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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堂兒女

        2007-01-01 00:00:00曹明霞
        十月 2007年3期

        一樓的房間內(nèi),很暗,暗得讓剛進來的馮媛,都辨不清屋內(nèi)究竟坐著幾個人。父親、繼母、大哥二哥三弟,噢,大姐馮貞也在。剩下的那幾個,估計是繼母的閨女女婿了。馮媛見過繼母的女兒,這個跟她母親判若兩人、有點妖氣的女子,也有三十大幾了吧,據(jù)說在山東一家夜總會,干得不錯,幾年下來,都當上總領(lǐng)班了。另一個面相較憨的,一定是她的丈夫,再婚的,長年跟在她身后,相當于她的兵,聽差的。而那個黑瘦黑瘦,個子高得都打了彎的男人,也許就是大家一直害怕的,繼母家蹲了十八年監(jiān)獄的大兒子。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要打架嗎?

        馮媛一邊往屋里走,一邊看大家的臉色,看了一圈,雖然都在灰暗中,她也基本看清了,臉色主要分成兩大派,哥哥這邊,沉默、冷峻;繼母那邊,焦灼、不安。早晨的電話,馮媛已經(jīng)聽大姐說了,繼母去粥鋪找的她。繼母說自己的閨女兒子都來了,她要跟他們走。

        事先都沒打個招呼,說走就走,這老太太,也夠毒的,馮媛說。

        還不錯,沒把爸一人撂屋里偷著走,馮貞較寬容。

        分明是他們早已商量好的嘛。

        也是,不然她不能連中午飯都不打算吃。

        馮媛沒有再多說,大姐打來的電話,她一般都是三言兩語,因為大姐心疼話費。大姐和姐夫不容易,開了家小粥鋪,本兒小利也不大,大姐每天像阿慶嫂那樣里里外外。左右逢源,用虛假的笑臉對付那些工商稅務(wù)的胡傳魁們。然后精打細算,斤斤計較地過著每一天的日子,花著每一分錢。

        屋內(nèi)沒有座位,馮媛徑直走到床里側(cè)的窗臺邊,把手包放到窗臺上,隨手抓了塊抹布樣的毛巾墊到包底,她只能倚墻站立了??催@一屋子往日的親戚,從從前的迎來送往,變成現(xiàn)在的兩廂庭立,分庭抗爭,一場政變般的山雨欲來,讓馮媛的內(nèi)心很感慨。

        沒有人說話,只有父親馮樂山嗚嗚哇哇,高高低低重復(fù)著數(shù)不清的音節(jié)。父親是去年冬天得的腦血栓,搶救過來后,能走幾步路,胳膊也沒有挎小筐,還能伸起來。不幸的是,他的嘴,徹底歪了,右邊的臉上,也像永遠塞著半個紅蘋果,把臉鼓得鮮艷而不對稱。那只右眼,就像擺在了紅蘋果上,一不注意,會掉下來一樣。這樣的眼睛。如果不是親人,外人是斷不肯多看一眼的。繼母也只看了半年,就看夠了,害怕了?,F(xiàn)在,無論是跟父親說話,還是聽父親說話,她都一律低著頭,輕易不肯抬頭。

        父親的嗚哇,沒人聽得懂,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父親是在反對,反對繼母馬蘭花離開他。父親的嗚哇聲近似孩子,他已經(jīng)重復(fù)了一個早晨,他在乞求,挽留。

        馬蘭花一直沒有抬頭,她隔一會兒用手揪一下眼睛,在揪眼淚。

        大哥馮林停止了吸煙,他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抬起頭,像領(lǐng)導(dǎo)干部一樣(他也確實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只是官兒不太大)掃視了一圈后,說話了。他說,馬嬸,你今天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讓我們沒有想到。而且,你也不給我們考慮的時間。我看這樣吧,如果你們確實想好了,主意已定,今天必須走,我們也就不再強求。強扭的瓜不甜嘛。但是,你們走之前,要把關(guān)系,也就是手續(xù),辦清了。馮林說完,法官一樣傲視著他們。

        辦清?繼母馬蘭花一下子抬起了頭,她已經(jīng)好久都不愿意抬頭看人了,她突然抬起的臉顯得那么消瘦,蠟黃。馮林的話,讓她驚訝,也一下子把她逼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上,她也六十多歲的人了,丈夫早死,兒子不良,進監(jiān)獄的,逃跑的,什么事兒她沒經(jīng)歷過?她已經(jīng)久經(jīng)風(fēng)霜??墒乾F(xiàn)在,她,一個六十多歲的人,要面臨離婚!

        辦清的意思,不就是離婚嘛。

        我媽只是想跟我回家住一段,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大爺病后,我媽身體也垮了。繼母的女兒反應(yīng)較快,她替母親打圓場。

        繼母也明白過來似的,馬上說,有什么好辦清的,不就街道的一張紙嘛。

        繼母說的街道是居委會。

        那一張紙可不能小看,當初我們還不同意你和我父親拿那張紙呢,說你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愿意過就搬到一起,可是你不是拼命要了這張紙才過來的嗎?

        你是看我父親不行了,沒什么圖頭了,才覺得那張紙沒意思了。二哥馮海怒氣沖沖。

        馮林用手示意了一下馮海,意思是他不用說話,不要這樣說話。馮林把臉上的面容盡量放平和,聲音也努力顯得不那么冷硬,他說馬嬸,你來我們家都這么多年了,我們家都是講理的人,對吧。前一段你說有病,二弟媳帶你去看過吧,做了各項化驗,醫(yī)院說沒事兒?,F(xiàn)在化驗單還在我們家人的手里。后來,馮貞又帶你去了另一家醫(yī)院,也是全項的檢查,醫(yī)院也說你沒有任何問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沒病,你是上火了。你看我父親老也不好,你想跟他回家,回到你那一畝三分地上去,過日子還由你說了算。其實如果不是我父親有病,這完全可以,從前的十年不是一直讓你們那么過的嗎?現(xiàn)在不行了,我父親病成這樣,走不了五步,你把他帶回去。鄰居見了,算怎么回事?父親有病,兒子不養(yǎng)嗎?再把話說白一些,我父親走不了,你也會自己走,這樣的日子你夠了,你不愿意再伺候他了,是吧?

        我爸身體好時,享福時,你能過;現(xiàn)在,遭罪了,你就要走了。這就是半路夫妻!馮海又插話了,他一說話就憤怒,他說如果我親媽活著,我爸就是埋汰死,眼睛再嚇人,我媽也不能撂下他不管!

        話可不能這么說。繼母的聲音一下子高起來,她的眼睛也瞪起來了,她看了看父親,用手指著說,讓你爸說,這么多年,我對他咋樣?

        一個勁地點頭。

        你當然要對他好了,不好你怎么能有那十年享受的日子。現(xiàn)在病了,你怎么不能接著對他好了呢?馮媛插了一句話,讓大家都一愣。

        我不是也有病了嘛。

        你什么病?血檢,心電圖,各項檢查的報告單都有,有病嗎?

        沒病不死人,我現(xiàn)在就是全身難受!繼母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她確實不像沒病的人,那蠟黃的臉,急劇消瘦的身體。而從前,繼母是個非常壯實能干的女人。扛五十斤大米,從市場走到家都不用歇氣?,F(xiàn)在,她病懨懨的,可是兩家醫(yī)院都查過了,連高燒都沒有。

        所以,馮林馮海一直認為她是在裝病,想逃回老家,一人享清福去,把爸一人撇在這兒。

        馬嬸,如果你現(xiàn)在繼續(xù)留下,和我爸共患難,一切都好說,咱們有病治病。反之,我們勸了一上午,你還是堅持要走,那你就當著我爸的面,給他說個實話,告訴他你不愿意伺候他了,好讓他也死了這個心。

        我就是想回去待一陣子,治治病。繼母的聲音和頭一樣,又低了下來。

        那不行!馮海斷然拒絕,他說,你也太會算計了,拿我們?nèi)耶斏倒夏?。我爸硬實時,一千多的工資可著你一人兒花,享了十年的大福,現(xiàn)在病了,才半年,你就經(jīng)受不住考驗了,想跑。等將來我爸好了,你再回來,接著過;不好,你就不管了,把擔(dān)子撂到我們肩上。福,由你享了;罪,由我們來受。你怎么那么會打算呢!天下的心眼兒都讓你一人長了?

        不用多說了,我媽今天就是要走,你們需要什么手續(xù),咱們辦好了。繼母的女兒聽不下去了,她攔住了話。

        行,有你這句話,咱們今天就把手續(xù)辦清,等將來你媽想回來,我爸還活著的話,咱們再說。馮林的話也咬鋼嚼鐵。

        說完,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單位的信紙,拿出隨身的鋼筆,這時代,隨身攜帶鋼筆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馮林當年是寫材料的出身,多年的寫材料熬成了現(xiàn)在的副處長。起草這么個小合同,刷刷刷,只幾分鐘,就好了。大意是:十年前,繼母馬蘭花到馮家,與父親再婚?,F(xiàn)在,父親病重,馬蘭花也自覺不適,雙方愿意解除關(guān)系,由各自的兒女贍養(yǎng)。代理人,馮林說他是長子,自然由他簽字。而對方,繼母的女兒接過筆,她說她雖然不是長女,也可以做主了。

        其實來時,這個女兒并沒有做永久接走母親的打算,她只是想帶走母親散散心,歇一段??墒乾F(xiàn)在,僵到了這個臺階上,她不愿示弱,不簽,好像不養(yǎng)母親似的。她皺著眉頭,在代理人那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繼母眼睛眨了眨,按上了紅手印兒。

