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韋昕的中篇小說《繩套難解也得解》,以新的視角,表現(xiàn)“文革”期間一段山區(qū)生活,于慘淡中現(xiàn)出一種亮點(diǎn)。本刊選發(fā)其中第二章,有刪節(jié)。
一
下午,公社革委會石主任急匆匆從縣上騎自行車歸來,氣喘噓噓,進(jìn)門就一邊用水擦臉,一邊喊叫李文書通知公社的所有干部,附近幾個大隊支書和隊長,特別是省城下放的干部,晚上到公社開緊急會議。空氣驟緊,什么事呀?這么緊急,火燒眉毛似的。
開會地點(diǎn)在公社會議室,那是正房三大間,一磚到頂,木柱青瓦。朝東正面是大幅毛主席畫像,兩邊斜豎四面紅旗,擺著兩張緊挨著的方桌,上鋪一張簇新的花布單,是主席臺,下邊幾排長條木凳。其它三面墻上掛著一幅幅毛主席語錄。久不開會,落滿灰塵,石主任喊婦女主任張淑霞和會計,“把地掃掃,凳子擦擦,也得有點(diǎn)革命秩序嘛!”
晚飯后,會議室的主席臺方桌上擺了兩只煤油馬燈。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雜亂晃動的身影拉長了投射到四周的墻上,光亮和抽煙的煙氣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朦朧、神秘、慌亂的氣氛。李文書很神氣地挨個兒點(diǎn)了名,不缺什么人了,石主任就說:“今天上午,我到縣革委會領(lǐng)了個特別緊急的任務(wù),要在今夜執(zhí)行……”
原來地區(qū)革委會緊急布署,要在所屬各縣、公社的重點(diǎn)村鎮(zhèn)街道,以查戶口的名義于今晚午夜緊急行動,深入重點(diǎn)戶,實(shí)行一次全面搜查,搜查的結(jié)果和發(fā)現(xiàn)的線索、查到的實(shí)物要一律上報。
我和省城下放干部老張等幾個人坐在靠門的木凳上。此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時仰頭伸頸向會議室張望。這是誰?我用手遮住煤油馬燈射出的微光,朝門外看去??吹侥莻€高個兒年青人,身著黑布薄棉襖,背有點(diǎn)兒彎,濃眉大眼,嘴有點(diǎn)兒尖,下唇向前微突……我心里一動,問坐在前排的何家梁大隊支部書記何慶華,“你看那是不是二隊隊長?”
他只斜看了一眼,“就是。何拴柱,一般人叫柱子……”
別的隊長都沒叫來參加會,他咋耳朵尖,知道公社召開緊急干部會,跑來想探聽些什么,他為啥這樣呢?我心存疑慮,從此對柱子便特別留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二
這一晚,我和老雷社長、公社婦聯(lián)主任張淑霞、大隊支書何慶華編為一個組,任務(wù)定為二隊,搜查三戶人家。這個組里,張淑霞是個少有的漂亮少婦,就在省城里也是拔尖女子。她丈夫在縣革委會辦公室工作,跟石主任關(guān)系不錯,有這樣的背景,她本人不大說話,分配給她的工作又都是力所能及的,婦聯(lián)主任的工作伸縮性又很大,所以對她的反映還不錯。她的美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度,公社上下沒人同她開玩笑,就連那個直率、莽撞的武裝干事張勇,平時口無遮攔,愛說些男女之間的趣事,也都不隨意同她說笑。可能因?yàn)檫@個原因,把她就分到我們這個搜查二隊的小組里來了。倒是老雷社長眉頭皺了幾下,對我說:“把二隊隊長柱子叫上,反正還要他引路哩,咱們老弱婦孺……”
“石主任同意不?”
“各組都要叫隊長的,不然,咋能叫開門呢!”
我一想,倒也是。老雷社長跑到公社院子里外一尋,就把柱子叫來了。我看柱子的眼光里有一種怪異的神氣。
春夜沉沉,倒不很冷,農(nóng)家早就不養(yǎng)狗看家了,也沒有犬吠聲。幾只手電筒光柱筆直地在土路地面上晃來晃去,腳步高高低低,步聲雜亂。進(jìn)了二隊,兩旁社員家里,都已沉沉入睡。我們先到路旁一家,沿街三間土坯瓦房,黑木板門緊緊關(guān)閉。柱子上去敲了敲,沒有應(yīng)聲,又敲了幾下,才傳出膽怯、驚詫的聲音:“誰呀?”
“我,柱子,你開門?!?/p>
聽見是二隊長柱子的聲音,吱吱呀呀門就開了,是一個近五十歲左右的半大老漢,披著棉襖,看見這么多人進(jìn)來,顯得很吃驚。
“公社派人來查戶口!”支書何慶華說。
我們進(jìn)去,一盞小煤油燈點(diǎn)著了,從里間臥房移出。幾個人用手電筒又四處照看,正面墻上掛著領(lǐng)袖像,一側(cè)墻上掛著鋤頭、繩索、草帽之類,房角有竹筐和扁擔(dān)。二層樓板上可能放的是糧食,老雷社長踩著木梯上去用手電照著看了一遍。柱子嘻嘻笑著問:“新媳婦在沒?”
