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陜西省扶風縣人,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xiàn)供職西安日報社。出版《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真話的難度》、《渭河五女》、《碑說》等作品集多種。
桃花
桃花是被誤解了。
我在寫作一篇《竹風碑》的文章時,對此就有議論,以為在成都望江亭的薛校書(唐之才女薛濤)墓周廣植桃樹,是對她的大不敬,其所隱含的輕蔑意味,是太明白不過了。因為她不幸成為一個發(fā)配益州的官妓,有了這樣的身份,她的詩名,她的書名,都不重要了,就只有被輕視了。我為桃花喊冤,所依憑的首先是這件事情。
再是孔尚任《桃花扇》里的女主角李香君,其所傾心的人是復社名士侯方域,為避閹黨阮大鋮的迫害只身出走。李香君立誓要為侯方域守身的,惡貫滿盈的阮大鋮自然知曉,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李香君下嫁他的黨羽田仰,李香君豈能從之,萬般無奈,以頭撞墻,欲血濺扇。此扇為侯公子臨別時贈于她的定情之物,血濺扇面,充分地驗證了兩者感情的堅貞不渝。
復社社友楊龍友,夙有畫名,依著扇面上的血滴,點染成幾筆折枝桃花,并綴以綠葉。
我想,李香君飛濺扇面的額血,在楊龍友發(fā)揮想像點畫時,應(yīng)該有幾個選項的,桃花是其一,還有梅花、海棠花等可以選擇,無論如何,梅花的凌霜傲雪,海棠的明艷脫俗,都是眾人有口皆碑的。偏偏地,與侯方域、李香君交好的楊龍友卻選擇畫了桃花,這叫人不能不去追李香君的身世了,誰叫她曾是秦淮河上賣笑的名妓呢!“記否桃花留扇底,一回首處一消魂”,有人在扇血點染的桃花扇上題了這樣的詩句,無論是誰,想來讀后,都要為之動容的,但誰又能抹去那隱圈在桃花背后的輕蔑呢?孔尚任是有心為桃花正名的,他著《桃花扇》,借李香君之名,并以興衰黍離之思,為亡國鶯花之記,用墨纏綿悱惻,用情懇切遙深,到頭來,卻也只能是一聲悲嘆,又豈能奈何傳統(tǒng)的偏見。
君不見現(xiàn)世社會,漫天飄飛的報刊文章,哪一日少得了“桃色事件”、“桃色陷阱”、“桃花運氣”等種種染上桃色的新聞,這樣的新聞,總是被人所垢疾,以至嚼爛舌根子。這便使我非常沮喪,知道我們民族禁忌中為桃花預設(shè)的那個形象,僅憑我的力量是很難改變得了的。這個形象,在藏族民歌里也有反映,“姑娘是生在桃花樹上的吧!她的心變得比桃花還快呢!”流行極廣的相書上,亦有明確的說教,認為男人桃花眼者,是好色的標志,女人桃花頰者,是克夫的象征。
西安的北郊種植了萬畝桃林,陽春三月,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知道久居城里的人們,是很眼羨那里的明艷和鮮麗的,好幾年了,都會不辭勞苦地尋了去,在接天連地的桃花叢里感慨沉醉。
西安的地理是,渭水從西流來,在這里淌過了十里二十里,留下一大片的荒地,鶯飛草長,便被人叫做了草灘。灘者,地老天荒之所謂也。每年秋汛起時,河水北泄南浸,就有野草沒入水中,高挑挺拔的蘆葦卻不畏水,反而在水中生得更為茂盛,《詩經(jīng)·秦風》里的《蒹葭》一段,描寫的就是這里的遠古情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可惜時過境遷,此一時的草灘,非彼一時的草灘了,遠古的“蒹葭蒼蒼”的草灘,讓位給了現(xiàn)在“逃之夭夭”的草灘。
現(xiàn)在,我就身處在萬畝桃林里,衣裳染上了桃紅,臉頰染上桃花,就是風兒吹得散散的頭發(fā)上,也染上了灼灼的桃紅。