        父親像楊白勞一樣,是伏著身子,在大家?guī)椭隆2呸粝铝擞∧唷?/p>

        馬嬸,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咱們把它扯了就是了。馮林抖著那張紙。

        就這樣吧。我們下午的火車票都買好了。

        到底是經(jīng)過風(fēng)浪的女人,關(guān)鍵時刻意志堅定。

        人去屋空,父親馮樂山的那只眼睛,更像擺在上面的了,一動都不動。三弟馮玉看著父親,說爸,這段時間我正好沒事兒,走,去我家住一段。

        父親的頭左右地搖。搖得堅決。

        爸,我家那小崽兒想爺爺呢,今天我來,她也要跟來,我沒帶她。你去了,也正好幫我照看一把。

        父親的頭停住了,他把那只眼睛睜得老大,似乎在分辨老三話的真?zhèn)巍?/p>

        真的,早上我出來,她還喊著要跟我來。

        嗚兒哇——父親邊說邊用手比畫著,意思是她想我就把她領(lǐng)來唄。

        馮玉說還是去我那兒吧,我那兒寬敞。不然小毛來了,她媽也想她啊。

        馮玉是善良的,他現(xiàn)在編造的一切借口,都是要讓父親散散心,離開這個環(huán)境,他也是離過婚的人,他深深體味過老婆離去物是人非的滋味。他不想讓這么大年紀的老父親,一人留下來慢慢品嘗這份人生的苦澀。他都沒跟小媳婦商量,就自己做主要帶老父親回去住上一段。

        父親一想也是,兒媳婦,小孫女,都來住不下呢。在這個兩居室里,另一屋只擺了兩張單人床,是用來值班的。

        馮玉不由分說,把老父親扶起來,說走吧,爸,我車也在外邊呢。咱們一會兒就到。

        馮林剛才忙著跟馮??茨欠輩f(xié)議了,一轉(zhuǎn)身,看到三弟正要扶起爸,他明白了,三弟要接老父親去他家。三弟接家里,他這個當大哥的臉往哪兒擱?還有,父親接下來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孝順,看護病人,這是個漫長的工程,哪里是一朝一夕憑著幾分熱情就可以扛得住的?你老三孝順,別人就不孝了嗎,問題是現(xiàn)在哪個不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哪個的家不在四樓五樓,六樓的都有,爸上樓咋辦,背得上去嗎?再說了,爸一旦有危險,就這樓層,咱就背不起。馮林走過來擋到馮玉身邊,還沒等他說話,父親馮樂山一看是大兒子過來,一挺身,咕咚就躺到床上了,還閉起了眼睛。他把老伴馬蘭花的走,全歸咎于大兒子了。

        爸真是老糊涂了,還沖大哥使勁,他是覺得大哥拆散了他,他看不出人家老太太不愿意伺候他了。還拿外人當好人呢。馮海為馮林說話。

        馮林笑笑,沖馮海擺手,意思是別說了,他們看出,父親的嘴角都是怒氣沖沖的,他臉上的皮肉,也全部滲透著氣憤。

        馮玉繼續(xù)哄他,說爸,起來呀,剛才不是說好一

        “老三,”馮林打斷了馮玉的話,“你的孝心,我們大家都知道。但是爸現(xiàn)在,不是憑感情用事的時候。今后的日子,長著呢,咱們哥仨兒,包括她姐倆兒,要且扛呢?!?/p>

        父親突然睜開了眼,他嚕嚕嚕嚕一聲音極大。把嗚變成嚕了,他沖著老大老二猛烈地擺手,意思是滾滾。

        馮林馮海的臉色,一下子都變了,這讓他們很下不來臺。我們這當兒子的,哪點不好,你有病,我們大老遠的,幾千里地,把你接到這兒,治病,搶救,頭三個月,我們倆就沒有睡個囫圇覺?,F(xiàn)在,當著弟弟妹妹的面,你這樣,太不識好歹了。兩兄弟都不再說話。

        大哥二哥,你們先去上班吧,我今天請假了,跟三哥在這待一會兒。我今天一天都沒事兒。馮媛上來打圓場。

        大姐馮貞也過來,說,是啊,大哥二哥咱們先走,我那小鋪也要上人了。我得回去。

        大姐說,我沒騎自行車,你們誰帶我一段。

        兩個哥也就出門了。大哥臨走時說,老三,你不要擅自做主,晚上下班,我過來,咱們再具體商量。因為爸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對吧。

        哥說,對對,對對。

        馮玉說,爸,我家東邊那個池塘,現(xiàn)在交個魚錢就讓釣了。前段我去,好幾天,一條都沒釣著,你幫我去看看,是魚鉤的事,還是魚餌有問題。

        父親睜開了眼睛,馮樂山是業(yè)余釣魚專家呢,少小時,去河邊,老退后,只有魚塘了。釣魚是馮樂山的一大樂趣。

        “一條都沒釣上來嗎?”父親嘴上一個字也沒說清,但是馮玉字字明白,他說好幾天,一條都沒釣上來。

        馮樂山不服氣了,還有這事?他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煩惱,兩手支床,支起上身,“那,我去看看?”

        對,現(xiàn)在就走。馮玉說。

        “行,把我的尿壺、坐便器都帶上。”這兩句,是父親用手指出來的。

        這時,馮海返身回來拿包,剛才他把包忘下了??催@陣勢,是父親要跟馮玉走啊,去他家呀。父親真是糊涂了,老三馮玉是后娶的,小媳婦比他小十六歲,若放從前,還行,老三有倆錢,現(xiàn)在,老三破產(chǎn)了,人家小媳婦不跑就不錯了,家里要擱這樣一個臟老頭子,人家能跟馮玉把日子過消停嗎?這不明擺著的嘛。

        馮海說,老三,大哥不是說了嘛,爸現(xiàn)在不是住親戚,十天半月,半年一載,有頭。爸現(xiàn)在是一個大工程,要有持久戰(zhàn)心理。不是誰腦袋一熱,就扛得下去的。再說你家——

        父親聽清了二兒子馮海的意思,他咕咚一下,又仰躺下去了,他是生氣了,也傷心了。一撇嘴,孩子一樣不可抑制地哇哇大哭起來。他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呀。我家里還有地,有房子,還有那么多煤柴沒燒完呢。幾個冬天都燒不完——你們送我回去吧——我想回去呀?;厝ズ?,死活都不用你們管了,你們就送我回去吧——

        父親這一大段話,是伴著鼻涕眼淚說的。他沒有說清一個字,可是馮媛全聽懂了。大家的眼圈都紅了,父親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多年,怎么能不想老家呢?可是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一個兒女都沒有了。父親回去,誰來照顧他呢?

        馮林好像有預(yù)感似的,他也返回來了。看父親大哭著要回家,他說,你們都走吧,我一人留下,跟咱爸好好談?wù)?。說著,他把那份協(xié)議遞給馮海,說,你回去的路上用快遞寄回來,讓老四接到后馬上從省里回來,手續(xù)辦得越快越好。

        馮海說行,我記住了。他的表情像地下黨從組織手上接過絕密文件,他們是怕節(jié)外生枝。

        馮林之所以那么急著辦手續(xù),準確地說,他們不是怕馬嬸,他們怕的是馬嬸家那幾個兒子。

        當初,也就是十年前,馮樂山還是個剛退休的老干部。在北林縣,月工資一千多的老干部,那可是真正的黃金王老五。那時候,母親剛?cè)ナ?,父親身體好得很,他騎著那輛老式的加重自行車,在北林縣這冰天雪地里,年輕人一樣出東家人西家,相看他的意中老伴。馮林他們不反對父親再婚,反對的是他這么快就娶。尤其是馬蘭花這樣家境的人。

        馬蘭花五十來歲,活到這一把年紀,活成了個無家可歸。她住在一個親戚家里,是什么表嫂,說是幫忙,實際上是人家的傭人。因為馬蘭花的兒子們,給她惹了接二連三的禍事。老大,屢教屢犯,判了二十年。老二尚好,有點小偷摸,沒判大刑,長相不錯,一分錢不用花地有了媳婦,自己混上日子過了。媳婦不讓他管這個多事的家,馬蘭花也就如同沒有這個兒子。三兒子呢,因跟鄰居的孩子鬧著玩兒,誤傷對方一只眼睛,賠了一頭豬,不夠。全部的雞抓起來賣了,也不行。最后把家里的鍋、碗,能賣錢的都變錢了,對方的眼睛還是什么也看不見。剩下一間空房子了,土坯的。派出所的人還是天天上門找,要拘人。老三就跑了,跑了就什么也不用賠了。派出所的不好拘個老太太,就讓她賣房子,賣了賠人家治眼睛。馬蘭花答應(yīng)了下來,然后趁他們走后,房門上鎖,自己也走了。

        走在異鄉(xiāng)的馬蘭花胳膊下只有一個包裹,她夾著它走走停停,后來,來到多年沒有來往的表嫂家,說當牛作馬都行,表嫂你給口飯吃就行。

        “且不說馬蘭花窮富,就她那幾個兒子,判的判,逃的逃,這樣的人家,你也敢要?真是放著省心不省心呢?!贝笈畠厚T貞聽了這件事,第一個反對。

        “爸你想想,她年輕守寡,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一個在獄,一個在逃,另一個還不養(yǎng)她,據(jù)說閨女也是夜總會的。你自己判斷一下,這是什么人家?”當時馮林打來長途,在電話里質(zhì)問父親。

        父親說,所以她人可憐哪。

        “可憐的人多了,你可憐得過來嗎?”馮林語氣很硬。

        父親說,你們不了解她,人,特別能干。她表嫂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拿起來的。

        “就算她能干,這樣的人家,像定時炸彈一樣,你就不怕有個閃失?她兒子們來訛?zāi)銜r,你惹得過他們嗎?”

        “你馬嬸說了,那些孩子跟她沒關(guān)系了,不會來找她。如果有一個來鬧,找麻煩,她立即夾起包就走!”父親頓了一下,又說,“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說了,人家找我非常愿意,說一定好好伺候我,伺候這個家?!?/p>

        “她當然愿意了。這是黑烏鴉找到了白馬王子,她能不愿意嗎?”馮貞看父親決心已下,特意從中原跑回來,不惜她的粥鋪損失,回來當面勸父親。她說,“爸你找,我們是同意的,但是,你一是要等等,我媽剛過世,還不到三個月;二是不要找這樣的人家,后患太多。聽說她的兩個閨女,都是離婚的——”

        “離婚怎么了?離婚還算現(xiàn)眼嗎?你弟馮玉,還有馮媛,哪個不是離婚的?”馮樂山氣不忿兒地打斷了馮貞的話。

        “她們和她倆是一回事嗎?老三和馮媛去了夜總會討生活?”

