受累了,去的人都領了五十塊錢。

        艾葉說,他不過虛張聲勢,廠子是上面批準建的,能讓老百姓嚇住?

        趙美紅啪地把菜刀拍在菜板上,有法啊。趙美紅并不懂法究竟是啥,大約以為法就像菜刀,可以切菜,可以殺雞,可以剁出聲音。

        艾葉盡力勸她,別聽馬新胡扯,雞蛋碰石頭,永遠碰不過。

        趙美紅堅定地說,不能這么說,咱得相信馬新。沒有領頭的成不了事。大約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可笑,沉下臉說,不行,我得找馬新去。

        艾葉找見趙美紅,趙美紅已經躺到馬新家炕上。馬新蹺著腿坐在門口,很悠閑的樣子。門口圍了不少人,聽趙美紅和馬新吵架。主要是趙美紅吵,馬新倒像和人聊天。

        趙美紅怒氣沖沖的,憑什么不要我?

        馬新說,沒理由,不要就是不要。

        趙美紅罵,你狗眼看人。

        馬新笑笑,你可以告我,沒路費我借給你。鄉(xiāng)里不行上縣里,縣里不行上省里中央,你不是會鬧嗎?鬧遍全國,不,鬧遍半個你就出名了,你就是明星。那時候還怕你沒錢?光出場費就幾十萬,什么劉歡,什么那英,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拿下。

        趙美紅說,我知道你記仇,你還算男人嗎?

        馬新說,我還沒娶過媳婦,我身體好著呢,要不咱打個賭,去醫(yī)院查查?

        趙美紅罵,不要臉。

        馬新說,這話不該從你嘴里說出來。你說我記仇,大伙不明白咋回事,要不,你說說?

        趙美紅口氣軟了,馬新,趙姨也不容易,你就算趙姨一個,到時候你看我的表現(xiàn),準比誰都強。

        馬新噢了一聲,你是我趙姨?我聽錯了吧?

        趙美紅說,你不是想喊我趙姨嗎?從現(xiàn)在起,我認了。

        馬新笑得眼睛都沒了,我得感謝你了?你以為你是香港富婆?要不新加坡總統(tǒng)?這個光我可不沾。

        趙美紅問,你就是不答應?

        馬新問,承認你是我趙姨?

        趙美紅忙說,我認。

        馬新說,那我問你,五年前你是不是成心害我?你知道我不是去偷東西,故意給我扣賊帽子。

        艾葉的心要飛出胸膛了,想大叫,想大喊,可嗓子堵著,火辣辣地疼著,就是發(fā)不出聲音。

        趙美紅有氣無力地說,過去的事提它干啥?以為光彩呀。

        馬新說,不行,你必須說清楚。

        趙美紅說,你往死逼我呀。

        馬新說,是你逼我。

        趙美紅聲音又硬了,馬新,別以為我怕你?給你點兒顏色,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你就是不要我,補償款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馬新佯裝無奈,還有這么不講理的?

        趙美紅威脅,你不答應,我今天就不走了。

        馬新一臉壞笑,歡迎歡迎,反正我這兒也沒人,你隨便住。哦,你住這兒,艾葉怎么辦?算了,我委屈一下,和她做伴兒去。

        馬新站起來,和艾葉的目光撞在一起,怔住。艾葉滿臉通紅,眼睛閃著熒光。艾葉不想讓馬新看到她這樣子,可是實在忍不住。

        馬新?lián)荛_人群,大步過來,艾葉扭頭就跑。

        沒一會兒,狼狽不堪的趙美紅回來了。一屁股坐下,猛灌一缸子冷水,罵,兔崽子,軟硬不吃。

        艾葉和杜智在鄉(xiāng)上買東西。第一次見未來的丈母娘,杜智很大方。割了肉,買了水果、糖塊兒、糕點、紅棗,還買了兩瓶西鳳酒。艾葉不同意買酒,說趙美紅不喝酒,別浪費那個錢。杜智說不喝也得買,禮數不能錯。其實,趙美紅不是不喝,而是相當能喝,尤其喝別人的酒。遇到哪家辦紅白喜事,她一準喝得爛醉。拿十塊禮錢,至少要喝人家一瓶。不管什么便宜趙美紅都要占,占到嘴里,占到肚里。趙美紅喝了酒更瘋,所以艾葉不愿意讓杜智買。

        出了商店,杜智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光買吃的了,衣服呢?艾葉說,第一次見面,買什么衣服?杜智說,聽我的吧。不由分說折回去。杜智有自己的盤算,第一次見面必須留下好印象,不能讓趙美紅挑了眼,趙美紅可不是一般人物。艾葉揣到杜智心思,說趙美紅衣服很多,要不就買雙鞋吧。趙美紅確實有不少衣服,多數是過去的,現(xiàn)在人胖,根本穿不上去。衣服對趙美紅并不重要,一兩件足夠。穿上新鮮衣服。趙美紅豈不更引人注目?鞋不一樣,趙美紅費鞋,差不多倆月就磨爛一雙,腳趾常常從鞋里跑出來。衣服破了沒啥,鞋破容易讓人聯(lián)想。趙美紅穿上爛鞋在街上晃,艾葉尤其感覺羞恥。杜智依了艾葉,買了雙結實的運動鞋。

        杜智很興奮,好像第一次當女婿,艾葉卻心事重重。趙美紅雖然允許艾葉把杜智帶上門,可結果如何,她沒一點把握。趙美紅就像墻上的草,今兒東歪,明兒西倒。馬新那兒也沒擋住她,她說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馬新什么活動她都參加,到時候就要討回自己應得的那部分錢。這算什么?像個癩皮狗了。還有馬新,簡直是豎在艾葉和杜智中間的絆腳石,在這當口,她和杜智的事總是有點兒懸。艾葉可以不進廠,可以不當工人,但不能沒有愛情。失去杜智,她還剩下什么?

        不安像毛毛雨,雖然不至于濕透衣服,但整個人從里到外潮乎乎的。

        快進村,看到一輛輛車從造紙廠門口一直排到公路上。馬車騾車三輪車四輪車,車上拉的全是麥秸,遠望像坦克隊。杜智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艾葉說不清楚,心里卻發(fā)沉,她已預感到什么。麥秸是造紙的最好原料,廠子沒投產那會兒,每天就有不少車出進。過去除了當柴燒,麥秸沒啥用處。廠子收購,村戶們再不舍得燒了。據說,還有外縣的來賣??墒牵窠裉於逻@么長,還沒有過。

        趙美紅不在家。艾葉讓杜智等著,匆匆忙忙出來。先到獨眼婆那兒,門也鎖著,已猜個八九不離十。艾葉不愿意到廠子,自培訓結束,一次也沒去過,她害怕看見那些憐憫的眼神?,F(xiàn)在必須去。早晨和趙美紅說好杜智要來,趙美紅答應在家等,臨了還是禿尾巴鷹——逮不住。趙美紅絕不會躲,除非有要事,至少在趙美紅看來是重要的。

        艾葉快步穿過車隊,兩個車主的話吹進耳里。

        我操,堵到什么時候?還餓著肚子呢。

        誰知道呢,我跑了四十里路,再拉回去就賠大了。

        快到廠里,艾葉的腳步慢下來。她看見二十幾個人散坐在地上。最前面是馬新和趙美紅,莫四和一個系著領帶的青年正和馬新說著什么。青年揮舞著手,莫四則滿頭大汗。馬新身后那些人都是村里的老弱病殘,像豁唇王瓜、九老漢、黑孩、小六、胖嬸、獨眼婆等。獨眼婆手里舉著一面旗,上面寫著:保護農民的合法權益。九老漢正央求獨眼婆,你讓我舉一會兒,就舉一會兒。獨眼婆說,不行,這可是馬新交給的任務。九老漢說,我活了這么大歲數,從來沒舉過旗子。獨眼婆搶白,你還沒生過孩子呢,也生一個?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艾葉會把肚子笑疼。九老漢似乎要奪,獨眼婆斥責,你再老不正經,我喊了?;仡^看見艾葉,獨眼婆馬上說,艾葉,你來得正好,二百萬能有多少?九老漢說,怎么也得裝一拖車。獨眼婆讓艾葉算算她能分多少,有錢她就不愁沒錢輸液了。艾葉沒理她,獨眼婆小聲咕噥,沒良心的。

