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米相過了七次親，都因家窮而未成。

劉米又相過親了。

在雙方父母的應允下；在愛蓮姨善意地撮合下；劉米和愛蓮姨的啞巴侄女、若梅的婚期就草草地定了。

鄉(xiāng)村的冬日一下子過得既忙碌又喜慶。

１

與劉米家一樣。若梅家這邊，舉家人開始給若梅準備嫁妝了。至于繡枕套、繡信插和門簾的細活兒，娘的一雙巧手怎能忙得過來。娘便捎了話兒，叫嫁到莫村的若梅的姐姐若菊抱了三個月的兒子一同過來，好給她幫幫手。

提早吃過早飯，太陽嘩啦啦曬到了塬坡上。若菊在自己的小屋里按她的話說，都已經(jīng)漚了三個月了。若菊掐掐指頭一算，從七月初九到八月初九再到九月初九、十月初九，這不是都有三個月了。抱住兒子背起布兜里的尿布和兒子換洗的衣服、奶壺，有些臃腫的若菊上路了。幸好，初冬的天氣格外晴朗。太陽黃亮黃亮的，就跟油鍋里炸著的油糕一樣，把滿坡滿野紫黃藍的麻線大小的野菊花都曬干了；也將田頭和沿途村巷的菊花曬得粉白粉白、金黃金黃的，天本來就高得有點懸，再加上三三兩兩的鷂，在薄薄的云絲上魚兒一樣嬉戲。若菊心里說，可千萬得小心，云一朵一朵的浪花似的，浪花稍微動一下，那翅要不留神，還不跌到深汪汪的天里去。抱著兒子，肩頭吊著個大包的若菊翻過莫村南邊的杏子溝。若菊立到塬頂上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追兔子的野狗和一股旋風在麥田里奔走。若菊氣喘吁吁地噘起了嘴，可一想到娘家，若菊就有了猶似鳥兒歸林般的心勁兒。于是，抱住胖乎乎兒子的若菊，還得虛弱地往前走去。

若菊的鼻頭完全亮晶晶了，在太陽底下跟水面似的一晃一晃?；蔚盟_脖子開始發(fā)酸，手心里捏了一把虛汗。等爬上了坡頂，若菊虛弱得發(fā)慌，肩頭吊著只大布兜，懷間抱著胖兒子，呼哧呼哧一口一口地喘粗氣。抱住兒子，她依到了坡頂?shù)脑斫菢涞紫?。樹下有塊不規(guī)整的青石，不知過往的路人在這兒歇腳的有多少，青石的棱角已被蹭磨得清幽幽光溜溜了。渾身虛弱的若菊一屁股坐下去，竟驚嚇得她酣睡的寶貝兒子哼哼呀呀地哭了。氣喘吁吁的若菊只好穩(wěn)住自己粗重的呼吸，對心肝似的兒子進行輕輕地撫拍，兒子又靜下去。若菊這時候有氣無力地哀嘆了。娘是給若梅忙著做嫁妝來不了，難道若梅也將姐姐忘了嗎？若菊撫著兒子，脖項還是跟啊噫啊噫的鵝似的，往左右看了看，四周都空空的。若菊低下頭來看嫩乎乎的兒子，往兒子額心、鼻頭、抿著的小嘴上親一口。兒子睡得悄悄的。若菊只好抬起頭來，捂嚴了兒子的襁褓，瞅視腳前一粒瘦癟癟的蜘蛛，從她紅條絨的鞋側(cè)繞過，繞到她落坐的大青石下去。蜘蛛要冬眠了，若菊還是不由自己地扭回頭去，想看看那彎折如麻繩的土路上有沒有人來。

