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人物
我和許耀宗是在潘家園地攤認識的。
許耀宗,天津人,出身名門,他祖父曾任北洋政府高官,落職后,喜收藏字畫。因此家中有大量書畫留世。
許耀宗因為家族淵源,從小喜歡字畫,因此與不少老一輩畫家結下了不解之緣,幫老畫家賣出了不少字畫。改革開放之初,他遷居日本,來往于東京與北京之間,進行中日文化交流。許耀宗很會利用老祖宗的牌子,不管哪里來的字畫、古董,他都說成是家傳家藏的。
當時,他拿來一冊張大干人物冊頁,說是戰(zhàn)亂年代,大千先生遷居成都時留下的。他問我是否有意收下。前些日子,許耀宗曾賣給我一尺見方的兩幅傅抱石山水人物畫,上有傅小石跋,日本裝裱。我對這兩幅小畫比較滿意。
我比較仔細地察看了張大千冊頁畫,我先看題款,上款題:潤良先生雅正。這個潤良,可能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胞兄。冊頁是十開人物,人物有觀海、坐禪、拜石、閑歇等,神態(tài)各異,氣度非凡。但人物頭型,尤其是鼻子的細微處差異不大。還有一些疑點,除上款幾個字外,每張畫都沒有文字。畫家的畫與字相比,畫比字容易仿。我看這畫,很像是教學時畫的人物畫。就算是真的,也是行貨,不是精品。
許耀宗見我猶豫不決,便說,這樣吧,你先留下,我找找鐘老,讓他鑒定一下。鐘老正在協(xié)和住院。我約好了,過兩天,咱倆一塊兒去。
鐘老那里還沒去,許耀宗就去日本了。這樣,張大干的畫,就暫時留在了我這里。
過了不久,經(jīng)博物館杜館長介紹,我認識了山西文物商季明先生。季明對青銅器、玉石和字畫比較在行,有一定的鑒賞能力,對篆刻也比較精通(我至今還留著他送給我的凍石印章)。
在古董生意上,季明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家伙。
一天,季明打電話給我,說他正在深圳,在幫助籌備成立“大半球藝術品拍賣公司”,他自任藝術總監(jiān)。他問我,能不能提供幾件貨,作為他“大半球藝術品拍賣公司”首場拍賣品。
那幾年,香港的拍賣風也傳到內地,什么全球啊,亞太啊,藝海啊,名字越起越大,好像名字越大,無形資產(chǎn)含金量就越大。還有以地方命名的,如北京市拍賣行、天津市拍賣行、廣州市拍賣行等,也都在醞釀成立。
我不想湊拍賣的熱鬧。因為我不了解內地的做法。我在香港工作時,參加過鑒真郵品公司郵品拍賣會。香港拍賣非常正規(guī),不但簽有嚴格的合同,還要把拍賣郵品復印下來,作為合同附件,以確保真正好的東西不被偷換。
杜館長說,季明除了懂字畫鑒賞,還認識不少字畫鑒賞專家。我拿了張大千冊頁給季明看,季明眼睛一亮,“啊”了一聲,屏住氣好久沒再說話。我把我對這個冊頁的懷疑告訴了季明,并告訴他,這個冊頁的真?zhèn)?,我也說不準。我問他,能不能找人看看?季明說,他昨天剛找霍老先生要畫,霍老先生對張大千等近現(xiàn)代名人的畫很有研究。
我連忙說,那太好了。
霍老先生是張大千的學生。我們如果能找到霍老,當然最好。
第二天,季明就約好了霍老先生。
那天天氣炎熱,我們來到霍老家。霍老拿著個芭蕉扇,敞著懷躺在床上。他見我們來,也不起床,似乎有些不屑。我想,這可能是他看到過太多張大千假畫的緣故。他可能以為我們是假畫販子。當他翻了幾頁張大千畫冊之后,突然起身,并穿好衣服,到里屋拿出一冊張大千印譜,拿著放大鏡仔細地對照起來。他自言自語,還有些激動,很像……像……過了片刻,他低聲說,印章有的小了些。
季明見狀,趕忙說,霍老給寫幾句話吧(就是題跋的意思)!霍老擺擺手說,我今天不太舒服,改天吧,改天吧。他說著,合上冊子。然后,笑了笑,對我們倆說,你們再找人看看。
他還沒有說完,又舒懷躺在了床上。
看來,霍老對這個畫冊有些狐疑,他很可能看出了破綻。不過,季明看起來非常滿意。
我們走出霍老的家門,季明激動地說,你看,連霍老都說像!看來,這畫行!
第二天,季明通過杜館長告訴我,如果再能找個名人題個跋,他愿意出6萬元買下。這就是說,每開6000元。在當時,這應該是個不錯的價錢。
我把季明說的話、霍老先生的鑒定,真實地告訴了許耀宗。許耀宗聽到6萬塊錢這個價格后,非常高興。他答應再找鐘老題個跋。
過了兩天,許耀宗將鐘老題過的張大千冊頁還給我,鐘老整整題了兩開:客人持張大千畫來鑒別,此畫為心畫,乃大千居成都昭覺寺時所作,衣紋相貌無不精處,見此畫如見此人……
我把鐘老題跋的事告訴了季明,季明第二天帶著6萬元來取畫。我怕因為真?zhèn)螁栴}留后遺癥,就再三對季明說,這畫不是我的,我只是幫忙,請你慎重考慮。季明拍著胸脯說,這行當有這行當規(guī)矩,哪有找后賬的道理?我還怕人笑我眼癡呢!他還豪氣地說,賣得多了,我一定從利潤中給你提成。
他甚至要給我寫個永不反悔的保證。我認為這樣有點傷人,就說算了。我認真地告訴他,你賣多少是你的,與我無關。
我囑咐他,最好底下賣。這段時間別拍賣,否則,對題跋的鐘老不尊重。季明都一一答應。
不料,在當年五月份,這個鐘老題跋的張大干10開人物冊頁,出現(xiàn)在了北京京都拍賣公司印制的拍賣冊子上,占了《中國書畫名人精品》拍賣冊子整整兩頁。還好,并沒把鐘老的題跋印上。冊頁估價28萬一30萬元。
這個時候,許耀宗好像得到消息,他給我打來電話。他說,有人向鐘老核實,是不是鐘老題的跋,對我頗有責怪和埋怨。我也覺得,很對不起聲名顯赫的鐘老和我的朋友許耀宗。這么快就在北京上拍,實在有點快。我安慰他說,既然賣給了人家,通過什么方式賣,是人家的自由啊。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我對季明這樣做的確很生氣。
季明從我這里拿到鐘老題跋的張大干冊頁后,就迫不及待趕往天津。然后,他帶著天津他的小情人、美女演員金小姐又一同進京,住在一家星級酒店里。金小姐不但陪睡,還挎著季明一同趾高氣揚地進入拍賣行。
山西季明先生特地租了輛豪華奔馳轎車直奔拍賣大廳。季明一身淺灰西服,領口打著蝴蝶結,紳士勁兒十足。天津金小姐一身桃紅色旗袍,穿在她胸部挺拔的高挑身材上,簡直是絕色佳人。二人挎著胳膊,像奔入結婚殿堂般地走向張大千冊頁宣傳欄旁,身邊幾個彪形大漢保鏢佇立兩旁,記者頓時響起“啪……啪……”照相機快門聲。
當拍賣師講到第88號張大干人物十開冊頁時,幾個人幾乎同時舉牌,金小姐志在必得,一直舉到150萬,拍賣師才落錘,冊畫落到金小姐手里。在拍賣行,漂亮的金小姐頻頻舉牌,成為一處動人的風景。
實際上,這個場面,是季明事先與拍賣行協(xié)商安排好的,除了美女演員金小姐外,季明還安排了其他的托兒。
事后,季明告訴我,盡管這樣,也只有事先安排好的托兒在舉牌。雖然拍賣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但是,按協(xié)議必須付給拍賣行2萬元運作費用。這樣,張大干冊頁的成本就增加了2萬元,成了8萬元。
大約過了半年的時間,張大千冊頁出現(xiàn)在深圳大半球藝術品拍賣會上。在展出的張大千冊頁旁,還有精致的蓋有京都拍賣行和保險公司印章的“中國書畫名人精品拍賣品保險資格證書”。證書寫有購買人:季明;拍品:張大干十開人物冊頁。拍賣行欄內寫著:茲證明,本作品確系本拍賣行拍出之品,價值150萬元;保險公司欄內寫著:鑒于拍賣行之證明,本公司認證拍賣行的鑒定水平和執(zhí)行拍賣規(guī)則的能力,本公司特給該拍賣品保險資格。
這個拍賣會,事先還開了個推介會,出了單行冊,而且,找了知名鑒賞專家出面,名日“隆重推出張大千十開人物冊頁精品”,最后把價錢托到250萬元。
事后不久,季明匆匆跑到北京找我,神情非常沮喪。他告訴我,演員金小姐已離他而去。從北京拍賣到深圳拍賣,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托兒在舉,一直無法真正成交。他哀求說,老兄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他說,在拍賣運作中,花了不少費用。既然這樣,我當然也不好再原價購回。再說,6萬元賣給他的,是天津的許耀宗。我作為中間人,沒拿到任何好處。