西安城南郊有一處名為“桃花庵”的地方。郁郁寡歡的崔護,在大唐長安的詩壇實在算不上個了不起的人物,泱泱《三百首》的唐詩竟然也不收他一首詩;而其時,他的政治命運也不怎么順暢,悶著頭出門踏青,這就到了桃花庵,僥幸邂逅了一位山野村姑。時間又過了一年。到了春暖花開時節(jié),心眼里驀然又浮出那個桃花庵里清純的姑娘,就留下了那首著名的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不獨崔護癡迷于桃花,還有詩仙李白,也曾留下:“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杜甫留下:“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稍后一點的王維,亦曾情不能禁的寫下:“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的詩句,泱泱一冊全唐詩,有多少詩人歌贊了桃花,目前還沒有人研究統(tǒng)計清楚。
有宋一朝,詩人與詞人,在桃花樹下的抒懷,比之于盛世大唐,有過之而無不及。著名如歐陽修者,便按捺不住他欣悅的心情贊美桃花了:“薰蘭有恨枝猶綠,桃李無言花自紅”;著名如蘇東坡者,亦然不能抑制他激蕩的心緒歌頌桃花了:“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再是著名如徐府者,怕是坐了船要去訪友,或是探親,總之,他的心情是欣欣然的,看看沿江盛開的桃花,禁不住詠詩而贊:“夾岸桃花蘸水開”,他們的心性,他們的情感,不加掩飾地融入明艷的,豐腴的,富于質(zhì)感的桃花了。
其不絕如縷的人文關(guān)懷,還原了桃花的本色。
似乎還不只是他們,在早東晉朝領(lǐng)一代隱士風流的陶淵明之于桃花,其心貼得更近一些,其情化得更濃一些。看到過史學家陳寅恪先生寫的一篇《桃花源記旁證》的文章。陳先生以為陶淵明的遠祖陶侃“少時作漁梁丈”,在“尋陽西南一帶取魚”,“雜處五溪之內(nèi)”,被同時人溫嶠稱為“溪狗”。而湖廣之地,史載為避漢末以后頻繁的戰(zhàn)亂,多有世居深山,持險而守,不與外人交通的“幽邃民人”。這一番旁證,陳先生想要告訴我們的是,桃花源并非人們貫常所以為的一個幻想中的理想國,是厭惡了世情的陶淵明為自己描畫的一處聊以自慰的烏托邦。
如此說來,陶淵明的避世,僅只能是避其身,而不避其心的。他的心之于桃花源,是把“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花源當做為自己生命的情人。尤其是火熱的、姿意張揚的桃花,像《紅樓夢》里所寫的那樣,“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是啊!深情于桃花源的陶淵明,又豈能與桃花相隔絕呢?他凄迷的眼睛,就滿是健康活潑、色藝雙全、不忍玷污、不能沾污的桃花了,秘藏于內(nèi)心深處,但隨時光的流轉(zhuǎn),那一歲一枯榮的桃花,就成了水,成了女人,成了艷情、幽情、凄情、悲情的酒 ,發(fā)酵著,不斷發(fā)酵,就成了醉人的美酒,深陷其中,而不思自拔。
官場失意的陶淵明小隱于山,夢斷桃花源,而其后的唐伯虎,也未能仕途暢達,失望時心死桃花島,吟誦出“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的灑脫以及“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的無奈。風流倜儻的唐伯虎,大半生的貧困潦倒,你讓他怎么辦?肆無忌憚地吟唱桃花,并且把他借以棲身的茅草屋也命名為“桃花庵”,就不說不是一種反抗了。
