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安徽省肖縣人,高級記者,作家。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長期供職于新華社,現為新華社副社長。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走進黑色的世界》、《舊曲新歌》、《清唱》等。
老話說,北京胡同多如牛毛,有名的三千不止,沒名的數過一萬。北京的胡同多,街口就多,名氣最大的當數宣武門外的菜市口。別說北京人,就是沒到過北京人的外地人,你讓他講出一個北京的街口,逼急了興許就能冒出菜市口來。菜市口名氣大是因為那曾是殺人的地方,是刑場,有不少名人都是被斬首在菜市口。戲文中唱道“推出武門斬首”,其實是拉到菜市口“出紅差”,砍頭!據住在菜市口附近丞相胡同、米市胡同的老北京人說,他們也是聽老輩人講,連陰天一陰過十天半個月,陰曹地府的冤魂走單不走雙,就會揀個單日子從挨刀斷首的地方冒出來喊冤叫屈。天一擦黑,菜市口難見人影,再著急的事,人們也寧肯繞道宣武門、南橫街不走市口,免得心里疹得慌。
菜市口殺的名人還不是從拖著大辮子的滿清王朝開始。據說在菜市口被鬼頭刀砍下頭顱來的第一個名人是在距今八百年的元朝。那時北京城叫大都城,菜市口還不叫菜市口,叫柴市口。為什么先叫柴市口后改叫菜市口?說文解字,元立都時,這條街以賣柴為主,后幾經演變由賣柴變?yōu)橘u菜,改稱菜市口。殺的那個人就是南宋王朝的丞相文天祥。文天祥死時47歲,他在廣東的五坡嶺兵敗被俘,輾轉押送回大都城。文天祥抗元復宋是一枕黃粱,南宋腐敗至極,非垮非亡不可。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不是文天祥不死就能打得起來的。文天祥在歷史上之所以出名是其令人敬佩的民族氣節(jié),至死不屈。他所作《過零丁洋》,蕩蕩浩氣,詩中“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世代熱血男兒所情鐘。文天祥死得大義凜然,血濺柴市口,據說觀者也是人山人海。
滿朝時期,被刑部大堂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秋后執(zhí)行斬首處決,俗稱“出紅差”。為什么叫“紅差”?解釋有三:一曰砍頭,斷首之時血噴滿地,血染黃土;二曰劊子手一身粗麻赤紅行頭,頭裹紅頭巾,懷里抱的鬼頭刀,刀無鞘,刃不見天,全憑一付赤紅的蒙刀布罩著;三曰驗明正身當場紅筆勾魂,在處決罪犯名字上用朱筆惡狠狠地打個對勾,剩下的就是“喀嚓”一聲,這是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中形容砍頭的形象語。所以叫“出紅差”。
“出紅差”按說不吉利,殺人見血,且人頭落地,身首異處。據說老把式的劊子手光刀手利索還不行,腳上火候的掌握亦見功夫。鬼頭刀掄起講究掄圓,呼呼帶風,落下講究落在頸椎關節(jié)的第幾節(jié)與第幾節(jié)的銜接處,分毫不差。就在頭落之時、血噴之際,劊子手要順勢一腳將無頭之尸輕輕踢倒,血從脖腔噴濺,劊子手身上不落星點。按說“出紅差”殺人濺血,圍觀者應躲得遠遠的,沾一身血腥腥的死人血怕招惹餓鬼。但也不然,菜市口每每“出紅差”,觀者如云,擁擠不動,不早去根本看不見人。