        艾葉躊躇著,不知怎么才能把趙美紅拽走。這樣的場合,趙美紅絕不會放棄。

        莫四的意思是讓馬新把人先帶回去。馬新不說話。趙美紅聲音卻很高,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堅決不走。

        莫四開始勸說馬新身后的人。他不敢訓斥馬新和趙美紅,卻敢責罵豁唇王瓜,你跟著搗亂,以后慰問沒你的份兒。豁唇王瓜憨憨地笑,有錢就不用慰問了。莫四氣得直瞪眼,然后,他將目光落在艾葉身上。

        莫四把艾葉扯到一邊,你不是跟他們瞎鬧的,是吧?你不是這種人。你把你媽弄回去,我正為你的事周旋,她跟著鬧,那事就黃了。莫四顯然在繞她,周旋?騙鬼吧。艾葉當然是找趙美紅,但和莫四無關。莫四看出艾葉聽進去了,小聲說,這么鬧沒好下場,廠里已經報警,警察一會兒就來。

        莫四倒不是嚇唬人,還沒等艾葉上前,警笛聲已經響起。人群騷亂一陣,很快歸于平靜。

        張公安和另一名警察跳出來,目標明確,直奔馬新。

        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趙美紅咆哮一聲,突然撲向張公安,險些將張公安撲倒。然后護在馬新面前大嚷大叫,誰敢動馬新一指頭,我就拼命,就死。馬新始終坐著,沒有動彈。雙方僵持住,張公安顯然很惱火,揮著警棍說,你妨礙我執(zhí)行公務,我就不客氣了。警棍似乎碰著了趙美紅,也可能沒碰著,趙美紅嚷著滾到地上。這邊,胖嬸也叫起來,一手捂著胸口,臉自得紙一樣。趙美紅是裝的,胖嬸卻是真犯了病,現(xiàn)場亂作一團。

        警車沒帶走馬新,卻拉走了胖嬸。也虧得有警車,及時把胖嬸拉到醫(yī)院,不然她就沒命了。

        艾葉和趙美紅回到家,已過晌午。艾葉都快急死了,把杜智晾那么久,她甚至擔心杜智不辭而別。趙美紅卻意猶未盡,惋惜地說胖嬸偏偏那時候發(fā)病,不然讓張公安看看她的厲害,讓馬新瞧瞧她的能耐,她可不是吃素的。不過又得意地說,總算立了一功。趙美紅大約認為,沒有她,馬新就被逮走了。

        艾葉說,杜智早就等上了。

        趙美紅聽出艾葉的不悅,說,沒這個耐性,還想當我趙美紅的女婿?

        艾葉閉嘴。

        杜智剛剛睡了一覺,一側的頭發(fā)被壓扁,氈片似的貼在那兒。他餓壞了,吃了兩塊糕點,嘴角還沾了點兒碎屑。趙美紅挑剔的目光讓他略顯慌張,笑得有些別扭,嘴咧著,表情卻十分呆板。艾葉指指他的嘴,杜智領會錯了,叫了聲媽。

        艾葉直想跺他一腳,趙美紅果然生氣了,斥責,誰是你媽?你揭鍋也太早了吧?!

        杜智的笑沒來得及收回去,就那么凝固在那兒。

        趙美紅說,我和艾葉還餓著肚子,你倒好,一個人吃上了。

        艾葉忙拿糕點給她,又拿鞋讓她試。說是杜智挑的,問她中意不。

        趙美紅說,心倒細,可你長得實在是老了點兒,多大啦?

        杜智忙作答。

        趙美紅很不甘心,艾葉可是黃花閨女呢。

        艾葉問,媽,咱吃什么飯?

        趙美紅說,隨便。

        杜智適應了趙美紅說話的方式,沒剛才那么緊張了。阿姨,我是大了點兒,不過我懂得疼人,我會讓著艾葉,什么都由艾葉說了算。

        趙美紅說,再讓也是你占便宜,你是二婚頭嘛。

        艾葉怕杜智吃不消,又幫不上忙,憂心忡忡地看著杜智。杜智的臉似乎青了一下,很快恢復正常,我會照顧艾葉,也會照顧阿姨。

        趙美紅沒好氣地說,那你還想撇下我?

        杜智說,當然不會,有你在,沒人敢欺負。

        這句話把趙美紅拍舒服了,她說,那是自然。

        那一刻,艾葉眼睛濕了。趙美紅如此說,意味著初審過關。趙美紅忙乎著切菜炒菜,忽然間又停住,讓艾葉把馬新找來。艾葉僵住,趙美紅腦袋徹底出了毛病。趙美紅沒理會發(fā)呆的艾葉,強調,得有個陪酒的。趙美紅讓馬新陪酒是假,不過借機討好馬新。艾葉恨不得把所有的盤子摔在地上,可是,她做不出來。

        杜智忙說,阿姨,我不喝酒。

        趙美紅說,那也得找個男人陪著,不然你要怪我們失禮了。你倒是去不去呀?

        艾葉商量的口吻,我喊獨眼婆吧。

        趙美紅的話十分難聽,遍地兩個眼的,你非喊一個眼的?

        艾葉不動。

        趙美紅說,你不去我去。

        屋里靜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艾葉悄悄看杜智一眼,正觸上杜智堅硬的目光。艾葉說,對不起。杜智大聲道,你媽安的什么心呀?艾葉說,她就這么個人。杜智說,我實在討厭那個家伙,討厭死了。艾葉說,甭接他的茬,他還能把你吃了?杜智問,你和他真沒什么?艾葉說,我說過一千遍了。

        艾葉暗暗乞求,但愿趙美紅找不見馬新,但愿馬新有點兒骨氣。當然,那是她一廂情愿。趙美紅很快把馬新叫來,馬新笑嘻嘻地和杜智打招呼,你好,杜醫(yī)生。杜智生硬地應了一聲。艾葉飛快掃馬新一眼,那一眼,她的不安暴露無遺。趙美紅讓馬新坐桌中間,馬新沒有半點兒客氣。杜智說自己不喝酒,沒往上坐。馬新說,第一次上門,是該拿捏點兒。趙美紅附和,騎摩托,不喝也好。

        馬新和趙美紅成了主角。兩人對面坐著,大口喝酒大聲說話,每次碰杯,都要撞出刺耳的聲響。馬新直夸酒好,趙姨,你這未來的女婿挺大氣。趙美紅說,那你多喝點兒。馬新說,醫(yī)生能掙錢,以后你天天有酒喝了。趙美紅說,那不成醉鬼了?然后趙美紅問馬新有幾成把握。馬新說九成,他在外地見過這樣的例子,實在不行,可以向法院起訴,找記者曝光。趙美紅問二百萬能有多少,馬新說,假如你一張一張燒,能燒三個月。趙美紅驚叫,燒錢,那不瘋了?

        杜智和艾葉默默坐在炕邊凳子上。杜智惱怒極了,又不敢發(fā)作,臉上像抹了煤灰。艾葉不停給他夾菜,不時用膝蓋碰他一下。她沒冷落他,這是她想說的。艾葉怕馬新和趙美紅扯到杜智,誰知馬新那張爛嘴能漏出什么破話?可他們扯著別的事,艾葉又暗暗著急。趙美紅難道忘了今天的主題?為什么不給杜智說話機會?艾葉一眼一眼瞟著趙美紅,想提醒她。趙美紅根本不看她,目光一綹不剩地纏在馬新身上。數年前,正是趙美紅把馬新扭送到派出所的。

        馬新覺察到艾葉異樣的眼神,不時瞟艾葉一眼。艾葉知道他在看她,她不理他,堅決不理。艾葉的惱怒不只對趙美紅,也是對馬新的。

        馬新說,我沒妨礙你們吧?