“在,在,在后頭?!?/p>
“戶口呢?”
“正在辦哩!”
原來這一家年前給兒子從深山里娶了個新媳婦,新房是兩間廈房,就在后院。我們進(jìn)去時,這家的兒子和新媳婦已經(jīng)被叫起來了。房里明顯地有些尚未淡化的喜慶味道,墻上貼的大紅雙喜字,墻角炕邊放兩只大紅木箱子,兩床粉紅的緞被子胡亂疊放著。支書何慶華明白搜查的目的,指示說:“把箱子打開!”新郎慢騰騰地把箱子挪到炕中間,揭開箱蓋,其實(shí)里邊空蕩蕩的,僅僅幾件單衣和一兩件棉毛衫而已,沒有任何一點(diǎn)值錢的東西。新媳婦萎縮地站在炕下邊的角落里,大氣兒不敢出一口,倒是張淑霞悄悄上去同她交談了幾句。我一眼瞟見二隊長柱子進(jìn)新房后,一直面露羨慕的喜色,特別注意那個大紅木箱里有什么物件,后來才知道柱子雖然身為隊長,卻還是光棍一條,沒訂上媳婦呢!
老雷社長走近幾步,問了問新媳婦家的情況,她都低聲回答了,好像找不出什么破綻,精神上也很正常,不像是拐賣來的。他便示意我們走,這一家已經(jīng)過了。
出新房時,手電筒光照見新房門框貼的對聯(lián)是“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柱子嘻嘻笑了一聲,老雷社長皺皺眉頭,一言未發(fā)。我恍然悟到,這里隱喻著什么,卻不好明說,只好一走了之。
第二家是一戶在舊社會當(dāng)過兵又在國民黨政府做過事的人家,老漢頭發(fā)花白,早已年過花甲,他被叫開門時,毫無吃驚的表情,迅速而及時地點(diǎn)亮了煤油燈,任我們幾個人用手電筒照來照去四處查看。何慶華身為大隊支部書記很知道他的底細(xì),臉上沒有笑容地問:“最近咋樣?”
老漢平靜地回答:“哪兒也沒去,在屋里呢!”
沒有任何值得懷疑和追查的東西,老漢學(xué)習(xí)毛選、馬列著作也不能說成是“偽裝”,也許是真心實(shí)意學(xué)習(xí)的。我們幾個人一交流目光,便自動地朝外走。只有何慶華還警告說,“不要忘給大隊匯報思想……”老漢一言不發(fā),默默地送我們到門口,等我們走遠(yuǎn)了,才哐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第三家是一個寡婦家,在二隊沿街住房后邊一個岔路口,有短短的圍墻,拿手電照射發(fā)現(xiàn)有個缺口,踩上個塄坎就能翻進(jìn)去。院內(nèi)有三間大房、兩間小房。敲院門時,半天沒動靜,直到柱子喊著寡婦的名字,才聽見顫顫抖抖的聲音答道:“來了,來了!”寡婦開院門時手里拿一根麻桿,點(diǎn)著了一頭,像個小小的火炬,火光跳躍著,我們一溜進(jìn)了院門,又直接去推房門,那個寡婦快步趕上,似乎要擋住我們:“娃娃們剛睡著,看嚇著了!”她只穿了件大紅棉毛衫,光著身子,露出白脖頸,著急地辯解著。
柱子卻不管不顧,吱呀一聲推開房門。三間正房偏著臥房的一邊,露出煤油燈光,一股溫暖、汗臭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后退一小步,偏過臉去,看見漂亮的婦聯(lián)主任張淑霞站在門外,沒有進(jìn)來的意思。只聽見柱子對著屋里從炕上下來正穿棉襖的人吼了一聲:“咋又是你!”我從柱子身后看去,炕頭邊兩個小娃的光腦袋正并排沉沉睡著,刮風(fēng)打雷都叫不醒的樣子。那個剛穿上衣服和布鞋的男人低頭不語,也不驚惶失措,只顧出了臥房門,隨便蹲在一個什么物件上,一副靜待處理的樣子。
老雷社長眼光洞穿黑夜,只說了一句:“我看,你倆還是正式到公社李文書那里登記去……”
我們從寡婦院內(nèi)走出時,柱子還是面露笑意,支書何慶華卻步履沉重。我們要返回公社,柱子向老雷社長說:“我回家去?!眳s又莫名其妙地說:“這回稍帶把我家也搜查一下!”