        馮樂山不再吭氣,但是主意沒變,臉色沒變。

        “真沒想到,爸都這個歲數(shù)了,為了個老伴兒,也像年輕人一樣腦袋燒糊涂了?!瘪T林聽完馮貞的匯報,無奈地搖搖頭。

        雖然兒女們反對,“五一”的時候,北林縣還很冷,地面的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父親給馬嬸做了兩套新棉襖、新棉褲、新鞋、新被子,擺了一桌酒席,叫上他的叔伯弟弟、弟媳,還有省城的老四馮寶,在家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馬蘭花就算明媒正娶了。相也照了.街道居委會的結(jié)婚證也領(lǐng)了。父親的新生活,就從那一天,開始了。

        馬蘭花確實是能干的,到了馮樂山的家,她好像是為了一顯身手似的,什么都不讓馮樂山干,她說你看著就行。說著,五十來歲的馬蘭花,一個老太太,能把斧子掄圓了,把院子里的那些木墩,劈成一垛一垛的燒柴。馬蘭花還自己汲水,從井里,一桶一桶,玩雜技一樣,就把水缸蓄滿了。父親看著馬蘭花的身影。他認為這是他看到的世界上最美的身影。

        馮樂山的好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唯一讓他心里不踏實的是,馬蘭花的兒女們沒有不認馬蘭花,而是開始認她來了。首先來她家走動的是那個聽媳婦話.不肯養(yǎng)她的二兒子。二兒子和媳婦拎的是四盒禮,來看望母親,并說母親也有老了干不動的那一天,如果有活需要他們,他會來幫母親劈柴、挑水。媳婦也自告奮勇地說,拆拆洗洗,做做針線,這樣的活,就叫她來。她能干。

        后來,三兒子,那個逃跑的,也來避過難,畢竟逃離在外,不好混??墒抢^父的臉色,不容他多待。馬蘭花怕因小失大,偷偷給他些盤纏,讓他走了。不久。她的閨女,也來家里住上了。因為夜總會的生意,也時好時壞,不穩(wěn)定,有時一掃啊,打擊啊,那里的老板就給她們放一段的假,讓她們都回家去,避避風(fēng)。馬蘭花的閨女住進來那次,正趕上馮媛回來,她是出差,順路來看父親。“天啊,咱們家,都成馬家天下了。爸在輪番養(yǎng)著他們?nèi)??!瘪T媛回來后,給馮林、馮貞匯報了這一情況。大家聽后,都很氣憤,說以后,咱們不用總給家郵錢了。爸那一千多塊,夠養(yǎng)他們了。再說了,爸愿意養(yǎng)著那一幫人,他就養(yǎng),咱也管不著。那些人姓啥叫啥咱都不知道,憑什么要把辛苦掙來的錢,孝敬他們呢。

        對,爹愿意當冤大頭,他就當去吧。以后沒事,咱們也不用去了。除非他有病了。不然,爸過得挺開心的,咱們總?cè)ゴ驍?,說不定還煩呢。 “有了后爹就有后媽,老話說得真不錯?!瘪T貞說。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當一個冬日的早晨,馮林起來,聽到繼母馬蘭花的電話,他一下子愣住了,他都想不起,這個人為什么要給他打電話。因為此前,家里的電話幾乎沒響起過這個號,父親曾說,兒女太多,給誰打不給誰打,該挑理了。索性就都不給打,弄一個平等。父親說誰想他了,誰就給他打。

        以后誰也不要給爸打。馮媛聽過這話后,很氣憤。哦,爸怕落下偏向的名,人家馬嬸怎么就不怕呢,人家的電話天天打,給兒子打完給姑娘打。原來他們都不養(yǎng)她,怕她,現(xiàn)在,看爸有錢,都積極建交了。

        咱爸呀,就是傻。自己被玩,還讓兒女陪著。

        現(xiàn)在,馬蘭花電話里只說了一句:“老大呀,你爸完了?!?/p>

        馮林的血噌地沖到腦門,化成無數(shù)汗珠,嘩嘩向下滾落。他說先把我爸送醫(yī)院,讓老四從省里快回來。然后馮林給單位打電話請了個假,直奔飛機場了。

        救治及時,馮樂山?jīng)]有生命危險。嘴歪了,一只腿不好用了。再有,就是那只眼睛,擺在臉上,誰都不敢看。

        這種病是個慢活,回家慢慢鍛煉康復(fù)吧,醫(yī)生說。

        馮林征求父親的意見,“跟我們回河北吧,回那里養(yǎng)。那里人多,都可以照顧你?!瘪T樂山點頭,再點頭。

        “你呢,馬嬸,你是自愿。你愿意跟我們?nèi)?,就到那里陪著我爸,如果不想去,也不勉強。?/p>

        “去啊,我哪能不去呢。你爸有事了,我不去,這還是做人的良心嗎?”馬嬸當時這樣說,她肯定也是這樣想的。想不到的是,父親再也沒有恢復(fù)站起來,并且,工資,也不歸她一人花了,事事由兒女們來做主。這樣的日子,馬蘭花不愿意過。況且,父親的那只眼睛,再也回不去了。

        父親馮樂山接過來后,馮林考慮得比較長遠。馮林對弟妹說,父親這次來,不是探親,十天半月,半年一載,父親可能要長時間在這里生活了。馮林表情凝重,他沒有說再接下來的話,接下來的話就是父親可能會在這里生活到死。他說,所以,我們不必把爸接到誰的家里,再說還有馬嬸,他們到了我們家,生活起來也不會方便,不如有一處屬于他們自己的地方。房子呢,我已經(jīng)借了,一樓,人家不要房租,年底象征性地給人家表示點意思就行了。

        現(xiàn)在,馬嬸走了,臥在床上的父親,天天用手比畫著一個意思,就是送我回去,我要回家。

        你怎么回去呢,你又不能走,再說了,回去誰來照顧你?

        你馬嬸,馬蘭花呀。父親比畫。

        “人家不是跟閨女走了嗎?她閨女在青島。”

        父親說,嗨。他的嗨說得非常清楚,還有些喜慶,他的眼里有許多智取后的笑意,他說她會回來的,肯定回來。走前都說了,她繞一圈后,回北林等我。父親用手勢和不清的語言說明了一切,大家都聽得明明白白。馮海在一旁又生氣了,他說這老太太,臨走還坑人,給爸留下這么個甜棗,這不是害人嘛!

        你們送我回去就行。把我送回北林,我就不用你們管了。我要回家,我真是想回家呀。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愿意回到自己的老窩兒呀——馮樂山樂極生悲般地哇哇大哭起來。

        爸,你的兒女們都在這里,你在這里多好啊,有我們來照顧你。馮媛說。

        不好,不好哇。我在這里生活不習(xí)慣。馮樂山在哭聲里,把話說得高高低低。哭聲和話語混合在一起。顯得特別悲愴,也有些疹人。

        馮林嘆了口氣,說,看到了吧,你想跟爹親,可是爹不跟咱們親呢。他現(xiàn)在心里,還只有他的那個老伴,而人家,已經(jīng)走了,不伺候他了,他還拿老太太當好人呢。要回去。這就是老話說的,滿堂兒女,抵不了半路夫妻。

        馮海說,爸,你回不去了,就安心在這養(yǎng)病吧。然后他面向大家,說咱們接下來,輪流照顧父親,一家一個月。誰也別說自己有班上,有班沒班,都得克服困難。不能有擔(dān)子總是往大哥一人身上撂,小時候,他掙錢給家里郵,幫著父母養(yǎng)我們兄妹長大,不容易?,F(xiàn)在,不能又可著老大來,大大小小,都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對吧。

        馮海的老婆謝蘭說,是啊,不能一有事,就讓老大上。好像老大是鐵人似的。按理說,我們也都五十多歲,接近六十的人了,若在從前,我們都是到了被人照顧的年齡,現(xiàn)在呢,我們還得像小媳婦一樣,給老人端上端下,不也得照樣挺著嘛。

        說這話時,馮媛瞪了她一眼,不但馮媛,馮貞也看不上這個嫂子。二嫂,馮海的媳婦,怎么就那么人精呢。姐兒幾個一致的共識是,多虧上帝讓她長得那么丑,不然,她得上天哪。

        謝蘭的心眼兒,是別人的幾倍,誰都斗不過她,她當年是知青進的醫(yī)院,沒什么學(xué)歷,可是她能把職稱弄到主任醫(yī)師了,而她的丈夫,馮海,還連醫(yī)士,最低一級的職稱,都不是。在醫(yī)院,謝蘭的外號叫“篩子”。

        馮林的媳婦,人較憨厚,她從前是電影院的售票員,那可是一個不亞于糧店開票員的位置,那時,人們?yōu)橘I上一張好座位的電影票,能提前到她家送上一桶花生油??墒?,好日子說過去就過去了,她從一個最搶手的工作崗位,到了現(xiàn)在這沒人看電影,電影票要靠自己站到街上推銷,工資也是從票額里提成的地步了。人間的悲喜,世俗的失落,不知為什么,她信佛了,而且是真信,虔誠地信。她常跟馮媛說,別說啊,還真管用。佛是有眼的啊,他睜著眼睛看眾生呢,人間萬物,誰都逃不過。好心就有好報,你看我現(xiàn)在,積德行善,兒子身上有體現(xiàn)了吧,他考研究生,那可是全國就收一個啊,他就考上了,誰不羨慕我有德呢?