那么像我一樣的俗人呢,其實也有割舍不了的桃花情結(jié)。自然地,這個情結(jié)不同于舊時文人的凄迷,不同于民間傳統(tǒng)的輕慢,而帶著十分濃厚的山野趣味。知道果實的桃子,很像人的一顆顆心臟,癡情男女表達自己的感情時,會送給對方一只桃子,而要給我們的前輩作壽,需要敬獻的還是一只桃子。
植物的桃樹,有著一個奇特的功能,它在把明艷的花朵和甘美的果實高舉奉獻出來時,卻把體內(nèi)的毒素悄悄地排入根梢,久而久之,它自己先會中毒,以至枯敗。自甘毒害的桃樹,不懼它的枯敗,迎著春的氣息,踏踏實實地生著,勤勤懇懇地開著,在古城北郊的桃林里,涌動著的人潮,莫不為那艷紅的桃花而陶醉,我夾在游人之中,看見桃林邊上走著幾個農(nóng)人,尤自扛著犁仗,舉起他親切的巴掌,拍打著健碩的黃牛,那人那牛,拍打之間,表現(xiàn)出的都是一種撒嬌的姿態(tài),人為牛而撒嬌,牛為人而撒嬌,在漫天遍地的桃花色里,顯得既隔生又和諧。
在湖北的秭歸,我吃過一道桃花魚的名菜,還問了那個菜的做法,其實并不復雜,先將魚洗凈淋干,用蔥、姜汁、鹽、紹酒腌漬全無腥味;再燒一鍋雞湯,把雞肉茸和黃頰魚茸分別擠在桃花魚上,下湯鍋氽熟,待浮起,放一把嫩綠豆苗與魚點綴成趣。這是一個過去了許多年的記憶,而且還在心里存了一份疑惑,不曉得秭歸的人何以把這道菜呼為桃花魚?因為吃凈了魚肉,喝干了魚湯,是不見一瓣桃花的。而在西安北郊的一戶農(nóng)家,吃到的桃花魚就不同了,感覺比在秭歸吃到的還要鮮一些,是因為下湯氽熟浮起的一條整整魚脊上,撒放的嫩豆苗上,還點綴了亮紅的桃花呢。
當然還有別的一些不同,秭歸的桃花魚用湯為雞架熬制,古城北郊農(nóng)家的桃花魚用湯卻為羊骨所熬制。這使我想起古人發(fā)明漢字所造的那個“鮮”字,分拆開來,不就是一魚一羊嗎,魚+羊=鮮,如此一分一合,妙趣盡在其中,而再配上爛漫的桃花,焉有不叫人沉迷的道理。
薺菜花
只是一種野菜,卻有幾個很好聽的名字,地米菜、地仙菜,而在我的家鄉(xiāng),是把它叫薺兒菜的。
薺兒菜是樸素的,開出的花朵也很樸素,記憶中的故土上,到處都是薺兒菜的身影,在路邊或者田坎上,它生得更為頑強。一直以來,薺兒菜潛存在我的意識里,該是苦命的那一類,沒人注意它是怎么發(fā)芽的,它是怎么成長的,全憑著自身的努力,躋身在大地萬物之中。記得有一個冬盡春來的日子,天上落著雪,我到田野上,沒有目的地轉(zhuǎn)悠著,沒有目的地撥開一堆雪,意外地看見了幾株薺兒菜,循寒而綠,我的心驀然有了一陣激跳??蓱z的薺兒菜,身上壓著雪,纏著腐草,它顯得那么的散碎猥瑣、瘦瘐伶仃。然而它卻是無畏的、剛毅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它生長的地方,盡情地展現(xiàn)著它的存在,哪怕它的存在是細小的,微不足道的……我是這樣地感動著了,面對著幾株霜雪履壓,腐草羈絆著薺兒菜,深為它們那細碎的綠,那恬淡的青,并那隱忍的白,想要發(fā)出一聲吶喊。白居易在一首《春風》的詩里這樣摹描了薺兒菜:
薺花榆莢深村里,
亦道春風為我來。
鄉(xiāng)里人鍋灶上的薺兒菜,原是不值錢的,卻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齒舌上的美味,不僅菜市場上有賣,連規(guī)模盛大的超市里也有賣的了,而且破了季節(jié),啥時想買啥時有,我奇怪了。因為只有冬春兩季,野生的薺兒菜是能吃的,過了季節(jié)就不能吃了。去問人家,這才知曉,現(xiàn)在的種菜專業(yè)戶,看到了城市市場的需求,把薺兒菜的種子撒進了塑料大棚,運用現(xiàn)代化的手段,實行規(guī)?;姆N植。