辛西事變后,肅順被判菜市口斬首,這在當時轟動全同,整個京師震動。北京的老百姓都把英法聯軍侵略北京的帳記到肅順頭上了,認為是肅順誤同賣國,招致京城陷落,洋鬼子進京燒殺搶掠,北京的老百姓恨肅順恨得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在給肅順“出紅差”的日子里,從宣武門到菜市口街道兩旁擠滿了憤怒的人群,就連兩旁酒樓茶市的人也顧不上講究身份派頭了,紛紛踩著桌子蹬著椅子,恐怕滿清王朝改朝換代也沒那么熱鬧過。
肅順“出紅差”時,街道兩旁人群中吐唾沫扔果皮的不計其數,在押解的刑部官員也憑空挨了不少冤枉。肅順在菜市口當斬之時罵聲不絕,直立不跪,最后行刑的劊子手硬是打斷雙腿才算跪下。在菜市口刑場,肅順也算是條漢子。
二十八年后,菜市口血光映天,一位近代史上的奇人偉人被斷首菜市口,他就是“戊戌變法”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譚嗣同死得壯烈、輝煌、大氣;死得光明磊落、頂天立地、血氣方剛、為國為民。譚嗣同有句名言光耀于秋:“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戰(zhàn),今中國未聞有岡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p>
“有之,請自嗣同始?!敝v得坦然、壯烈、悲憤,講得鬼哭神泣。有之,是自譚嗣同始;無之,恐怕也因無譚嗣同而無。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北京一所中學的幾位初中生讀到譚嗣同在獄中寫的一首詩:
望門投止思張撿,
忍死須臾待社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昆侖。
聽著老師在講臺上講“公車上書”,“戊戌變法”,講譚嗣同六君子大義凜然上菜市口,讓這些中學生不禁熱血沸騰,特別是老師十分動感情地講到譚嗣同臨刑前仰天長嘯絕命詩:“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幾乎讓這群唇上剛剛生出髭毛的中學生掉下淚來。他們難以想象,六十多年前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封建臣子,能像三十多年前共產黨員那樣為了主義真理視死如歸?!翱愁^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弊T嗣同何許人也?這幾位剛剛摘去紅領巾佩戴上共青團團徽的初中生查找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書籍,除了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文外,幾顆腦袋擠在一起興致勃勃觀看的是譚嗣同的一張小照片。譚嗣同英俊端莊,濃眉大眼,高鼻厚唇,尤其突出的是高額寬鬢,可謂英姿勃勃,熱血英雄,著實讓他們崇敬。于是決定利用星期天騎車去菜市口,看看英雄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那年月,菜市口還是個丁字路口,一條不寬的柏油馬路由東向西橫穿。東邊叫騾馬市大街,按名索意,從前這條街可能是賣騾馬交易牲口的街市,過了菜市口往西還是這條馬路這條街,名字改叫廣安門大街,因為順這條街再往兩走就是廣安門城樓子了。