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默庵(公元1900年——1976年),名翰文,賓川人,是解放前縣里著名的才子,擅于詩。最近得讀其遺著《默安詩抄》,想見其為人,不禁產(chǎn)生了敬仰之隋。他的詩既有陶詩的自然韻味,又有杜詩的濃郁深沉,更可貴的是洋溢著陸詩那樣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是留給后人的一份精神遺產(chǎn)。
先生幼即聰慧,就讀于賓居小學時,試輒冠軍,受到教師趙鏡潭的器重,把女兒許配給他。后隨岳父到大理繼續(xù)深造,奠定了深厚的詩文功底。1921年,先生懷著壯志去昆明尋找報國之路,考入云南陸軍講武堂,因家境困難,三個月后即停學。他在這年寫的《秋懷》中曾抒發(fā)抱負:
昆湖浩渺晚來波,神劍龍淵手自磨。蕭瑟西風搖鐵馬,蒼茫前路撼銅駝。極天關(guān)塞詩心險,滿地瘡痰客,限多。段踞蒙顛何足道,自憐六詔好山河。
然而,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尋路八年,使他深感失望。先生以悵恨之情,回到家鄉(xiāng),過著“春耕歷隴畝,秋興付詩篇”的半耕半讀生活,等待新的報國時機。這段時間里,他寫了許多清新的田園詩,例如1932年的《早春東皋種蔗》:
癡哉顧虎頭,噉蔗得佳境。
我生乃不辰,生計恒苦窘, 十畝種東皋,將以高我臬。
晨興荷鋤出,頗覺春晝永;
好鳥弄和風,溪樹搖清影。
分種及春初,縱橫列畦畛。
靈泉沽溉足,披泥露新穎。
停待來年春,烹煎得萬餅。
所取固無多,薅蒔敢不黽。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者占我東北,先生決心參加抗日,再度赴昆。他在1933年的《出塞》九首里寫道:
烽火燎東北,倭兵陷遼陽,
黔首膏白刃,流血成汪洋。
席卷逼幽燕,逆虜何太狂!
將軍握虎節(jié),敵勢任梟張。
國仇不共天,憂懷結(jié)中腸。
佩我赫連刀,殺敵馳朔方。
極目山河壯,萬感來蒼茫!
可是,蔣介石對日軍采取不抵抗政策,一心“圍剿”國內(nèi)的革命力量。詩人憂憤難忍,在《出塞》九首的另一首中大聲地呼吁:
寇氛逾長城,刁斗夜頻驚。
大帥擁貔貅,坐視虜縱橫。
存亡系一發(fā),禍國未休兵。
同仇恣屠殺,停見大廈傾。
所謂邦之望,披瀝見以誠。
同心衛(wèi)祖國,凜然大義明。
風聲播遐邇,民眾敢愛生!
不幸的是,先生眼前的現(xiàn)實,比二十年代還要糟。蔣介石先后五次“圍剿”,不肯休兵對外。雖然這時先生得到袁嘉谷先生的賞識,在滇黔綏靖公署供職,但在這“國脈暗凋瘵,朱門樂未央”的環(huán)境里,詩人只能浩嘆“咄咄徒書空,欲渡川無梁”,難展抗日救國的抱負。在1933年的《擁盾》二首里,詩人寫道:
擁盾從軍愿未酬,寧將韻語托陽秋。庭中老樹作人立,相對無言暗點頭。銅琶喜唱江東去,鐵馬新翻塞外音。懶作呢呢兒女語,幽并豪云氣縱橫。
“七·七”事變后,日軍大舉入侵。先生送堂弟曹允文從軍赴湘,又送胞弟曹羽北征赴陜,他自己也參加軍官隊受訓,準備到前線殺敵。詩人在1938年的《送從弟允文從軍長沙》詩中寫道:
烽火耀神州,兵連十一月。
豕突犯河洛,倭寇太猖獗!