        趙美紅說,沒有沒有,你別多心。

        趙美紅這才意識到杜智的存在,總算回到主題上了。趙美紅說了艾葉的種種好,漂亮啦,懂事啦,好像艾葉是公主,艾葉羞得都要鉆地下了;列舉了杜智的種種不好,結過婚、長相老等等。話鋒一轉,說艾葉愿意,她不攔著。但有兩個條件,先前都跟艾葉說過的。杜智為難的樣子,說到黃村行醫(yī)會有很多麻煩。趙美紅說,你要是個好醫(yī)生,就是鉆地裂縫,人們也會扒出你。杜智說,兩個村不遠,趙美紅什么時候想去,他什么時候接。趙美紅問,我要是天天想艾葉呢?氣氛僵硬了。馬新插話,趙姨,你怎么能天天和艾葉在一起呢?那多不方便。我覺得杜醫(yī)生說得也對,你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杜醫(yī)生沒空,我可以送你,不過油錢得杜醫(yī)生出。再讓杜醫(yī)生給你買個手機,你想艾葉,就和艾葉通個話。杜智承諾,沒問題。 艾葉沒想到馬新關鍵時候替杜智說話。投去感激的一瞥。馬新接住艾葉的目光,艾葉的臉突然一熱。

        趙美紅終于同意,但第二個條件沒有商量余地。艾葉先進廠,后嫁人。

        杜智不情愿地吐出兩個字,也……好。

        馬新一直待到杜智離去。他說不早了,我也該回了。趙美紅問下次什么時候集合,馬新笑嘻嘻地說,趙姨啊,感謝你的酒和菜,我還是不能答應你,你要去是你的事。

        趙美紅跺腳罵,你個兔崽子,涮誰呢?

        一連數日,杜智沒露面。杜智可能生氣了,肯定認為趙美紅在刁難他。這不怪杜智,艾葉也覺得趙美紅荒唐。進廠遙遙無期,如果這輩子邁不進那個白色大門,她和杜智要拖一輩子?可是,那是趙美紅的一個死結。

        讓馬新勸趙美紅?這倒是個選擇?,F(xiàn)在,馬新的話很有分量。馬新依然沒答應趙美紅參加他的隊伍,但趙美紅不氣餒,總是聞風而動,鞍前馬后跟著,儼然馬新的保鏢和死黨。還有一點,艾葉覺得出馬新目光里的溫度。甭管他怎么調侃,怎么嬉皮笑臉,他的眼神藏不住。那天他替杜智和艾葉說話,就是極好的證明??烧驗檫@樣,艾葉說不出口。

        另一個原因,她心底埋著一份對馬新的歉疚。五年前,如果她說的是另一句話,馬新絕不會離開村莊。艾葉害怕馬新,害怕他報復,更多是害怕面對自己的內心。馬新沒有報復的意思,她的壓力反而更大。盡快嫁掉是最好的辦法,那時她什么也不用想了,愛怎么著怎么著。趙美紅不吐口,這個愿望是空的。

        沒有杜智的信兒,馬新的消息卻不斷。馬新被張公安帶走過一次,但沒半天時間就放出來。趙美紅說。沒有適用于馬新的罪名,還說造紙廠老板和陳鄉(xiāng)長拍了桌子,如果鄉(xiāng)里平息不了,造紙廠就要停產,所有損失由鄉(xiāng)里賠。趙美紅說鄉(xiāng)長指著莫四鼻子罵草包,如果莫四擺不平,村長就不要當了。趙美紅每天都要帶回馬新的消息,艾葉的腦袋幾乎脹裂。

        艾葉終是沉不住氣。一天黃昏,裝了兩把大豆,去獨眼婆那兒探聽杜智的消息。在獨眼婆那兒看到那面旗子,擺在后墻中央一個醒目位置。旗子左下角是一個相框,相片是獨眼婆兒子兒媳。獨眼婆不生育,兒子是抱養(yǎng)的。兩口子在城里烤紅薯,至少十年沒回來了,只在每年歲末給獨眼婆寄一百塊錢。那時,獨眼婆就把照片擺在顯眼位置,對買東西的人說,喏,我兒子寄錢來了。

        艾葉問獨眼婆兒子是不是又寄錢了。獨眼婆說,哪個用他寄?我很快就有錢了?;液稚陌欛蘩锞褂须[隱的亮光,像月夜下的水波。不過兒子要回來看她了。他打回電話了,她說。

        艾葉掏出大豆,獨眼婆則給艾葉抓一把花生豆。以前是沒有過的。抑或,兒子回家的喜訊讓她興奮。

        艾葉嚼著獨眼婆的花生豆,聽她嘮叨。獨眼婆說兒子要把孫子帶回來,至今她還沒見過孫子的模樣。

        艾葉想,獨眼婆其實挺可憐的。艾葉實在沒心思聽她廢話,還是耐著性子聽了她半個小時。

        要不要再來一把?獨眼婆看著艾葉的空手問。

        艾葉說,不吃了,肚脹。問她最近輸液沒?

        獨眼婆說,沒有,這一陣身體好得不得了。你這丫頭,打聽杜醫(yī)生吧?

        艾葉沒承認,也沒否認。

        獨眼婆說,看來,我還得輸一次。

        門咣地開了,艾葉和獨眼婆都嚇了一跳。一個人捂著頭沖進來,叫,婆子,撕條布來。

        艾葉看清是馬新,驚叫一聲。馬新手是紅的,臉是紅的,嘴岔是紅的。

        馬新看著艾葉,流血了是吧,我感覺不對,黏糊糊的。

        獨眼婆不知所措地,打架了?

        馬新說,少說廢話,撕塊布。

        獨眼婆半天才找出一條褲子,臟兮兮的。艾葉說,不行,這會發(fā)炎的。馬新說我沒那么不結實,讓獨眼婆剪開纏在頭上。他讓艾葉幫忙系一下,艾葉手抖著,系得不成章法。

        馬新說他被砸了一棒子,虧得身體還行,不然就栽倒了。

        獨眼婆呀了一聲,黃村這么亂?艾葉,晚上出來可得小心點兒。

        馬新沖艾葉笑笑,是針對我的,別害怕。

        艾葉問,你看清誰了沒?

        馬新的目光很奇怪地跳了幾跳,我知道是誰。

        艾葉抽搐一下,誰?似乎意識到自己太緊張了,說你趕緊報警吧!

        馬新一邊用濕毛巾擦拭臉上的血跡,一邊說,派出所巴不得我躺下呢,我不去添那個堵。

        艾葉一夜無眠,眼前晃著馬新捂著頭的樣子和他奇怪的表情。那個黑暗中下手的人是誰?艾葉首先想到杜智。杜智沒這膽量,但他可以雇人。這年頭,只要肯出錢,雇人干什么都可以。不然,馬新干嗎那種表情?除了杜智,造紙廠嫌疑最大。馬新讓他們出血,他們當然惱羞成怒。

        一早,艾葉就去了馬新那兒。她還是應該告訴他,要裹紗布,那條褲子太臟,容易發(fā)炎。腦袋發(fā)炎可不得了。

        馬新眼睛突然一亮,我以為太陽掉下來呢,原來是你。看你臉色,是不是有啥事?

        艾葉急促地說,你好好包一下,那條褲子太臟,小心……

        馬新嘴角牽了牽,你就為告訴我這個?

        艾葉惱了,你不相信我?

        馬新連聲說,信信信,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好。不過沒啥事,瀉瀉火。

        艾葉說,你看清是誰,干嗎不報案,萬一下次……

        馬新說,我知道是誰,并不等于我看清楚了。

        艾葉猜不透他的意思。

        馬新笑笑,兇手在黃村,再縮小范圍,就在廠子上班的那二十個人里,或者他們的親屬。

        艾葉驚訝得張大嘴巴。馬新說,他們對我有意見,我早覺出來了,我這么做等于斷他們財路。他們擔心廠子停產,這一棒,倒砸出了我的信心。這說明啥?他們聽到了什么,廠子沉不住氣了。我流點小血,到時候可要放廠子大血。沒啥,沒有流血,沒有犧牲,哪來勝利果實?沒這一棒,艾葉,你也不會這么早看我,這一棒砸得真是太值了。

        艾葉臉微微一紅。不是杜智就好。她再次提議馬新?lián)Q紗布,并且說,我陪你去。她被自己的話嚇愣了。

        馬新說,真陪我去?不是借機看那個醫(yī)生吧?