老雷社長沒理他,只是生硬地回了一句:“沒到時候,你急啥哩!”這話像是開玩笑,又像是有所指。二隊長柱子不敢應(yīng)答,吱地一下就消失到黑沉沉的村路上了。
三
對柱子這個人,經(jīng)過那次夜查戶口,我觀察的結(jié)果,他有些小聰明,為人卻輕浮;勇于任事,卻免不了蠻干;表面上剛硬,卻也容易屈服……年紀(jì)不大,倒還很復(fù)雜的。
二隊在這次要查的是去年秋季交公糧、購糧時,糧站在何家梁大隊集糧點(diǎn)丟失了一口袋包谷的案件。當(dāng)時驚動了縣上,派政法組和糧食局的人下來,查了三天,毫無進(jìn)展,就拖了下來。這次再查不出個結(jié)果,就無法向縣上交待了。石主任特別關(guān)注這個案件。
早飯后,老雷社長把何家梁大隊支部書記何慶華、大隊長高新民和我都請到他宿辦合一的房間里去研究如何破案,后來又增加上管治安的武裝干事張勇。老雷社長的房間只有一間,一張木板床,一張舊的紅木桌,兩把椅子,一個三斗桌架著一個舊木箱,掛了一幅嶄新的毛主席畫像。因?yàn)樗?jīng)常外出,無暇收拾,房內(nèi)有點(diǎn)冷清,桌上、窗臺上都薄薄落著一層灰塵。
老雷社長很重視自己所負(fù)的工作責(zé)任,他忙進(jìn)忙出,弄來幾張舊木椅,又張羅了兩個竹殼熱水瓶和茶杯、茶葉一類物件。等大家坐定,喝上茶水后,他就先開腔說:“我先介紹介紹案情……”其實(shí)他面向大家,卻是專門向我說的,因?yàn)樵谧娜藢Π盖橐呀?jīng)爛熟于心了。
“去年秋糧下來以后,縣上對公購糧的征購抓得很緊,糧站派了站長等四個人來風(fēng)雷公社,在何家梁大隊設(shè)了集糧點(diǎn),人住在公社里,在小學(xué)校驗(yàn)糧、開票、付款,糧食裝袋后拉到大隊部門外的兩間公房里存放,用不了幾天就統(tǒng)一向縣上糧庫轉(zhuǎn)運(yùn)。收購還順利,因?yàn)槎际歉魃a(chǎn)隊集體交運(yùn)的,兩間公房裝得滿滿的。存糧的地方總得有人看著、守著,找個社員不放心,二隊隊長柱子自告奮勇,他來日夜看守。他年青,又有一股蠻力氣,何況前年也是他看守的,沒出問題,也就同意了?!?/p>
老雷社長說著,咳嗽了一下,我插話:“這不最妥當(dāng)嗎?”
“沒有人不放心,隊干部出面,糧站還能不相信嗎?可經(jīng)過一夜,就出事了……”
“咋回事?誰報案的?”
大隊長高新民本來只顧埋頭抽煙、喝水,這時,抬頭說:“二隊一個社員小腿疼……”
“咋叫這個怪名字?”我問。
大家都哄地一聲笑了。高新民也笑著說:“是個外號。這人三十來歲,平時有些小偷小摸行為,他主要在外村外社偷,趁人家不注意時,順手牽羊拿走。農(nóng)村也沒啥值錢的,可名聲太壞。隊里給他開過批斗會,他反而在會上訴苦情,說,順手拿點(diǎn)啥,你們以為輕松哩,拿著愣跑,把腿都跑轉(zhuǎn)筋了……疼的受不了!”
高新民掐滅了紙煙頭,接上說:“小腿疼先去大隊部找我,慌慌張張,失顏?zhàn)兩?,光說不是他干的。我問,啥事把你嚇成這樣,快朝外說。他才說了。我說走,走,我去看看。果然小腿疼沒說假話,他還說,昨夜天黑前還沒這事哩,肯定是夜里誰干的。我問,那你沒聽見啥動靜?他說,沒有,自己睡得太沉……”
老雷社長給自己續(xù)上一杯茶水,接上說:“公社聽說后,覺得不會是社員私人的糧食,就趕緊給糧站的領(lǐng)導(dǎo)說了,他們連忙去堆糧的公房里查看。一看,柱子拉了一張葦席,連鋪帶蓋一床被子,正在門口的臺階上睡著哩,眼睛倒睜得大大的。一說,他還詫異,我白天黑夜在這兒守著哩,啥事都沒,大驚小怪干啥!糧站的人顧不上跟他辯嘴,上上下下一盤點(diǎn),嘿!就是少了一麻袋包谷。柱子嘴張得大大的,直撓頭,這倒怪了,咋會少了呢!后來指天發(fā)誓,對著毛主席像發(fā)誓,他與丟失之事毫無關(guān)系,還再三說,是不是沒盤點(diǎn)清楚呢?”