因為是丁字街口,往北一條街叫宣武門大街,站在菜市口丁字街口可以看見高大的宣武門城樓子。當時菜市口一帶都是灰蒙蒙的低矮平房,大雜院、四合院的圍墻上已然斑駁陸離,灰色圍墻上一塊塊白灰裸露出來,像灰布大褂上粗針裰上的白布補丁。離菜市口不遠處就是康有為的故居,房子也舊得像駝背的老人。順著胡同走過去,破舊的四合院也只能從厚厚的院門和高高的門檻,院門兩旁華麗講究的門墩上讓人去想象當年院主人的奢華與尊貴。歲月無情,把這片曾經燦爛輝煌得耀眼的達官貴人的豪宅淪落成院外一堆堆骯臟的渣土垃圾。探頭進去一望,寬大的四合院里已經蓋滿了住人放物的“趴趴房”,家家戶戶門前都放著蜂窩煤爐子,仿佛一院的蜂窩煤爐子,拔火用的小煙筒罩子直沖著不大的天井吞云吐霧,一股濃濃的煤煙味撲面而來。當年斬殺譚嗣同的地方在哪里?轉來轉去,終于引起胡同家屬委員會值勤大爺大娘的警惕,很嚴肅地盤問他們,那時候雖然還沒搞文化大革命,但階級斗爭的弦已經繃得很緊很緊。值勤的大爺大娘們都很善良也很熱情,當他們明白這幾個天真幼稚的初中生是想考證歷史長學問時,就把他們領到了不遠處丞相胡同的一家老住戶。這是一處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舊門舊屋舊格局都在,然已歲月滄桑,屋脊上殘破的琉璃瓦閃著幽光,蹲在房檐翹角上的獸頭也只剩下半個身子,威風不再。窗臺上碼著曬太陽的大白菜,窗根下垛著半干的蜂窩煤,被曬得昏黃的窗戶紙多處破爛,中間掛著一面賊亮賊亮的小圓鏡子,后來才弄明白,那叫“照妖鏡”,是防范壞人的。屋里進深挺大,黑乎乎的,破桌子爛椅子,土炕挺大,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是條案上擺著一對碩大發(fā)光十分漂亮的藍花大瓷瓶。據介紹,坐在圈椅上的老爺子不是一百歲就是九十九歲了。他自詡從滿朝活到民國,直到北京掛上青天白日滿地紅,看著小日本鬼子霸占北京,美國兵開著吉普車橫沖直撞,舉著小紙旗把解放軍的十輪大卡車迎進北京城。老爺子人老能侃善談,年輕時也可能是個人物。幾位中學生都聽得很認真,拿著小本子記錄著,老爺子說得也很得意,他見識確實很廣,懂得確實很多。老爺子說他親眼看見過譚嗣同“出紅差”,把圍著他坐的幾個中學生嚇得一激靈。那天全京城的人都擠到菜市口來了,老爺子從天不亮就擠到那里等,但萬頭攢動,人群如潮,一會兒擁過來,一會兒又擠過去。先是昴、鳴鑼開道,半人高的大銅鑼,二面,四面,八面,掄圓了敲!然后是馬隊,四匹,八匹,一溜串串,戎裝衛(wèi)隊,刀槍鮮明。譚嗣同斷頭噴紅時老爺子說他沒能親眼見,人太多,擠死的人都有,但他看見了出完紅差的現場。老爺子告訴他們,看見鶴年堂中藥鋪了嗎?出鋪面朝西南大大地量二十步,那地方就是譚爺歸天之地。別看老爺子年紀大了,但記性奇好,煙酒嗓拌著痰呼嚕,但仔細聽還是聽得明明白白,說到這幾句時,老爺子兩眼圓瞪,額上青筋暴起。
后來跟著家屬委員會的大媽到了菜市口當街上,和路北鶴年堂藥店量好距離,按老爺子的指教,站成一排,想感受感受當年英雄舍生取義的壯志豪情,告慰告慰九泉之下的英靈,多少個春秋過去了,還有后人崇拜他們,不忘他們。當時這幾位中學生都虔誠地想給譚嗣同鞠個躬,那時候菜市口沒有這么多汽車這么多人,連座二層樓房都很少見,一片寂寞冷清。于是他們向家屬委員會提議,應該在此處建一座紀念碑來寄托我們的哀思。大娘們馬上說,使不得!你們不懂譚嗣同鬧的是資產階級革命,不是搞的無產階級革命,他反對清王朝反地慈禧太后是對的,但我們無產階級不能提倡紀念他。再三叮囑他們要好好學習,做好功課,以后別亂跑了。家屬委員會的老大娘們一直把他們送出菜市口,眼看他們騎上自行車直奔騾馬市大街了,才放下心來。