當然,季明自己也沒說要退貨。他這個人心氣很高,他還是想賣高價,要比6萬元更高的價。
我有一位鄰居叫黎江,在文化部某文化公司工作。一天,他找到我,說一海外華人女畫家梁女士要買畫。他說,多年前,梁女士嫁給了比她大三十歲的美國人,現(xiàn)在很有錢。實際上,梁女士是黎江的前妻。黎先生與梁女士,從小青梅竹馬,下鄉(xiāng)時,同在北大荒兵團,后來結婚、離婚,再后來,雙方各自結婚。黎先生找了一位部長的女兒,現(xiàn)在事業(yè)生活都不錯。雖然梁女士出國留學時,嫁給老外,但是,梁女士不忘舊情,經(jīng)常幫比她清貧的黎先生,有時還不免纏綿纏綿。
我問黎江,這位女士是否懂畫?我是怕再遇到不懂畫的人,事后再找麻煩。黎江說,人家的畫在美術館辦過畫展,博物館還收藏她的畫呢。
我把有人要買畫的事,通知了季明先生。季明很興奮,他很快來到我家。他一再叮囑我,見了梁女士應該怎么說,千萬不要再說“弱”和可疑什么的。
季明還帶了幅宋代王冼的山水長卷,也準備伺機賣給梁畫家。
王冼(1036—1104),字晉卿,山西太原人,北宋開國功臣王全彬之后,世代公卿。王冼學問淵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的畫寄情山水,用水墨寄情心中向往的空蒙寂靜。神宗淳熙二年,33歲的王冼與皇帝御妹成親,官拜駙馬都尉,宋徽宗趙佶登基后,又拜開國公。他的繪畫作品人了《宣和畫譜》。
說起王冼的畫,季明還講了一段頗為令人慨嘆的歷史傳說。不知元明,還是清,一年發(fā)大水,王冼后人乘船逃災,不料拿畫的人掉入水中,此人被水淹沒了頭,一只手還舉著畫。他的兒子先拿畫才去拉人,畫保住了,人死了。
我和季明興沖沖走出家門。在虎背口東口的東花市大街上,季明不小心踩上糞便池,井蓋溢出的糞便濺在季明鞋上和褲腿上。我下意識說,糟了!看來,今天不是好兆頭。季明不但沒生氣,卻連聲說好!我覺得奇怪。季明說,我們老家認為屎是財,有“尸”才有(棺)材嘛。
他就在路邊找了個洗車的地方,用水管子沖洗一下了事。
我們到了梁女士住的酒店,黎江已在那里。梁女士見畫,兩眼放光,興趣濃厚,她可能覺得張大千冊頁有名人題跋。她積極與季明討價還價,時間并不很長,最后梁女士很滿意地以10萬元買下。對于王冼的畫,梁畫家也表現(xiàn)出了高度興趣。她告訴季明,王冼的畫卷,她也感覺不錯,要務必給她留著。她近日會拿錢取貨。
畫是上午成交的,但當天晚上,黎江就匆匆跑到我家,氣喘吁吁地說,糟了!梁女士要退畫!她說,她找專家鑒定了,畫是假的,是天津某某人仿的,就連鐘老的題跋也是假的。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梁女士威脅說,山西的季明,她找不到,可找得到王先生,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王先生可是國家干部呀!
我如五雷轟頂。本人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正在醞釀進一步提拔?,F(xiàn)在她來搗亂,這不是叫歪事扳倒了正事嗎!況且,自己也只是幫忙啊!
我趕緊呼季明,還好,季明還住在賓館沒走。為了穩(wěn)住他,我沒說什么事,就趕緊跑到賓館堵季明。原來季明拿到10萬塊錢后,當天下午,他又把王冼的畫卷以15萬元賣掉了。買王冼畫卷的人說,他的張大千冊頁10萬元,賣便宜了。回到賓館,就電話邀回了天津美女演員金小姐。他要跟金小姐在北京幸福幾天再走,要慶賀慶賀自己的這次偉大勝利。
季明一聽說要退畫,一口答應,而且,很高興,簡直比賣這幅畫時還高興。這大大出乎我的預料。季明很痛快拿出10萬塊錢,拉著我的手說,走,讓她退!我把季明同意退畫的事告訴了黎江。黎江也很意外,當然更是高興。
我和季明如約來到梁女士下榻的酒店。梁女士一見我和季明的面,馬上撒起潑來,像“坐地炮”滾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還裝出心梗的樣子。我下鄉(xiāng)時自學過中醫(yī),我把把她的脈,脈搏很正常。我示意季明把錢給她。季明提高嗓門,我們拿畫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梁女士騰地站了起來,伸手要錢。季明也不是吃素的主,你先拿畫,我得看你偷梁換柱了沒有?梁女士又緊張起來,打著哆嗦連聲說,好……好。她拿出畫,季明裝著一頁一頁檢查,并慢悠悠地從包里拿出錢來,然后,看也不看地扔給梁女士。
梁女士頓時恢復了正常。
還他媽的海外華僑呢?怎么這么失態(tài)。
實在太丟人了。
事隔一天,季明又匆匆跑到我家,哭喪著臉說,出事了!他告訴我,王冼的畫遭退貨,張大千冊頁也窩在手里,陪他睡覺的金小姐逼他給錢。金小姐說,她本來就是唱戲的,唱戲一為錢,二為名。她陪他出入拍賣行,陪睡覺,陪吃飯,都是在做戲。商品經(jīng)濟時代,做戲是要有回報的。季明嗨了一聲,真他媽的狠,簡直像頭母獅子,張著血盆大口要吃了我。她前前后后吃進去我十萬呀!現(xiàn)在,我連酒店的賬都結不了了。
季明的處境,讓我也如坐針氈。我給他湊了兩萬元。想來想去,我把我的存畫,一張董壽平六尺整紙的墨竹、一張四尺兩裁的崔子范蟹圖、馬晉套馬圖,給他換下張大千冊頁。這三張畫,在當時賣四萬元是沒問題的。季明很滿意。
就這樣,張大干的畫冊幾經(jīng)周折,又回到了我手里。
按說,這個事情該了結了。
沒有想到,半年之后,季明給我來了
封信:
王先生:近安。
祝賀你官運亨通,財運興旺,出任國企老總。
我因在你處搞了假大千后,連遭不測,家破人亡,至今日子相當難過。現(xiàn)在,也可以說,是處在人生的邊緣。解鈴還需系鈴人,你給我的壽平、子范、馬晉的畫,至今還未售出。近日,我去京要退還給你。去年,你給我2萬元,你再給我4萬元,咱們兩清,我就什么都不說了。
我這個人做事是講良心的。去年春節(jié)前,我是替你著想,把張大千冊頁錢拿回去。半球中心領導讓我走,我怕你出事,守在電話旁,半夜又把錢送給梁女士。我要是那種壞良心的人,一走了之,你肯定要出事的。你熬到現(xiàn)在的地位不容易,任何時候,我是不會傷害朋友的。我相信天地冥冥之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咱們擺平大千事件,兩下都會心安。我們都汲取大千冊頁事件的教訓吧。
現(xiàn)在,你完全有能力解決此事。若是眼看著我生死垂危而不救,那我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還有老娘老婆孩子,還要活下去。所以,賢兄一定得幫這個忙。算來算去,連鎖反應,惡性循環(huán),大千事件使我陷進去二十萬之多,外加我57歲父親的一條命。
我,恩之怨之,痛心之疾首,痛不欲生。
愿大千事件,早一日平息,我們也早一日安寧啊!
秋安!
季明 泣上
8月27日
季明以幾乎同樣的內容,給我愛人也發(fā)了一封。不同的是,在信后說某某大領導很關注這件事,等等。
在我收到信的當天下午,季明給我愛人打了電話,約定晚飯后在杜館長家等我。我東拼西借湊了4萬元,駕車到東三環(huán)的杜館長家。沒有再多的話,我檢驗了壽平墨竹和崔子范蟹圖,確信準確無誤。
這次我接受了教訓,要求他寫個永不反悔的字據(jù)。季明連聲應諾,應該,應該。
季明馬上寫了永遠不反悔的字據(jù):
1995年8月31日,王先生幫助季明解決以前遺留的有關書畫的一切事宜。王先生將董壽平、馬晉、崔子范各一幅,幫助季明出售(這句話是經(jīng)過在場的幾個人經(jīng)過反復商量寫的,不用“還”,用幫助出售),共計人民幣6萬元全部交給季明。至此,全部了結了有關書畫遺留問題。
本人保證,以后永不反悔。
季明簽了名,作為證人,杜館長也簽了自己的名字。我如數(shù)付給季明4萬元(加上我給過他的2萬元,共計6萬元),便迅速離開杜館長家。
臨走時,季明動情地撂給我一句話,等我有錢了,再來感謝您!