“后來查的結(jié)果呢?”我問。
老雷社長,用手向上指了指,“上頭來了人,跟糧站、公社一塊,查了三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都查無實(shí)據(jù),落實(shí)不了,就這么掛起來了……你們幾位看我還遺漏了啥,都補(bǔ)充補(bǔ)充。”
“齊全著哩!”大隊支部書記何慶華說。
“就看咋樣破案吧!”大隊長高新民很有點(diǎn)躍躍欲試的神氣。
到了要實(shí)際動手之際,大家忽然沉默下來,似乎都在苦思冥想。我便問:“當(dāng)時為啥不順著那漏下的一溜子包谷去查,到了誰家,還能跑了?”
老雷社長說:“查過。那包谷只在村外的小路上,就沒進(jìn)村子,二隊的人誰家也挨不上……惟一的線索可惜了的……”老雷社長不無遺憾地說。
公社連帶管治安的武裝干事張勇又吸煙,又喝茶,不斷變換坐姿,這時耐不住了,說:“哎呀,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看咱先造聲勢,大轟大嗡,把懷疑對象都排上隊,豁出時間,挨個兒審查,交群眾揭發(fā)批斗,壓力加大,還擠不出個結(jié)果來?”
高新民贊成這么辦,支部書記何慶華只是反復(fù)地說:“沒頭的案子,證據(jù)在哪兒?”顯得勁頭不大,沒有信心。
老雷社長瞇了眼睛,眉頭皺起,不明確表態(tài)。又吵吵了一陣子,看快到中午飯時,便沖大家說:“先到這兒,再議的時候,聽我通知?!?/p>
我笑一笑,心想,咋沒人懷疑柱子會不會監(jiān)守自盜呢?是不是有什么隱情呢?
四
我剛吃完晚飯,老雷社長就來到我的房間,和我商量二隊這丟包谷的事咋個查法……
感覺到老雷社長跟我確有點(diǎn)推心置腹的樣子,我心里一熱,便痛快地說:“我思謀這事,絕不是過路的什么人或者本村社員膽大包天敢偷的。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這么緊,誰敢弄這事……”
“你估計是誰?”
“絕對是個監(jiān)守自盜的案子?!?/p>
“著!”老雷社長猛地站起來,拍一下桌子,“我早就看準(zhǔn)了,但手里沒證據(jù)。去年只是在外圍轉(zhuǎn)圈子,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依我現(xiàn)在的處境,那時人多,我也不便多嘴?!?/p>
我笑了:“咱們前幾天夜查戶口,開動員會的時候,本來沒柱子的事,他卻跑到公社來,在院子轉(zhuǎn)悠,好像要探聽虛實(shí),自己心里沒鬼,慌張啥哩?”
“那就是心里有鬼,不然,咱們查戶口,他又叫到他家也去查一下,什么動機(jī)嘛!”老雷社長站著,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你看咋弄?”
“武裝干事老張不是有個大批大斗、大轟大嗡的辦法嗎?”
老雷社長連連搖手,“那是發(fā)虛火,浪費(fèi)彈藥,打不到目標(biāo)上。”
我站起來,仔細(xì)聽聽窗外,沒有什么人,便低聲向老雷社長說:“肯定是監(jiān)守自盜,不過立馬揪斗柱子,咱手里沒證據(jù),沒炮彈,命中不了。我看柱子心虛得很,咱們就利用這一點(diǎn)……”
“咋個利用?”
“開個案情分析會,把柱子也叫上。就是分析案情,一直分析到監(jiān)守自盜上,看他還能坐得住,包藏得住!咱也能當(dāng)面看他柱子的表演,也好掌握他的心理……”
老雷社長聽著,想著,興奮起來,“好,好,這也是個新路子。不揪斗,不歧視,免得他破罐子破摔,死不認(rèn)帳。何慶華和柱子是本家弟兄,不要說包庇,他不積極,柱子就很難拿下來,案子就懸起來了……”
“這還可以研究,只是你得給石主任匯報,取得點(diǎn)支持……”我說。
“這倒也是?!?/p>
五
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還是在老雷社長的房子里,原本想到何家梁大隊部開,怕受干擾,就換了地方;會議主持,原先想叫大隊支書何慶華擔(dān)當(dāng),又怕他拿不準(zhǔn)方向,包庇柱子,只好由老雷社長披掛上馬。由于增加了大隊婦女主任、會計、治保委員、大隊黨支部幾個委員,人多了,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氣、口里噴出的煙氣,把平素冷清的房間一下子弄得熱烘烘起來。晚飯后開會時,天已黑定了,點(diǎn)起了兩盞煤油馬燈。明亮的燈光下,我看見老雷社長精神很足,臉上都微微發(fā)紅了。
我特別留意柱子,他來得還不晚,可能以為不會懷疑他,表面上一副很輕松的樣子,向別人要煙抽,說笑,卻很難掩蓋他多少有些心虛的慌張。
老雷社長領(lǐng)著大家學(xué)毛主席語錄,按照預(yù)定步驟,介紹了案情。大隊婦女主任高翠翠就先提出來,這個小腿疼雖是個報案之人,但他只提供了線索,那么,會不會是他做的案,又來報案,欺騙公社,迷惑大家?