        艾葉十分慌亂。她陪著去肯定不合適,可這也確實是看杜智的借口。她聽見馬新說,我成全你。

        半路上,車熄火了。馬新聳聳肩,沒油了,這破東西,喝油跟喝酒一樣。艾葉問,這可咋辦?馬新說。推著走唄,散散步也不錯。艾葉說,可是……馬新說,就當我是個傷員吧,陪傷員散散步有啥不好?眼看你就是別人媳婦了,我沒別的指望,就這點要求。艾葉板起臉,你胡說什么?少在別人面前胡說八道!馬新說,還別人,明說嘛,不就那個醫(yī)生嗎?我說幾句他就受不了啦?要是換個個兒,讓他說,怎么說都行。

        艾葉甩下馬新,大步走開。她正想找個借口和馬新拉開距離。

        馬新喊,別生氣,我說著玩的。

        走到村邊,艾葉回頭瞅馬新一眼,他被甩下好幾百米。這個工夫,她足以和杜智解釋清楚。杜智挎著藥箱出來,險些和艾葉撞在一起。 杜智的表情是艾葉沒見過的,驚喜,又有幾分慌亂。艾葉?你怎么來了?

        艾葉喘著氣說,馬新讓人砸了一棒子,找你包扎。

        杜智愣住,馬新?在哪兒?

        艾葉往身后指指,頭上纏著黑布的馬新弓著腰。推著那輛銹跡斑斑的摩托車。

        杜智冷冷地,我還以為你找我的,原來……你陪他來的?他又不是沒來過。

        艾葉說,他流了好多血。

        杜智說,看他不順眼的人真是不少。

        艾葉聽出杜智的幸災樂禍,露出不悅。

        杜智說,放心,怎么說我也是醫(yī)生,不會不管。

        馬新終于過來,一頭汗水。人騎摩托沒覺得,摩托騎人可受不了。杜醫(yī)生,你不用在門口迎接,就算我把艾葉送來,你也用不著。

        艾葉瞪馬新一眼。杜智說,看樣子你傷得不重。

        馬新沒理會艾葉的警示,你沒失望吧,杜醫(yī)生?

        杜智哼了哼,動手解黑布條。馬新忽然哎喲一聲。杜智說,叫什么叫,有口子我還要替你縫住。馬新說,艾葉,你安的什么心,想讓杜醫(yī)生謀殺我?杜智瞄瞄艾葉,動作輕了許多。馬新說,你果然是獸醫(yī)出身。杜智把那條黑布丟在地上,說,家里沒有,找人要一條,那也不用撿垃圾。馬新一本正經地,別扔,我回去還要改副套袖,誰讓咱沒本事呢。

        杜智在兩人的嘴架中忙活完了,說,虧得來了。不然真要發(fā)炎。

        馬新照照鏡子,我不感謝你都不行了,是付你藥費呢,還是跟你抵油錢?我不能白把艾葉捎來。

        杜智還未回答,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我說等你半天沒影兒,原來在這兒閑聊,還等你打針呢。

        是那個少婦。她看艾葉總是充滿敵意。

        杜智略顯尷尬,指著馬新解釋,頭破了,包一下。

        馬新死死盯著少婦。少婦幾乎要惱了,把頭扭到一邊。她的耳環(huán)是菱形的,下面墜個小錘。

        艾葉沒想到馬新這么不知羞。馬新看夠了,方說,杜醫(yī)生,你忙吧,我先把艾葉捎回去。

        老板嘴唇那個厚喲,趕上三號菜缸了;肚子那個大喲,至少能刮下一大桶油,胖嬸一比,像個布娃娃。真要交手,馬新根本不是個兒,還不算老板的腿子。趙美紅得意洋洋地講著再次討款的過程,一個腿子嫌她嗓門高,被她一口痰射在眼皮上,頓時不吱聲了。趙美紅發(fā)泄著對馬新的不滿。老板終于露面,要見馬新,趙美紅想一同去,被馬新攔住。趙美紅非常生氣,她是立了頭功的,馬新沒給她應有的待遇。

        艾葉沒有完全聽進去,她剛剛和杜智約會過,心亂如麻。那天,馬新要帶艾葉回來,杜智竟然沒有表態(tài),似乎馬新的話正中下懷。他沒表態(tài),她怎么能賴著臉皮留下?她和馬新包扎不假,但也是為了看杜智,馬新都瞧出來了,杜智腦子里卻灌了糨糊。艾葉等了足有一分鐘,賭氣坐上馬新的摩托。馬新從杜智油箱接了兩瓶油,艾葉只坐到半路。因為馬新說,你犯不著啊,有預備隊伍在。艾葉遷怒于馬新,讓他馬上停車。尚未停穩(wěn),她就跳下來,踉踉蹌蹌奔向路邊的荒野。

        兩人約會時,艾葉還在生悶氣。杜智不停地道歉,那天看見她和馬新一道去,他十分惱火,他看出馬新對艾葉不懷好意,他愛艾葉,所以他嫉妒,他生氣,就沒理艾葉??伤芸炀秃蠡诹耍蠡诘媚c子都青了。艾葉想想,杜智說的也在理。杜智把艾葉哄高興了,便開始動手動腳,比以往放肆。艾葉很緊張,還是由了他,似乎這樣能彌補什么。杜智讓艾葉晚上再出來,他在這兒等她。艾葉說趙美紅管得很嚴,杜智說你不是小女孩了,怎么那么怕她?她能拴住你的腿?又咬她耳朵說,我和你說點兒悄悄話。杜智軟磨硬泡,艾葉猶猶豫豫答應了,心里卻慌。她清楚杜智的目的,一切可能在這個晚上改變。過了這一晚,趙美紅興許就奈何不了她了。村里比艾葉小的女孩一個個都極瘋,人們早已見慣不驚。艾葉身后站著趙美紅,身份就不一樣了,她不敢。一個聲音問,怎么辦?另一個聲音答,還能怎么辦?你都答應了杜智。

        無數個兔子在艾葉胸里奔跑。

        趙美紅突然盯住艾葉,你到底聽沒聽?

        艾葉回過神,聽著呢。

        趙美紅疑問,臉怎么這么紅,發(fā)燒了?

        艾葉說,沒有啊。

        趙美紅在艾葉額頭試試,不難受?

        艾葉搖頭。

        趙美紅又回到剛才的話題,我想跟著去,順便說說你的事,馬新硬攔我,他為啥不讓我跟?我猜怕我知道他們說啥。我擔心馬新把錢獨吞,這小子鬼著呢。

        艾葉說,八字沒一撇的事。

        趙美紅沒好氣,我大白天說瞎話啊。過了一會兒,趙美紅聲音又變了,我尋思著你去找找馬新,讓他說說你的事,還有,讓他對我好點兒,我怎么也比黑孩、九老漢他們強吧?干嗎連正式成員也不算?

        艾葉瞪大眼,我去找他?

        趙美紅說,他肯定聽你的。我看出來,這小子對你還有想法。

        艾葉被趙美紅的話鋸了一下,趙美紅說馬新“還”有想法。艾葉的猜測得到證實,數年前,趙美紅就清楚馬新摸進家門的用意,還硬給馬新扣了頂重重的帽子,也給艾葉壓了塊重重的石頭?,F(xiàn)在居然讓艾葉求馬新。艾葉的眼淚溢出來,我不去,我憑什么找他?

        趙美紅火了,你能干什么?

        艾葉沉默。趙美紅抽抽搭搭哭了,沒一會兒,腔調變了,但還是那個意思,艾葉,媽是求你呢,就當是幫媽。

        艾葉無奈點頭。

        趙美紅有午睡習慣,如果沒什么特別的事。她睡著,艾葉就出來了。心情煩亂,不想待在家里。可出來又能去哪里呢?

        艾葉站在當街發(fā)怔,莫四過來。莫四的樣子有些鬼祟,問,你媽在家?艾葉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莫四松口氣,你跟叔來一趟,叔跟你談點兒事。艾葉越發(fā)摸不著頭腦,莫四跟她談事?