我走出杜館長的家門,漆黑的夜空,已雷雨交加。我收傘開車門的瞬間,大雨已將衣服全部淋濕。我用手緊緊攥住季明給我寫的永不反悔的字條,心想別弄濕紙條就行!我覺得這一張小紙條,要比董壽平墨竹、崔子范蟹圖、馬晉馬圖還要珍貴。
張大千冊頁與山西季明的瓜葛終于了結了。
季明所說的“大干事件使我搭上57歲老父親的命”,我一直悶悶不解。我想季明再無賴,也不會拿他的父親開玩笑。過了一段時間,張大千冊頁風波差不多煙消云散之后,我問了杜館長。杜館長說,季明的父母,在一國道旁經(jīng)營了一小飯館,用鐵鍋燒干柴貼餅子熬稀粥,很受跑貨的人青睞。一天、他父親上山砍柴,餓了吃了幾個落在樹下的柿子,發(fā)生了腸梗阻,到醫(yī)院需做手術湊不夠錢(大概是錢被季明買大千冊頁了),兒子出去拍賣畫不在家,活活給逼死了。他父親死時,還嘮叨說,我的命不如張大千的那張畫,我和張猿猴命克啊!
我聽之后,也感內疚。唉,人生如夢。
張大干的畫,又再次歸我所有。
2000年的春節(jié),許耀宗又出現(xiàn)了。他找到我,問大干冊頁是否出手?我說,我不愿再提此事,你要,你趕緊拿走。許耀宗給了我六萬元,把畫拿走了。據(jù)說,許耀宗從我這里走后,到榮寶齋進行了精心包裝,換上了金絲楠木硬夾,20多萬賣給了外地一位來北京買官的地方官員。
我知道,張大干人物冊頁畫作為禮品送出之后,就不會再有真?zhèn)渭m紛了。但是,哪一天,官場斗爭一激烈,反腐敗運動一來,某些人一雙規(guī),張大千的畫恐怕又會現(xiàn)身“江湖”,恐怕還要在官場內外生出許多波瀾。
北魏彩陶俑
大概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一個周末,我和同事在后海地攤,買了兩件陶器,兩件共花了1200元錢。
一件是戰(zhàn)國紅陶甕,腹徑45厘米,小口,口徑約20厘米;一件是戰(zhàn)國黑灰陶壺,高65厘米,壺上刻有青龍白虎圖??逃旋埣y的壺1000元。
我們拿著陶器,興致勃勃地去文物博物館,找著名的考古專家賈專家,讓他給鑒定一下。賈專家寫過不少頗有影響的考古文章,現(xiàn)在是名聲赫赫的陶瓷鑒定專家。
我們是第一次接觸科班出身的賈專家。
賈專家很自負,談起考古,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他說,他讀書時,上課、睡覺常常在墓穴里。我們提到別的專家,他都不屑一顧。在他眼里,他們都是混飯吃的,他們都沒文化,是靠打小伙計工,給掌柜的端茶,站柜臺混出來的。
他的滔滔高論,把我們侃得暈頭轉向,我們也似乎覺得遇到了高人。
賈專家說,紅陶甕沒啥問題,陶壺上邊的圖是后刻上去的(后經(jīng)過研究,是典型的刻紋陶壺,有著錄)。
這時,他從里屋給我們拿出一個口徑10多厘米,高約六七厘米的三條腿的戰(zhàn)國紅陶鬲,其中一條腿是斷了又粘上的。賈專家說,目前只有日本存有兩條腿的,眼前這件是孤品。開價1400元。
我記得,我在后海地攤,見河北人賣過,說是河北易縣燕下都出土的。我知道,那是他從地攤上花幾十元錢買的,實在不值那么多錢。但我的同事很有興趣,他認為是好東西。我說不要,他有些不高興。他小聲對我說,我買了,我回去還你錢!
沒有辦法,我只好掏錢替他買下。
這時,賈專家又拿出一仿鈞窯碗說,你看這件雖是仿品,但很到位,是在我的監(jiān)制下制作的。這時,我的同事和我都不高興了。那時,我們文物知識雖然不是很豐富,但起碼具備了仿品再好也是工業(yè)制品的知識。我們強烈感覺,他有些低看我們了。
又一個周末,我在后海地攤花150元買了兩件完整的和賈專家1400元賣給我們的一模一樣的戰(zhàn)國紅陶鬲,送給我同事。我的同事知道上了賈專家的當,捶胸頓足,追悔莫及。但是,后悔也晚了。
賈專家攜夫人和他的研究生在華威橋古玩市場逛地攤,看上了一件完整的青花釉里紅天球瓶,上有“大清乾隆年制”款。他和賣主在談價,我走上前,把賈專家拉到一旁,小聲說,這是景德鎮(zhèn)仿制的,是贗品。賈專家冷冷一笑??隙ㄊ枪治野嚅T弄斧,在這里竟敢指教他這個大專家。
很快,他們一萬二成交了。
賈專家臨走時還冷冷地撂給我一句話,要是還有,有多少,我要多少!
賈專家提著貨往外走,看來他很滿意今天的收獲,要回家了??墒牵吡瞬坏绞竭h,他老伴指著一個攤上的文物讓他快看,一件同樣的青花釉里紅天球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賈專家有些驚慌;繼續(xù)走,沒走幾步,他的學生又發(fā)現(xiàn)兩件同樣的青花釉里紅天球瓶,賈專家停下來看了一下,沒有說話。不過,神色黯然,內心的恐慌已經(jīng)不言而喻。
他們繼續(xù)向前走,一行人還沒走到門口,就遇上不下十件一模一樣的上有“大清乾隆年制”款的青花釉里紅天球瓶。
這時賈專家完全慌了神,馬上返了回來,到處張望,好像要找什么。他也沒有直接去找賣給他文物的那家攤販。
他要干什么,原來是找我。他要我?guī)退素洝K瓉淼牟豢梢皇赖陌翚庠缫褵熛粕?,他的頭上冷汗不斷地冒出。
我本不想理他,看他苦苦哀求的樣子,我又于心不忍。我說,我只能試一試,看能不能幫你退貨。我與這個攤販比較熟,幾乎每周都見面,有交易,也算有些交情。
我找到攤主,與他費了不少口舌,攤主最后給了我這個面子,退了賈專家一萬元。賈專家雖然折了兩千元,還是很滿意,沒有再計較那兩千元,還感謝了攤主。他對我更是感激不盡。如果是他自己,他恐怕一分錢也退不回來。
我們退完錢之后,攤主又把老賈嘲弄一番,憑你丫的,一分不退!老賈只能尷尬萬分地說,是,是。然后快速離去。
上個世紀初,大概是個春天,一天,賈專家風風火火給我打電話,要我快去地攤,買河南人剛剛出土的北魏彩陶俑。他說,我已給有關部門建議,國家要搶救收購,這是國寶。
這批賈專家所謂的國寶陶俑,在華威橋(東側)古玩市場(在一圍墻內,現(xiàn)在古玩書畫市場)。這批東西量很大,來勢兇猛。其實,在賈專家打電話前,我就注意到了,但我認為是贗品。我的根據(jù)很簡單——多。但經(jīng)賈專家這么一說,我又猶豫起來。物以稀為貴不假,那是指傳世。但是,這是成批出土的啊!
我又匆匆返回地攤,花500元買了一件陶馬、一件陶駱駝、幾個陶人。有件陶駱駝分量較輕,我感覺可疑,走出門外就摔碎了。
啊!原來是石膏做的。只是外面涂了化裝土,上了彩。這意味著,這批所謂的國寶絕對是假的。
我趕緊給賈專家打電話,報告此事。賈專家也很驚訝,他半天沒說出話。是嗎?啊呀!幾個文博單位都買下了啊——這……這可怎么辦?!