        馮林的媳婦帶著她的信仰,把公爹,一個月的輪值班,伺候過去了。做飯,洗衣,偶爾還要給公爹擦擦鼻涕,不嫌臟,不嫌累,在公爹念叨著要回家的時候,她還能耐心地勸導(dǎo),讓他起來鍛煉,勇敢地走幾步,她跟他說,爸,如果你練得自己能走了,行動自如了。我們會送你回去的。

        躺在床上的父親,就急切地舉起兩只胳膊,手叉在一起,使勁地撐,上下悠幾下,左右晃幾下,也就是幾下,他的喘息就氣壯如牛了。馮林媳婦怕出事,因為公爹的心臟也不好,鍛煉和心臟之間,是很矛盾的。她只好勸公爹,先歇歇,一點一點來。

        接下來,就輪到了老二家,馮海。

        謝蘭不愧是“篩子”,在快輪到她值班的日子里,她把老家的小外甥女叫來,兒子也接回家來,搞得一派繁忙。這就給她接下來不用親自伺候公爹,制造了充足的理由,她忙不過來,她是要雇保姆的。謝蘭不惜雇保姆的錢,在犧牲半月的工資和面對一個臟老的公爹之間,她肯定選擇前者。找來的保姆是本地人,人家只能干白天,晚上,就由下班的馮海來接了。已經(jīng)退休的謝蘭像個水平高超的管理者,她上上下下指揮完,就可以抽身回家了,像從前的生活一樣,該忙什么就忙什么。

        不幸的是,輪到她值班,公爹開始尿床了,有一天早上,大便也便得滿身滿床,保姆沒有當即收拾,而是一陣風(fēng)地跑到謝蘭家,說快來看看吧,你公公拉得滿屋子都是。

        謝蘭說滿屋子都是你就來找我?

        保姆說我可沒掙擦屎接尿的錢,我來的時候,你是說他能自理的。

        謝蘭沒等進屋,她就倒退了一大步,屋子里的氣味確實太大了,嗆得人一跟頭。為了給保姆起個帶頭作用,謝蘭戴上膠皮手套,從后腰抄起還坐在屎單子上的公爹,指揮著保姆向下撤床單,衣服,直接投進涮拖布的水池。兩個人的力量也不足以抬起馮樂山,本打算把他弄到衛(wèi)生間沖一下,可是,費了半天勁,寸步難行。

        謝蘭給馮海打了電話,讓他速回。

        馮?;貋砝鄣脻M頭大汗,他說,爸咋了?看他那神情,是以為父親發(fā)病了??吹綕M地的屎,看到惹了事的孩子一樣的父親,他嘆口氣,說爸呀,你可嚇死我了。

        大致清洗完后,保姆說,你家老爺子,可不是胳膊腿利索的人,現(xiàn)在這個價兒,我不干。

        你想加多少錢?謝蘭問。

        七百吧,這樣的病人七百差不多。

        你咋不要一千呢?馮海在衛(wèi)生間里一嗓門喊過來,他說我現(xiàn)在一個月的工資,才開到七百出頭,你要七百,讓我們喝西北風(fēng)去呀。

        馮海所在的是一家鐵路醫(yī)院,現(xiàn)在已歸地方了。他們那處小平房,不知道的人以為是哪個倒閉的老商店呢。沒有效益,女職工四十歲就讓退休了。

        那一天,保姆的加工資要求沒有實現(xiàn),謝蘭做過飯后,也回家照顧小孫女和外甥女去了。馮海上不了班,他給父親收拾完,坐到床前,苦口婆心地勸,馮海把對保姆的憤恨,都變成滔滔的思想工作了:

        爸,你怎么那么不長志氣呢?老馬太太走了,你就活不起了?自打她走,你就沒主動起來走兩步,鍛煉過。你就好像塌天了,天天床上臥著。難道兒女們不比老馬太太親?剛得病時,我天天給你按摩,那時你完全可以自己走,腦血栓病人有幾個恢復(fù)成你這么好的?可你不珍惜,不在乎,讓我的力氣白費了?,F(xiàn)在,你就是天天這樣躺著,躺成窩吃窩拉了,好受?

        你看看電視上那些人,張海迪,咱就不說了。那些男的,老的少的都有,缺胳膊少腿的,昨晚那個叫什么來著,男的,五十多歲,兩只手都沒有了,可是人家能開賽車,還跑了個第一。還有一個,練書法的,兩只胳膊從根兒上就沒了,可是人家用嘴,舌頭都磨出個坑,照樣寫字。還得全國第一。爸,你有胳膊有腿。哪兒都健全,還不好好用,天天這樣躺著,躺成了廢人,您不是傻嗎?

        馮樂山像聽不懂課的學(xué)生一樣,支著耳朵,睜著眼睛,愣得一眨一眨地。因為不懂,更想探究明白,所以他的神態(tài),被馮海理解成了專注,馮海繼續(xù)說:

        還有,一個百歲老人,一百零五歲了,人家天天鍛煉,練得能在一根木桿兒上大鵬展翅,雄鷹翱翔,怎么樂怎么玩,人家可是一百多歲了,你才七十多歲,你怎么就不能向人家學(xué)習(xí)呢?行,你不學(xué)電視上的,你就學(xué)學(xué)我媽,你還記得我媽臨死前吧,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一滴眼淚都沒掉,還笑著勸大家,別害怕,別擔(dān)心。我媽那時該吃吃,該玩玩,跟好人一樣,她為的是不讓兒女有一點難過。可以說我媽是玩著死的,樂著死的,爸,跟我媽相比,你行嗎?你除了天天哭著要回家,就是躺在床上不起來,把自己躺成現(xiàn)在這樣,屎尿都送不出去了,你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去你媽的吧!嗚嗚哇哇哇——馮樂山這句罵罵得清楚極了,他不解恨,還用手,要扇二兒子。都把馮海氣笑了,他說爸,就您現(xiàn)在這樣,還想打我?我站這兒不動,您可著勁兒來,推我一下試試。

        馮樂山無奈了,開始用老家最難聽的土話,嚕嚕嚕地罵了馮海一大串兒。中心意思就是讓馮海滾,有多遠滾多遠。

        馮海說你要不是我爹,我真是想有多遠滾多遠哪。

        “不怪老太太走了,爸現(xiàn)在,真是太難伺候了。”到了老三馮玉的班,馮玉的媳婦只侍候了兩天,就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她都累咳嗽了,女兒小毛只有三歲,她是真正的伺候了老再伺候小。馮玉要在外面打天下。從前的大款,變成現(xiàn)在只剩一輛車的窮人,馮玉說養(yǎng)一臺車,比養(yǎng)個兒子還費錢呢,可是不養(yǎng)不行啊,沒輛車,出門談生意,談個屁啊,人家正眼瞧你都不會。想再翻身,門都沒有。所以馮玉對媳婦說,你就體諒我,咱們夫妻一定風(fēng)雨來時同船渡,把這段難關(guān)渡過去。你能幫我照顧我爸,大恩不言謝了,你就等著我掙大錢吧,等著戴鉆石享大福吧。

        馮玉的媳婦很聽話,對馮玉畫的餅她堅信不疑。每天,她給女兒小毛擦拭完,就要擦拭公爹。公爹有擦不完的鼻涕眼淚,尤其是他吃得不對勁兒,就會便到床上地下,鋪張得讓人無從下手。即使全部清掃完,清洗完,屋內(nèi),也永遠散發(fā)著一種腐朽的氣息。病人的氣味是除不掉的,再這樣,我也完了。馮玉媳婦說著話,時常連續(xù)地咳起來,她跟大姐馮貞說。

        馮貞說,也是,老太太這一走,爸就徹底蔫兒了。

        父親每當見到大女兒馮貞,他的哇哇聲就哭成了河。老大馮林來,他不哭,他知道哭也沒用,老大不會同意他回家的,理由都說了一萬遍了,就是他不能動,不能走,不能走的人,送回去誰照顧他呢?

        面對老二,他也不再哭了,馮海不但不安慰他。還批評他,批評他不能身殘志堅,學(xué)習(xí)張海迪,學(xué)習(xí)那個雄鷹展翅的百歲老人。馮海說爸你現(xiàn)在這樣,都是你沒有志氣,不好好鍛煉的結(jié)果,如果你好好練,走路噌噌噌,想在哪兒生活在哪兒生活,我們還會強留你?我們閑的呀。

        只有馮貞來了,老爸哭時,馮貞也跟著一起掉淚。陪著父親哭。父親說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呀。家那里,多好呀,有前園子、后園子,地方大,哪像這籠子樣的房子。我家里還有那么多燒柴、煤。幾個冬天都燒不完呢。廈屋里,還有那么多棉衣呢,總也不回去,怕小偷給偷了呢。

        馮貞說爸,沒事,那邊已經(jīng)讓二叔給看著了,丟不了。

        讓我回去,你二叔照顧我也行啊。

        爸,你想天真了,二叔那兒,他兒子都不管他,能管得了你?一個叔伯的,幫你看看家就不錯了。

        我有錢呢,我有一千多塊的工資呢。

        你那點錢,夠養(yǎng)他們一大家子的呀,二嬸現(xiàn)在也癱床了。

        唉,我還是想回去找馬蘭花,她會等我的。

        我都問過二叔了,馬蘭花沒有回去,還在青島呢。

        不能吧,她走時,明明跟我定好的。父親自語。

        馮玉上來說,爸,你天天要回去,不就是想要個老伴嘛,這樣吧,我們在這里,再給你找一個,你看咋樣?

        行行行行——馮樂山一個勁兒地點頭,眼睛里還放出了過亮的光芒。馮貞站起身,小聲跟弟弟說,我看爸,快轉(zhuǎn)成老年癡呆了。

        馮玉說,是啊,就是怕爸再得了這個病,應(yīng)該給他找個老伴,讓他每天活得有點精神頭兒。

        好胳膊好腿可能還行,現(xiàn)在,爸這樣,恐怕不好找。

        馮玉說我試試。

        中介第一句話問的是:有工資嗎?

        有。

        多少?

        一千多。

        一千一也是一千多,一千九也是一千多。

        不是一千一,也不是一千九,但肯定夠花。

        那可不一樣,沒病沒災(zāi)兒,幾百塊也有人愿意;有這病了,腦血栓,跟伺候病人一樣,沒錢頂住恐怕日子長不了。

        過一段算一段。我們不挑對方長相,也不挑做飯的手藝,能跟老人做伴就行。說說話,不那么悶就行。

        你父親都不會說話,讓人家怎么說?

        你這中介是怎么說話呢,我看你不像中介,倒像娘家三閑婆!