這幾位中學生從上幼兒園起每年清明掃墓瞻仰革命先烈都要用鞠躬來表達心中的敬穆和哀思,沒給譚嗣同鞠躬總覺得不敬。正巧回他們住的朝陽區(qū)白家莊要經過天安門,他們就騎車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排成一行,先仰望紀念,默默念著碑文,又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躬。因為紀念碑的碑文上寫到: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他們認為這其中該有譚嗣同。
后來讀書才知道死在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死得都浩然正氣,像死時年僅二十三歲的楊銳頭顱落地還兩目圓瞪,鮮血從脖頸中噴出,“血吼丈余”,后人評“冤憤之氣,千秋尚凜然矣”。劉光第遇難時,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流如涌,無首之軀競不倒,驚嚇得整個菜市口鴉雀無聲,皆焚香求祥。
譚嗣同走向菜市口一路上在站籠中從容自若,面無苦色。鶴年堂前早已搭好監(jiān)斬的官棚,監(jiān)斬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當朝軍機大臣剛毅,由剛毅托印驗明正身,朱筆勾絕,斷命斷頭,也就在譚嗣同臨死之際,他突然叫住剛毅,很輕蔑但也很嚴肅地示意,表示臨刑之前還有幾句話要說。剛毅是慈禧忠實爪牙、死黨,見此狀忙叫左右?guī)ё咦T嗣同,示意快斬,與死囚無言。慌亂之中把案臺的朱筆都帶落到地上。譚嗣同向四周微笑一下,大步走向菜市口中央。剛毅是殺譚嗣同的劊子手。剛毅乃清光緒朝軍機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慈禧忠實爪牙,為虎作倀,狐假虎威,橫行霸道。其下場,一年以后,因八國聯軍進北京,剛毅隨慈禧太后連夜西竄,但八國聯軍不干,要求嚴懲“戰(zhàn)犯禍首名單”中名列第四的就是剛毅。剛毅是個老奸巨滑的官僚,他深知這次“罪責難逃”,就在西竄的路上故意制造拉肚子,以至于拉稀不止,“痢下如注,瀝瀝不絕”,活活拉死。剛毅不得好死是活該,但他沒讓譚嗣同的江湖朋友大刀王五的連環(huán)鬼頭刀削首斷頸,總覺得讓人不解恨。
菜市口殺過多少人,沒有人統(tǒng)計過。但作為京師有名的刑場,斬首斷頭的鮮血浸透黃土,已成為當時京城一大看點。
每逢秋日,被判死刑的罪犯押解出獄,出宣武門走菜市口,有身份的坐騾馬拉的站籠刑車,沒有身份的則被武裝押送戴枷上鐐,臨終過鬧市。有身份使上“送行”銀子的,劊子手會叫一聲:爺!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放心走好。劊子手上的勁掌握得非常準,斷頭不掉頭,以便于人家家人抬尸,縫上頭落個整尸下葬。要是碰上沒地位沒使銀子的,提刀斬首抬腳蹬尸,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當時的菜市口兩旁鋪面已不少,每逢“出紅差”,街市兩旁都熱鬧非凡。