似乎都覺得她扯得太遠(yuǎn),幾個人七嘴八舌地提出異議。
“小腿疼人緣不好,人氣不旺,他敢偷本隊的公糧嗎?兔子不吃窩邊草哩,他從來不在自家村子里小偷小摸,這是都知道的?!?/p>
“就是他偷了,也不敢在后門外邊的路上撒一溜包谷,那不是給自家惹事嗎?”
“小腿疼日子過得咋樣?”老雷社長問。
“倒也一般。一個老婆,兩個娃,再沒有來錢的路,就是靠隊里掙工分過日子,糧食勉強(qiáng)夠吃,每年欠隊里買糧的錢還不多。他小偷小摸來的,也不能添補(bǔ)多少家用……”會計忙回答說。
“就是說,不一定窮到非偷這一袋包谷不可的地步!”
“那倒是!”何慶華點(diǎn)頭說。
“這回運(yùn)動來了,小腿疼表現(xiàn)咋樣?”
“去年,他來報案時,害怕得不行,只怕落到自己腦袋上。當(dāng)時,也問過他好幾次,他賭咒發(fā)誓,說自己清白如水?!贝箨犻L高新民大聲說。
“我問的是最近這一段?!?/p>
“這一回,揪反革命哩,查戶口哩,還有查前幾年武斗打死人的,小腿疼倒不緊張了,一直沒見來公社或去大隊部……”高新民還不忘說笑,“倒是經(jīng)常上縣城逛去了,可沒見有人揭發(fā)他偷誰的啥東西!”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
老雷社長也輕輕地笑了,“就是說,他小腿疼心不虛嘛!”
我仔細(xì)看去,二隊長柱子一言不發(fā),只坐著聽,不時向跟前坐的人要一根煙抽,不太值錢的羊群牌煙,別人還是給他,拿出簡易的打火機(jī)給他點(diǎn)著。不過,老露出坐不穩(wěn)當(dāng)?shù)臉幼印?/p>
老雷社長笑著問:“哎,柱子,你咋不說話呢?你是看守糧食的,也沒意見嗎?”
柱子吃了一驚,坐直了身子,嘴里哦哦地說:“……小腿疼,比我歲數(shù)大,我叫他哥哩,他有些手腳不干凈的毛病,這一回,我看他不會——”
“你敢保證嗎?”支書何慶華問。
“我,我,我可不敢保證……”
“那為啥?你不是專門看糧食的?!?/p>
“我在門外支了床,又鋪了席、被子,眼睛一刻不敢離??墒侨丝傄骸⒛蚰虻穆?,有時不在——”
“時間多長?”
“拉屎、尿尿能有多長時間,頂大一頓飯時足了!”
“那吃飯時,你在不在?”
“我爸做好送的?!?/p>
老雷社長在我耳邊說:“他爸一個人,老伴去世的早,一個人把柱子拉扯大……”
高新民插話,問:“平時小腿疼怕你不?跟你關(guān)系近不?”
柱子忽然傲氣起來:“別說我把他叫哥哩,他根本不敢跟我犟嘴,見了我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當(dāng)隊長就看不上他……”
老雷社長及時直問:“知道是你柱子在看糧食,他還敢去掮一袋包谷跑了?”
柱子一時語塞,不出聲了。
老雷社長語帶雙關(guān)地說:“你的名聲都能把賊嚇跑,咋就丟了糧食了呢?”
柱子立即低下頭,再也不敢仰視。
老雷社長用手指敲了敲那張紅油漆斑斑駁駁的三斗桌,弄得煤油燈光也猛跳幾下,說:“哎——我看,小腿疼的嫌疑要排除掉!”
大家沒有不同意見,又分析了二隊幾戶人家,包括和寡婦私下相好的那一戶光棍兒,最后都沒有證據(jù),情理上不合,被排除了嫌疑。
“哎——都半夜十二點(diǎn)了,今日會就到這兒?!崩侠咨玳L一看手腕上那只舊上海牌手表,精神十足地說。
大家紛紛起身,打著呵欠,散了。
六
第二天晚上的案情分析會,還是在老雷社長的房子里開。石主任飯前還來看了看,對這種方式,似乎還有保留意見,但也不反對,笑著說:“先弄著,先弄著,案值不過一袋包谷,就是把人折騰得夠嗆……”又讓炊事員再拿幾個碗,多燒一鍋開水,人多嘛!
老雷社長還是精神煥發(fā),“按照方案分析案情,我看有意思……”
這次會,令人詫異的是柱子到來的最早,他嘴里叼一根羊群牌紙煙,很自負(fù)的樣子,嘟囔著,這人咋還不來呢!