這一望不打緊，倒是把手心里捏著虛汗的若菊嚇了一跳，竟然是若梅笑盈盈地立她身后。這個小妮子，總是一驚一乍的，卻老早躲在大皂角樹的背后，跟往常那樣和她姐姐捉迷藏呢。這樣一來，折騰得若菊走過野雀溝，蹺過小橋時、心里凄惶得緊。娘不要若菊了，若梅你也不要姐姐了嗎？她狠狠地瞅了若梅一眼。她想說，若梅你這鬼妮子，你不想接我和我的歡歡了，那你就回去吧，你既然要來了，還干嗎躲到大樹背后呀，你分明不是誠心接我，等回去了我給娘說去?？伤媾拢@么一張嘴，若梅會真一扭身，揚著脖子，甩動著腦后光亮的辮子走了。她的喉嚨里吐不出她想說的話來，她眼睛就有些花了，像光潔的玻璃上爬滿雨珠。她沖著若梅嗔怒似的歪了一下嘴角，還是眼淚花花地沖著若梅笑了。“若梅，你來了?！睋Пё∽约簝鹤拥娜艟眨菚r覺得腳脖子也不酸了，膝骨縫里猶如長出青草一樣長出了力氣。若梅笑盈盈地接住了姐姐肩頭裝滿小外甥衣物的布兜。再說她還沒見過姐姐的歡歡呢！一邊扶姐姐從落坐的青石塊上起來；一邊竟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讓目光一雙燕子似的往歡歡露出一點的白嫩臉蛋上飛。背著姐姐鼓囊囊布兜的若梅，還是朝姐姐伸過雙手去。姐姐不給；姐姐說，若梅呀，你瘋瘋癲癲的，我怕你把我歡歡嚇著了。姐姐指指前邊的路。若梅笑瞇瞇地點點頭，輕輕地走前頭。

娘立在門前吊一大串金黃玉米棒子的槐樹底下眺望。小妮子可回來了，娘鬢角的發(fā)絲有些凌亂地迎上去，朝若梅伸出了雙手。歡歡一落進外婆的懷間，竟哇哇地叫，像是遭受了莫大的委屈。娘說噢噢，我歡歡不哭，我打你小姨。娘的手又啪落到若梅脊背上。姐姐追上來，若梅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姐姐呢，這一路的急忙，臉上竟也泛起了絲絲紅暈。

２

下過一場雪。

其實姐妹倆這一次住到一起也并沒瞎鬧什么。后院廈屋的燈提早就滅了?；杌璧脑铝烈灰贡纫灰钩鰜淼猛恚褐械臉溆皼]了嗦羅羅的聲響，支支棱棱的枝丫的影子落到院子里，模糊得不曾分明。

若菊問，婚期定到幾日了。

若梅伸了一根指頭，又伸了六根指頭。

若菊不支聲了，她的手掌像當年的娘撫她一樣，不為啥，也不是為了啥，親昵地在兒子額頭撫一把，輕溜溜猶如風中的蝴蝶一樣滑過去。這會兒，若梅不敢確信自己，她想了想，還是起身，去炕頭底下的紅木柜上頭的紅漆木匣里取出紅紙的婚帖，紅漆木匣上頭放著歡歡的玻璃奶壺和一口化糖水的玻璃瓶子，盡管窗戶外頭爬上葡萄架上空的新月依稀地亮著，可廈屋中的一切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歡歡的奶壺和化糖水的玻璃瓶子被一只細白的手拿下來，細白的手從紅木匣里抽出，奶壺和玻璃瓶在輕微的不同聲響之后，又放回原處。白手捏一張紅帖，白手咯噔一下拉住了屋中綠色的燈繩。燈繩貼住土墻的壁、針擺樣地搖晃。所有的眼睛都瞇起來，若菊索性拿白亮的胳膊遮住了眼眉。若梅跳上炕頭，豁出一條被縫鉆進去，鉆進去。紅帖丟到姐姐的胳膊底下。

若菊問：“幾時送來的？”

若梅指指東，又用手比劃出十月十八日。

若菊打個哈欠，被窩里太暖和了，瞌睡就襲到了眼皮上，“睡吧，睡吧?！?/p>

剛拉滅燈，若梅的十二月十六日還未從腦子里抹去呢，偏偏就是歡歡醒過來。若菊慌急地睜開眼睛，喊若梅，若梅拉亮燈。靜悄悄的后院又剎得明亮，則多了嬰孩饑餓的哭啼。夜到此時已深極。娘就要踱到后院的檐前，隔窗問，還沒睡么？若菊說，要給歡歡喂夜奶。若梅則身睡炕頭上，娘推門進來。若菊摟住瞑閉著眼睛依然能夠找到乳頭的歡歡，娘跪到炕面子上，給若梅拉了拉被子，罩住她露外邊的肩頭。又笑瞇瞇地瞅瞅女兒的兒子，悄悄地從炕面退下去。拉住門，還是隔門叮囑，早點睡。時候已不是很早，怕是將要交過子夜。若菊還是問了一句：

