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女,生于七十年代。主要散文、詩歌作品散見《詩刊》、《詩歌報月刊》、《星星詩刊》、《詩選刊》、《詩潮》、《散文》、《中華散文》、《青年文學》、《鐘山》、《山花》等。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現供職于營口市《遼河》文學雜志社。
我祖母說他是抑郁而死。這越發(fā)讓我覺得神秘。
在我祖母的描述里,他——我祖母妹妹的兒子,我從未謀面的小叔叔,更像被領養(yǎng)的一只可憐的家畜。問題是他沒有任何實際用途,更不能勝任討人歡心的親密寵物。我老姨奶家五口人,像一只手伸出的五個指頭。拇指是大姑,在北京哪家單位做宣傳干事;食指和中指分別是姨爺和當兵的二叔;大叔叔是無名指,一個普通職工;姨奶作為小指存在,溫柔得沒有自己的意見。至于我的啞巴小叔,應該是,這個家庭里一根多余出來的畸形的六指頭。
我疑心我祖母的講述混進了夸張的成分。即使如此,當時我的心里,還是騰起隱約的惱怒。我不能想象一個人活得這樣毫無自尊,尤其是,他年長我?guī)讱q,當時已經接近成人。
他幾乎不曾讀過書,這讓我更加氣恨。但我不知道應該恨他,還是恨他的家人——那一年我大約十二歲,對世界表達得最多的情緒就是憤怒。那時候我并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幸運,有足夠的天分和營養(yǎng),用來挽留自己向另一方向滑行的內心。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一個人會在內心的重壓下日漸萎縮,直至破碎成真正的廢品。
他用死來為我祖母的講述提供佐證,這同樣讓我難以置信。但是我可以想象,他的家人——和我一樣——暗暗地,松了口氣。悲劇結束,正劇才得以開幕。而我們心里,一直一直,對喜劇才滿懷熱情。他同時用他的死,為這個殘疾的家庭提供了矯正。
我記得他,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出生和死亡,他活動的軌跡,完全局限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址。惟一的聯系,他和我,是身體里些微相同的血液,也被遙遠和陌生過濾得失去了意義。但是我記得他,他未知中的面貌,想象里蜷縮的細瘦身體,死亡也不能削減這身體上濃濃的悲劇氣息。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子,他怎么會死?不是車禍,也不是惡疾——我祖母說,他是憋屈死的。心里的苦不能表達,他死于他自己和家人協同完成的緩慢謀殺。
從蘭州到沈陽,在我少年時代的地圖冊上,這蜿蜒的鐵路線漫長得簡直無法想象。讓我意外的是,有一個人和我的想法一樣,她是我的老姨奶。在我記事后的二十年里,見到的只是她的照片。我祖母解釋說,她的這個妹妹,實在膽小得出奇,如果沒有丈夫陪伴,她連火車都不敢上的——即使這邊信誓旦旦保證到車站迎接,她還是害怕自己會在中途丟了。說到這里,我祖母每每忍不住生氣,這生氣里有一個長的成語,叫恨鐵不成鋼。依我祖母的意思,一個女人即使沒有文化,一輩子圍著鍋臺打轉,也不該活得像我老姨奶這樣委屈。
后來我見到了他們,比照片上的微胖,兩個人都遲緩、安靜。老姨爺退休了,會給人看手相。他向我的手掌端詳半晌,緩緩道:“這丫頭是貴人呀?!蔽倚牟辉谘?。他們的臉,這樣安靜,我看不出絲毫的喪子之痛。蘭州遠在云里霧中,與我同病相憐的小叔叔,在生活的加減法里,已經由正數變成了零。
從沈陽到烏魯木齊——細長的鐵路多像風箏的絲線,把蘭州偶然地拴在上面。在這條線段上,奔跑著年齡相差無幾的四個少年。王勇,王毅,小叔叔和我。所不同的,小叔叔與我們三人從未相見。這件事想起來有點奇怪,將地理和數學聯系起來講,鐵路作為一條線段,中間的任意一點與其兩端的直線距離,都要小于兩個端點之間的長度數值。但是世事不可以用數學解釋,當我和王勇王毅在沈陽相識,小叔叔還像一個未知數,在時間里默默隱匿。