        艾葉心懷忐忑,跟莫四來到村部。艾葉看清屋里的布置,挨窗戶兩張辦公桌,東北角一張床,床對面是黑色人造革沙發(fā)。艾葉想起那晚的情景,臉不由熱了。

        莫四讓艾葉坐下,他坐艾葉對面,一副談判架勢。艾葉略顯拘謹,畢竟莫四是村長。莫四臉黑,黑色的臉上卻趴著片片白色的癬,像故意繡上去的,這使他的表情變幻莫測。

        莫四說,艾葉,叔不給你倒水了,這兒沒水。

        艾葉從桌上拿下胳膊,揣測莫四的意圖。

        莫四說,艾葉,叔今兒求你了。

        艾葉如墜云霧,目光在莫四臉上起起落落。

        莫四說,你沒能進廠,我很難過,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努力了。我要成心刁難,我不是人,我橫著走。再說,就憑你媽那橫樣,我也不敢。名單是我公布的,做主的可不是我,上面有鄉(xiāng),鄉(xiāng)上面有縣。一個電話、一個招呼比你媽大鬧一百次管用得多。沒辦法,誰處我這個位置都得這么辦。我不能把這話跟你媽說,和她講不清楚,我怕她到鄉(xiāng)里攪和。我給你交個實底,因為你是念過書的,能和你說清楚。再細,我不能說,你慢慢想去吧。甭管你對我有多大怨氣,現(xiàn)在先擱擱。你個人的事重要,村里的事更重要。村里的事你都知道了,馬新煽動部分村民鬧事,要求造紙廠補償什么錢,竟然要二百萬。甭說二百萬,二百塊也沒給他預備的。他這么鬧,影響不好,對廠子不好,對鄉(xiāng)里不好,最主要是對村里不好。我找你,是想讓你勸勸馬新,制止他這種無賴行為。

        艾葉愕然,我去勸?

        莫四說,他肯定聽你的。

        艾葉的腦袋不轉了。剛才是趙美紅,現(xiàn)在是莫四。艾葉是什么角色?什么也不是啊。

        莫四說,我看得出來,馬新喜歡你,你說話頂事。

        艾葉紅著臉,兩手在桌下使勁攥著。

        莫四嘆口氣,可能讓你為難了,叔實在是沒辦法。廠里鄉(xiāng)里都很生氣,陳鄉(xiāng)長把我拎去,恨不得把我眼珠子捅出來。鄉(xiāng)長可以指我眼窩,我指誰?我是兩頭不落好。你一定要幫幫我,幫我就是幫黃村。咱村情況你不是不清楚,樹都不長,枸杞叫什么樹?是樹里的羅鍋。好容易迎來個財神,又割人家的肉,喝人家的血,這不是和廠子做對,這是糟蹋咱黃村,糟蹋自個兒。村四周到處是光禿禿的灘,啥也不能干,啥用也沒有,這個廠總算讓它有了點兒價值。造紙廠不是傻蛋,總得圖你一份。圖什么?就是圖你沒有地皮錢。就這,陳鄉(xiāng)長跑了半年才跑成??吭埸S村,八抬大轎也抬不來。這個廠對鄉(xiāng)對村都有好處,但受益最大的是村里。沒這個廠,那二十個人能到廠里上班?當然,人家不可能每戶招一個,肯定有進不去的,但以后規(guī)模大了,還能招。就沖這,你說廠子對黃村沒好處?

        到最后,莫四幾乎聲嘶力竭。莫四說得沒錯,建廠前,那是一片荒灘,一無用處。如果沒這個廠,那二十個人絕對和她一樣。

        莫四的頭往前探探,頭頂那片肉色更加明顯。艾葉想,當個村長也不容易,敢情除了對付趙美紅,煩心事多著呢。莫四說,我當了二十多年村長,一直有個愿望,想給村里打兩眼深井。每次快弄成了,由于種種原因又黃了?,F(xiàn)在,廠子答應給咱村打兩眼深井.那會兒就能喝上甜水了,不光那二十個人,全村人都跟著沾光。

        艾葉的心又是一動。這一點,艾葉體會尤深。黃村水堿性大,又澀又咸,如果不放茶葉,難以下咽。用這種水刷牙,不管怎么刷,牙齒都泛著一層黃銹。外面流傳著一句話,黃村的閨女不張嘴個個漂亮,一張嘴個個嚇人。就因為那一嘴黃牙。艾葉也不例外,但比其他女孩好點兒。每次刷牙,她幾乎花去一刻鐘??刹还茉趺此?,也刷不成杜智那樣的瓷白。

        莫四盯住艾葉,你說,這個廠對黃村好還是不好?

        艾葉老實答,好。

        莫四說,國家講愛國,村子講愛村,叔希望你為村里考慮考慮,勸阻馬新。廠里已經放話,如果馬新鬧事再影響廠子生產,他們不但不給打井,連那二十個人也要辭掉,從別村招。

        莫四說得人情人理,可是讓艾葉勸馬新,她還是為難。馬新怎么會聽她的?

        莫四的聲音透著懇切,叔求你了。

        艾葉說,我怕不行。

        莫四說,你還沒去,怎么知道不行?

        艾葉問,如果……他不聽呢?

        莫四道,他不聽就是瞎眼了。隨后補充,你肯定行。 艾葉低頭尋思一會兒,說,我試試。艾葉絕非“為村里考慮”,她沒有莫四想得那么遠,盡管承認莫四說得對。她眼前閃著一洼清澈的井水和一嘴潔白的牙齒。

        艾葉惦記著晚上的約會。就算害怕也要去,她不能把杜智晾那兒。

        晚飯后,艾葉從家里出來。到場院,要穿過兩條街一道巷子。艾葉裝出悠閑樣子,仿佛在散步,其實沒人注意她,路上根本沒人。艾葉頻頻回頭,總覺得在某個角落、某根電線桿后面藏著一雙眼睛。再次回頭,她果然看到一雙眼,不,是一個人。喊著艾葉名字,向艾葉走來。

        艾葉不知小如從哪兒鉆出來的,此刻,她不愿見任何人。那種熟悉的氣息隨著影子擁過來,不管小如做了什么樣的發(fā)型,換了什么樣的衣服,氣息依舊。

        小如說,艾葉,你要去哪兒?

        艾葉說,隨便走走。

        小如問,你沒事?

        艾葉說,沒……事。那兩字很澀,艾葉有點兒嘴苦。

        小如說,那就好,我正找你。

        艾葉納悶,找我?空氣突然厚重,艾葉呼吸不暢。

        小如抱住艾葉一只胳膊,一如以往。艾葉稍稍用了些力,似乎想抽出來,結果,小如抱得更緊了。兩人在大街上走著,小如說,咱倆好久沒在一塊兒了是吧?艾葉說是。那是因為小如躲著不見她。小如說,想想過去也挺好的……艾葉,這幾天我老是想咱倆擠在小床上睡覺。艾葉說,我也是。艾葉想不出別的合適詞語。

        兩人從街這頭走到那頭,然后拐上另一條街。艾葉想著黑暗中那個焦急的人和那排潔白的牙齒。艾葉比他更急。她應該果斷地說,我有事,那么小如就會離開。那句話久久在嘴邊徘徊,都泡軟泡爛了,始終沒滑出來。

        艾葉背上附了厚厚一層汗。

        小如說,要不去我家?

        艾葉一怔,小如從來說我哥家,而不說我家。意識到小如在邀請她,忙說,不去了。

        小如問,你有事?

        艾葉說,我有點兒難受。

        小如說,我送你回去。

        艾葉說,不用了。那比去小如家還糟。

        小如在艾葉頭上摸摸,不燙嘛,來吧,就一會兒。

        艾葉不情愿地跟著小如,想反正就一會兒。進了小如房間,小如從里面插上,回身莞爾一笑,就咱倆,不讓人進來。艾葉覺得小如反常,她究竟要干什么?小如讓艾葉閉上眼,她要讓艾葉看樣東西。艾葉順從了。一個盒子樣的東西塞進艾葉懷里。小如說,可以睜開了。

        艾葉的目光顫了顫。是一個胸罩,翠綠色的。

        小如說,我一直想,等有了錢,一定送你一個胸罩。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有的是。可這是我的心意,我花自己的錢,親自挑選的。

        艾葉低聲道,謝謝。

        小如的神色暗下去,艾葉,咱倆那么好,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記得咱倆在小床上擠的時候嗎?你問我睡覺怎么不脫衣服,我說在家養(yǎng)成的習慣,干活方便。其實不是這樣,我怕你看見。小如緩緩撩起背心。小如乳房下面有一塊兒鏟狀的傷痕,凹凸不平,像不會針線活兒的人硬縫上去的一塊破布。

        艾葉驚呆了,嘴巴半天合不到一塊兒。

        小如說,不止這一處,腿上也有。她燙的。我不敢告人,怕傳到她耳朵里。

        艾葉哆嗦著說,她咋……下得去手?