人們一個接一個來齊了,房子里熱烘烘的,煙氣很重,老雷社長動手打開那扇落滿灰塵的木格鑲玻璃的窗子,一股春夜的潔凈空氣立即洶涌而入。
剛學(xué)完毛主席語錄,柱子就迫不及待地先發(fā)言了,也許還是有點(diǎn)心虛,他低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看守公糧,丟了包谷,責(zé)任重大,得先檢討。不該在半夜時分,上茅房解大手……”
何慶華急問:“解大手咋了?”
“吃棉花屙線,你能占茅房多長時間?”
柱子吭哧了幾下,低聲說:“我從茅房出來,看見有幾個夜行的山里人從村路正中走過去,不知背的啥,背篼很沉,裝得滿滿的……”
老雷社長忙問:“大約啥時辰?”
“快半夜了?!?/p>
“那你咋不攆上去看看?”
“我,我,雖然看見了,心里想,還是得回去守糧食……不敢隨便離開……”
這又是一條新線索!
老雷社長反復(fù)說:“山里頭,過路的,偷一袋公糧,又在半夜,大家分析分析——”
何慶華嗯了一聲說:“倒應(yīng)該查一查,問題是查誰?有啥證據(jù)?”
高新民旗幟鮮明地持反對態(tài)度,說:“我看山里人沒這個必要。山里頭地薄面積大,好壞找個溝溝岔岔,點(diǎn)種幾棵包谷,埋幾窩洋芋,那額外的收獲比隊里的工分還要高,比咱這兒人還要實(shí)惠,他半夜三更情況不明,咋到咱這兒偷來了,偷的還是公糧?”
大隊會計說:“偷一麻袋包谷,按柱子的說法是上縣上去了。那不是自找苦吃嗎?二、三十里路哩,就那么背著?到縣上又咋個處理呢?”
大家都點(diǎn)頭稱是,顯然這條理由很重。幾個山里人,夜半路過何家梁村子正中大路,看見公糧堆在那里,跟前沒人,扛起一包就走,而且朝縣上走,那是賣了?還是再背回來?興許半路嫌重,隨地扔了呢?
有個黨支部委員慢騰騰說:“我要是山里頭的過路人,初次路過何家梁,人生地不熟,絕對不敢掂走一根草棍棍,這是在人家的地面上哩,不是自家隊里……”
婦女主任高翠翠急急跟上說:“那遺下的一溜溜包谷,是在小腿疼后門外的地邊頭小路上,跟山里人有啥關(guān)系?山里人咋會跑到人家房背后去了呢?”
“這話對!”“另一個黨支部委員大聲說。
老雷社長笑著說:“山里人還不知道咱們柱子是看守公糧的,門扇大的小伙子,又是二隊隊長,敢來偷嗎?一捶一腳,還不把他打得睡幾個月!”
聽這揶揄的口吻,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只有柱子不笑,手在頭上撓了幾下子。說的理由,沒一句可以反駁的,只好垂頭不語,悶著頭吸他的羊群牌紙煙。
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開會,進(jìn)度慢,有人發(fā)言,有的人不關(guān)已的事不發(fā)言,有時又說走岔路,扯得賊遠(yuǎn),不知閑扯到哪兒去了,還得主持人拉回來。這次丟了公糧,不知咋的,又說到公購糧的事。有人說,公購糧能減免一些,社員的負(fù)擔(dān)就輕了,何必再給社員賣返銷糧哩!
武裝干事張勇兩次會上都不發(fā)言,老雷社長給他叮囑了,多聽聽社員的,這一回他卻忍不住,說:“交公糧、賣購糧,這是農(nóng)村公社社員應(yīng)盡的職責(zé),咋能隨便就減免了呢?就是減免,也得政府做個決定……”
為緩和氣氛,我忙解釋說:“公購糧要養(yǎng)活城里人哩,城里人沒地,得靠鄉(xiāng)下農(nóng)民……”
那個高翠翠哈哈笑著向我說:“我們都同意養(yǎng)活你們政府,你們忙正事哩!就是那些打球的、踢球的,與農(nóng)民沒關(guān)系嘛,一天抱著個皮球耍,還得農(nóng)民交糧養(yǎng)活……”
這話引起一片笑聲,支部書記何慶華埋怨翠翠:“這叫啥話嘛!你咋連為革命種田的道理都忘了……”我只好笑笑算了。
只有老雷社長也笑著說:“只怪你男人管不住你,要是我,早就美美地扇幾個嘴巴子了!”