第二天,我看到某報刊登了一篇報道:《著名文物專家建議,文物單位搶救收購國寶級文物——北魏彩陶俑》。這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但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等上當和沒上當?shù)奈奈锸詹卣?,紛紛向文物局和新聞媒體反映此事,國家文物局很重視,還派工作組到河南考察。最后得出權威結論,這批所謂的國寶級文物,是河南人故意制造的假貨,所謂的國寶,是徹底的贗品。據(jù)說,河南文物管理部門還查處了幾處造這批假貨的作坊。
賈專家等把河南騙子制造的假貨當做國寶,建議國家搶救的事件震驚了收藏界,文物專家大丟其人。賈專家買假貨看走眼的事跡到處流傳,攤販們對此也都津津樂道,而且,還演繹了不少版本,把賈專家等人演繹得一塌糊涂。
一位收藏家感慨地說,贗品假貨也能當真品賣錢,看打眼的還是高水平的專家。既然專家都看不出真假,都真真假假,都能亂糊弄,大家何必不糊弄,何必再踏破鐵鞋尋老貨。
中國文物市場大批假貨贗品的出現(xiàn),似乎是從賈專家所謂的搶救國寶的事件開始,簡直就是一個里程碑。
文博單位買假北魏彩陶俑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很久才平息。
過了很長時間,我碰到賈專家,問他,你們單位那些東西怎么處理了?賈專家若無其事地說,還放在倉庫里,不就幾百萬元嗎!如果這批貨給我處理,我會賣得更多!
賈專家的回答,我一點也不吃驚,因為他是專家。
像賈專家這樣的專家,我們幾乎每周都會看到他們道貌岸然的表演。他們個個口若懸河,旁征博引,玩的常常是真真假假的游戲,把觀眾搞得翻箱倒柜找古董,讓外行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宋代磁州窯龍鳳紋大罐
搞收藏的人都知道,1995年到1998年,是潘家園舊貨市場的黃金時期。潘家園市場里搭起了大棚,固定了攤位,文物交易已完全公開。全國各地的古玩商,幾乎都涌向潘家園舊貨市場擺攤設點。
在潘家園逛攤的人很多,人最多時,可達數(shù)萬。外國人也不少,有外國使節(jié)、外國駐華機構和商業(yè)界人士。還有一些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外國人,周五特地趕來北京,就為了逛周六的潘家園早市。
那個時候,東西很多,我和朋友幾乎每次都滿載而歸。
我記得,有一次,僅明代嬰戲圖青花罐就買了三個,最貴的也沒超過千元。
和我一起去潘家園逛攤的朋友,形形色色,干什么的都有。他們有官員,有商人,有畫家,有電視主持人,還有跳舞和唱歌的藝術家。由于我涉足古玩收藏較早,他們把我視為老師。那幾年,每逢周六,無論是炎熱的夏季,還是寒冷的冬日,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只要是在北京,我們都會到潘家園。幾個有車的朋友都搶著到家里接我。有幾次,我發(fā)燒在醫(yī)院輸液,只要一拔針頭,旁邊等著的人,攙起我就走。我們就去我家附近的東花市小區(qū)早點攤集合吃早點,每人兩根油條一碗豆腐腦。后來,我們越起越早,最早時,三點半就有人到了,早點攤也越來越早,好像是專為我們服務的。逛攤朋友中的一位企業(yè)老板出國時,特地從國外給我們每人買了五節(jié)電池裝的大手電筒。
幾年下來,我的眼力大大提高,我成為我們中的第一專家,在潘家園也有了名氣。我比較拿得出手的是古瓷器的鑒定。
我屁股后面,跟著的一幫人,從衣著打扮看,既不像農(nóng)民,也不像做生意的,但購買力非常強。眾多攤主非常歡迎我們,希望我們這個采購團關注。他們往往有了好貨也最先聯(lián)系我們。
我們被一些有錢但眼力不夠的人跟蹤,企圖從我們這里獲得重要信息。
慢慢地,當我?guī)е@個團隊進入市場時,遠遠跟著的人越來越多。
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拿起來看過,還過價的東西,轉一圈回來肯定賣掉。因此,攤主們也爭著讓我去他們攤位待一會兒,拿起東西看看。當然,我也不輕易拿起貨,一是市場上有一伙“碰瓷兒”,碰壞了賣主出多少價也得成交;二是怕誤導別人。
古玩市場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有人正在還價,別人不能上去湊熱鬧。別人拿到手里的東西,你不能問價,只能等還價人把東西放下,走開了,其他有興趣的人,才能搭訕,才能再討價還價。
一次,我給朋友看了件宋代磁州窯墨彩大罐,足有70公分高,腹體四面開光,山水、人物采用抽象畫法,山水氣勢磅礴,人物寂靜飄逸,栩栩如生,真是印證了畢加索所說的,抽象畫法的祖先在中國。攤主開價一萬,我朋友還價八千,我看八千準能拿下,就上去說,你要是不賣,我們就走了。我裝著看看手表,做出離去的架勢。我們經(jīng)常用這個辦法表明這是最后的價格,往往一走就被賣主叫住,成功買下。我們剛要走,來了一個洋人和一位中國向導,走到攤主面前說,一萬元我們買了。
我一看“漢奸”就來氣。當時潘家園市場,有兩個“漢奸”。一位是60多歲的老者,1米70左右,小平分頭,長臉黑瘦,淺麻子亂飛;一位是1米80左右,40歲出頭,又白又胖的中年人。
這次,向導是那中年人。我義正詞嚴地告訴攤主,你如果賣給這位洋人,以后我們再沒生意做。這位攤主是河北雄縣人,經(jīng)常有真貨出售,跟我們經(jīng)常做生意。旁邊攤位的攤主也指責賣主,不能見利忘義,不能賣給外國人!并有人低聲罵向導“漢奸”,還有人啐唾沫。攤主無奈地跟向導說,你看,要是中國人買就可以,他老外不行。然后,他對我說,你再加二百塊錢吧。就這樣,我們成交了。
又是一個周末,我們剛來到潘家園,我上次買宋代磁州窯墨彩大罐的朋友遠遠發(fā)現(xiàn)。那位老外和他的向導,還是遠遠跟著我們。我朋友提起個磁州窯龍鳳紋大罐給我看,這是件新仿制的所謂宋“磁州窯龍鳳紋大罐”。憑他的水平,準能看出手里的貨是贗品,我拿起草草看看就放下了。我朋友拉住我,不讓走,還給我遞煙、點煙。我有個習慣,看到好東西,為穩(wěn)定急躁情緒,就會抽根煙。他不慌不忙地跟賣主討價還價,并用手勢高高舉起,示意出價一萬元,然后,我們就走開了。
我莫名其妙,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罵他,你瘋了,還是沒睡醒?我們離開后,老外和他的向導買了磁州窯大罐,付了一萬元,然后像偷的一樣匆匆走開。原來,我朋友讓我當了一次“托兒”。
后來,老外知道可能上當了,把他的向導炒了魷魚,換上了那位老者。從此,這位老者也盯上了我。老者向導每次遇到我時,面目和善,說話點頭哈腰,似乎要和我建立良好關系,但是,我一次也沒有理他。我實在不愿意理會這樣的人。
一次,我去一家書攤,看到一位天津人,拿了一麻袋照片,其中一沓照片是八國聯(lián)軍侵略中國的照片,這組攝于1900年的照片,是八國聯(lián)軍從天津大沽口進入中國后,燒殺搶掠的系列照片。其中有八國聯(lián)軍攻破天津南城墻時,在破磚瓦礫中躺著橫七豎八死去的中國人的照片,以及被害死的中國人尸體漂在海河上的照片等等。所有這些照片均署名“Undewood”出版社制作。而這些照片背后,附有摘自1904年出版的旅游須知的相關內容。其中有“陌生人到這里旅游,最好在當?shù)?,找一位可靠的中國向導”的字樣?/p>
我萬萬沒想到,這些中國人悲慘死亡的圖片竟會與所謂的“旅游”和“向導”有關。 遠遠盯著我的老外,可能感到奇怪,買瓷器的人,怎么也拿起了照片?這不是他要買的,他也不忌諱,走到我跟前。當他看清這些照片時,他眼睛就直了。我沒等他說話,就付一千元。全部買下。老外裝出好奇的樣子,自我介紹說,他是英國使館文化處的,他央求我說,能不能讓他看看。我說,隨便看吧。這是你們祖先旅游的照片。
老外沒全看完,就匆匆把他的向導拉到一旁,嘀咕了好一陣子。那位向導來到我跟前,像日本人一樣,點頭哈腰,滿臉堆笑,這位朋友,我們已不是初次見面,你鑒定瓷器的眼力很好……
我一看到這種人就惡心。我想起在香港遠東金融中心39層大廈上班的日子。
那時,大廈里有不少日本人,經(jīng)常碰到日本人上電梯,屁股沖著電梯,邊退邊給外面的人鞠躬敬禮,而置電梯里的人于不顧。我們在電梯里的人都很生氣,就關電梯夾他翹起來的屁股。
我真把這位老者當成了日本人,所以,一看這德行就來氣!我沒好氣地說,有話快說,我不像你有時間陪外國人閑逛,我可沒這閑時間聽你奉承。老者說,外國朋友想出高價買你這些照片,你隨便開價!這時,我對付這種人心里早已有譜。我說,你應該認識英文吧,你先看看這些照片的出處,我指著照片后邊“向導”的字樣給他看,說你認識這個單詞吧,然后,冷笑著說,今天的向導不就是你嗎?