“若梅，結(jié)婚那天的紅棉襖托誰做的，做好了沒有？”

若梅點點頭，捏過炕角的鉛筆頭和一綹鉸窗花的紅紙寫了青龍鎮(zhèn)，是說托了青龍鎮(zhèn)上的劉裁縫。

“若梅，那天束腰的紅腰帶誰編的，編好了沒？”

若梅，開始疑惑地眨眼睛了。若梅還不知道編紅腰帶有啥用。

子夜時，姐妹倆的話題又不知不覺地用手語和話語交流著，牽扯到了鬧房的事兒上去?！胺彩墙Y(jié)婚那一天，誰都要被鬧一鬧的?！?/p>

３

鳳凰的鬧房是野了些，可也沒啥不好。結(jié)婚嘛，那么大的喜事兒，也圖個歡喜和熱鬧。若菊說，既是要熱鬧就不能又避又嫌，顯得沒氣氛；如果沒人鬧了，則又顯得靜悄悄、冷寂寂。那只好允許村里青壯的小伙來鬧一鬧了，若不鬧到了席罷人散，喜慶的日子里一下子就落得寡淡得很。鬧雖然說有些失禮節(jié)，可結(jié)婚三日無長幼，誰還說這個，只要有人來鬧；那就說這一家的人緣在這個村里還好。不論怎么說，既然是有失禮節(jié)地鬧，難免有些過火，一旦過了火呢，也不能氣，也不能惱，始終得賠上個笑臉兒；畢竟是新媳婦，剛過門第一次和村人交涉，得給人家的腦瓜里印上個好影子，別往后在村里人前人后地說不起話。不論過門的媳婦和誰，至少也要在這個村里生活大半輩子，比不得樹上的鳥兒，稍不中意，說飛就飛遠了。女孩子家就跟樹秧子一樣，往哪兒一栽就得往哪兒扎根呀！

若菊說，還有早上剛?cè)胄路繒r，新點的長命燈不能滅，這鬧房的人有些真是不懂規(guī)矩的，都是癲狂癲狂的小伙子，他們說不準看見一盞煤油燈亮著，會伸長嘴噗得一口吹滅；還有就是這一家人在村里結(jié)的冤家使壞，是有意瞅鬧房的空兒，來將你和劉米的長命燈吹滅，長命燈可滅不得，必須從你進門的那一刻給點起來，直到第二日晚上上炕的時候才能擰滅，那萬一燈要是沒守護好，那你往后的大半輩子，都過得不吉利，不稱心如意。

“聽村里的姨和嬸子們說，長歲姨年輕的時候，鬧房那晚上，長命燈還是塞到炕角的炕桌后頭，也被福德伯給一口吹滅了。聽說福德伯最早跟長歲姨訂了婚。長歲姨后來又嫌棄福德伯家窮，怕過了門沒得好日子過。沒想就偏偏嫁給了咱村的玉堂叔，這倒好，叫福德伯年輕氣盛地給一口吹滅了長命燈，往后的苦日子就來了。娘說，長歲姨婚后的頭一年就生過一個女兒，比我大五歲光景左右，我是沒見過的，我比你大三歲，你也肯定沒見過。娘說長歲姨家的大女兒四歲的時候跟長歲姨去地里摘豆角，女兒就跟她身后，長歲姨每摘一顆嫩豆角，都把手伸到身后去，女兒一張嘴就吃掉了。長歲姨摘一顆豆角伸到背后去，手指竟然沒觸碰到女兒粘糊糊有點馨涼的嘴唇，她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就是沒人應?；仡^去望，女兒不見了。她還以為女兒跟她鬧著玩呢，就滿麥田地找，喊女兒的名字，就是沒了一點聲息。午間的時候，全村人都出動了，才從麥田深處的一口機井里把長歲姨的大女兒打撈上來。女兒已經(jīng)沒有一絲氣息了，長歲姨就哭天嚎地地弄不明白，女兒那一天好端端的，沒看出一點與往常不同的異樣，那她又怎么會走往麥田深處的機井，長歲姨的大女兒死了。說是女孩子家，生來也命苦，死就死了吧！再者長歲姨又那么漂亮年輕，只要還想要孩子，準能生一個。長歲姨就又生了她的二女兒，就是玉堂叔家的花花?；ɑū饶汩L兩歲，若梅，這你是知道的。玉堂叔在咱們十二三歲的時候，得了一種咳嗽，老咳出一口一口血痰來的病。花完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大筆債，又于醫(yī)院的病床上說要好要好了，不曾想睡一夜卻去了。去的時候一臉的苦相，嘴巴張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很圓，像是喊過誰的名字，又像是受過驚嚇。跟他住在一個病房里的人，都聽到他半夜里啊了一聲，還以為是痛的，不曾想，竟是去的時節(jié)一聲呼叫。還是爹用架子車把他從縣城醫(yī)院拉回來的。”