憶昔南北京,分鎮(zhèn)勢閎闊。
倉促陷敵手,摧頹付煙滅。
瘋狂大屠殺,人性久已絕。
氛侵塞天地,煙塵黯城闕。
其兇勝豺虎,其毒賽蛇蝎。
同仇人心奮,抗日大團結(jié)。
咆哮撼山岳,戰(zhàn)爭如火烈。
幾輩為國殤,凜然著奇節(jié)。
黃沙埋白骨,碧波濺赤血。
終當殲狡寇,暴風卷殘雪。
成功爭后著,勿使金甌缺。
去去予何言,努力嗣先烈。
1939年寫的《送仲默北征》五首里,其三兩首是:
昆明城外唱驪歌,北望山河破碎多。倭寇猖狂竟至此,中樞籌策欲如何?憂時獨擊渡江揖,殺敵同揮返日戈。危難相期天下事,臨風無事淚滂沱,辰君東去已經(jīng)年,汝又執(zhí)殳赴朔邊。滄海橫流嗟泛濫,鵲鴿羽翮競聯(lián)翩。長思骨肉別離地,難與仇讐共戴天。痛飲黃龍終有日,玉關(guān)同奏凱歌還。
可是,蔣介石在被迫抗戰(zhàn)以后,仍然竭力遏制抗日軍民,甚至故意借日軍之手,削弱被他認為是異己的抗日力量。滇軍在臺兒莊血戰(zhàn)中遭受重大犧牲之后,又在中條山戰(zhàn)役中被蔣軍和漢奸出賣,曹羽所在的第三軍突然遭日軍圍殲,全軍覆沒。軍長唐淮源自殺,十二師師長寸性奇陣亡。曹羽頭部負傷,血戰(zhàn)突圍,輾轉(zhuǎn)到晉西北投奔了賀龍將軍。這段時間里,先生還有兩個族弟血染沙場,曹瑋戰(zhàn)死山東,曹錦文陣亡江西??墒鞘Y家朝廷偏安重慶,仍然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詩人在1942年的《壬午秋詠懷》組詩十八首之八里悲憤地寫道:
六朝宮闕委煙霞,南渡衣冠勝永嘉。大旗飄飄分虎竹,小人草草化蟲沙。萬方芻粟挽榆急,五劇笙歌笑語嘩。太息流離諸父老,空村泣別已無家。
在抗日戰(zhàn)爭的八年里,先生在云南憲兵司令部贊襄同鄉(xiāng)楊如軒幕府,曾任少校軍法官、中校軍法處長,案牘之余,寫了許多詩,得到袁嘉谷的指點和鼓勵,有些被選人袁主編的《東陸詩選》。李根源所編的《永昌府文征》中也選人了曹詩。云南另一名士周鐘岳稱贊他“古詩蒼莽豪雋”、“律詩亦篤雅有節(jié),不同凡響。”這些詩多數(shù)是歌頌前方將士喋血捐軀的英雄史詩,有些是傷嘆大后方遍野哀鴻的悲歌,另一些則是對豪門楚舞、雞犬飛升的怒斥。詩人看透了蔣家王朝的腐朽反動,寄希望于敵后抗日的人民武裝,例如《壬午秋詠懷》的十八首組詩里,第十二首寫的是:
難將時事問青天,寇壓神州又五年。絕塞胡沙吹獵獵,豪門楚舞正翩翩。臨風停立人如玉,舐藥飛升犬亦仙。誰念戰(zhàn)爭方喋血,予懷渺渺正無邊。
其第十四首寫的是:千村萬戶點兵時,病婦把鋤丁壯稀。赤曰耕耒汗滴土,黃昏歸去露沾衣。脂膏已竭還征實,禾黍初收便苦饑。君看中原淪陷地,義軍紛起村旌旗。
其第十五首更直接謳歌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氛侵冥冥正未消,奇軍敵后陣營牢。九天突擊駭龍戰(zhàn),萬里長征汗馬勞。眾志激昂吞寇盜,血痕斑駁染弓刀。成仁何限睢陽節(jié),拔木破山風怒號。
詩人對蘇聯(lián)紅軍的反法西斯衛(wèi)國戰(zhàn)爭,也在這組詩的第十七首里熱情地予以歌頌:萬幕連云畫角哀,東歐激戰(zhàn)卷氛埃。予炊劍浙人間世,虎步龍驤天下才。會有奇勛爭日月,已聞號令動風雷。合圍遙聽軍中報,六合陰霾一掃開。
好容易熬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八年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人民盼望國內(nèi)和平,民主建國。誰知蔣介石早有陰謀,一面假惺惺電邀毛澤東來重慶和談,爭取時間;一面依靠美國空運大軍到廣大淪陷區(qū)大城市,搶占戰(zhàn)略要地:一面對云南地方力量下毒手,收拾龍云。10月3日,蔣介石命令駐滇中央軍進攻五華山,脅迫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去重慶加以軟禁。一時血濺昆明,軍警特務(wù)橫行無忌。詩人在《紀十月三日事》詩中寫道:
倭寇降書報,歡欣舉國同。
協(xié)商初議定,陰狠又興戎。
禍起蕭墻內(nèi),人驚睡夢中。
昆明城內(nèi)外,內(nèi)濺血花紅。
不久,“一二,一”慘案發(fā)生,愛國學生反內(nèi)戰(zhàn)求民主竟參遭屠殺。詩人面對白色恐怖拍案揮筆,在《紀一二·一慘案》詩中憤怒申討?yīng)毞颍?/p>
青年反內(nèi)戰(zhàn),愛國究何辜?
一旦遭屠殺,群情憤獨夫。
血花開燦爛,淚眼未模糊。
史筆光詩筆,大書兼特書。
1946年初,詩人在睡夢中突然被中央憲兵逮捕。經(jīng)營救出獄后,又遭特務(wù)暴徒狙擊,折斷左肋骨。接著,李公樸、聞一多被特務(wù)暗殺,數(shù)以百計的親友、熟人被捕或失蹤。在水深火熱的境遇中,他盼望著全國早日解放。詩人在1946年的《感事》里寫道:
狺狺國多狗,窺人伺路衢。
突然飛禍至,冤憤向誰呼?
同屬炎黃冑,慘深亡國奴。
何當破桎梏,萬姓慶來蘇!