老者臉紅了,快快而去。
從此,在潘家園市場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元青花龍紋高足杯
上個世紀末,一年的冬天,內蒙古四子王旗城巴子村,有元青花出土。雖然出土的元青花絕大多數(shù)是破碎的瓷片,但是,非常珍貴。
元青花,胎質細膩,白底透出鴨蛋青底釉,繪畫料是進口的蘇泥勃青料,造型中規(guī)中矩,穩(wěn)重大方??梢哉f,元青花開辟了中國青花瓷器的新紀元。
聽說后,我與我的同事劉先生坐火車到了呼和浩特。下車后,我們乘車到了四子王旗城巴子村。然后,我給朋友小陳打了個電話。
四子王旗的小陳,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們是在北京潘家園認識的。那時,他在潘家園擺地攤。有一次,經(jīng)常在地攤偷東西混飯吃的小偷幫伙盜他的貨,被他當場抓住。但是,小偷的同伙們馬上圍上來,反而倒打一耙,誣陷他,說他誣賴好人。小偷們把他團團圍住,毆打他。擺明了,小偷欺負外地人。目睹此境,我很憤怒,叫來了警察朋友,給他解了圍。小陳很感激我,要送我被小偷偷走又追回的元青花高足杯。
這只元青花高足杯相當不錯,內刻龍,外繪青花龍紋,有幾道沖,但不缺肉,相當不錯。當時,他賣價兩萬元。我說,我給你一萬元吧!他說,也好,半賣半送交個朋友!
當然,我也想買個渠道。
那時,我知道四子王旗在挖元青花瓷,小陳是當?shù)厝?,這件瓷器應該不假。我雖有十多年的收藏經(jīng)歷,但對元青花瓷接觸較少。我把從小陳那里買的高足杯,找了兩位故宮專家鑒定。他們說,是蘇料,官器,很開門兒。在那之后,小陳每次來北京,住在賓館里,貨都是先讓我看,而且大多是真貨。
我和小陳混熟了,雙方就有了較高的信任感。
小陳邀請我們到四子王旗,說那里有件元青花大器,不好帶,價值也高,需與貨主當面商量。
我和同事每人找了件軍大衣穿,乘火車到了呼市。為了方便和安全,我們在當?shù)卣伊藗€公安牌子的車,從呼市翻過大青山,來到了四子王旗。
從四子王旗到城巴子村還有一段路,路全是土路,積滿了雪。小陳說,干脆車別去了,公安牌子也比較扎眼,會把人嚇跑,坐我的三輪摩托吧。小陳的摩托車有兩個斗,正好可帶我們倆。我們想,土路有積雪,車確實不好走,就決定坐小陳的摩托前往。
在四子王旗到城巴子村的路上,我們看到,四邊荒無人煙,我們又冷又餓,心中有些恐懼。小陳在路邊找了家飯館,飯館不大,但人頭擁擠,氣氛熱烈,猜拳的、男女擁抱嬉戲的,伴著服務生的吆喝聲混成一團。我們要了個小包間,包間吊著個棉褥子一樣的門簾。門簾上沾滿帶油的手印。
小陳很慷慨,要了羊背、羊腿和蒙古王燒酒,服務生送我們每人一把刀,讓自己割著吃。小陳卻自己從腰間拔出個匕首,匕首足有半尺長。將匕首往自己胸前蹭了幾下。動作像理發(fā)師磨剃頭刀一樣。他先從羊腿上割下一塊,也不管我們,就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我們沒有像小陳那樣馬上大吃大喝起來,甚至有些躊躇。從屋子的小窗戶往外看,一望無際的原野里,已經(jīng)飄起鵝毛大雪。屋里彌漫著羊肉的熱氣和香味,如果僅僅是喝酒,肯定會很愜意。但我和我的朋友因看貨心切,無心戀食。我不時地看小陳狼吞虎咽的樣子,恨不得讓他再快點吃,吃飽好趕緊上路??尚£愐魂嚒凹憋L暴雨”之后,又細嚼慢咽起來,好像是在嚼著口香糖想心事。
我實在心急得忍不住,不帶好氣地說了句,小陳,我們不是來這里專為細嚼慢咽吃羊肉的吧?小陳有些不快,在北京地攤被小偷毆打時求助的可憐巴巴的樣子全無,他拿起匕首,高高拋在空中,轉了360度,刀把穩(wěn)穩(wěn)落在手中,順手插入腰間,吆喝服務生,把剩下的羊肉打包。
我的同事埋了單。我們終于又上路了。
吃頓飯的工夫,在原來還未消盡的雪地上,又積了一層厚厚的新雪。不一會兒,在飯館里,積攢的那點熱量,幾乎全部消失在冰天雪地里。坐著小陳的三輪摩托,我感覺身上陣陣發(fā)冷,有小時候光著屁股,在雪地里行走的感覺。
前方就是城巴子村了,這時,有幾個男女站在路中間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小陳說。這是等我們的人??吹贸?,他們也是剛剛到。
我們下了車,小陳問一個叫魯忠的人:“貨呢?”魯忠支支吾吾,他說,原主被抓起來了,他們只拿了兩個小件的。他說著,從一個破提包里掏出來。一件是有沖線的元青花龍紋匜,一件是完整無缺顏色特佳的元青花龍紋高足杯。匜要八萬元,高足杯要十萬元。
瓷器不像字畫,字畫破裂處可以修補。瓷器作為收藏,為了美觀可以修補(修復有兩種:一種是復原修復,用青花料回窯;一種是文物修復,主要是用石膏),但如果出售,懂行的人寧可要破裂的、打鉅子的,也絕不要恢復型修復,因為經(jīng)過修復不知破損程度,弄不好還“缺肉”。而破裂瓷器的價值,只是完整器件價錢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面對匝和高足杯,當然首選高足杯。高足杯完整,再說我們從小陳手里買過有破損的高足杯,知道它的價值,也由于和小陳熟,堅信它不會是贗品(這正是騙子掌握了我們的心理)。經(jīng)過討價還價,八萬元拿下。而叵八萬元一分不降,只有放棄。
后來知道,匜是真的,但騙子沒想賣。這又是掌握了我們心理,他們不說不賣,而讓我們自己放棄。
我們付完高足杯款后,魯忠還做了自我介紹:他是做教師的,掙錢少,業(yè)余時間做點古董生意。他表示愿意交個朋友,還留了地址和電話。
小陳打斷魯忠的話,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沒事了就趕緊走。前段時間,北京來的兩個人,就在這里失蹤了!
我下意識地抬頭,面前的幾位除小陳和魯忠外,有兩個彪形大漢,一位戴著金耳環(huán),另一位脖子套著條像拴狗鏈子一樣的金項鏈,個個兇神惡煞,還有三位描眉畫眼敞胸露腹的女人。環(huán)顧四周,荒無人煙,在茫茫雪地里,只有幾個被雪掩蓋的墳堆,我倆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我倆沒再多想,坐上小陳的摩托車,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離開了四子王旗后,我就知道,買的青花龍紋高足杯是贗品。確切地說,付錢后就知道了是贗品!
再次翻過大青山時,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他統(tǒng)領草原戰(zhàn)國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他的后代,為統(tǒng)轄并世襲王位而命名了各個“旗”。四子王旗,則是因元太祖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卜圖·哈斯爾的第十五代子孫,腦音岱的四個兒子統(tǒng)轄北部,并世襲王位而得名。數(shù)百年來,成吉思汗子子孫孫在這個古老疆土上繁衍生息,崇敬世祖。
在今天,利欲熏心的人,為得到世祖的遺物而刨墳掘墓。為得到一件破碎的元青花瓷而相互殘殺、陷害、爾虞我詐。這些人,不再為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后代,為生活在這片疆土上而自豪了。
我的同事看我的情緒,也猜出了七八,知道我們上當了。
我們直奔呼市火車站,毫不猶豫,買了兩張站臺票擠上了火車。我們實在一刻也不想在內蒙古停留。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去時的那種興奮早已消失殆盡。我完全像霜打的茄子,打了敗仗的士兵,萬分沮喪。我的同事不斷安慰我。我們看打眼了,就當被掏包了。咱倆沒事兒,沒被埋在雪窩里就算萬幸了!