        小如幽幽吐口氣,我不知熬到什么時候,現(xiàn)在……總算熬出頭了,自我進了廠,她就開始巴結我,什么活兒都不用我做,平時看我的臉色。我討厭她,討厭死了,想躲開她,可想到我哥……我怕他受氣。

        艾葉像看了一場酷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把視線移開。她說,別再想那些了,都過去了。小如的眼神依然憂傷,我挺擔心的,聽說造紙廠要停產了,廠子一關我就得回來,不知道那時候……

        艾葉明白了小如的用意。

        小如直視艾葉,你能不能跟馬新說說,他會聽你的。我知道這么說不好,艾葉,你不會計較吧?

        艾葉想大喊,想大叫,那塊鏟形的褐色傷疤堵在嘴里,她喊不出。于是,艱難地搖搖頭。小如挺有心計,可她確實可憐。

        小如說,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會說這些。

        艾葉說,我試試。

        小如說,有個事,我對不住你,那天馬新問你的情況。我說出了那個杜醫(yī)生。我見過你們……我覺得馬新沒什么惡意,你不怪我吧?

        艾葉腿肚子抽了一下,說,不會,我得走了。

        艾葉逃跑一樣,生怕小如追來再說點兒“知心話”。腿軟,奔跑得十分吃力。

        場院上靜悄悄的,只有那些黑糊糊的帳篷蹲守在那兒。

        艾葉靠著泥巴,頹然坐下。

        第二天,艾葉起晚了。趙美紅嘮叨,飯都熱三遍了,再熱就酸了。你吃不吃呀?艾葉扒拉幾口,擱下了。趙美紅問她去哪兒,艾葉想說找杜智,說出口的卻是找馬新。趙美紅說,你不打扮打扮?艾葉回頭,盯住趙美紅。趙美紅馬上說,你愛咋咋的吧。艾葉就往馬新這邊來,答應了別人,硬著頭皮也要說。

        馬新正修摩托,兩手油膩膩的。似乎忘了艾葉在生他的氣,窄扁的眼睛亮亮的,哈,我剛才打了三個噴嚏,猜就要來貴客,你再晚會兒就好了,給我個買茶葉工夫。

        艾葉說,我又不是找你的。

        馬新嘿嘿一樂,撒謊,你的眼睛藏不住。是不是想雇我?剛修好,單等你騎呢。

        艾葉進屋找個凳子坐下,隨意掃了掃,屋里只有幾件簡單家什。

        馬新說,你先待著,我去買瓶礦泉水。艾葉一再說不渴,馬新還是跑出去。過了一會兒,馬新一頭大汗地回來,競搬了一箱。遞給艾葉一瓶,看見你,我連北都找不著了,差點撞墻上。

        艾葉擰開蓋兒,你還打算走嗎?

        馬新說,當然走,錢一到手就走。我倒是留戀黃村,可黃村沒人留戀我,我待著還有什么意思?直勾勾地看著艾葉。

        艾葉低下頭,馬上又抬起,你真的要從造紙廠要錢?

        馬新糾正,這不叫要,那太難聽,是要求補償。

        艾葉說,一個意思,都挺丟人的。

        馬新樂道,我臉皮厚,不信你戳戳,絕對戳不動。馬新似乎警覺了,艾葉,不對勁兒呀,想說什么,別繞彎子,我已經夠暈了。

        艾葉說,你一回來,把整個村都搞亂了。

        馬新說,不對,是我給黃村帶來了光明。到時候,你也有份。

        艾葉搖頭,我不要。

        馬新說,那你太傻了,這可是一筆好嫁妝。

        艾葉咬咬嘴唇,說,你能不能不和廠子搗亂?她的臉有些熱。她沒資格跟馬新這樣說話。

        馬新說,又來了,你的腦袋跟木頭一樣,怎么是搗亂?那是談判!

        艾葉突然激動了,馬新的話刺激了她,你就是搗亂,就是!就是禍害整個村莊。一口氣說了三個“就是”,艾葉有些喘,頓頓又說,造紙廠沒要我,我不怨,它是咱黃村的財神。她努力重復莫四的話,努力想說服馬新。

        馬新先是吃驚地看著她,爾后瞇起眼,一副看透什么的樣子。他擊了三下掌,艾葉,沒想到你口才這么好,考慮得這么周全。這是你嗎?不是!你是個說客,肯定莫四讓你來的。莫四什么招數都使出來了,看來他是沒轍了。

        艾葉問,這不對嗎?

        馬新說,先別說這個問題,我領你看個地方。

        馬新馱艾葉出了村,朝西北方向駛去。艾葉不知馬新賣什么關子,馬新的嚴肅激起了她的好奇。

        灘上沒路,到處是長著枸杞的土疙瘩。馬新三拐兩拐,艾葉的胳膊還是被剮了一下。十幾分鐘后,馬新停在一個坡上。再往前,就是鐵鍋淖了。它狀似一口鍋,故而得名。鐵鍋淖是黃村邊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水域。鹽度高,沒有魚,但有不少野鴨,淖面上常有水鳥飛翔。淖水清澈無比,像一面嵌在荒灘上的大鏡子。

        馬新沒少和艾葉到過這兒。這里賞心悅目,又能躲開趙美紅。自馬新離開村莊,艾葉再沒來過。曾經熟悉的水鳥不見了,清澈的水面不見了,鐵鍋里聚著黑乎乎的污泥一樣的東西,并散發(fā)著惡臭,令人惡心、窒息。

        艾葉傻愣愣地看一眼馬新,再看一眼鐵鍋淖。

        馬新說,看見了吧,造紙廠排出的廢水都流這兒了,現(xiàn)在臭的只是一個淖,過幾年臭氣就會飄到黃村。

        艾葉依然愣著。

        馬新說,你說得沒錯,不,是莫四說得沒錯,造紙廠確實給黃村帶來了好處。從村里招了二十個工人,還打算讓大伙喝上甜水。這點兒好處實在是唾沫星子。再說,得到好處的只是那部分人,這不公平。憑什么那些人進廠,另外一些,像你,只能干瞪眼?所以,讓廠里補償一下,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嘛。等廠里掙足錢,甩手走人,想找也沒地方找去。 艾葉啞然。莫四說得挺對,馬新說得似乎也沒錯。

        馬新?lián)]揮手,太臭了,換個地方說話。兩人往回走了一段,找片空地坐下。四周是枸杞,沒人看得見他倆。

        艾葉問,你能要二百萬?你有這個把握?

        馬新笑笑,這跟做買賣一樣,得留下砍價的余頭。二百萬不行,一百萬總成吧,一百萬不成,五十萬總成吧。沒有十成把握也有八成。坐牢那兩年,我學了不少法律,現(xiàn)在用上了。我把鐵鍋淖拍了照片,這就是證據。我有記者電話,隨時能把記者叫來。造紙廠可以不怕我,不怕鄉(xiāng)里縣里,他們怕記者。記者就是他們的爺爺。

        艾葉問,萬一他們生氣搬走呢?腦里又顯出那片鏟形的傷疤。

        馬新說,投資上千萬,說扔就扔下,除非他們瘋了。艾葉,不要聽奠四哄你,你不是工人,急啥?

        艾葉嘆氣,我總覺得沒影兒,沒想到那么多人跟你屁股后頭,我媽還讓我找你呢。

        馬新斷然道,別人行,她不行!

        艾葉不解,為啥?

        馬新詭秘一笑,到時候再告訴你。忽然一轉,干嗎老說破廠子?說說咱倆的事。在艾葉肩上按一下,別緊張,我不是恐怖分子,不會綁架你。不過,我真冒過綁架你的念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真的挺恨你。這次回來,我發(fā)現(xiàn)不光不恨你,還……

        艾葉突然站起來,你不要再說了。

        馬新大聲道,有關杜智的事,你也不聽?