不知為什么,人們都歡喜看那極其殘酷的一幕,而且都懷著一種欣賞看熱鬧的心情聚集起來,懷著極大興趣喜氣洋洋地欣賞著別人生命的殘酷終止。后來長大了,書看得多了,才知道東西南北中似乎無論在什么地方中國人都懷著一種極高的興致樂意觀看“出紅差”。像魯迅在《阿Q正傳》中描繪的那樣,像《藥》中說的人血饅頭。起碼在魯迅先生的老家紹興一帶的人看“出紅差”殺人砍頭的興致決不亞于老北京人去菜市口看殺人。
中國的風俗大致一樣,“出紅差”也差不多。“出紅差”時先張貼布告,臨到“出紅差”時臨街的鋪店都要在門口放一張條案,上面擺著三碗白酒,有的還放著酒壺,壺嘴朝外,示意送行。大講究的鋪店還要擺上幾碗蒸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黃泉路上不能沒有酒沒有菜。在誰家門口喝了酒吃了菜,誰家就積德有報。鋪店前要掛紅綢子貼紅對子,像辦喜事一樣。請教過一位知情懂行的老人,答曰:閻王爺有知會在帳目簿上記下功德。
魯迅在1919年寫的小說《藥》中,說用熱饅頭蘸了剛殺的人的鮮血放在火上烤焦了趁熱吃下去可以治癆病。但菜市口丞相胡同里的那位老人沒這么說,可能是十里不同俗。但他說過人血是味藥引子是肯定的,是不是像魯迅家鄉(xiāng)人那樣治病就難說了,但菜市口殺人時好像沒見過像華老栓那樣拿上銀洋買人血饅頭。但老爺子卻證實“出紅差”的一切物件都是“藥”,都是“符”,都能驅邪魔,治病救命,鎮(zhèn)宅鎮(zhèn)院。“出紅差”也值錢了,連捆犯人用的麻繩,見了“紅”的死兇的囚服,劊子手擦鬼頭刀用的紅抹布,頭上纏的紅裹頭,腰里系的紅腰巾,套在鬼頭刀上的紅罩頭,甚至連監(jiān)斬官驗明正身的朱筆都是搶手的寶,都得花銀子買。那年月,誰家的宅院里鬧鬼不清凈,誰家出了人命死了人,誰家有人得了久治不愈的麻煩病,誰家讓巫婆神漢指出鬼魂附身,據說求上這些東西無論是掛在院里挑在梁上,燒成符灰沖成水喝了,都能鎮(zhèn)邪去妖,救人一命。傳得活靈活現,甚至是親身體驗,都說是很靈的。
菜市口熱鬧的時候,一天能斬首十數人,清王朝判決殺人要等到秋后,死罪核準,處決砍頭?!俺黾t差”也有規(guī)矩,一般死刑犯人去菜市口途中,可以示意停下,赴幾泉路上飲口斷魂酒就是押送犯人的劊子手也不敢不答應,當死囚一口氣喝干一碗酒,沖著街道兩旁圍觀的人群示意感謝,然后張開大朋狂喊一聲“等著瞧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整個菜市口都會激起一片歡呼聲!一片高叫!一片喝彩!
多少天過去了,秋風秋雨,冬雪寒冬,但從前門樓子大柵欄到黃城根下的早市鬼市,茶余飯后,澡堂子戲院,拉車的送貨的,剃刀的耍雜的,只要人們一扎堆,保管閑話不出三句就說到“出紅差”上,越說越神,越傳越懸,越生動,越細膩。傳得砍頭能聽見響兒,血濺能看見沫兒。說得那些沒能趕上去菜市口看“出紅差”的人后悔莫及,指天跺地地發(fā)誓,下次菜市口殺人,只要爺我沒被殺就一定去給赴黃泉見閻王的爺們捧場,道聲抬頭彩。
那年月菜市口名氣旺,“出紅差”比老北京吉祥戲院唱戲還紅火。