當然,詩人很清楚狗畢竟只是狗,仇恨應(yīng)集中在狗的主子身上,他的詩鋒總是指向那個殘民以逞的獨夫。《雙十協(xié)議》被撕毀后,他在《毀約》一詩中直斥元兇:
毀約又操同室戈,百姓寧堪再折磨?豪門饔飧黃金尺,大地煙塵白骨多。憤世誰賡小海唱,貪天欲續(xù)大風歌。胸中勝算雖如意,其奈人心憎恨何!
先生不愿被驅(qū)人內(nèi)戰(zhàn),于1946年末掛冠回鄉(xiāng)。他想過那“靜觀天下無窮事,補讀平生未盡書”的生活??墒牵氐劫e川后,他目睹以裙帶官成了云南財閥的豪門李家,在賓居一帶掠奪民田五千余畝,殘酷剝削鄉(xiāng)人的血腥事實,豈能按捺得住那滿腔的義憤,詩人在1947年寫了《書憤》四首,其二、三兩首是:
爭傳巧官出奇謀,捷足先登據(jù)上游。小妹乘龍招貴婿,諸兄跨鶴上瀛洲。黃金買笑喧豪舉,華表摩空紀壯猷。慘絕鄉(xiāng)人遭割剝,千家啼淚黯難收。
財閥西南割據(jù)雄,遨游宦海一帆風。黑頭還里夸江總,金谷名園陋石崇。人播奇談鬼畫押,天開異想石銘功。當年木主投藩溷,家祭何妨問乃翁。
先生不僅寫詩揭露和痛斥,而且受群眾公舉,寫調(diào)查報告公開揭發(fā)有關(guān)當局,并訴諸公論,轟傳一時,得罪了地頭蛇。人們?yōu)橄壬笠话押?,但他無所畏懼,挺身而出。他相信,天快亮了。詩人在《題公揭稿后二首續(xù)賦》里寫道:
權(quán)豪橫鄉(xiāng)里,捉筆感蒼茫。
為吐冤民憤,所期正義張。
詞鋒破鬼膽,世路駭羊腸。
望望天將曉,東方現(xiàn)曙光。
是的,天快亮了。1948年,中國共產(chǎn)黨賓川地下組織日益活躍,詩人接受了黨的委托,滲入賓川縣反動政府任秘書,掩護地下組織的武裝暴動。1949年,賓川農(nóng)民三次武裝暴動成功,建立了游擊隊和根據(jù)地。8月,邊縱八支隊攻城,圍三日不克退走。反動縣長閻德臣勾結(jié)保安五團分道清鄉(xiāng),革命同志數(shù)十人慘遭殺害。詩人在地下黨通知后于攻城前夕撤出,寫下紀實詩《避地》四首,其中有兩首寫的是:
棲身猛虎窟,心苦七閱月。
民兵三起義,斗爭歷曲折。
詭詞與周旋,屠夫氣已奪。
斂兵守孤城,雷池不敢越。
鬼域任窺伺,脫身走一瞥。
登高一長嘯,回首眥欲裂。
圍城歷三日,三面相環(huán)攻。
撤退在一朝,得意驕群兇。
清鄉(xiāng)肆屠殺,尸膏原野中。
幾輩罵敵死,喋血氣吐虹。
人心激怒濤,百折仍向東。
終當洗血債,漫天旌旗紅。
就在這一年的十月一日。第一面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城樓前升起。十二月,云南全省解放,詩人所期望的“漫天旌旗紅”終于成為現(xiàn)實。
賓川解放后,先生榮任縣人民法院第一任院長,滿腔熱情地主持了審判惡霸土匪、鎮(zhèn)壓反革命的工作。土地改革開始,按當時的回避政策,先生調(diào)鄧川縣人民政府衛(wèi)生科任科員。1956年肅反運動開始,先生遭到不公正的待遇,被停職回家。但他并不消極,仍然滿腔熱情地歌頌新社會,始終不渝地相信黨。1963年,他在《昆明春節(jié)竹枝詞》二十一首里,有四首寫的是:
城鄉(xiāng)氣象郁蔥蔥,康樂勿忘締造功。遙望華山最高處,旌旗如畫拂云紅。
河山壯麗畫圖開,除舊布新何壯哉!大道縱橫九萬里,歡聲如海鼓潮來。
十四年來萬象新,登高望遠倍精神。東風著意百花放,錦繡新妝大地春。
鎮(zhèn)日匆匆為底忙?新生事物費評章。雙輪飛駛?cè)涨Ю铮f象搜羅詩一囊。
1969年,詩人在《還鄉(xiāng)吟》十首里,最末二首寫道:
往事如煙記憶稀,昭昭真理寸心知。臨風何用傷老大,猶有豪情再賦詩。
終身革命鐵心堅,曲折生涯七十年。陰晦區(qū)區(qū)何足道。云開霧散看明天。
1976年,這位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共產(chǎn)黨的詩人,在楊官營老家病逝。1982年,先生的歷史問題終于得到平反昭雪,革命身份得到承認,遺骨遷葬于楊公箐烈士陵園。先生遺著《默安詩抄》已整理付印,這一切,都可以告慰詩人的英靈了。
(大理人物主持 廖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