王勇,王毅,這兩個名字看起來像一對兄弟,其實錯了,王毅的性別一欄里填的是“女”,年齡是“16”,她比我早一天來到這家中醫(yī)院登記。好心的護士拿給我看這張住院卡片,告訴我在這里并不孤單。第一眼看到王毅,我發(fā)現她的眼睛里盛滿了對世界的驚奇。王勇則身材高瘦,不戴眼鏡,喜歡像維族人一樣攤手聳肩。這個動作增加了他的風度和幽默感。但是他把我當小破孩,從不正眼瞧上一下。對待王毅的態(tài)度也是這般。我不能理解,一對相差兩歲的兄妹,何以如此疏遠——既然命運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塊。他們的父親,一位高級工程師,氣質儒雅,笑容謙和,黑框眼鏡厚厚的,讓我即使看到他,也仿佛隔著一個世界。許多年后,我忽然想起他的臉,才發(fā)現有那么多的傷痛和恐慌藏在眼鏡后面。一個人的知識和成就多么微小,一雙兒女失聰又失語,前途未卜;在一個父親的心里,我看見一根巨大的刺,要蝕空他今生有關幸福的全部命題。
應該說,我今生的改變有一部分是因王毅而起。作為一個引領者,是她在我的視野里輸入了“健美”一詞。這是1985年早春,在中國,北方,內地?!敖∶馈边@個概念還像一道羞澀的閃電,讓人偶爾偷偷地窺上一眼。王毅開始糾正我的走路姿勢,并親做示范:下頦內收,雙眼平視,挺胸收腹,雙肩下沉……口訣繁多,難以效法。分手的時候,王毅送給我一本五百多頁帶圖解的《女子健美手冊》,它告訴我,人體的形狀由骨骼定型,而由肌肉改寫。像一篇作文,可以從脖頸一直改到腳踝,直到它符合完美的黃金分割。
王毅教給我簡單的手語,只是幾個有限的詞。我們整日傾談,依賴筆和眼神。她五歲患病,吐字已經不清。我從此堅拒手語,決意守住我的口語陣地。有一次,我陪她去商店買日用品,她用手勢描摹的物什,我和售貨員一樣不明所以。這一刻,我發(fā)現我站到了售貨員的一邊,一個冷酷的旁觀者,觀看我女友的無助出演。我原來是這樣的人:擅長隔岸觀火,對他人的苦惱無動于衷。王毅的手勢像一尾掙扎的魚,痛苦,喘息,慢慢僵直和熄滅。從商店回來的路上,我心情沉重,我發(fā)現人生原來如此壁壘分明:一方面是正常人,另一方是殘疾者。而我的歸屬,暫時還無法確定。與王毅的手語相互拒絕,我只能扮演一個艱難的找尋者,丟開我出走的那部分聽力去向不明,當我在沈陽的大街上駐足觀望,不知它正酣睡在大地上的哪一個方向。
三個月后,我和王毅一家對在沈陽的無謂找尋喪失了耐心。回到烏魯木齊,王毅開始給我寫信,她主要述說她的苦悶,對未來的擔心,還有與母親的隔膜,與父親也無法親近——這方面她與我相似,在多年里不能克服性格帶來的親情疏離。為了參加高考,自高一起,她父親將她轉入正規(guī)學校。不能聽講,全部功課依靠自學,這一點也與我完全一樣。但是此前在聾啞學校修習,她對漢語的繁復語法缺乏足夠的操控能力。這種阻礙來自于日常手語對話與口語及書面語之間的語法落差,這是直到最近我才明白的。手語簡潔明快,省略連詞和副詞,如果直接將其翻譯成書面語,將不斷制造出明顯的病句。王毅被她的殘疾和對未來的期待放逐在這片語法的森林里,一頭霧水,滿心霜寒。這樣一直持續(xù)到高考前夕,我失去了她的消息。風箏線斷了。即使我有能力將鐵路線卷成一團,拴在絲線另一端的王毅也早已消隱不見。
十年后,在山西運城,沿一家知名醫(yī)院住院部的樓梯拾級而上,我碰上了小北驚訝的眼睛。小北,南嬌,還有大林,分別來自安徽、海南和江蘇,三個二十歲上下的大孩子,開始緊密地團結在我四周。治療時間之外,他們聚在我住的單人病室,說話和笑鬧都無所顧忌。三人中大林最小,剛滿18歲,處世卻最是謹慎老到。他說如果他恢復健康,一定要考上農業(yè)院校,以技術幫助家人和鄉(xiāng)鄰們走上致富之路。南嬌身材嬌小,典型的海南人的相貌,聽她話里的意思,在當地她屬于一流的美女,但是聽力輕度受損,仿佛美玉里夾了讓人痛心的雜質。她小我三歲,才21,認為根本不需要依靠男子,憑單槍匹馬就足以闖蕩天下。高中畢業(yè)后她開始打工,做店員或其他,積蓄微小。這次前來治療,是祖父答應了她,隨后把款子匯來。與當年的王勇王毅一樣,大林和南嬌的病因是慶大霉素中毒,——嬰幼兒時期的一場小小的感染,延續(xù)為一生的痛。小北還在讀技校,好像受到誤傷,我已經記不大清楚,總之他享受一家國營大廠提供的公費醫(yī)療,還配了昂貴的助聽器。大林說起這事就有點酸溜溜的,他看不慣小北的傻氣,也看不慣小北的運氣。