不說還好,越說我越覺得心里難受。難道我們倆不遠千里來到這里,就是來被別人騙的嗎?就是以不被別人埋在雪窩里為滿足嗎?再上下打量同事和我穿的舊軍大衣,陣陣心酸涌上心頭。
那個夜晚,火車的轟隆聲和汽笛的嗚叫聲,一直讓我無法入睡,它們好像是悲戚的哀樂,在專為我們的大敗而歸彈奏。
明宣德梅瓶
老翟,是位行政高官,非常喜歡古玩。說實在的,他的水平實在不高,收藏了多年,也沒有多少長進,托他辦事的人送給他的古玩幾乎沒有一件是真的,他卻還當珍品藏著。 一年,他去河南考察工作,要當?shù)馗刹拷o他搞件青銅器。上好的青銅器并不好搞,而且價格昂貴。但是,當?shù)馗刹坎桓业米锢系?,只得費盡心機,到處尋找。河南干部幾經(jīng)努力之后,從一位販子手里搞到一件唐葡萄紋青銅鏡,直徑40厘米,是特大的上等銅鏡。
河南干部怕他不真懂,回去之后亂懷疑,到時候不好交代。但是,再找專家鑒定,又怕惹出新的是非,就故意給他安排了在一處正在發(fā)掘的墓址旁交貨,好讓他認為是出土的真貨。河南干部把他們選好的銅鏡交給老翟之后,老翟莫名其妙地拿出刀子,用力刮起來。沒有刮幾下,他竟然抱起青銅鏡跑到一塊墓碑旁,把銅鏡往墓碑上磕,沒幾下銅鏡被磕成了兩半。
老翟這一怪誕行為,讓所有在場的人看呆了。
接著,老翟將兩半的銅鏡往地上一扔,還生氣地說,這又不是黃金的,能值幾個錢!
然后,就招呼陪同干部揚長而去!
原來老翟的理論是,既然青銅鏡那么值錢,那它一定是黃金制作,而黃金是軟的。所以,為了試真假,他才用刀刮的。在他看來,不是黃金,自然是假的。他為了發(fā)泄對河南干部的不滿,干脆摔爛示威!也表明他自己懂行,我可不是讓你們這些河南人耍著玩的。
一次,老翟去山東考察,在參觀一家博物館時,在一個展柜里,他看到一塊漢代琉璃小擺件,非常精致。他想讓工作人員拿出來看看。工作人員面露難色。因為這件漢代琉璃小擺件是一級珍貴文物,因為年代久遠,而且易碎,不肯拿出。但是,老翟一定要工作人員拿出來看。當?shù)毓賳T只得求助館長,要館長開后門。老翟看后,竟把擺件給掰斷了。館長和當?shù)馗刹看篌@失色,特別是館長,幾乎要發(fā)大火。當?shù)嘏阃賳T頻頻使眼色,館長才憤憤作罷。但是,老翟卻沒事一般,而且,還拉著官腔說,你看,當時的工業(yè)很落后嘛,這哪兒如現(xiàn)在的玻璃!
看著這件一級文物如此被毀,博物館人員哭笑不得。當?shù)夭┪镳^,也只能自認倒霉。
老翟對古玩行業(yè)越來越感興趣,他一心想涉足古玩行業(yè),甚至想大撈一筆。
一個周末,老翟買了件古董,托人給我打電話。我當時正在潘家園逛地攤。不一會兒,老翟來到了潘家園。我說,讓他們到地攤來找我。他說,東西特別貴重,不好當眾人拿出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請你出來。因老翟官大,有命令人的習慣。我與他雖不太熟。但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好從命。好家伙,警車開道,奔馳車緊隨,警車上還坐著穿警服的人。
我上車后,老翟仍然沒拿出東西,他把車開出老遠才停下來,穿警服的人馬上跳下車。站在老翟坐的車旁。老翟拿出一個用金黃綢布包著的精致的錦盒,盒子里又有三層包裝。我想,這東西會不會是宋代官汝之類的貴重瓷器?當他打開后,我大失所望,原來是一件隋(代)青釉馬車油瓶(又叫油吊漏,它是用麻繩拴住頸吊在馬車桿上。油瓶里裝有給馬車軸上涂的潤滑油)。油瓶十幾公分高,是早期的粗瓷。老翟拉我到旁邊,小聲說,賣主開價100萬,我給了10萬定金。我何止驚訝!我大聲說,這東西只值10塊錢。如果是我,自給我都不要。
老翟瞪著大眼,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可是隋代的呀,距現(xiàn)在可一千多年了呀。我平靜下來后,耐心地跟老翟說,瓷器貴重不完全在于久遠,而是在于精致。比如,明代宣德瓷,這么大的鳥食罐可值百萬。老翟好像有些明白了。
老翟懂得了“瓷器貴重不在于久遠,而在于精致”,“宣德年制小鳥食罐可值百萬”更讓他吃驚。他決定大干一番。他在景德鎮(zhèn)定做了一批精致的龍紋青花瓷器,打上“大明宣德年制”款,存放在他們單位閑置的一個四合院里。
他本想趁機發(fā)一筆財,可瓷器放了一年。找了不少人推銷,卻一件也賣不出去。
老翟終于明白,古董和工藝品有天壤之別。他下決心搞件明代宣德窯珍品。
為了搞到明代珍品,老翟特地到景德鎮(zhèn)御窯址托人尋覓。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他還真的搞到一件“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龍紋梅瓶。這只梅瓶高53公分,龍是赤龍,梅瓶豐腴秀氣,豐滿的肩上有“大明宣德年制”款,鴨蛋青的底面上是蘇泥勃青的青花料,料里透出自然呈現(xiàn)的鐵銹斑點。
老翟把賣貨的人帶到北京,付款前他托人來找我,請我給他鑒定一下。那人跟我說,他在御窯址買了塊高粱地,謊說高粱稈可提取高梁維生素。他們在茂密的高粱地里挖坑淘寶,才挖到這個寶貝。我一聽,就覺得是騙子大同小異的故事,實在不高明。
我最討厭賣主編故事。我支開了他。我拿著高倍放大鏡,仔細端詳。
這件瓷器的確景德鎮(zhèn)出土,是殘器,幾大塊用強力膠粘集在一起,但不缺肉。當時,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過后才知,當時正值景德鎮(zhèn)御窯出土的時間。后來,我見過很多景德鎮(zhèn)出土的明早期的瓷器,完整者甚少,好的也多是數(shù)十個瓷片對接。
迄今為止,老翟的那件明宣德赤龍紋青花梅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時過七八年之后,讓故宮專家鑒定,也證明是出土同類中的上品。
老翟聽從了我的鑒定,買了“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龍紋圖大梅瓶。
事隔不久,老翟找到我,讓我無論如何要給他賣掉。當時,我盡管滿肚子不高興,他連多少錢買到的都沒告訴我。但是,經(jīng)我鑒定,他才買的。他可能又找高手鑒定過,才提出了疑問。
當然,我有責任幫他賣掉。
我?guī)зI主去看貨。那件明青花梅瓶,居然和他在景德鎮(zhèn)做的那批瓷器放在了一個倉庫里。
我問老翟,是不是找人來庫里鑒定過這個明青花梅瓶。他說,他找拍賣行的人來這里看貨,拍賣行認定是贗品!我說,你沒讓他們看這件東西跟別的不一樣嗎?老翟明白我說的不一樣是指這件有破裂。說了啊!拍賣行的專家指著這滿屋子的瓷器說,把它們弄破再粘上,還不容易!
老翟覺得自己上了當,恐怕對我也十分不滿。我感慨,真是近墨者黑,一件宣德年梅瓶放在了新貨庫里,竟然就變成了贗品。
買主與老翟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老翟五十萬元把這件宣德梅瓶賣掉了。老翟沒有賠錢。贗品終于脫手。老翟很高興。他要請我喝酒,我沒有興致,拒絕了他。
后來,這件“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龍紋梅瓶,又多次轉手。
前幾年,這件明宣德梅瓶,在一家知名拍賣行出現(xiàn),標價五百萬。
明嘉靖嬰戲圖大缸
老郝自稱瓷器收藏家,但古玩城沒有人把他當做收藏家。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個狡猾的古董販子,根本不懂收藏。
老郝是河北人,已經(jīng)年過六十,是修瓷的高手。他修瓷器久了,耳聞目睹,對鑒定也略知一二。他看著別人做古玩生意,輕而易舉發(fā)大財無比羨慕。他也暗自下決心準備改行,他見到好瓷器,就跟讓他修瓷器的人討價還價。不是說不好修,就是說人家的東西不值錢,甚至說是假貨,然后,慫恿別人賣掉,或者說要幫客戶買,自己低價收下來。
久而久之,他就在古玩城開了個小店。
老郝其貌不揚,滿臉黑油麻子,滿嘴沒顆真牙,腰圍和腿長相當,還戴著個假發(fā)套。由于他做生意奸詐,一分買十分賣,人們說老郝,麻臉不叫麻臉,叫坑人,因此,給他起了個綽號“坑人”。
老郝開店,找了個大學畢業(yè)后沒找到工作的女大學生看店。不知怎么,三下兩下,女大學生被老郝給睡了。以后,女大學生既看店又和老郝同居。
老郝覺得自己可以娶個大學生了,回到老家,就把農(nóng)村結發(fā)妻子一腳蹬掉。
老郝自己晚年開了店,又搞了個大學生,商場和情場,很是得意。他經(jīng)常不時地向同行和顧客炫耀一番,讓同行羨慕嫉妒萬分。
老郝的鎮(zhèn)店之寶,是明嘉靖嬰戲圖大缸。缸直徑78公分。嘉靖瓷品中缸,尤其是大缸為佳器。70公分以上的大缸是嘉靖皇帝特別鐘愛的。缸大口容易不圓,有的成了橢圓形?;实蹫榇舜笈?,懲罰過不少窯工,也罷過無數(shù)監(jiān)陶官員的官。
老郝這件明嘉靖嬰戲圖大缸,口圓、胎薄、底白、釉純正,孩嬰栩栩如生,有下棋,有讀書,有捉迷藏,有踢毽子,有耍宮燈,形態(tài)各異。在口沿處,書有“大明嘉靖年制”六字楷書款。缸底有沖,腰間接口處有裂開。這是在宮里常年盛水,冬天上凍結冰所致,這就更說明是真品,不是贗品,不失為一件珍品!
