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秦 美國西北大學(xué)音樂碩士。音樂是職業(yè)，現(xiàn)居紐約，從事教育。

如果你承認內(nèi)心中有那么一絲隱秘，封塵于角落中的角落，陰暗中的陰暗，不為人知，你恨它因為它竟私隱到無法和身邊最親密的人分享，因為你曾那么竭力地試圖擺脫它卻不得成功，你恨它也是因為也只有它，才能給你帶來一種如旋渦般不可抑制的迷戀，還有這迷戀帶給你偷偷的出神和遐想，以至你不得不承認這一種幾乎接近罪惡的快感。如果你有這樣一絲隱秘，那么你會喜歡由納博科夫的名著所改編的電影《洛麗塔》。它講述的是一種罪惡，人世間所不齒的亂倫。在肆無忌憚地表達迷戀和沉醉、不可自拔和自甘墮落的同時，它問我們所有人一個問題：愛和倫理，美和道德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嗎？

杰瑞米·艾倫斯，英國演員。高貴是他的正面，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孤傲。他修長、挺拔得如同一棵松。但因為細長，也透露出某種脆弱以及隨之相生的溫情。矛盾就是這個演員的特性，集矜持與熱情、冷漠與孤獨、高貴與風(fēng)流、堅強與軟弱為一體。如果故事可以拋開好人壞人的框子，而進入人物深層的靈魂，那么一切行為都有了依據(jù)，有了解釋，也就給予了理解和寬容的理由。杰瑞米·艾倫斯擁有一種幾乎不用表演就可以賦予矛盾人性某種旁白的形體和神態(tài)。他，因為來得真誠，所以在一切行為之前已經(jīng)得到我們預(yù)支的原諒。只有他能給予這個電影這么一個可信的重要前提：一個中年教授，狂熱地愛上了自己１４歲的養(yǎng)女。瘋狂地愛上，這是關(guān)鍵。

道米尼克·斯文（Ｄｏｍｉｎｉｑｕｅ Ｓｗａｉｎ），演他的養(yǎng)女。一個有名的鏡頭：她在草地上讀一本電影雜志。草是綠的，噴水的龍頭在撒水，濺濕了她緊裹的薄薄的裙子，滋潤著少女身體的曲線，充滿誘惑；她的腳晃悠在空中，晶瑩剔透的皮膚上沾著泥；她看見了他，凝視片刻，于是張口笑，露出矯正牙齒的箍，透出天真與無辜。

他說真美，太美了。這就是電影的基調(diào)：從審美的角度去看這段畸戀。

他在少年時代的初戀因突然疾病而死。這段感情成了他內(nèi)心的一塊化石，被歲月磨得光滑以至成了他唯一的一面鏡子來反映成人世界中的愛。他的愛僵固在少年時代里，似一束罌粟花，開放在成人的身體里，散發(fā)著迷醉的芬芳，但同時也毒害著他。他愛她，愛她十四歲的肉體以及這肉體洋溢著的青春氣息。他愛他，像個少年愛上一個少女般的忐忑不安，不可自拔。但他眼角的皺紋，松弛的皮膚，即使把背挺得再直，這種迷戀在外人的眼里還是丑的。它違背了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chǔ)，那就是我們的道德觀。它告訴我們，當(dāng)一張布滿了皺紋的嘴去親另一對鮮活、紅艷的雙唇時，是丑的。一個繼父對繼女的感情只能在某個限度上停止，不然就是罪惡。我們的道德觀沒有看見一個少年的靈魂寄存在皺紋的肉身中。

將洛麗塔的母親間接謀殺后，他帶她開始了穿越美國的旅行。如果經(jīng)濟許可的話，我相信他希望這種和她的獨處可以延續(xù)一輩子。他要做的就是遠離這個世界，遠離人群，遠離道德。

故事到這里都是唯美的，感謝杰瑞米的精彩表演：充滿情欲的迷戀但不止于色情，不可自控的占有欲但也生出好心伺候的虔誠。他，沒有成年人的世故、老練，相反他處處被動，時刻小心去揣摩十四歲少女的心。他的情欲是那個少年，高漲，但成年人的理智緊緊地看守著它，要再次去扼殺它。我們看到了掙扎，以及掙扎所展現(xiàn)的軟弱和無奈。于是我們同情了，對于弱者我們總是愿意同情。我們只恨那些強大的東西，因為那會傷害我們。

現(xiàn)在讓我們說說那個少女。是她第一次誘惑了他，在床上，要表演給他看。她清靈可愛，但與生俱來的肉體中本身就具有了一種邪惡無比的誘惑。她也是矛盾的，清純和罪惡，她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孤兒。作為情人時她占主動，可以為所欲為地指使他；作為他的孤兒時，她是弱的，世界中她無所依靠，只有將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哭，這個她的情人和繼父，無論怎樣，是這世界她唯一可依靠的。她又能去哪里呢？