不能否認,在不同的人身上,相同的事件被分解成不同的命運。正如相同的殘疾分解成不同的層次。這是需要置身其中才能看見的。大林拗不過他的出身,但是出身成全了他,使他避開必須依賴話語生活的城市,完整地信賴自己的內心。在這一點上,小北還是蒙昧的。我對小北的憐惜,仿佛心疼一個看不見自己未來的孩子。他在一場幻覺中,眺望著過往和未來,以為失聰是短暫的,他會很快返回過去的生活,讓這一段意外的遭遇像一張紙輕易折疊,塞進時光某一個隱蔽的縫隙。而大林、南嬌和我,已經囚禁得太久,知道希望是一扇多么窄小的門,在這座偌大的、陰郁的城堡里,這扇門占有的比例大約只是萬分之一。我們不知道誰會幸運地摸索到它,并且僥幸地抽身出去。就我個人來說,每一次治療的過程都是黯淡的,因為有痊的光明在城堡外面,而我距離它如此遙遠。我們四人中,南嬌的電測聽結果最接近正常數值;即使如此,治愈在她仍然是一場漫長的跋涉,遠不止地圖上顯示的從海南到山西的直線距離。
時間久了,幾十位病友已經大多熟悉,有一位來自湖北的杜姓男子,給我的印象尤為深刻。不管怎么說,一張32歲男人的臉,不應該是這樣慌張的。尤其他高大、魁偉,相貌堂堂。突兀而至的殘疾打斷了一個男人的生活,他不知他還要怎樣面對遙迢的歲月?!谄届o的32年里,他已經習慣了正常的、喧囂的生活,現在,命運突然將他放逐到這個手語者的世界,這個安靜的、然而吵鬧萬分的世界,——徹夜的耳鳴讓他輾轉難眠。這是屬于他個人的喧鬧,仿佛腦中揮之不去的重重幻象,其他的人完全無法體會。他是一名電工,或者說一個獄卒,負責把電鎖進它該在的地方;但是它突然逃逸,反手一擊,電流不大不小,剛剛足以焚毀他耳部的神經末梢。他無法說出他的苦惱,意外的電流損害了他的身體,還把中藥的苦澀味道一直浸到他的心里。以致他一開口,整個房間仿佛都彌滿了辛辣的苦氣。這樣的氣味我多么熟悉,它出現,終日繚繞不去,使我和王毅結為知己。熬好的中藥裝在500ml的生理鹽水瓶里,上面的白膠布上寫著各自的名字,每天飯前一小時,它比飯菜先行占據我的味蕾和食欲。整整十年,我熟悉得對它早已視而不見。但對杜而言,它是這樣新鮮,新鮮得讓他難以忍耐。32年的人生秩序有多么牢靠,他的痛楚就有多么深長。三個月后,治療以失敗告終,杜身材瘦小的妻子趕來接他回家,——恐慌比傷害他的電流遠為巨大,他已經無法與任何人進行口語對話。被整個世界排斥在交流之外,他像一只身形碩大的珍奇動物,已經沒有勇氣在旅途上獨自踏出一步。
在后來的信中,大林告訴我,他耐心地詢問了許多人,真正治愈的幾乎沒有;他因此疑心媒體宣傳的治愈率是虛假的。而他忽略的另一種可能,即他所能接觸到的范圍有多么微小?!涍^這家醫(yī)院治療過的患者,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這是一種暗中的流淌,我和小北、南嬌、大林和杜,甚至連同王勇和王毅,只不過其中幾顆細小的水滴,偶然匯集又分開,迅速失去彼此的關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殘疾是不幸的。而殘疾者對與自己命運相似的人,多數采取的傾訴姿態(tài),使傾訴比抒情更易于中斷——沒有人愿意面對鏡子找尋自身潛在的悲劇性弱點。而一個殘疾者,他往往被當作另一個相同殘疾者的鏡子對待,像一場手語練習,鏡子里的自己變成了對方,或者對方變成了自己,結果大都令人厭棄,而不是像花朵和它鏡中的綠葉那樣,在彼此的交談中相得益彰。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真實,潛行在更深的水域:殘疾有可能是永遠的。惟一的身體不能舍棄,是這可憎可憐的身體,為我們造就了一場終身囚禁。我們只能活在這個身體里,像手語者以手語的敘述完成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傾聽和傾訴同樣重要;但是當手語者在城堡里眺望世界,失聰像錄音棚四壁上的隔音裝置,使他的話語和傾聽一樣不為人知?!H说膶υ捙c手語者的話語互為隱秘,中間是一片幾近荒蕪的隔離區(qū)域。這樣想來,我,小北,南嬌和杜,這幾個沒有來得及進入手語的手語者,幾乎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