        最后,馮玉好不容易問到了一家,一家愿意上門的女人,可是她只在這個家待了三天,馮玉就把她送走了。馮樂山問:你是蘭花?她說是蘭花,是蘭花。馮樂山伸手摸她的頭發(fā),說你是她馬嬸?老太太就自語說是馬嬸,是馬嬸啊。馮樂山不說話的時候,她就自顧地反復(fù)說,蘭花,馬嬸。馮樂山歪著頭,反復(fù)盯著她看,嘴里叨著你是蘭花?她馬嬸?老太太點頭,然后重復(fù)著馮樂山的話。剩余的時間里,廚房和衛(wèi)生間,她是基本分不開的,衛(wèi)生間的刷子,拿到了廚房里。而炒菜的鏟子,卻送到廁所的暖氣管子上別著了。

        馮玉說不行,若哪天,她給爸吃錯了藥,不要了爸的命嗎?看來這人老了,就都糊涂了,癡呆不癡呆的,誰也清楚不到哪里去。

        馮玉跟大姐說,咱也甭去找什么中介了,你就在你們粥鋪,來吃粥的人里面,踅摸一個。看著差不多的老太太,見人就問,我就不信問不著一個。天下這么大,報紙上不是說進入老齡社會了嗎,老太太比老頭能活,社會上剩下的都是老太太,別光限于小十歲了,比爸大也行。

        馮玉,你這可是意氣用事了,比爸還大,走道都哆嗦,誰照顧誰呀。

        爸一完,你想讓咱們兄弟再撿個媽養(yǎng)著嗎?馮林知道這事后,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們。

        馮貞愁苦地看著父親,到了她當班的時候,馮貞舍不得雇保姆的錢,她每天起早貪黑,自己和丈夫輪著看護父親。偶爾有事,馮媛來替一會兒,因為馮媛當班的時候,也需要他們的幫助?,F(xiàn)在,父親對兩個女兒的依戀,勝過了兒子。他每天拉著大女兒馮貞的手,央求:你送爸回家吧,跟爸回去也行。

        馮貞說爸,我是真想跟你回去呀,我也想老家??墒悄憧?,小東子還沒畢業(yè),我走了,誰管他的吃飯呀。

        父親眼淚就嗒嗒嗒地開始掉了?!拔蚁爰已??!?/p>

        爸,你別著急,你等我兩年,等兩年小東子高中畢業(yè),上了大學(xué),我就跟你回去,回咱們那兒開個小買賣,小賣店啥的,粥鋪,肯定不行了。

        到時候你能跟我回去?父親不相信。

        怎么不能?肯定能啊。反正我也沒有工作,在哪兒不是活呢。

        馮貞說的是真心話,她雖然知道北林那樣的小縣城,不好活,買賣不好做,但是她從內(nèi)心,打算在兒子畢業(yè)后離開她身邊,不用她管的時候,她管管父親,成全老爸的心愿,陪著他回老家過。

        你能回去,你家老姜愿意嗎?

        父親將信將疑。

        他就跟著我,我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唄。爸,這你放心。

        父親放心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很寬慰??墒牵止緡3鲆痪湓?,他的話是伴著長嘆息說出的,他說,再等兩年,恐怕馬蘭花都不等我嘍。

        馮貞的淚水就啪啪掉上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坐起來,他招手,讓馮媛過來,然后他指著馮媛的包,馮媛就明白,他是要紙和筆呢。

        馮媛遞給他,父親用那只不好用的手,去拿筆,拿不起來,用另一只好手拿起筆,交到另一只手的指縫里,然后在紙上曲曲彎彎,畫出螞蟻爬行的字跡。他說,明白嗎,這是馬蘭花,我要你幫著給馬蘭花寄封信呢。

        人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也要有個信兒,父親寫著說。

        馮貞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十一點多了,她急著要回粥鋪,中午的顧客要上門了。一天之中,也只有這個時候,顧客多些,而晚上,常常是空無一人。馮貞最舍不得的,就是中午這段時間了?,F(xiàn)在,父親握著她的手,還在跟她商量回老家,回去找馬蘭花的問題,她走也不是,不走還心急火燎。

        馮媛說姐你走吧,我今天請假了,全天沒事。馮媛把父親的手,從姐姐的手里接過來,跟父親握著。她說,爸,你把信寫好交給我吧,放心,我給你寄去就是了。

        上回不是說,她還沒回去嗎,不是還在山東嗎。父親的頭腦這會兒倒非常清醒。他說,你想給她往哪兒寄呀?

        馮媛搪塞的話一時頓住了。

        父親說這樣吧,你先幫我把信抄一遍,抄清楚點,我寫得不清楚。說著,他伸胳膊,很費勁兒很費勁兒地伸,栓住的一側(cè),使父親像斷翅的鷹,永遠也平衡不起來了。馮媛伸手幫他拿起來,遞給他,說還想改改是吧。

        對,要改一下,讓她回到北林,就別動了,哪兒也別去,一直在那兒等我就是了。

        晚上,姐夫先回來,天熱,他說幫岳父洗個澡吧。馮媛跟他一起,把父親挪進了衛(wèi)生間,一個姐夫,這樣伺候父親,馮媛真是很感動。她高興的同時內(nèi)心又涌起酸楚,人家大姐,雖然什么都不如意,可是人家找了個好丈夫。自己呢,什么都可以爭來,唯有丈夫,求不來。

        馮貞也比平時回來得早,雖然這個粥鋪讓她像全國勞模一樣爭分奪秒,可是當父親的班,她還是咬著牙早關(guān)門了??瘩T媛還沒走,馮貞不顧勞累,給妹妹拿零食,馮媛說姐你歇一會兒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馮貞和馮媛坐到床邊,看著父親寫過信的那張紙,上面蜿蜿蜒蜒,字跡變得九曲十八彎。馮媛說爸讓我抄一遍呢。我在給他抄。

        馮貞嘆了口氣,說咱爸太可憐了,人老了,怎么就這么可憐呢?日子難熬,可是難熬的日子也過得飛快。到了馮媛照顧父親的時候,天都轉(zhuǎn)涼了。她跟單位請了年休假,也只有半個月,剩下的時間,她一定要雇個保姆。可是,當她滿世界找保姆時,才發(fā)現(xiàn),真的進入老齡社會了,家家都需要保姆,供不應(yīng)求,想找保姆,比找對象還難呢。

        本來這個月,不是馮媛的班,輪到老二馮麗了。可是馮麗為了避開馮媛,她在大姐馮貞接班前,就提前干完了。她和馮媛有了別扭,是一年前的事。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從前,馮麗馮媛兩姐妹,是最要好的。她們好到什么程度呢?馮媛的女兒,差不多是長年住在馮麗家,由二姨幫著養(yǎng)。而馮麗的兒子,小學(xué),中學(xué),當兵,辦假高中證,全是馮媛一手操持。兩家的關(guān)系好,不分彼此。馮媛離婚早,沒找著中意的,一人帶孩子,工作又忙,姐姐像母親一樣擔(dān)著她的生活,擔(dān)著她的日子。僵局是從馮麗的兒子當兵回來后開始的。在對孩子的安排上,馮媛認為姐姐是傻狗攆飛禽,這輩子是要累死。馮麗則認為,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隔一層。馮媛說姐,強子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他完全成人了。小時候,找學(xué)校,找前途,你該做的,都做完了,我能幫的,也都幫了?,F(xiàn)在,他該自食其力了?!獋€當兵的,沒有學(xué)歷,找份工作踏踏實實地干著,有碗飯吃,就不錯了。想進政府機關(guān),這不是要人命嗎?你和我姐夫,一個看自行車的,一個賣菜的,能把他弄進政府機關(guān)?

        “所以才求你幫忙嘛。”

        這個忙我可幫不了,幫不上了。強子大了,讓他獨立面對社會吧,該吃點苦就讓他吃點苦,不然,他以為自己是生在了省長家呢。處處要父母親擔(dān)著,這樣的孩子,不會有出息。

        出不出息,我們也不指望。就是現(xiàn)在,我們肯拿錢,你再幫著求人蹚蹚路,給強子買個工作,他進了政府機關(guān),我們也就去塊心病了。

        他還想進中南海呢,讓他自己進去呀!

        馮媛以前沒跟姐姐這樣說過話,這次,她實在是火了。強子小學(xué),中學(xué),沒少花錢,初一時,不算求人送禮,光交擇校費就是兩萬。那可是她媽看自行車,兩毛兩毛攢的,一天到晚,得揪住多少輛自行車不放。才攢夠了他的兩萬啊。可是這孩子,上學(xué)就像受刑。天天坐在課堂,蹲監(jiān)獄一樣,難受死了。初三沒完,就不念了,說想去當兵。沒有高中畢業(yè)證,馮媛幫著找人,求人,算弄了個證兒。接下來,還是找人,求人,求武裝部,求帶兵人,每一道門檻兒,都獻上了他爹他娘這輩子都沒吃過用過的好東西,花了不少錢,他這個兵,才算當成了。

        現(xiàn)在,混完三年,回來了,胃口一下子大開,要直接進政府機關(guān)。他爸當時聽了就張大了嘴巴,說啥?你以為你是清華北大畢業(yè)的呢,就是清華北大,也不見得個個能進政府機關(guān)。

        強子說爸你少見多怪,清華北大的進不了政府機關(guān),這是可能的。但師大的,中專的,照樣能進,這你不信嗎?我們同學(xué),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人家現(xiàn)在都是辦公室主任了,就看你家有人沒人,錢送沒送到點子上。

        還有一個,我們戰(zhàn)友,剛當兵一年,受不了苦,提前跑了。這放在過去據(jù)說要槍斃,可是人家,現(xiàn)在怎么樣,去軍區(qū)的后勤了,管點事兒,油水大得很。

        強子的舉例說明讓他爹一下子就氣躺到床上去了。馮麗心疼兒子,她說兒子從小書沒念好,責(zé)任完全在她身上,因為那時下崗分流,天天跑單位,集體上訪,顧不上管兒子,才耽誤了兒子?,F(xiàn)在,兒子只差一個工作了,別說三萬五萬,七萬八萬她也舍得花啊。這年頭,能花錢買個固定工作,還是政府里的,政府總不會像那些國營企業(yè)那樣,說黃就黃攤兒吧,所以她說值,她認。再說了,她和丈夫,這輩子,都是人下人了.活在這世上,誰都不拿她們當人,而兒子還年輕,花錢買個身份,政府里的,人上人,說出去臉上也有光哪!