若菊挪了挪身子，“若梅，你睡著了。”若梅沒有睡著，半瞇的眼睛睜開了，搖搖頭。

若菊說：

“長歲姨家的花花，你當然是知道的，在鎮(zhèn)子上上中學的時候，就跟一個男娃弄得風風雨雨。后來去了縣城一家理發(fā)店學理發(fā)，還是長歲姨托的她娘家的親戚，花花竟然跟一個男人跑了。長歲姨去找她，沒找到，只好把她用過的被褥背回來?；ɑㄒ恢倍紱]音訊，都走了四五年了，一點影子都沒有。長歲姨給玉堂叔看病時借的村里人家和親戚的錢還沒還完呢。要不是福德伯前年懊悔地說，長歲姨年輕時節(jié)的長命燈是他吹滅的，誰又會想到長歲姨的命竟然與那一盞長命燈有關(guān)聯(lián)呢！長歲姨聽到福德伯給她說了那話，就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村里和故去的玉堂叔大約年紀的人，還能夠記得那天鬧房長歲姨的長命燈就滅過，有那么一回事兒。長歲姨當然不說了。”

彎月亮已升到中天，彎月亮映在后院井臺旁一口搪瓷盆里的薄冰上。有鼠從院墻那邊的葡萄架上跳過，躥到厚實的土墻上，又順住土墻往南爬到新廈屋的屋頂上去，蹬上臺階似的，噌噌跳上層層疊疊的瓦棱，翻到屋脊的另一邊去。夜已不知到了幾更幾點。

若梅沒了睡意，怕是熬過夜了。若菊哀嘆，若梅怎么能把炕燒得火爐一樣燙呢？若梅索性爬起來，下炕去。從紅漆的木柜上捧來油燈，往窗臺上摸來火柴，又鉆進被窩點著了燈。燈火撲撲地跳。姐姐知道若梅是有話要說了，若梅不睡了嗎？若梅捏起她自己的鉛筆頭和那綹她自己專用的紅紙，趴到枕頭上，跟姐姐若菊說話了。

“姐，那你說，長歲姨那會兒為啥不把長命燈放到別處，偏偏放到炕角的炕桌背后?！?/p>

若菊攉了攉被角，捂了捂歡歡?！澳悄阏f長歲姨能把長命燈放到啥地方？屋子里也就那么大個地方。”

“姐，我是說她應該把長命燈藏得深一些才對。”

若菊說“長歲姨又怎么會知道，鬧房來的福德伯要吹滅她的長命燈呢？”

若菊隨口問：“長命燈買好了沒有？”

若梅的下頜支到枕頭上搖搖頭。

若菊挪了挪身子，便說，“若梅呀，買長命燈是你和那個人（劉米）的事兒，一般是你張嘴討要，人家才出錢買哩，再說別人買了你也未必中意。還有呢，買命燈一定得細心，最好是那種葫蘆樣的罩子燈，燈捻要帶狀的，兩邊和中心嵌了三根紅線。千萬別買那種圓芯捻子和褲帶狀純白捻子的命燈。再有就是玻璃燈罩要薄不要厚。燈罩要是過厚的話，燈捻要燒的時間一長，難免會爆出一道縫隙，那也不好。誰愿意圓圓滿滿的事情出了這么一點小瑕疵，叫人心里咯噔咯噔的?！?/p>

話還沒說完，前院廈屋里的娘就咳嗽了，肯定是娘看見了窗戶上油燈的黃光和聽見了若菊老是沒完沒了說話的聲音。若梅緊忙吹滅了燈。

“好了，睡吧、睡吧，要再說話，娘可要罵了。”