在家鄉(xiāng)養(yǎng)成的口味,進了城市也變不了。到菜場里去買菜,見到了薺兒菜,自然地要買一把了。我買薺兒菜,一般是要挑挑的,只挑莖葉纖瘦,葉尖凹的像一個勺子的那一種。惟這一種,鄉(xiāng)里人是叫薺兒菜的,其它肥胖一點的,葉厚光亮的那一些,鄉(xiāng)下人對它們還有一些更細的區(qū)分法,比如葉片胖一點的叫沙薺菜,亮一點的叫麥禾蘋。
前日買菜,很僥幸地買了一把我要的那種薺兒菜,其中的幾個起了苔子,半茬高的菜苔上,很有規(guī)律的分出幾枝小叉,而小叉上,則又很有規(guī)律地生出許多花蕾來。我心疼那小小的花蕾,拿回家,只把沒有花蕾的薺兒菜摘出來,涼拌了,助我下了幾口酒,而把有了花蕾的幾株,不甚經(jīng)意地插了一個水碗里,端了放在陽臺上曬得到太陽的地方。
陽臺上是養(yǎng)了許多的花的,君子蘭、繡絨菊、香水月季等等一溜排,我把水碗里的薺兒菜夾進它們中間,不指望與它們爭芬斗艷,但只放了兩日,到一個早晨起來,我去陽臺上呼吸清早的空氣,卻發(fā)現(xiàn)薺兒菜開花了,蓬蓬勃勃的一碗白花啊,那樣子就象辛棄疾寫過的:
城中桃李愁風雨,
春在溪頭薺菜花。
詩人范鎮(zhèn)也曾寫過一首:
春入長安百里家,湖邊無日不香車。
一林柳色吾無分,看殺庭前薺菜花。
無盡的奢華,與常存的樸素,在詩人敏感的眼里有了一個鮮明的分界。雖然詩人明說他“看殺”了薺菜花,而暗藏在心的都只是對薺菜花的感情了,他愛薺菜花,為如他一樣的薺菜花鳴著不平,并感動身在陋室,抵抗著自然風雨和社會風雨的他,能有小小的一株薺菜花為伴,他的感情,也便多少獲得一些慰藉。
仔細地聽吧,李端苦吟著了:
菊花開欲盡,薺菜怕來生。
仔細地聽吧,蘇東坡淺唱著了:
久知薺麥青,稍喜榆柳黃。
仔細地聽吧,謝應(yīng)芳哀嘆著了:
檢方醫(yī)故疾,挑薺備中餐。
一字一句,在詩人們噴濺的神經(jīng)末梢上,就都是錐心剜肺的感情了。在陽臺上,我面對盛開在水碗里的薺菜花,溫習著記憶里詩人們對薺兒菜的詩句,知道那個叫陸游的人,是歷史上寫薺菜最多的一個人。尤其在他六十六歲那年以后,“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而被罷官陋居山陰之后,眼之前頭,腳之前頭,就都是薺兒菜的身影了,詩作里自然也就多有薺兒菜的位置,如《幽居》里的“薺菜挑供餅,槐芽采作菹?!比纭洞核j》里的“食案何蕭然,春薺花如雪?!比纭敦澗訒r一肉食爾戲作》里的“湯餅挑春薺,筍蕨正登盤?!比纭兑按丁防锏摹稗r(nóng)事未興思一笑,春薺可采魚可釣?!比纭蹲栽r》里的“天付吾儕元自足,滿園春薺又堪烹”。如《郊居》里的“地爐熾生柴,喚客烹薺糝。”如《乍晴行西村》里的“買魚論木盎,挑薺滿荊筐?!薄铱裳鲋沟年懹卫舷壬?,你把小小的薺兒菜寫得絕了,讓后來之人還怎么對薺兒菜運墨著筆。
客廳里的妻子叫著我了。
與妻女用起早餐,早餐又是薺兒菜的包子,薺兒菜的拌湯。
過去,我是特別好吃這一口的,特別是在春三月的日子,在菜市場買不到薺兒菜,我和妻就會騎了自行車,到郊外的麥田里去,剜來薺兒菜,小心地擇了吃的。我剜的薺兒菜,碧綠的葉子,和白色的根須上,還附帶著一些細細的沙土,小心地擇去黃葉,抖凈沙土,用清水淘洗,就更見葉子的綠,根須的白,撈出來剁碎,拌上豆腐、粉條、雞蛋,再加蔥、姜、菜子油,或者包成包子上鍋蒸,或包成餃子下鍋煮,怎么做怎么好吃。而她還有一手更絕的活兒,那就是她還會把擇凈的薺兒菜在滾水鍋里焯過,和上麥面,千般的揉,萬般的搓,混和成一個綠色的面團,搟成薄薄的面片,可以切成韭菜葉子般的長面條,也可以切成三角形的旗花面,在水里下熟了,湯吃干調(diào),可都是吃之不厭的好味道。吃了這一頓,還要想著下一頓,這是因為,薺菜不但好吃,還是一味良藥,具有清熱解毒、涼血止血、明目降壓的作用,正如《名醫(yī)別錄》中所記載的:薺菜,甘溫無毒,和脾利水,止血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