一位朋友考評:菜市口一次殺人最多的是光緒初年,因一件盜皇陵的大案一次被判處死刑的就有七十多人,秋后監(jiān)斬,光兵勇就出動數百人,拉蓋尸席的馬車就七八輛,監(jiān)斬官騎著高頭大馬,戎裝持刀,殺氣騰騰,兩邊押解官兵刀出鞘,箭上弦,鳴鑼開道,煞是森嚴,因斬處的是土匪,怕搶劫法場,據說連街道兩旁的送魂酒都免了。因犯人多,菜市口地方不大,按規(guī)矩由東向西兩行排開,七十多人已長長跪下一溜。時辰一到,報時官扯破嗓門大聲報時,監(jiān)斬官手握朱筆,連連勾廁,劊子手各就各位,從東到西,依次砍頭。因犯人太多,劊子手少,砍上一氣也氣短手軟,這時有人托上紅托盤,上面有三大白瓷盅,一盅是水,一盅是茶,一盅是酒,喝什么全在劊子手。據那位朋友考證說,一般是先含一盅水,是清水,漱漱口,吐了;再干那盅酒,也是含在嘴里不喝噴在鬼頭刀刃上,讓刀喝酒;最后那盅茶是要喝的,喝了以后再拖刀砍頭。殘酷就殘酷在跪在后面等著行刑的犯人,眼看著一顆顆人頭落地,一腔腔熱血噴流,還要等到劊子手清口、噴酒、歇勁、換刀,早就嚇得昏死過去了。
比砍頭削首處死殘酷的當數腰斬和凌遲。
明朝有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太監(jiān)叫劉瑾,皇上朱厚照稱萬歲,他劉瑾稱千歲,后來被判凌遲處死。凌遲“出紅差”不同于砍頭削首,說白話就是千刀萬剮,一刀一刀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剮完。據史書記載:劉瑾被剮了3357刀,且分三天才割完,而且還不能讓他一刀封喉斃命。第一天割了他357刀,每10刀算一組,每一組喊他一聲名字,怕他昏死過去。據說劉瑾被割第一天后,怕他死去,又讓他吃了最后一頓晚餐,第二天繼續(xù)用刀子往下割肉。劉瑾是死有余辜,但用這種辦法致人于死地確實殘酷了些,劉瑾被凌遲到底是不是在菜市口尚未查到實據。
腰斬這一酷刑是在雍正十一年被廢除的,起因是判處當時的河南學政俞鴻圖腰斬,腰斬就是把犯人從腰眼的地方一刀兩斷,但被斬斷之人往往身斷兩處卻還死不了。據史所記,俞鴻圖被劊子手砍斷腰肢,砍成兩截后,其上身在地上打滾,痛苦萬狀,又久不咽氣,俞鴻圖用手指蘸著身上的血在地上連續(xù)寫了7個“慘”字,才慢慢地死去。
俞鴻圖是雍正下令腰斬,但肯定不是在菜市口被腰斬的。在菜市口有沒有執(zhí)行過腰斬說法不一,但也沒有過硬的史證說在菜市口沒有被腰斬兩截處死的。
但在菜市口被凌遲的卻確有此案,據說菜市口當年街中心對著鶴年堂曾立著一原色圓木柱,柱粗盈尺,柱高及人,柱頭中央釘著一拇指粗的大鐵環(huán),那鐵環(huán)便是專為系犯凌遲罪罪犯辮子的。每逢出凌遲紅差,在頭一天夜里“出紅差”的劊子手都著人悄悄地在大鐵環(huán)上系一塊毛邊的紅布,據說這么做,一是要給陰曹地府送個信;二是告訴閻王爺,此差非情愿,不出法不依。是乞求閻王爺體諒他的苦衷,有朝一日相見,判筆下留情。
讓人稀奇的是這個大鐵環(huán)不是鐵銹斑斑,而是被摸得锃明瓦亮,太陽高照時還耀人眼。誰摸的?什么時候摸的?都不知道,但民間有說法,大兇保大吉,大兇避大邪,得了邪病重病,心里有了大毛病,被人破解為跟了狐子著了魔中了邪遭了咒,走了旁門左道摸這鐵環(huán)靈。據說當年連遠在河北保定府,山西代州、潞州府的人都悄悄進京,半夜趕到菜市口為的是摸一摸那處凌遲大刑用的大鐵環(huán)。