拋開道德觀，如果我們把愛定義為：誘惑，迷戀，依賴，付出，這些字眼后，他們和我們所認識的愛有什么不同嗎？如果你曾愛過，就像舊時的奴隸愛上了將軍那樣的卑微無藥可救的愛，或許現(xiàn)在你會產(chǎn)生同情。那個奴隸和將軍本是不應(yīng)相愛的，因為他們違背了當(dāng)時的道德觀，就如同這對情人一樣，他們被我們現(xiàn)代的道德觀所不齒。

電影沒有簡單地停留在這個唯美的觀念上。于是出現(xiàn)本片中一個出現(xiàn)不多但非常重要的人物：奎爾第。他也喜歡少年少女，勾引他們，然后利用他們拍色情電影?？鼱柕谂c電影中的“他”在一個旅店里有過一次對話。奎爾第坐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目?！八闭驹谖蓍芟碌淖呃壬?，等待著和洛麗塔的第一個晚上，等眾人耳目在他面前消失，所以他要表演得平常，雖然他的手在顫抖。

坐在黑暗里的奎爾第問：媽的，你從哪里把她弄來的？

對不起，你說什么？

我說，天氣漸好啊。

奎爾第一眼就看出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然后再打岔把話題轉(zhuǎn)開。但所有的癥結(jié)都在那句話里展示出來了，他說：你是從哪里把她弄來的。少女在奎爾第眼中是個玩具，他把它們弄來，玩過后，再甩開。這個也正是后來展開的故事的引子。

他沒有聽清楚奎爾第問他的那句話，你把她從哪里弄來的。要不然他會殺了他，就像最后他殺了他一樣。他無法忍受奎爾第用那樣的言語來侮辱她，因為侮辱她就是侮辱他的愛？也是因為有愛，他和他們都不同。

讓我們再回到這個女孩子。他們經(jīng)歷了長久的旅行后最后在一個小鎮(zhèn)住下來。她要有她正常的生活，一個十四歲少女的生活：上學(xué)，交朋友，演戲。于是，一切開始改變了，就像所有的愛情變故一樣，不是愛情變了，是人變了，尤其她只是個少女，她當(dāng)然要變。性在長期擁有后對她已經(jīng)沒有新鮮刺激感。她用性來要脅他，她要他為她所提供的性付錢。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被徹底顛倒。她不再愛他，或許從來沒有，只有誘惑和好奇。但誘惑和好奇又能支持多久呢？她知道他害怕她會離開他，所以她盡可以操縱他們之間的一切。他成了她的一個玩具。她一次又一次顯示了青春無知的殘酷。于是我們開始可憐這個中年男人了。因為我們習(xí)慣憐憫弱者。

如果是以他拋棄她而結(jié)束，那么這個故事就沒有任何動人的地方。我們概念中的玩家總是喜新厭舊。但他從來不是玩家。相反他知道最終她要離開他，他說他心甘情愿地守候著這份恐懼，也即是他不可抵抗的命運。他知道對于洛麗塔來說，他什么都不是。他說，“對她來說，我不是她的情人，不是個有魅力的人，不是知己，甚至根本不是人，而只是兩只眼睛或是一只肌肉發(fā)達的腳?！彼裁炊疾皇?，但自始至終，這些對他都不重要。因為洛麗塔對他來說是一切，記憶和過去，青春和少年。情欲只是要焚燒這一切的燃料，這是他的生命之火。但他懂得玩火自焚的道理。

他站在那里遙視遠方的村莊，那里有人聲，有孩子的笑聲。影片是以這樣一段話來結(jié)束的：但是，它們太遠了，根本無法分辨清他們正在那模模糊糊的街道里玩著什么樣的游戲。我站在這高高的斜坡頂上，傾聽那微微的音樂般的震撼，傾聽那輕輕的嗡嗡聲中間或擯出的歡叫聲，然后我明白了，來刺痛心肺、令人絕望的東西并不是洛麗塔不在我的身邊，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和聲里。

他是要她在身邊還是要她回到那片孩子歡笑的和聲里？愛是成全還是占有？是放棄還是得到？我想都是。正因此，愛才令人著迷，因為它是矛盾的兩端，只捏著一端就會刺痛你，所以只能左右搖擺不定地握著中間，掙扎著，試圖做出選擇。愛從來不是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選擇的掙扎和過程。

那么愛和道德的關(guān)系呢？就如同道德和美的關(guān)系一樣。美和愛永存，而道德是暫時的，每個社會及歷史時期都有其不同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人要它的保護，來維持社會的秩序。但道德也常常反過來傷害我們，因為公眾的次序未必迎合我們心靈獨特的需要。美告訴我們它只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真誠的表達，所以愛是一種失控與迷戀，恨是愛寵壞了的孩子，它們都真切得可愛，它們都是美披著不同外衣的化身。

只是，它們與道德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