４

若菊真是困了，雙眼一閉，屋子里咯噔暗下去，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歡歡的小手心里還是汗晶晶。若梅的眼睛有些發(fā)澀；閉起來又睜開，又閉起來又睜開；腦子里卻印滿了那些一股酒腥味的鬧房人。

臘月天，天黑的早。院子里剛吃完酒席，天還沒有黑定呢，那些鬧房的人就往她的新房里鉆。人家一伙一伙地進屋里來，東瞅瞅西瞧瞧，還瞇著眼睛把她剜了幾眼，人家嘴巴里就叼住了一根煙讓她點。她嚓一下劃著了火柴，火苗子慌慌張張地搖搖擺擺，她把搖搖擺擺的火苗往那人煙頭上遞去，煙頭卻忽悠閃到一邊去。那搖晃不定的火苗又去追那人的煙頭。煙頭卻反而往前滑了滑，火苗子差一點碰到那人的下頜上，那人說怎么了，怎么了，是點煙呢，還是誠心想燒他的胡子？那人說若梅簡直就跟土匪一樣，還想用火燒他。若梅沒支聲，向那人啊啊地說，你讓你的煙頭別動。那人說，是你的火往我下巴上燎。若梅搖頭說不是。那人說，小媳婦的嘴還跟煮熟的鴨子一樣硬了?；鹈鐭巳裘返氖种?，若梅的指尖痛灼痛灼的。若梅睜著亮汪汪的眼睛望那人，若梅是在說，那我給你重點吧！若梅劃了根火柴，火苗咚咚跳躍著往那人的煙頭靠上去。不知道旁邊怎么竟竄出一口氣，噗得卻將跳躍的火苗打落了，那口氣還橫沖直撞地打了若梅的人。“怎么啦，怎么啦？這小媳婦連煙都不會點嗎？難道劉米沒給你教過。”咬煙的那個人就這么響亮地吆喝，而且還聲音豁朗朗地喊起來了劉米。“劉米、劉米，你看你這媳婦呀！”這話便臊得若梅一臉的通紅，像火辣辣的夏日里掛在枝頭任由熱浪搖晃的熟桃。若梅只有眨著明汪汪的眼睛，在心里細細地說，那我給你重點吧！若梅嚓兒嚓兒劃火柴。那人說，不行，他就要讓劉米給他點?！皠⒚?、劉米，”他聲音愈加響亮地喊叫起了劉米，繞在他周圍的人就哈哈大笑。有人乘機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后邊的人推擁了前邊的人，她差點被他們撞倒。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人高高地立在炕面上，手舉著笤帚高高往下跳，還有人笑嘻嘻地面對著她，手卻爬往身后的墻上，壁虎一樣游走著搜尋紅桃繩做就的燈繩。幸好若梅機警將桃紅的燈繩往頭頂挽頭發(fā)似的，纏繞到木梁頭的開關(guān)上。只有那柄掃炕用的笤帚，不知鬧房從哪兒搜尋出來的。它可是被緊緊地塞在衣柜子后頭，而且是從柜子和墻壁之間的縫隙灌下去的，猶如往空空的酒瓶里灌進了一粒珠子，這就是說手是塞不進去的，要取出笤帚，除非扳倒或挪動柜子，他們并沒有這么做呀。若梅因此就有些納悶。咦，他們可是怎么從柜子后頭弄笤帚來，而且還立到炕頭上高高舉過頭頂準備往下跳。若梅原本是對鎖進高高衣柜里的命燈心里不懸著什么。這樣一來，那她就不得不回過頭，朝那一尊高高挺挺的衣柜張望。