        艾葉的耳朵被什么東西擊了一下。

        馬新說,我并不想搞破壞,盡管我挺嫉妒他,可這個事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掌握了一樁秘密。還記得那個女人嗎?讓杜智打針的那個女人?

        艾葉頓感不祥,躲避著馬新的眼睛,不要……

        那句話飛快地從馬新嘴里射出,她是杜智的腿子。

        艾葉哭喊,不——

        十一

        其實,艾葉早就覺出哪些地方不對頭。少婦的口氣,少婦的眼神,杜智對少婦的順從和他畫蛇添足的解釋,只是艾葉不敢、不愿往那方面想。馬新把底兒拎出來,她的夢頓時破碎。她有點兒恨馬新,他為啥告訴她?她寧可糊涂,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嗎?艾葉痛苦地閉上眼,但依然抱著一線希望,她要找杜智問問。只要杜智用他潔白的牙齒咬定沒那回事,她就不計較。

        沒等艾葉找,杜智出事了。

        一樁鄉(xiāng)村血案迅速傳遍三里五村。少婦男人在城里打工,大約聽到風聲,夜里潛回村莊捉奸。少婦和杜智運氣不好,杜智挨了兩刀,逃了。少婦卻被男人捅死。男人逃到鄰縣,已被抓獲。

        艾葉在醫(yī)院見到杜智。她去看他。是的,看他。除了那排牙齒,想不起他什么樣兒了。她想看看他的臉是紅的還是白的,臉上的表情是稀的還是稠的,眼球是軟的還是硬的。如果允許,還要摸摸。她實在太想了。只是趙美紅看得太緊,兩天后她才見到杜智。

        杜智在病床上躺著??匆姲~,他似乎想坐起來,嘴巴咧了一下,又躺倒。

        艾葉一步步走過去。她想看清楚,可眼睛突然模糊。

        杜智低聲喊,艾葉。

        艾葉說,你好。

        杜智說,艾葉,這里面有誤會。

        艾葉叫,閉嘴!

        杜智說,我以后向你解釋。

        艾葉大叫,閉嘴!

        杜智驚恐地瞪著艾葉,并瞄著艾葉身后。艾葉身后是一扇門。

        艾葉把手伸進兜里,想找個東西,把他的牙撬起來。那么白的牙齒怎么能長在那么一張包袱皮樣的嘴里?艾葉摸到一把大豆。那是賄賂獨眼婆的,現(xiàn)在用不上了。艾葉笑笑,奇怪,她竟然能笑,然后把大豆拋到他臉上。

        杜智叫了一聲,護士沖進來,抱住艾葉。艾葉又抓出一把,這次揚到玻璃上。大豆彈回來,在水磨石地面叮叮當當跳著。

        艾葉沖出醫(yī)院,眼淚迅速涌出來。她穿過肉鋪藥鋪商店,穿過鄉(xiāng)鎮(zhèn)骯臟的街道,折向回村的路。她不愿意回去,可是沒地方去。不知馬新什么時候跟上來的。他的舌頭似乎爛掉,一句話也不說。這家伙就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艾葉惱怒地想。于是故意往田野里走,田野里有林帶,有壕溝,看他能把摩托背過來?身后的聲音沒了,艾葉松口氣,依然沒有停下。

        穿過大片田野,艾葉站在路上喘著粗氣。她輕輕掉轉頭,馬新在面前站著。那輛破摩托騎在他肩上,他渾身汗漉漉的,臉上趴著幾片黑色油泥。艾葉,你要把我累死呀?

        艾葉罵活該,淚水再次涌出來。

        艾葉病了一場。趙美紅除了參加馬新的談判,便在家里陪艾葉,趙美紅把杜智祖宗三代罵了個夠,站著罵,坐著罵,切菜罵得更狠,仿佛杜智就在刀下伸著脖子。艾葉頭都大了,但止不住趙美紅的嘴。

        艾葉只好從炕上爬起來。不然,耳朵就殘了。

        那天,馬新來看她,并帶來一個消息。造紙廠答應半月內給答復??偹阌袀€結果,不管那是什么,馬新說。

        艾葉懶洋洋地看著他,馬新說的與她無關。

        馬新說,我給你帶了樣東西。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拽出一雙牽著手的人,是馬蘭葉子編的。黃村周圍除了枸杞,還生長著一叢叢馬蘭。兩人曾經玩的一個游戲,用馬蘭葉編對方。馬新在這方面很鬼,編織利落,和艾葉竟有幾分相像。艾葉卻編不成個兒,怎么弄也不成。一次,馬新編了兩個牽手的,說一個是艾葉,一個是他。還說,手臂為什么這么長,這是要把你抱在懷里。

        艾葉眼睛亮了亮,很快暗了。什么意思?羞她嗎?

        馬新說,這要去拍賣,怎么也得半個造紙廠吧。

        艾葉抓起兩個小綠人,輕輕一扯,斷開了。在馬新驚愕的注視中,把他們的胳膊撕斷,把腿拽開,最終變成一堆皺巴巴的葉子。

        馬新道,完了,看來今晚我要做噩夢了。

        艾葉躺下去,沒什么事,你走吧。

        馬新說,這可不像你呀,我還沒坐夠,怎么就攆我走?虧得我臉厚。過幾天,我真要走了,這次和你道個別。

        艾葉猛然坐直,你要走?

        馬新嘻嘻著,你挺在乎我嗎,你的眼睛永遠撒不了謊。

        艾葉橫他一眼。馬新說,我本來打算離開,現(xiàn)在又不想走了。拿到補償款,去鄉(xiāng)上開個摩托修理部,這可是我的拿手活啊。

        艾葉不耐煩道,這關我什么事。

        馬新熱切地說,你可以入股啊,我管修理,你管收錢。

        艾葉紅了臉,瞎扯。

        馬新做痛苦狀,我自殺的心都有了。

        艾葉說,那你去啊。

        馬新?lián)u頭,艾葉,你好狠心,這是往絕路逼我啊。聲音一變,不,好死不如賴活,我馬新是有骨氣的,為了黃村幾十戶人家,我絕不自殺。誰讓我死,我跟他急!

        艾葉終于沒憋住,笑了。

        馬新卻嚴肅起來,有個問題,我總是想不明白,艾葉,這是為什么?

        艾葉不知馬新設了什么陷阱,不接他茬。

        馬新說,你為什么不問我怎么進去的?為什么?再等下去我就瘋了,我不等了。我告訴你,我是怎么進去的。

        艾葉心跳加快了。

        馬新說,你肯定以為我是因為偷竊,不光是你,黃村人肯定都這么認為,我有這毛病嗎。馬新的臉竟然破天荒地紅了一下。我離開村莊,就是不想戴一頂這樣的帽子。我爹怎么死的?讓我氣死的,根本就不是因為肺氣腫。我發(fā)誓有一天掙足錢回來,把你們,包括你艾葉眼紅死。我先后換了三個地方,最后在一個矸石廠當保管。知道什么是矸石嗎?是往煤里摻混的石頭。煤棧的煤為什么那么多石頭?不是礦里采出來的,是煤棧摻進去的。一噸煤好幾百。一噸矸石不過幾十塊錢。老板掙了錢,不時賞我點兒酒。冬天夜里冷啊,不喝點兒酒不行。那天喝多了點兒,睡得過死,結果丟了五十噸矸石。老板誣蔑我偷的,罵我是賊。他抽我嘴巴子我不怕,不能罵我是賊。我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憋好幾年了,一直忍著,那一刻沒忍住。我把他的牙打碎了,還想拽出他的舌頭,他的手下把我摁住了。就這么回事,我不是因為偷進去的。你信我的話嗎?