一位來開人大會議的香港朋友到古玩城玩,看上了老郝的這件大缸,要我去幫著鑒定。我認為是件珍品,還考證出是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時,從故宮里流出的。可能是體大,外國人不好帶走,又流落民間。經(jīng)與老郝討價還價,120萬元成交。
為慎重起見,畢竟是件上百萬的東西,我的朋友又找了個人鑒定。這個人提出了疑問,主要對大明嘉靖年制的“明”字。錯把耿寶昌先生著的《明清瓷器鑒定》中概括的正德款識特征“大字尖圓頭非高,明字日月平微腰,正字底豐三橫平,年字橫畫上最短,制字衣橫少戰(zhàn)刀”,誤認為明代所有的款識。說這個“明”字的日太往下,但他說,他也拿不準,可以拿去故宮,幫助找故宮專家再鑒定。
這么一說,老郝也毛了,他不識字,看不懂瓷器鑒定方面的書。這可是老郝花三十萬才買來的呀!
老郝越想越不對勁,如果是真的,賣給他的人,怎么那么容易那么便宜就賣給他了呢?又打聽到賣給他的人懂瓷器。說是他抽白面的朋友的,煙癮上來急需花錢。這肯定是編故事。老郝認定這是贗品!怎么能轉出去呢?想咬鉤的大魚,不能讓它跑了啊,好!老郝有了主意:先讓買主付不少于80萬的定金。
老郝做好了局。這個局只老郝一人知道,連看店的女大學生也沒告訴,大學生只知道付定金取走貨鑒定。
我的朋友取貨時正好老郝不在店里。朋友經(jīng)過與女大學生協(xié)商,先付20萬定金。女大學生想20萬也不少了,假的退貨退錢,真的再補100萬。她也知買主是個名人,不會賴賬,再說人家買主車都來了。就自作主張讓我朋友先拉貨去鑒定,說好當天退貨退錢或補錢。
我的朋友雇了兩個工人抬著缸剛出門,在三樓走向樓梯時,正好遇上樓梯下站著的老郝。說時遲那時快,跟在老郝身后穿警服的兩個人站在要滾下的電梯口,發(fā)瘋似的要逆著撞上下滾的電梯,迎面撞上抬缸的工人。兩個工人一慌,失手了。
缸碎了,老郝的明嘉靖嬰戲圖大缸變成了碎片。
我的朋友是個有身份的人,這老郝也知道。朋友說,算了,算我二十萬扔了!老郝堅決不干,說要再付100萬!
他們爭執(zhí)不下,只好打官司。大家都沒有想到,經(jīng)法院審問,那倆穿警服的人,竟然是假警察,是老郝雇人做的局。他想以碰瓷兒的計謀,把這個他認為是贗品的缸賣出去。
后來,我的朋友又拿著瓷片,找故宮專家鑒定,故宮專家說“大明嘉靖年制”缸是件罕見的珍品,至少價值300萬。
老郝的“碰瓷兒”術被識破。他只有朝女大學生發(fā)火。女大學生看到老郝這種低劣德性,憤然離他而去。
老郝賠了夫人又折兵,極其悲傷絕望。一氣之下,他竟然血壓驟升,得了個半身不遂。
古玩城里,再也看不到綽號“坑人”的老郝那張黑油麻子臉了。
乾隆御制大抓筆
我的大學同學岳彬熱衷仕途,在某省直機關任副局長已經(jīng)十年,一直未獲提拔,郁郁不得志。近來市長換屆,對于岳彬這種級別的人來說是一次機會。岳彬頓時又興奮起來。岳彬想,如果抓住了這次機會,提拔當了市長,以后市長變書記,書記變副省長,自己的仕途就進入了快車道。如果抓不住這次機會,只能未酬壯志退居二線,再過幾年,帶著終生遺憾退休。
岳彬今年已屆知天命之年,老牛自知夕陽短,絕對不能再拖了。
岳彬開始沖刺——跑官。
岳彬跑官,不,應該說,岳彬要求提職,在省直機關已不是什么秘密。他確實有條件提職。名牌大學畢業(yè),上大學時入黨,當過校學生會主席,一手好文章,口才也沒得說。在學歷吃香后,他又在母?!案吒砂唷被炝藗€經(jīng)濟學碩士,在副局的位置上已經(jīng)干了十年,論德智才,他早該提拔了。因此,他找領導給他提職幾乎是公開的,也是理直氣壯的。上級領導呢,幾乎每次都是這樣說的,你學歷高,能力強,在這個職位上任職過兩個部門以上,群眾基礎也不錯,按說這次該著你了,但是……岳彬說,每次我一聽到“但是”,渾身就刷的一下涼了半截,知道我又被“但是”過去了。
岳彬不唱歌,不跳舞,不搓麻,更不會打當今在領導干部中流行的高爾夫。工作之余,岳彬喜歡逛古玩市場,跑拍賣行。對古玩、字畫鑒定略知一二,對古玩、字畫的市場價值也有認識和研究。
岳彬有一些珍品珍藏。
電視“鑒寶”節(jié)目整天講古玩、字畫如何如何值錢,引起了同事對岳彬的注意,揣摩岳彬的藏品,有的說值百萬,有的說值千萬,越傳越邪乎,有人干脆說岳彬身價過億。
同事們說岳彬藏品值錢,并不是羨慕他的身價和他的本事,言下之意是說他摳門兒。有人說,他拿出一兩件藏品,送給領導,說不準省長都當上了。也有人說,正因為岳彬有這些藏品,領導也知道,而他又舍不得送才耽誤了前程。
岳彬也知道當今送古玩、字畫,領導喜歡,又不掉價,是官場送禮新寵。但他確實舍不得送古玩、字畫。送價值連城的珍品比割他的肉還心疼。再說了,領導不懂古玩、字畫的真?zhèn)?,再找個不真懂古玩鑒定的人(因為現(xiàn)在自稱古玩鑒定的專家滿大街)來鑒定,把珍品說成是贗品,領導反過頭來會說你騙他、低看他、戲弄他,甚至會送到紀檢部門,說他拒腐蝕永不沾,說你想送假貨來陷害他等等。弄得不好送了古玩、字畫珍品,反而耽誤了提拔大事。這些,的確也是岳彬的顧慮。
岳彬這次想好了,他不再直接找領導要官了,那是沒文化的人干的蠢事。這次要玩點高雅的、智慧的,以文化要官。他想找名人寫幅字,給領導送幅名人字畫,他冥思苦想了幾天,想了個高招,在送給領導的名人字畫上,把要提官的意思寫出來。這樣既送了禮,又說了要提拔的意思,效果會更好。
岳彬知道這次機關調房子,省委組織部長調了個光客廳就有60平米的大房子。他買了八尺整張宣紙,找到我,要我寫他想好的兩句話:進步需攜手,事業(yè)要同心。
我按岳彬說的寫好后,他看著筆重墨濃、個頭一尺見方的大字贊嘆不已,連聲說,字好,內容更好。你看,這內容告訴了部長,他要進步需要人攜手,他的事業(yè)需要同心的人。同時,又寫明了我向他表的決心,要與他同心干一番事業(yè)!組織部長也有意再上升一步,當省委副書記是他的目標,這樣退休了可弄個政協(xié)主席。為此,一直在努力。
我寫好字后,覺得尾端空白太多,落款字跡不能太大,太大了有不尊重上款的人之嫌。不是岳彬贊揚字好嗎,好!我在后邊寫上:用乾隆御制之筆所書,如有神助。
岳彬拿著字登門組織部長家,敲開了門,部長一見岳彬,就明白他的來意,耷拉個臉,沒正眼看岳彬一下,明顯表示出不歡迎。但岳彬全不在意,進門后,他小心地從手包里掏出一卷紙,部長臉上頓時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岳彬來送禮了。部長知道岳彬愛收藏字畫,還與當代書畫大師們熟悉,岳彬送的名人字畫應該價值不菲。說不定可值數(shù)萬、數(shù)十萬呢!部長心中暗自歡喜,臉也由陰轉晴。
從古至今,古玩、字畫都是文人雅士互贈互賞的文雅之物,但在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這些高雅之物卻起了有時金錢起不到的作用,且越來越成為官場最受歡迎的禮品。