剛才咬著紙煙的那人，嘴角上依然歪歪斜斜地叼著若梅點了三次都沒能點著的紙煙。他笑瞇瞇地走近她用一只娘給她的黃銅鎖鎖嚴實的衣柜。銅鎖不曾晃動，還一如剛才那般閑吊在鎖孔上。衣柜的門子依然封閉的一絲不漏，起初她還擔心一絲不漏的衣柜會不會把她和劉米的命燈捂滅?？磥磉@種擔心是多余的，那個嘴角歪歪斜斜地咬著紙煙的鬧房人，正從一道若梅看不見的縫隙舉著她和劉米的命燈，笑嘻嘻地貓著腰，一臉詭秘地從衣柜里走出來，他的稀奇古怪的笑徑直撲入她耳朵?！皠⒚准业男∠眿D，你瞞得了別人，你可瞞不了我；我從一踏進你們家的院門，就看見你的高衣柜里裝的不是衣服，而是撲撲跳躍的長命燈；它呢，還在里邊東一頭西一頭地走來走去。怎么樣，瞞不了我吧！嘻嘻嘻！”幸好，那盞火苗子柔弱得如同黃豆花一樣的命燈，還有一小粒紅得有些發(fā)藍的火焰。若梅的命燈，在燈光敞亮的屋子里，在強悍的哈哈大笑中間，極其孱弱得像一只深秋的流螢一樣，拖著一根橙紅的弧尾，一如臨空飄落的錦雞的花翎似的劃過去?！霸趺礃?，是這一盞嗎？”燈罩薄如蟬翼，眾人嘈雜地哈哈大笑，從四面攢聚著包抄過來。砰得一下，若梅精心挑選的薄得清水一樣的玻璃燈罩被擊碎。破碎的細小的玻璃片，鵝的絨羽一樣于屋間輕舞飛揚了。命燈落花一樣的藍，在嵌了三根紅絲線的燈捻子頂端即將離去。若梅開始了她無以援助地大喊大叫。“劉米、劉米呀！”她很難相信，她還有一把匕首一樣尖利的聲音。若梅聽到的卻是來自衣柜里邊的呼應。那咣咣咣的敲打聲，分明來自密不透風的衣柜里邊。她看到的是鬧房人擎著藍光依稀的命燈，祭祀神巫一樣地蹦跳。他們會心的微笑還是鉆入她耳朵，并且告訴：“怎么樣，我把你們的命燈取出來，還把你的劉米給鎖了進去?！比裘愤@會兒找尋的是她銅鎖的鑰匙；其實她不用找，那串在燈光里頭能夠灼灼發(fā)亮的串起的小魚樣的鑰匙，正在另一個蹦跳著的鬧房人的腰間叮當響。若梅掉淚了，唯一的劉米，不知怎么弄的，竟被擠擠搡搡的鬧房人以替代命燈的身份鎖進了衣柜里。無助的她不得已地在自己孱弱的命燈將熄之前，聲嘶力竭地對娘和姐姐若菊發(fā)出了求救。沒有人回應她的口齒不清，只有無數(shù)的蝙蝠一樣的哈哈大笑圍繞她左右，還有就是劉米穿著新婚衣裳縮在衣柜的深處鐵匠一樣的叮咚敲打。若梅啊啊地說。

“鬧房的人們，你們怎么可以弄滅我新婚的喻示長命和吉慶的燈呢？你們怎么可以把我新婚的丈夫鎖進我們的衣柜里，任他焦急地敲打，你們卻一點也不動心？”

５

若梅抽抽噎噎，若梅的眼淚猶如綿綿的陰雨滴滴答答。她抬起手臂抹掉了映著窗外昏黃月光的眼淚。睡著了的姐姐和歡歡微微的吸氣聲，使得屋內(nèi)格外靜。若梅翻轉(zhuǎn)了一下身子，院里院外的樹梢上；挑著滴滴點點，葫蘆樣欲落未落的、貓眼一樣晶亮的露水。眉毛一樣的彎月，從后院井房的白搪瓷盆中的薄冰上踱出來，移到后院西南的雞櫥上空。隔壁人家的雞窩里有了些微的動靜。一只夜鳥撲嚕嚕飛離院外椿樹的枝梢，一粒露珠落下，當?shù)囊幌?，當?shù)囊幌拢恢么蛄耸裁?，發(fā)出清脆而破碎的聲響?？菸膲︻^草無助地斜立著，白日里的風已將憔悴不堪的它們撲打得東倒西歪，夜風又偷偷地潛了來。那只飛離椿樹的黑鳥，發(fā)出一聲冰涼的鳴叫。流星落下去，若梅睡著了。

天明的時候，整個鳳凰都在下雪。

責任責編 寇 揮

范懷智男，1978出生于岐山。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月光》《打羔·卷阿》《魯》，中短篇小說《兵》《鳥巢》《梅是一只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