后來到民國了,不用在菜市口“出紅差”了,也廢除了凌遲,菜市口又熱鬧過一回,原來那根當街的栓凌遲犯人辮子的木柱上,竟然長出了一枝翠凌凌的嫩枝芽,一傳十,十傳百,來看的人就海了,連賣大碗茶的都發(fā)財了,人們都擠著圍著看,瞧稀罕,嘖嘖著評論,走到哪兒都說那根“靈草”,以致演繹出無數離奇古怪的故事。老北京人愛扎堆,愛神侃,愛顯擺自己,說的、聽的,聽的、說的,后來又是一大新聞驚動菜市口。一天早晨突然有人發(fā)現那根栓死人辮子的木樁沒了,無影無蹤了。沒事的閑人一聽說又都擁擠到菜市口,說的傳的又多了,似乎有點“科學”依據的說法有二:之一是說京城外山西省的一家大宅,家中妻妾不是投河就是落井,老小不是中邪就是遭綁,經明人指點,從菜市口請“神”驅邪,這神就是那根圓木樁;之二是說民國政府修汽車路,菜市口是鬧市中間要行車,故拔了那根樁,反正又使菜市口熱鬧了一大陣,以后就沒說沒道像老潭枯井銷聲匿跡了。
后來清王朝廢了,民國興了,判了死刑的犯人都是用汽車拉著到荒郊野墳崗子槍斃,用老北京話說槍崩。再后來日本鬼子進了京,想殺誰就殺誰,想怎么殺就怎么殺,想在哪殺就在哪兒殺。作為滿清王朝刑場的菜市口連同那些充滿神奇色彩的傳說、故事也漸漸淡如一縷清煙了。
離開北京三十多年后又回到北京,有一次偶爾過菜市口,從廣安門大街往東行,一開始沒覺得什么,經過鶴年堂藥店時神經猛然一激靈,四十多年前丞相胡同的老爺子說過的一席話竟然還記得那么清楚,那沙啞的炯酒嗓仿佛就在耳邊,不由不駐足細看。幾十年前菜市口的舊景舊貌已面目全非,映入眼簾的只剩下這座風采依舊的鶴年堂老店了。
鶴年堂藥店有多少年歷史了,連菜市口附近的老住戶也說不太清楚,只說是百年老店,自打有了菜市口,就有鶴年堂?;蛘哒f記得菜市口就記得鶴年堂。鶴年堂不止一百歲,據說明朝大奸嚴嵩就住在菜市口附近,掛在鶴年堂店面正當中三個大字“鶴年堂”就是嚴嵩親筆所題,可見鶴年堂的地位。當年有嚴嵩題的鶴年堂不亞于紫金城里的金鑾殿。抬頭舉目細細看去,鶴年堂三個字皇皇之中確有霸氣。只道是鶴年堂的匾掛在店門前,走進去才知道真字老匾威威如虎地臥伏在藥店的大堂正中。那顯王氣的匾,那顯霸氣的字,那虎踞大堂中央的威,讓人隱隱地感到似乎不該是中藥店,應該是白虎堂。
鶴年堂是歷史見證人,宣武門城樓子拆了以后,鶴年堂就是當年菜市口刑場的第一歷史見證人。
當年菜市口處決犯人,遇有欽點命犯,鶴年堂四周里外都是執(zhí)槍佩刀的兵勇,殺譚嗣同時,“戊戌六君子”下了岡車就是先面對鶴年堂一字排開,鶴年堂前臨時搭建的監(jiān)斬臺上坐著面沉如水心虛如鼠的欽點監(jiān)斬官軍機大臣剛毅,那時候要想在鶴年堂下站著看“出紅差”該多大面子?鶴年堂當年威風!
從鶴年堂南望,目測距離,當年斬殺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行刑之地應該是菜市口十字路口的警察亭處。那天正值陽光燦爛,菜市口四周現代化的高樓大廈在陽光照耀下光怪陸離。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風撲面。讓人憑空生出許多煩躁。鶴年堂也顯得古老破落了,有一陣子說鶴年堂也要拆遷了,土地開發(fā)商也來看過幾回地盤了,但鶴年堂還巋然不動,沒有鶴年堂誰還能說清菜市口的一章兒一頁兒呢?誰還能說清楚菜市口當年的威風呢?誰還能說清楚譚嗣同譚爺的英雄氣概呢?猛然問從被扒了的宣武門城樓子的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一陣揚塵的疾風挾著水氣撲來,一句京劇的黑頭貫口沖口而出:殺人殺在菜市口!四周看看并無一人察覺,但冥冥之中卻分明聽見有眾人齊喝抬頭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