        艾葉腦里再次閃過五年前那一幕。當時,馬新就這樣盯著她。艾葉說,我信。淚水流下來。

        馬新說,別人信不信我無所謂,你相信就行。

        艾葉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溢出。

        馬新站起來,你不攆我,我也要走了。

        艾葉張張嘴,什么也沒說。她不知要說什么,該說什么,就那樣看著馬新的身影消逝。目光久久停在那個地方,然后,她看到一張臉,皺皺巴巴的。獨眼婆的臉。

        獨眼婆已經看過艾葉一次,告訴艾葉,她兒子就要回來了。獨眼婆臉上沒有喜色,艾葉問她兒子回來沒,獨眼婆說回來了。艾葉問,見到孫子了?獨眼婆搖頭。艾葉安慰她,總算回來看你了,你該高興啊。獨眼婆笑笑,樣子卻是苦的。艾葉說,你怎么不在家陪他,他呆幾天?獨眼婆說,沒定,興許要住一陣兒。獨眼婆吞吞吐吐,艾葉覺得奇怪。獨眼婆原來在艾葉面前不這樣。獨眼婆終于說出找艾葉的目的,讓艾葉幫她算算,她能分多少錢。艾葉說,這還沒影兒,怎么算?獨眼婆很固執(zhí),一定要讓艾葉算。艾葉無奈,敷衍,也就萬兒八千。獨眼婆失望地說,就這么點兒?艾葉說,這也不錯了,你開一年小賣部能掙幾個錢?獨眼婆道,是……不少了。

        獨眼婆今天有點兒怪,艾葉并沒往心里去,她腦里還亂著呢,亂透了。

        第二天,獨眼婆又來了,讓艾葉再算一遍,并說艾葉一定算錯了。艾葉哭笑不得,那你讓別人算吧,我算不了。獨眼婆說,別人哄我,我就信你。艾葉問她到底怎么了,獨眼婆說出實情。兒子回來了,他要在城里買房,需要五萬塊錢。艾葉終于明白,兒子并不是看她的,一定是聽到什么信兒,回來和獨眼婆分錢了。艾葉說,你不會告訴他?獨眼婆愁苦地說,他打聽好了。艾葉沒好氣,沒影兒的事,他跟誰打聽的?獨眼婆說,他怕我瞞他,現(xiàn)在就讓我籌五萬塊錢,你說,我去哪兒借?艾葉當即道,我跟他說。獨眼婆說,他上縣辦事了,要兩三天才回來。艾葉說,那就等他回來,還有這樣的兒子!獨眼婆再次搖頭,說不通的,他說不給他錢,這輩子我就甭想見到孫子,我該去哪兒弄五萬塊錢呢?艾葉說,你拿不出,他還逼死你?獨眼婆唯一的眼睛失去光澤,像沾了灰塵。過了一會兒,悵悵地說,也只有這樣了。 獨眼婆搖晃著出去。 艾葉覺得獨眼婆實在可憐,想等獨眼婆兒子回來,一定找他談談。

        艾葉腦里老是晃著獨眼婆皺皺巴巴的臉和她無奈的話:也只有這樣了。晚飯時,艾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丟下碗,往獨眼婆家狂跑。

        獨眼婆安安靜靜地躺著,好像睡著了。

        十二

        艾葉接到造紙廠上班通知那天,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她坐在窗前,拆改一條舊褲子。趙美紅則坐在那兒嘮叨,馬新這小子,把一幫人涮了,我懷疑他把錢獨吞了,咋說算就算了呢?

        艾葉不理她,聽著就足夠。馬新放棄了追索。獨眼婆的死使他改變了主意。馬新說,我已經犯罪了,再鬧下去大家要恨死我。沒錯,獨眼婆的死與馬新是有關系的,但馬新絕不是兇手。馬新說最初確實想為自己弄些錢,鼓動那些人不過是他手里的道具,后來他確實是替大伙說話,確實想為大伙弄錢。但咋就這樣了呢?馬新沒了賴皮神色,一臉迷茫。馬新說他沒把黃村搞亂套,如果那些錢到手,黃村可真亂套了。

        馬新搞了這么多天,只有一個結果,造紙廠同意讓艾葉上班。

        艾葉已沒了當初培訓時的興奮與喜悅。也許是有喜悅的,只是太淡了,畢竟這是她渴望的。

        傍晚,雨停了,艾葉穿了雙雨鞋去小如家。街上泥濘不堪,一步一滑。她想和小如約好,明天一起上班。上班。這個詞對任何一個黃村人來說都是溫暖的。現(xiàn)在,它像蝴蝶一樣落在艾葉頭上。鐵鍋淖可能繼續(xù)臭下去,艾葉沒想那么遠,她想的是什么時候喝上甘甜的井水。到時候,她要把牙齒刷得和象牙一樣白。這個比喻,哈……她悄悄笑了。

        艾葉剛到小如家門口,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你沒長嘴?怎么不說話?是小如嫂子。她嗓子粗,卻常常冒出尖細的聲音。艾葉愣住,難道小如不在家?可小如那屋的燈分明亮著。艾葉猶豫一下,推門進去。

        小如和嫂子都在。小如紅腫著眼睛,嫂子的臉像涂了變質藥膏,有點兒走形。她斜艾葉一眼,問,你來干啥?

        艾葉說,我找小如。

        嫂子哼了一聲,這下你稱心了?

        艾葉不解,什么意思?

        嫂子說,你裝什么糊涂,一個蘿卜一個坑,你進去,小如就出來了。

        艾葉猛地一顫。目光一縷不剩地撲到小如臉上。小如看艾葉一眼,低下頭,咬住嘴唇。

        艾葉扭頭就走。

        剛才湯湯水水的路突然結痂,一塊塊的,像小如胸前鏟形的傷痕。艾葉在傷痕上急速行走,踩出喳喳的聲音。

        馬新躺在那兒,蹺著二郎腿聽收音機。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和他那輛摩托一樣,滿身銹垢。突然間,他的眼睛瞪圓了,艾葉呀?瞅瞅艾葉的手,我還以為給我送酒來了。

        艾葉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我不去廠里了。

        馬新說,又發(fā)燒了?我摸摸?卻未動手。

        艾葉說,我真不去了。

        馬新這才急了,艾葉,我開玩笑呢,我哪等你送酒啊?

        艾葉說,他們把小如辭了。

        馬新呆了呆,罵,他媽的,怎么會這樣?我找他們去。我馬新不是好惹的,我放棄不是怕他們。

        艾葉清晰地說,你找他們,讓小如進,我不去了。這是艾葉第一次做主,她沒有任何顧慮,反倒有一種坦然和放松。

        馬新說,別沖動。

        艾葉說,我求求你,你一定要讓小如留在廠里。

        馬新說,你們倆,沒問題,相信我。

        艾葉堅定地說,不,我不去了。

        馬新看著艾葉的眼睛,半晌,方道,好……吧。

        艾葉說,我再求你一件事。

        馬新說,又客氣了不是?

        艾葉說,你能帶我離開嗎?然后緊緊盯住馬新的嘴唇,生怕那個答案掉在地上,摔碎了。

        詩刊社2007年春季“全國詩歌筆會\"啟事

        今年是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創(chuàng)辦22周年,應全國廣大學員的要求,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擬于2007年5月25日至5月29日,舉辦2007年春季“全國詩歌筆會”,即日起開始受理報名。筆會本著發(fā)現(xiàn)新人、培養(yǎng)新人的原則,將邀請全國著名詩人、詩刊編輯、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輔導教師等參加,會上將舉辦詩歌藝術朗誦專場,并安排有名家詩歌講座、資深編輯及著名詩人與作者的見面交流會,詩歌改稿討論會,文化參觀考察等。參會詩人及作者的作品擇優(yōu)推薦到《詩刊》發(fā)表。歡迎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的歷屆學員、詩人及詩歌愛好者報名。

        會議地點、時間:北京或河北省風景區(qū)一處。2007年5月25日—5月29日。報名方法:用電話、電子信箱申請報名。經資格確認后,于會議前15天發(fā)出正式書面邀請函。報名電話:010—65003356 65389319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孟老師孫老師穆老師電子信箱:so321@126·com

        報名時間:3月10日—5月10日

        參會攜帶:本人詩歌作品10—20首(總行新詩200行,舊體10—15首),附簡歷、通聯(lián)方式。(歡迎攜帶本人新著現(xiàn)場交流)

        學員往返交通費自理。會務統(tǒng)一安排食宿按成本收費。

        詩刊社詩歌藝術培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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