高新民把他那一股子煙味的嘴靠近我的耳朵說:“高翠翠厲害,成天出老社長的洋相哩,老社長這回也反擊了?!?/p>
老雷社長正色說:“以后開會,就是開會,要嚴(yán)肅,不能扯遠(yuǎn)了。我說,柱子,這次丟公糧,分析的是別人,可歸根結(jié)底,你脫不了干系,好好想想?!?/p>
柱子仰起他的臉,喪氣地說:“要不,我給公家把這糧賠了算了,把窟窿先補(bǔ)上。查不出來,也就不要再查了……”
老雷社長搖頭,“那不行。還沒查出來,你賠個什么!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各是各的。”
會散了,柱子走在最后,他那年輕的高個兒,背卻顯得有些彎,好像扛了什么重東西。
七
吃晚飯的時候,一人端一只大碗,盛好米飯,再用一個小碗盛些炒韭菜,或者燴洋芋、粉條之類。我剛端碗回到房子,石主任和老雷社長一前一后端著碗進(jìn)來。我連忙讓座,自己坐到床邊上,“是不是聚餐呢?二位有啥好菜?”
石主任說:“不是菜,是個情況!”
嗯?我看著石主任面露興奮之色,黑框眼鏡后面一閃一閃。
石主任笑著說:“柱子他爸剛才來給我說,柱子看糧丟了公糧,錯誤嚴(yán)重,柱子這幾天愁得不行,人都失形了。他實(shí)實(shí)不愿柱子進(jìn)看守所,他還指望柱子娶媳婦,給他抓養(yǎng)孫子、養(yǎng)老送終呢!他懇請公社恩準(zhǔn),從他家的口糧里把丟失了的公糧扣出來,把事情了結(jié)了……”
我停住筷子,問,“石主任你同意了?”
“沒有,我不能隨口答應(yīng)。我把老漢安慰了幾句,給他說,勸勸柱子放下包袱,有啥該檢討的就檢討,該交待的老實(shí)交待……”
“這話好!這話好!”老雷社長高興地說。
第三次案情分析會跟著召開了,這一回,大家就不繞彎子,直接責(zé)問柱子了。
“你看守公糧,這丟糧的責(zé)任太大了。眼下查不出是外人偷糧,那你就得有個交待嘛!”
“哎,我承認(rèn)……”
“承認(rèn)個啥?”
“承認(rèn)……承認(rèn)……”柱子說不下去。
“小腿疼是個報案人,明顯人家不會偷;其他社員半夜早就睡沉了,也沒人敢去,你這個隊長在看著哩!你說的山里人也拉扯的太遠(yuǎn)……你說那一袋包谷莫非上了天了?”大隊長高新民用意非常明確地說。
“你是不是監(jiān)守自盜?。俊崩侠咨玳L拍了桌子,高聲地質(zhì)問。
柱子一驚,忙抬頭看了老雷社長一眼,又慌亂地低下了頭。
“我來分析,你有條件去做案:第一,你一個人去看公糧,沒有監(jiān)督。也怪領(lǐng)導(dǎo)上麻痹大意,至少也應(yīng)派兩個人去,這就給你留下個機(jī)會;第二,糧站的人忙著夜里清帳,對你很信任,也就沒管,再說前年也是你在看糧食吧?“老社長一條一條攤開來說。
“對,前年也是他。”幾個人一齊說。
“這就從外部給你留了空子好鉆,都信任你嘛!第三,你年青力壯,這不到一百斤的一袋糧食,你扛起來,不費(fèi)啥勁,背到哪里,易如反掌;第四,你自己也提不出個線索來,那就只好在你的身上找答案了——”
老雷社長的分析,有條有理,眾人都被鎮(zhèn)住了,大氣也不敢出,安安靜靜地聽。
一直靜坐旁聽,不多說一句話的大隊支部書記何慶華和柱子是本家人,開了三天會,現(xiàn)在看清形勢,坐不住了,他直接申斥柱子:“老雷社長說的句句有理,我看你就趕緊坦白交待,遲交待不如早交待!你盡管是我的本家兄弟,我放下一句話,我不會包庇你!”
武裝干事張勇勸柱子:“你還是個民兵班長哩,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劃算不著了……”
高翠翠等幾個人一齊勸說:“交待了,算了,多大個事嘛!”
正說著,忽見柱子猛地站起來,直向門外走,嘴里說:“我去一下茅房。”
張勇坐得靠門近,忙跟著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回來了,只是說:“啥上茅房!跑到石主任那兒去了……”
“石主任在沒?”老雷社長問。
“燈亮著呢!”
都放心了,說話的低聲說話,吸煙的只顧吸煙,老雷社長打了個呵欠。
正等著,不過一頓飯時間,門外闖進(jìn)來一個人來,仔細(xì)看去原來是石主任,他面露喜色,一臉春光燦爛,見大家盯住他,忙說:“吐了核兒了!”
“真的?”
“坦白了?!?/p>
“是他偷的?”
“對。”
“過程呢?”