        八萬塊?你們不活了。馮媛聽到強子真的進到了政府小車隊,她的眼睛都睜圓了,她不信姐姐有這么大的能量。

        我那車攤兒商場的一個部門經(jīng)理,她老頭兒就是政府管事兒的,她人心眼兒好,看我發(fā)愁,就答應(yīng)了。幫誰不是幫,咱花錢就是了。

        事情如果到此,各吃各的飯,誰也不用管誰,也不會太僵。問題是開上車的小強,眼光又放遠了,志向也大了去了。他說,我總不能一輩子當司機吧,光伺候人,還不如去開出租呢。小強說我得弄個文憑,再混兩年,去坐辦公室。爭取當個官兒,我算看透了,這世道,當官兒最好。當官是最舒服的事了。

        “媛,姐最后一次求你,你幫強子弄張大學(xué)文憑。一定是真的,不然,現(xiàn)在有什么電腦,什么聯(lián)網(wǎng),能查出來?!?/p>

        馮媛聽了這話,她真是哭笑不得,氣都氣樂了。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女人全身作假,男人仕途作假。想要文憑自己學(xué)唄,怎么處處要多快好省呢。

        “強子說了,三姨認識的人多,平時跑的也都是院校這個口,你弄張真文憑,不會太難。再說,該花錢我們認花。”

        “姐。你也太敢想了。大學(xué)文憑,作假還得要真的,你以為這是高中畢業(yè)證呢。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呢!”

        “三媛,你也別這么說,強子說了,他們司機班,有好幾個都這樣弄了,為的都是以后不開車了,當干部?!?/p>

        “花錢辦假證去唄。”

        “假的風(fēng)險太大,查出來,工作都得丟了?!?/p>

        又作假,又一點兒不擔(dān)風(fēng)險,你們怎么這么會算計呢。馮媛耷下眼皮,沒給二姐好臉色。

        “三媛,你看姐的面子吧,你也知道,小強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蟲,他也報自考了,可是費了半天勁兒,一門都沒過,頭發(fā)都累掉了。你看他,才二十多歲,頭頂都禿了,半夜看書,在那熬著,他都說了,干這個還不如讓他去鏟二畝地呢。你就再幫他一次吧。反正辦個假證。也是為了走正道,想當干部,又不是要當小偷強盜,你就幫幫他吧。”

        聽姐這么說,馮媛一想也是,想當干部,想當官兒,總比去當黑社會老大強。她就打了幾個朋友的電話,可是人家在電話里說,初中高中,弄個假證還可能;大學(xué)的,只有去墻上找小廣告了。

        馮媛后來想,自己身為記者,也算得上有文化的女性,東打電話西打電話,辦這種弄虛作假丟人的事,真是腦子進水了。她很后悔自己的不分是非。她懊惱地想,以后再也不干這樣的傻事了。

        不久,外甥強子來電話,她以為是問文憑的事,可是強子在電話里說,文憑辦不了,就算了。他再另想辦法。他最近交了女朋友,想買個按揭房,要用錢。強子頓了一下,他有些心虛地說:“三姨,我媽的錢,都給我辦工作用了。你能不能幫我運作點。”

        強子已經(jīng)很社會了,用錢,說成運作點。

        馮媛說用錢你去貸唄。只怕人家不會貸給你。

        是啊,銀行不貸,如果有三姨擔(dān)保,就能貸。

        我憑什么給你擔(dān)保呢,你拿什么還我呢?

        不是有我媽嘛。

        強子,你聽好了,你長大了,你媽對你,已經(jīng)盡完義務(wù)了。我是你姨,更不欠你的!不要再總想著榨我們的血汗了。你自己的事,自己看著去辦吧!

        馮媛把電話掛斷了。

        從那以后,強子再見到馮媛,不像他借過錢,倒像馮媛借了他錢沒還似的。那天在父親家里,天很晚了,還下著雨,馮媛要走時,強子像沒看見一樣,他的車就在外面,可是他不說送送這個幫了他很多忙的姨。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輩子,最煩的就是開車了,每天下班,放下車,心里是太舒服了。

        馮媛自己坐公交車回家了。

        路上,公交車還拋了錨,馮媛站在雨中,想換出租??墒峭蝗坏拇笥?,出租車也搶手得很,根本排不上。淋得濕透了的馮媛,到家后,馬上給馮麗打了個電話。她說姐,以后呢,如果你還愿意,咱們是姐妹。但是,你兒子,強子,他再也沒有我這個三姨了。以后不要讓他再叫我三姨,從前給過他的,就當喂狼了。

        馮麗說媛子,別這樣,他還是孩子嘛。我們老了后,還指望他呢。

        指望個屁!我們這么一大幫兒女呢,爸指望上了多少?他想回老家,誰能成全他?誰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陪他回老家了?還不是讓他天天哭。想老家,想馬蘭花,都想傻了嗎?

        姐妹倆就這樣生分了。馮媛再出差,就把女兒放到大姐馮貞家。而馮麗的兒子,強子,確實不再叫她三姨了,像沒她這個人一樣,長志氣了。

        馮媛跟大姐說,再有兩天,我該上班了。這些天,我天天抽空跑中介,可是保姆很難找。你這里,有吃飯的中年婦女,或者老太太,你也幫著問問吧。能到家里幫把手,我上班時她陪著爸就行。飯我回來做。

        什么保姆老伴的,能陪著過日子,就稀里糊涂吧。

        所以馮貞現(xiàn)在招呼顧客,多了一項任務(wù),見到夫婦相伴的,就不問了,只以喝粥顧客對待。若是來了走單兒的老太太,她就一定要親自盛碗粥,端給人家,熱情攀談,大媽大媽地叫個不停,把老太太的家庭概況,打問個一清二楚。如果是單人的,已經(jīng)失掉了一方,馮貞的思想工作就開始了,她會說,自己過呢,身體這么硬實,也行。不過,人老了總是要有個伴,有個伴,說個話,支個口,也有個照應(yīng)。

        有的老太太非常堅決,人家說我三十年都這樣過來了,兒女都伺候大了,現(xiàn)在一個人,做飯一人吃,掙錢一人花,還找什么老頭子,是放著省心不省心呢。

        也有的,聽了有些動心,可是聽了馮貞說的情況,馮貞當然沒說是自己的爹,她說是一親戚,人不老,有工資,就是血栓了,不過不是全不能動彈,還是可以動一動的。

        老太太一聽就樂了,她說閨女,你的好心我領(lǐng)了,可是,我都伺候老頭子五年了,去年剛走,現(xiàn)在,再來一個拴住的,我這輩子,伺候這個有癮啊。

        老太太還說,你說這世道吧,有意思。女的離了男的能活,這男的離了女的,就不行了,活不了。

        老太太怕馮貞誤會,進一步說,你看,女人守了寡吧,帶著一幫孩子,一混,就是一輩子,能一直到死。這男的,沒了老婆,馬上改道。

        女人頂門兒活吧,家里的日子照樣井井有條,男人就不行,家里沒了女人,破頭齒爛的。沒個樣兒。

        時代發(fā)展真快啊,連老太太,思想上都與時俱進了。馮貞跟馮媛說,不行啊,現(xiàn)在的老太太,都想開了,享福的,人家還能將就,像爸這樣,一提,人家都夠了。找不成啊。別打這個主意了。

        我看爸現(xiàn)在的條件,只能找個農(nóng)村的,沒飯吃,不嫌棄。

        馮貞說我嘴皮子都磨薄了,免費的粥也送出去不少,可是人家不上這個當呢。

        馮媛再去中介的時候,她不知道華北這地方出現(xiàn)了保姆荒,像年初的民工荒一樣。保姆們一是回家割麥子,再有,她們也懂了隨行就市,全民手機,保姆們也不例外。在地里割著麥子,手機就響了:哎,知道嗎,城里人雇不到保姆呢,急死了,保姆費一漲再漲,五百五,還雇不到人呢。聽說有家醫(yī)院的旁邊,光中介費就要到一百五,還抓不到人影呢。中介給我打電話了,早回去一天,除了管吃管住,還給我二十,可比在這里撅腰瓦腚的強。

        那你也不能回去,你回去了,是破壞咱們行規(guī)呢,讓咱姐兒們,以后該不好干了。別急,憋住,等價碼全上去了,咱們再回去。

        是,我也聽說了,那些急需保姆的,多少錢兒都愿出,可就是找不著人。咱們麥子割完暫時也不回去。就給它干熬著,他們城里人不是會憋嗎,咱們也給他憋著,什么時候高了,上去了,咱們再一起走。

        馮媛就是在這種行情下,咬咬牙,給了中介八十塊,才領(lǐng)回家一個保姆的。中介說,一百塊,可以管半年。半年之內(nèi),不中意的,可以換。

        可是,這個什么都不會做的保姆,三天沒到黑,就說不干了。下班回來的馮媛,看著眼前這個中老年婦人,不明白為什么。心說:你飯不會做,衣服洗不干凈,連桌子窗臺的灰都不擦,我不挑你,不辭你,你怎么還跳槽呢?

        保姆的包都裝好了,她捏著那個拉鏈兒,來回地拉,說,反正,俺不干了,俺干不了。

        你有什么干不了的呢,你不會,可以慢慢學(xué)。我又沒逼你。

        啥也不用說了,俺就是不干了。

        你說不干就不干,要容我找人的空啊。

        頂多俺給你頂?shù)矫魈煸绯?,明早就走。保姆說。

        馮媛像孩子一樣出現(xiàn)了茫然和無助,明早,她要去縣里出差,最快也要兩天。這個保姆她待她不錯啊,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呢?

        保姆說俺跟你捅破那層紙吧,你爸,這樣對俺,六百塊,俺不干。

        哦,馮媛明白了,父親是又把她當成馬蘭花了。保姆說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拉俺,拽俺,俺出來是干保姆的,俺可沒掙那個的錢!