送字畫、古玩不像直接送錢那樣俗。字畫、古玩珍品雖然昂貴,但它屬于藝術品。藝術品畢竟不是現(xiàn)鈔,送者可堂而皇之地送,收者可毫無顧忌地收,而且送禮者和收禮者還都顯得有文化,不掉價。再者,你說值十萬,我可說值十元,你說是珍品,我可說成仿品。在不同的場合可有不同的說辭,甚至可以對付紀檢委。
部長也多次暗示過岳彬。岳彬這個書呆子始終不開竅,現(xiàn)在終于豁然開朗了。
岳彬打開畫卷后,部長看到字的落款是個還沒進入拍賣市場的人所書,大失所望,眉頭一下擰成了個疙瘩。但他看到后邊有“乾隆御制之筆”,部長的臉又松弛了下來,浮出和諧的笑容。他拿出一支煙點著,吐出一個圓圈,看著圓圈慢慢擴大,然后遞給岳彬一支,說,字算了,乾隆御制筆,我倒想見識見識。說著卷起字塞給岳彬,岳彬不知所措,剛要接畫又感覺不合適,又塞給部長,字你先收下,筆我找我同學借……借……借……他突然感覺到說“借”好像不合適,馬上改口,我會想辦法!部長說,好,這次市長換屆,你是我考慮的重點人選,我已經(jīng)向領導打了報告。你還要好好努力。
岳彬從部長家出來就直接到我家,他說,領導沒看上你的字,卻看上了你寫字的筆,老同學一定要幫幫忙。我有些氣憤,看上我的筆的人多著呢,前幾年京都拍賣行拍賣了一只乾隆御制青花筆筒,拍出一百多萬。據(jù)專家考證,這支乾隆御制筆與拍出的筆筒還有碩臺、筆洗、筆閣等,同為乾隆案頭一套御用之寶。是清朝末期太監(jiān)從宮中偷出,流落民間。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古玩市場購得,還與故宮一位研究人員合作在海外雜志上發(fā)表過文章,是一件難得的珍品。為這支筆京都拍賣行找過我多次,他們以與拍出去的御制筆筒同樣價格征集我這支乾隆御制筆,我都沒給。再說,自從我得到了這支乾隆御制大抓筆后,我書寫大字有了神助般的提高。他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對岳彬很生氣。
岳彬再三哀求,只是借,讓部長看看。我的官提不提不說,用我生命擔保,我不會給他,一百萬,我的命也不值這么多錢。我猜想,岳彬肯定是要用我這支御制筆“釣魚”,以實現(xiàn)他當市長的目的。
我最后還是將乾隆御制筆給了岳彬。
這支清乾隆御制抓筆系瓷質,筆斗直徑10厘米,筆毫為狼毫,筆管長18厘米,抓手處恰可一握,筆斗處有一青花勾勒的長方形開光,開光內有橫款楷書“乾隆御制”。筆管為白底青花,繪青花如意頭紋,兩條釉里紅龍在其間騰云駕霧。筆管的底釉青亮潔白,沒有一絲雜質。通體的青花紋飾仿宣德“蘇泥勃青”料的藝術效果,翠藍中閃現(xiàn)著黑亮的結晶斑點,深沉濃麗,釉里紅龍圖,色如胭脂,在白地青花間顯得亮艷無比。、筆毫柔潤而挺拔,雖有斷痕和脫落,但更顯歷史滄桑,可以想象書家力透紙背之功底。
岳彬接過筆連聲恭維說,這樣的筆過過眼,上上手,也算前世造化了。
岳彬拿到筆,就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告訴京都拍賣行,他買到了拍賣行征集的乾隆御制筆,準備上拍。第二件事,告訴組織部長,乾隆御制筆“拍賣行從我老同學那里征集去要上拍賣”,他答應部長不管花多少錢,都會拍回,送給他,讓他放心。第三件事,他跑到景德鎮(zhèn)找到一位仿舊瓷高手。這位制假高手,一年仿有限件數(shù)的精制仿品,直接上拍,屢獲成功。岳彬要求仿制乾隆御制抓筆,并要限期取貨。將我的乾隆御制筆取了模,繪了圖,照了相。
這三件事做妥后,岳彬如期將從我這里拿走的乾隆御制筆還了回來。
岳彬毫無保留地把他做的一切告訴我,并解釋給我聽。
他說,我不能就這樣送給他(指組織部長),一則,他會認為是贗品;二則,你說值百萬、千萬,誰信?價格是拍賣行拍出的,是市場價值,人家信!如果是贗品,怎么能上拍賣,怎么會有人爭買?贗品通過拍賣也變成了真的,變成了珍品,還有拍賣證書。收藏就等于在銀行存錢,等于我變相給了他一大筆錢,他會有壓力的。我問,你怎么有把握拍賣行會看不出是贗品的呢?怎么能有把握拍賣行會給你上拍,會給你定高價呢?岳彬詭秘地笑笑,他把手在我面前晃晃,搓著兩個指頭,說,錢呀!用錢呀!我說拍賣要付傭金,你這一賣一買,里里外外要付20%傭金啊!岳彬又笑了,虧你還是高級知識分子,連小學畢業(yè)生都懂得,事先給拍賣行定好協(xié)議,保證不流拍,提高了拍賣行的成交率,再少給點錢不就行了。
我沒有想到,岳彬突然間進步很快,變得聰明絕頂,玩古玩走官場的技巧如此爐火純青,實在讓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拍賣會那天,岳彬把我也拉進拍賣場,我坐在他旁邊。岳彬戴著個墨鏡,找了個舉牌人坐在他前排。
拍賣會開始了。
當拍到大抓筆時,80萬起價,委托席上一名工作人員,一手把電話按在耳上,一手舉牌,拍賣師說,場外委托出價90萬,岳彬指示坐在他前排的人舉起了牌,拍賣師又說,100萬了,還是席上委托和岳彬身旁的人在爭,幾輪下來爭到了150萬,熱烈的場面突然靜了下來。我看得出這個價格是岳彬和拍賣行協(xié)商好的價格,拍賣師該敲錘了。
拍賣場里頻頻舉牌的場面,吸引了追隨者,在拍賣師懸在空中的錘正要下落之勢,場內殺出了個“程咬金”,“加10萬?!痹辣驈堉笞欤怪樽咏鲱~頭。拍賣師高喊,160萬,岳彬不得不舉牌,170萬,還是那位“程咬金”志在必得,180萬。目瞪口呆的拍賣師不敢再遲疑,果斷落錘,“180萬成交!”
“程咬金”馬上刷卡付款取貨。
岳彬經(jīng)與拍賣行反復協(xié)商:150萬元歸岳彬,其余30萬元計劃外收入加上買方10%的傭金和事先與岳彬協(xié)商好的岳彬應出的費用,歸拍賣行。拍賣行答應岳彬多做一份“乾隆御制”大抓筆拍賣證書給岳彬。 這個突如其來的天上落下的大元寶,樂壞了拍賣行和岳彬。
岳彬馬上通知景德鎮(zhèn)給他定做大抓筆的仿制高手:“再復制一件大抓筆,速速送京?!?/p>
岳彬回到省城,將筆帶拍賣證書一同送給了組織部長。
兩個月后,在市長換屆中岳彬如愿升至市長。
半年后,組織部長被紀委“雙規(guī)”了。組織部長收受賄賂多,許愿多,但僧多粥少。就是說,送禮的人多而官位少,一時沒擺平,被人檢舉,東窗事發(fā)。
不久,紀委將組織部長移交司法機關立案調查,抄了家,“乾隆御”制大抓筆也被抄走。
檢察院找省城文物專家鑒定,結果是,“乾隆御制”大抓筆是稀世珍品,是孤品,屬國寶級文物。看來,作價絕不會少于拍賣的180萬。檢察院將這支“乾隆御制”筆列為組織部長受賄的巨額物品。
岳彬被停職檢查。
岳彬跑到我家,卻變得異常冷靜,一板一眼地說:老同學,你記住了,關鍵的時刻你要拿出你真的乾隆御制筆,來證明我送給組織部長的筆是贗品。
岳彬出事,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沒有想到“乾隆御制”筆生出如此驚人是非。
我不敢再用乾隆御制大抓筆寫字了。
我要把它收藏好,備不住,我還要拿著大抓筆在法庭上作證,來證明岳彬送組織部長的所謂“乾隆御制”大抓筆不是真的,是實實在在、無可爭議的贗品!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