“讓我坐下說……”石主任說,老雷社長忙站起來讓坐,大家也都擠了擠,“其實(shí),事情簡單得很。他半夜迷迷糊糊,睡不踏實(shí),聽見村路上幾個山里人背著背簍走過去,百感交集,年年口糧緊缺,老爸又有咳嗽氣喘的老病,更主要的是還沒說下媳婦,到外地說個媳婦,人家要糧票、布票,要買衣服,要現(xiàn)錢,一時興起,起了個壞念頭,順手把放在門外最最靠近他的一麻袋包谷扛起來,跑回家里去了……”
“那時啥時候?”
“半夜時分?!?/p>
“他也有個小心眼,沒走村路,繞到村外,走小路,沿著各家的菜地外頭走。沒料到口袋沒綁牢,漏了一路,他覺著了,連忙用手握緊,急急火火趕回家。他爸早睡了,門閉著,他悄悄藏起包谷,又急急火火趕回原地,一看還是原樣子,沒發(fā)生啥事,這才放心睡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原以為公購糧收了這么多,第二天就要拉到縣上去的,誰還查呢?誰知第二天一早,小腿疼就報了案了……”
謎底揭開,內(nèi)幕盡露,大家聽得入神,又都松了一口氣。只有老雷社長急問:“現(xiàn)在人呢?”
“在我屋里,我讓他再好好想想,再挖挖思想根源。整天背誦老三篇哩,咋還敢偷公糧!”
老雷社長放心了,便問:“那咋辦?散會吧?”
我這時已經(jīng)完全進(jìn)入破案的境界里,腦子一動,忙說:“不敢散,柱子這會兒承認(rèn)了,明天忽然不承認(rèn),又胡說開了,咋辦?趕緊到他家去起贓證,防備夜長夢多……立刻把案子落到實(shí)處。“
石主任,老雷社長齊聲說好,立即指派幾個人由老雷社長帶領(lǐng),又尋了幾個手電筒,從石主任房間里叫出了柱子,到他家去起贓證了。石主任看見案件已破,心里高興,便拉我到他的房間里去喝茶、抽煙。
“給縣上咋個報案呢?”石主任笑著問。
“哎——這得領(lǐng)導(dǎo)上拿主意……”
“不要客氣,真心想聽聽你的意見?!?/p>
我其實(shí)內(nèi)心是有點(diǎn)同情柱子的,便說:“這娃也是一時糊涂,所謂一念之差,況且數(shù)量有限,送去蹲看守所,判個一年半載的,也有些重了。再說,人家是向你自首了的,還是網(wǎng)開一面為好……”
石主任沉吟:“那咋給縣上報呢?”
“報啥單行材料,將來總結(jié)時,就說積案已破就是了?!?/p>
石主任繼續(xù)思索:“二隊隊長也得免了,總是名聲不好嘛!”
我笑了笑,沒說話。
正議論著,公社門外幾個人進(jìn)來,院子里手電光四處亂晃。老雷社長一頭推開石主任的房門,后邊跟著何慶華、高新民幾個人。
石主任站起問:“起出來了?在他家啥地方?”
老雷社長笑說:“不要看柱子荒唐,心眼也還不少?!?/p>
何慶華說:“在他家山墻上?!?/p>
“山墻上能放?”
老雷社長比劃著說:“他家山墻厚,墻頂架樓板的邊上有一塊空處,包谷就藏在那里,用一些爛東西擋著,你在他家里外絕對看不見的……”
這時門外有人朝里問:“包谷擱啥地方?”
石主任向老雷社長說:“先放你屋里去?!笨匆娎侠咨玳L要走,又說:“完了你再來一下,商量一下這事咋個了結(jié)……”
老雷社長嗯了一聲,答應(yīng)了。
八
熬了大半夜,天亮?xí)r我睡得正香,伙房里做飯劈柴的聲音和炊事員陳老漢叫人的吼聲驚醒了我。我坐起身,穿好上衣,看見院子里明亮的陽光,幾個人在忙著什么,其中就有柱子那高高的身個兒。這時,我才想起,昨夜石主任和老雷社長已經(jīng)商定,不給縣上上報單行材料,只讓柱子親自拉上那一袋包谷,送到縣糧站去,給人家當(dāng)面做深刻檢討,把這事就算了結(jié)了。隔窗望去,老雷社長正向柱子叮囑什么,李文書披著衣服,手拿一個大信封,等候著,可能是公社的介紹信吧!不一會兒,柱子裝好包谷,把介紹信揣在衣兜里,拉起架子車出了公社大門。身強(qiáng)力壯,頗有蠻力的小伙子拉起百斤重的架子車,算不了什么難辦的事情。他掛上絆繩,手握車轅兩個把手,輕快走著,一霎時,就沒了身影。我穿好衣服,心里把這個案子拋開,端起飯碗,到伙房盛那香暖滑糯的包谷糝子稀飯去了。
責(zé)任編輯 常智奇
楊韋昕 筆名韋昕,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