        馮媛說我爸歲數(shù)大了,他是有點糊涂了。

        晚飯后,馮媛去找馮貞,她說姐,你看咱爸,把誰都當成他的老伴兒了,這好不容易找個保姆,人家又不干了。

        唉,有什么招兒呢,他是咱爸。

        不過咱爸說話不清,一著急,難免要拉她嘛。你跟她好好解釋一下。

        解釋了,可是胖娘兒們比畫,爸碰人家胸脯了,那是拉嗎?

        要加多少錢?

        少說也二百,再加錢,我也扛不住啊,我那兒還得養(yǎng)個孩子呢。天哪,真是難死我了,剛才她一說走,我的嘴唇上眼睜睜起了泡,你看。

        馮貞看到馮媛的嘴,確實起了一串泡。

        實在不行,我明天替你。

        你這兒也有一攤兒啊,替一會兒行,一天行,這還有半個月呢,怎么替呢?

        再跟她說說,送她幾件衣服,勸她幫著頂幾天。

        衣服早送了,來的當天就送了一大包?,F(xiàn)在她把包兒都收拾好了,就等著明早拿上工錢走人呢。

        白送了?她的便宜也撿得太大了,走,我去跟你看看。馮貞鎖好收錢的小柜子,跟馮媛來到父親家。

        一樓的房間內(nèi),還是那么暗。馮媛用鑰匙打開門,廳里,在靠南窗的地方,倚坐著保姆。她沒有在臥室里看護主人,也沒有像往日那樣有禮貌地站起來,她不客氣,只抬頭看看她們,什么也沒說,依然坐著。

        看來,她確實是一天也不打算干了。馮貞來了氣。

        你要走哇,要走行啊,可是無論租房,還是保姆,都要提前打個招呼不是,你現(xiàn)在說走就走,我爸怎么辦?工錢怎么算?

        干一天拿一天的錢,開頭也講好的。

        干一天拿一天的錢?你什么都不會干,家里還什么都不熟悉,混了三天,就要拿走六十?你想得也太美了。

        哪兒都是這個規(guī)矩。干一天算一天。

        我今天就要給你破破這個規(guī)矩,干一天算一天,那得是熟手,拿得起來,你自己說說,這三天,你都干了什么?你會干什么?

        洗碗,買面,收拾屋子,俺還給你爸洗了衣服??墒悄惆帧?/p>

        要走說你走的事,扯別的,沒用,馮媛打斷了她。

        父親已經(jīng)在里面嗚哇了,他一定是有話要說。

        別讓爸著急,媛子,給她結(jié)賬,讓她走。這樣的保姆,等著有人治她吧。

        馮媛抽出一張五十的,說,三天,也就能給你這么多。懂嗎?

        你還少給十塊呢。

        別不知好歹了,你也就是碰上我們這樣的人家,好說話。你的便宜可占大了。

        保姆拎起腳下的包,氣沖沖地說,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家,摸了人家,還說人家占了便宜!

        馮媛再去中介,那個長著一對標準三角眼的女人說,這么兩天,人家就不干了?她的三角眼意味深長,嘴角都翹了上去,她那意思是說,我知道,人家為什么不干。像你們這樣伺候一個孤老頭兒的,光給保姆那點錢,不行。

        不是她不干了,是我們不用了。她把洗碗的抹布用到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東西拿到飯桌上,她沒有一天的培訓(xùn),什么都不會干。

        哎,我還跟你說,就這樣的,現(xiàn)在也缺,也沒人手。你看看,我這里,現(xiàn)在哪有閑人?

        馮媛環(huán)視了一下,也是,上次來,她家兩邊的床上。還坐著幾個,隨便挑的樣子,現(xiàn)在,確實空無一人。

        都回家收農(nóng)活去了,保姆緊缺。

        可是,我交過中介費的,你們說過,保證不掉頭兒。

        是啊,我這不是也在給你想轍嗎?女人翻著她的那個小本子,另一只手拿著筆,戳戳點點,說,明天吧,明天我叫一個,你來領(lǐng)人吧。

        可是我家現(xiàn)在就缺人呀。

        你這可是管姑子要孩子呢。就是現(xiàn)生,你也要容我個空兒啊。明天,明天上午八點,來領(lǐng)。這是最快的了。

        馮媛出了中介的門,她站在馬路上,看著擁擠的人流。兩只手遮到了頭頂上,天并不熱,可是她有頭痛欲裂之感。生活,第一次,讓她知道了一個字:難。

        讓馮媛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介發(fā)給她的這個人,從外觀看,還不如第一個呢。第一個,好歹有個塊兒啊。起碼父親倒了,她還能扶住。可是這個,瘦小得可憐,這樣的,恐怕端個鍋都費勁兒吧,她怎么當保姆?

        三角眼女人看明白了馮媛的心思,她說別挑了,這還是我現(xiàn)找來的呢。這樣,你先用著,有合適的,更好的,我再給你換。

        馮媛也只能把她領(lǐng)回去了。

        馮媛領(lǐng)她走出門外,外面刮起了大風(fēng),馮媛叫了輛出租車。在上車的一剎那,瘦小老太太說等一下,我要回去告訴她一聲,我哥中午本來要請我吃飯的。

        請她吃飯?這樣的話,出自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之口?馮媛納悶,她又走下車,看到小老太太正趴在三角眼女人的耳朵邊,說著什么,像小孩子間在說悄悄話一樣。她們在說什么呢?馮媛更納悶兒了。

        回到車上,小老太太說,我家有三個哥哥,四個兒子,都在城里打工呢。

        干什么的呀?

        肥皂廠的,棉紡廠的,都有。

        馮媛聽了都想笑了,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什么肥皂廠,棉紡廠也早就倒閉了,連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太太,都長心眼兒了,像小姑娘出門一樣,先說幾個嚇人的,我有哥有爸,可別欺負我啊。

        馮媛見過的幾個保姆,來家第一句話都是這樣說的。她心里笑了一下。

        下午下班,馮媛看到老父親一人躺在床上,馮媛問保姆呢,父親用手,用嗚哇,用爬蟲一樣的字體,總算說明白了一切。這個瘦小的老太太,在吃了一頓飯的午后,她說,你們?nèi)思彝茫项^也挺好,哪兒都挺好,就是她不能干下去了。因為,她不會使用電器。

        “咱們家什么算電器呢?”馮媛說。

        “電飯鍋?!备赣H指著。

        父親還給了她兩塊硬幣,坐公交車的。父親說,小老太太看著也挺可憐的,說五十,我看她最少也有六十歲了。

        她可憐?她這是騙咱們呢!

        這幫騙子。馮媛的氣一下子就升起來了,電飯煲也算電器嗎,農(nóng)村都使用電飯煲來做米飯了,這明明是找借口嘛。只是馮媛不明白,她找這樣的借口有什么用,是為什么。

        正在納悶,電話響了,是中介打來的,三角眼說,今天去這個,是不是不行啊,不行沒關(guān)系,你明早再來,我這里,一下子上來五六個,可著你挑?!?/p>

        馮媛在兩分鐘前,還想著是中介在玩花樣,在做扣兒??涩F(xiàn)在,人家又熱情地找你,讓你上門去挑,一時,馮媛又動搖了判斷。

        第二天,馮媛到單位再一次請假,主任說,每次你都說出去一會兒,可是你的一會兒少則一上午,多則一天。小馮,我知道你家有事兒,可是你也知道咱們單位工作的時間性。總這么耽擱下去,對你個人不好哇。你知道,咱們單位也在改革呢。

        改吧,改下來我就當退休了。馮媛帶著氣來到中介,中介里果然又多了些保姆,她們或坐或站,非常自如地看著來挑她們的主顧,沒有陌生和不安??磥?,中介已經(jīng)把她們訓(xùn)出來了。

        三角眼的女人不在,是她的男人。光頭,大胖子,還打著赤膊,非常像電影里舊社會里青樓的茶壺先生,有痞有威,讓人不由不懼他三分。他說,我知道你,你來過兩次了,她們,你挑一個吧。

        馮媛看看,一個中年婦女,不胖不瘦,看著也干凈些。她說,你,行嗎?

        中年婦女說,俺不干,俺干錢多的,六百,不行。

        上趕著還不是買賣了。馮媛轉(zhuǎn)向床上另兩位,一個年輕些的,可是一臉兇相。馮媛剛用眼睛看她,她就說,我愿意伺候躺在床上的,一月八百九百的。俺干醫(yī)院的不嫌臟。

        噢。馮媛轉(zhuǎn)而降低了眼光,她又沖一個丑些的,穿著也不好的,年紀更大一點兒的,說,你,愿意干嗎?

        女人晃著頭,說不干。我已經(jīng)有人家了。定好的。

        這時,坐在角落那個,另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太婆突然站起來,高聲說:我去吧,我去!像報名一樣。

        天哪,馮媛愣了,她長得簡直和昨天那個就像雙胞胎。馮媛這時也迷惑了,她真懷疑,她們是不是一個人啊。

        這時,光頭說,來吧,簽個合同,把錢交了。

        交錢?馮媛看著他,不是說交一次,管半年嗎?

        什么半年,你聽錯了。是管兩次。你已經(jīng)領(lǐng)走過保姆兩次了。這回,是要交錢的。

        光頭還嘻嘻笑著說,管半年,要是你天天來換,又不交錢,我們就成了富姐開窯子——光圖熱鬧了。

        那幾個保姆竟跟著他傻笑起來。

        馮媛這時才看清,墻上的價目表也變了,原來的八十,漲到一百了。其中注明,病人,急需的,到醫(yī)院伺候的,要交一百五。天哪,中介費可比保姆掙錢多了。馮媛說,我明白了,管兩次,昨天那個,就是你們的托兒啊。派個差的,如果雇主看不上,正好,正合你們心意,你們就算完成任務(wù)了。我們家,連這樣的都不嫌,都將就了,可她還是找個借口跑了,湊夠了你們的次數(shù)。合起伙兒來坑中介費,你們黑不黑心呀!

        話可不能這么說,人家不干,怨我們嗎?這個事可不是強求的。

        這時,馮媛突然看到門縫兒處,一雙年老的眼睛,瘦小的身影。那不就是昨天那個說不會用電飯煲的小老太太嗎,果真是在騙啊,把托兒藏起來了,還說不會用電器,回農(nóng)村了。你們這幫騙子啊。馮媛的嗓門提高了八度,她說你們跟婚姻中介沒什么兩樣,就是騙子,現(xiàn)在缺保姆,你們就養(yǎng)幾個,放在這兒當誘餌。老騙子你給我出來!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幫他們坑人。你的心黑不黑呀!

        門縫兒的人影一下子就沒了。

        馮媛往里聞,胖子一步?jīng)_上來,擋住了她,干什么?私闖民宅,等著報警是不是?這時候,三角眼女人也冒了出來,她說你可別嚇著我孩子,我孩子在里面睡覺呢。

        你敢報警?趕快打電話呀,讓警察來看看你們這個黑窩!

        馮媛女英雄一樣和光頭對視著。

        光頭有些驚愕了,往常,交過中介費的,第三次上門,都是由他對付,女人藏起來,由他唱黑臉。只要他往這兒一坐,一般情況下就是男人,也要懼他三分,為了領(lǐng)人,該交錢交錢。像馮媛,這個細高的柳條樣的女子,敢和他對峙,和他叫板,還真是少見呢。

        光頭轉(zhuǎn)身坐回椅子里,啪地一拍桌子,想領(lǐng)人,就交錢!不交,趕陜滾蛋,愛上哪兒告上哪兒告去,老子賭著!哼,想斷老子的財路,實話告訴你,派出所公安局,隨便去!老子沒有這金剛鉆,就不會攬這瓷器活!

        馮媛是哭著回到大姐馮貞的粥鋪的,她說姐啊,可難死我了。你好歹,還有個我姐夫幫,可是我,又要上班,又要養(yǎng)爹,還要管孩子。更難的是連個差不多的保姆都找不到,來了就走,你說這不是逼死人嘛!

        著急,有姐呢。

        你管啥用啊,你還有你的日子,你那一個月,不知怎么跌打滾爬熬出來的呢。你說這日子,過著過著怎么到了過不去了呢。

        慢慢熬吧,沒有過不去的日子,怎么都是過。

        馮媛哭了一會兒,又把氣轉(zhuǎn)到了哥哥們的身上,她說你看爸現(xiàn)在病了,家里講究起男女平等來了,無論大小,一人一個月。當初他們?nèi)⑾眿D時,怎么不講平等呢,娶哪個,不是蓋房子打家具的?姑娘呢,結(jié)婚時只陪了兩套行李吧。那時怎么不講平等呢。

        馮貞說,別計較了,咱們小時,大哥沒少給家出力。他那時剛掙工資,每月自己只留下十塊錢,剩下的,都給家里郵來了。咱們小時的學(xué)費,每頓飯,都有大哥的血汗呢。

        不是這么想,我早就不干了。馮媛抹著眼淚,眼睛望向外面的人流,唉,真是的。

        也不知馬嬸,馬蘭花,怎樣了。她要是不走,就好了。馮媛又說。

        也是。馮貞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秋天的時候,看護馮樂山的第二輪,又開始了。馮樂山不愿意,他那只不能動的手,在紙上寫滿了“北林”,“北林”,那是他的老家,從小長大的地方?;畹搅似呤鄽q,故鄉(xiāng),一下子,因他的腿不能動,而成了永遠的他鄉(xiāng)了。

        馮貞心里難受,她每次來,看著父親眺望窗外,而窗外是一根一根的鐵柵欄,這跟監(jiān)獄,有什么區(qū)別呢?父親那鼓著的半邊臉,上面擺著的那只眼睛,獨獨地,望著窗外,無聲無息,一看就是一天。

        馮貞進屋,大嫂在另一屋編織她的毛衣,洗衣做飯,燒香磕頭,伺候完公爹吃喝,再有時間,就是編織那幾件永遠都織不完的毛衣。這在大嫂的道德世界里,已經(jīng)是盡善盡美了。馮貞進來,她們打了個招呼,就各忙各的了。

        馮貞來到父親床前,父親依然側(cè)臉盯著窗外,他肯定知道有人來了,但他不回頭,不回身。關(guān)于回家的夢想,他已經(jīng)說了一萬遍,寫了一萬遍,還有手,也比畫了不下一萬遍了。兒子馮林馮海,只有兩句話,你現(xiàn)在這樣,怎么回去呢?你回去了,誰來照顧你呢?

        馮玉和馮貞倒是不這么硬,他們一直答應(yīng)他,說等他的腿好些后,能走動,會送他。馮玉還答應(yīng)過給他找老伴,找馬蘭花,可是外面的樹葉都黃了,那個老伴在哪里呢?

        就連馮媛,也是答應(yīng)著他,糊弄著走,拖一日算一日。那回讓馮媛給馬蘭花寄出過信,至今沒有回信兒。她到底是寄沒寄呢?是不是也騙著我玩呢?

        馮樂山對他們,幾乎都失望了。

        馮貞說。爸。

        馮樂山側(cè)著臉,嗯了一聲。

        馮貞就在床前站著。

        父親還是獨獨地望著窗外,窗外是他的老家,北方。

        馮貞的眼淚開始噼里啪啦往下掉。

        “看來,我是要死在這里了?!瘪T樂山說。

        爸,我給您買了道口的燒雞,您不是愛吃嗎。

        馮樂山背過那只好手,沖馮貞擺擺。

        馮貞來到大嫂這屋,她說我看爸要是再這樣下去,會孤單死,還不如送到老年公寓呢,那樣起碼有個伴,有個說話的人,聽聽別人說話聲兒也行啊。 你哥說了,不行。老年公寓,那些能動的,會說話的,還行。像爸這樣,到了那兒,恐怕不出仨月,就完了。你哥說有些小護士,怕老給他們接尿,連水都控制著喝。

        你哥說了,要是給爸送那兒,那是送死呢。

        重陽節(jié)快到了,按陽歷算,父親就是這天的生日。大家張羅著,到這天,把父親接到外面,一家人團團圓圓吃頓飯。頭天晚上,半夜里,馮媛忽然接到了大姐馮貞的電話,電話剛拿起來,她的心就嚇得咚咚狂跳不止。在這個時間里,來電話,一定是父親出事了。馮媛抄起電話的手哆嗦得幾乎拿不穩(wěn),她沒等馮貞說話,就問,爸有事了?

        沒有。馮貞的回答過于簡短。

        那……

        三媛,人這命啊。

        怎么了,姐?你跟姐夫……

        不是,是馬嬸,馬蘭花。

        馬蘭花怎么了?她有信兒了?

        有了,馬嬸,死了。

        什么?

        馮媛驚得半天說不出話,雖然從前,她還跟這個繼母爭執(zhí)過,對她恨過,現(xiàn)在,突然聽說她走了,她的心,還是非常地難受。

        怎么死的呢?不會是聽錯了吧?

        沒有,她二女兒,叫小青的那個,剛給我家打過電話。說他媽昨天咽氣了。

        什么病?

        別的都不知道。

        天哪,咱明天先不要告訴爸。

        嗯,咱爸經(jīng)不起上火了。

        跟大哥說了嗎?

        說了,大哥也說先不跟爸說。

        她家來電話,是什么意思,讓咱們回去人嗎?

        她兒子說,也沒啥意思,婚姻關(guān)系都解除了。沒有訛咱們的意思,不過畢竟夫妻一場,她媽還沒有出殯,如果爸愿意回去看她一眼,她們可以等。

        天哪,這人說走就走了,她可比爸還小十幾歲呢。

        天亮后咱們?nèi)ゴ蟾缂野?,把這事商量一下。

        行,我也是這么想。

        馮媛后半夜怎么也睡不著了。繼母他們走時,還是春天。一行人出門后走路的樣子,至今清晰地印在馮媛的腦海,真是仿佛在昨天。馮媛記得,繼母夾著包,像舊時婦女出門的那種行頭,她二女兒小青,則是大步流星的,幾乎是拽著她媽在走,三十出頭。正是最堅強的年齡。而讓馮媛記憶更深的,是那個蹲了十八年監(jiān)獄的兒子,他的背已經(jīng)弓了,個子高,步幅大,步頻慢,兩只胳膊還一擺一擺的,背影看上去一拱一拱的,很像電影里令人恐怖的外星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除了向父親敬酒,祝父親生日快樂,老大馮林還對父親宣布了一個決定,就是:明天,他們租了一輛豐田越野車,由老三馮玉開著。馮貞馮媛陪著,陪父親回北林。

        “回去玩一趟?!?/p>

        “回去玩兒?”父親雖然不相信,可是聽到送他回家,他的笑已經(jīng)像哭了。喜極而泣,他是太高興了。高興得他嗚嗚地趴到了桌子上,小孩兒一樣用手背抹起眼淚。這樣的消息讓他等得太久了,想回家,回北林,回到他從小長大的故鄉(xiāng)去,這已成了他體內(nèi)的一塊化石,一日一日地生了根。能回去,回到故鄉(xiāng)北林,明天就走,這不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嗎,這可比這一桌的餡餅讓他歡心啊。馮樂山是樂著哭的,他接過馮媛給他擦臉的紙巾,笑著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太好了——然后他再一次抬起頭,挨個看大家的臉,當他確信這不是玩笑,這是真的時,他再一次哭起來。

        他哭著說,馬蘭花呀,她馬嬸,一定是等急了。

        北林這邊陲,真是冷啊。剛進十月份,就飄起了雪花。烏龍山上,那成片的墳頭和白花花的花圈,使馮貞馮媛都感到了冷。父親坐在輪椅里,他的腿上蓋著被子,臉也凍紅了??墒撬木窀裢夂?,沒有悲傷,一直在笑。他叨嘮著的一句話就是,回家了,回家了,回家真好。

        馮貞她們找到了馮家的墓碑,一塊經(jīng)年的木板。上面寫著馮氏家譜。主牌之下,已有九座墳了。給先祖?zhèn)兊内ゅX送完,到了最后這排,馮貞點燃了一張黃紙,遞給父親,父親用他那只顫抖的好手,彎下身,點燃了腳前的兩小堆兒。他嘴里嗚嗚地說:這兒,是給你媽的,多點,她愛花錢;這邊,是你馬嬸,也不能少,她過日子仔細,舍不得花……

        責(zé)任編輯 陳東捷 葛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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