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趙本夫短篇小說中讀到什么
何鎮(zhèn)邦
我們從趙本夫短篇小說中讀到什么呢?
首先,我們從趙本夫短篇小說中讀到的是民族文化的積淀,人性的溫暖和生命意識的張揚。趙本夫的短篇小說,大多是寫他那片處于黃河故道的鄉(xiāng)土的,但有別于當下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土小說,他不把那片鄉(xiāng)土田園詩化,不想用田園牧歌來粉飾農(nóng)村的生活。其中,除了《賣驢》通過孫三老漢賣驢前后的心理活動折射出改革開放初期農(nóng)民害怕政策多變的心理、帶有較強的時代色彩,《空穴》中通過喬吉的故事表現(xiàn)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農(nóng)村干部的劣跡,明顯地打上時代的烙印外,其它篇什,大多只是拾起那片古老土地的一些生活碎片加以深入地開掘?;蛳瘛督^唱》那樣描寫一對由情敵變成至交,由百靈的絕唱到兩位至交生命的絕唱的故事,表現(xiàn)出作為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義氣和對生命的一種理解;或像《天下無賊》那樣描寫王薄、王麗兩個蟊賊在對待河南民工傻根帶六萬巨款回鄉(xiāng)途中由想下手偷竊轉(zhuǎn)為一路護送的傳奇故事,從而表現(xiàn)一種善良人性的回歸。讀《安崗之夢》和《帶蜥蜴的鑰匙》通過城市流浪兒毛眼希望在城市有個家的夢想,寫這個理想的破滅和在夢中的實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一種人性的溫暖。至于像《即將消失的村莊》這樣的作品,除了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村破敗與即將消亡的擔心外,也表現(xiàn)出對生命意識的張揚。應該說,趙本夫短篇小說的意蘊是相當豐富而且耐人尋味的,這正是他的短篇小說可讀與耐讀的主要原因。
其次,就藝術上的源流來看,趙本夫的短篇小說師承的是發(fā)軔于我國南北朝,興盛于明清時期的筆記小說,當然又受到東晉干寶的《搜神記》到清初蒲松齡的《聊齋》的不小影響。應該說,在短篇小說藝術上,他是雜取古代筆記小說和古怪小說的種種藝術養(yǎng)料,并吸取20世紀80年代以來汪曾祺、林斤瀾為代表的新筆記小說的藝術經(jīng)驗,含英咀華,獨創(chuàng)屬于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文本。這一方面,除了表現(xiàn)為寫奇人奇事的題材上的奇特性,人物性格的鮮明性以及語言的簡潔、敘事的客觀性等特色外,主要表現(xiàn)為情節(jié)的傳奇性,也就是說傳奇性是我們在趙本夫短篇小說中看到的另一重要特色。我以為,傳奇性并不是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專利,而是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的共同特色。趙本夫?qū)τ趥髌嫘缘睦^承是創(chuàng)造性的,甚至可以把他的小說稱之為一種傳奇。上文提到的《絕唱》、《天下無賊》、《賣驢》、《斬者》等篇都是富于傳奇色彩的。即使像《絕藥》寫一個終生以賣白雞膏為業(yè)的半道半俗的崔老道的行跡與奇特的人生故事,《鐵筆》中寫一個庸碌而正直的呂老夫子平凡中見奇特的故事,《月光》中寫光棍漢二喜在成親之夜打發(fā)走媒婆之后允諾讓未成年的新娘自由和準備懲罰老媒婆的故事,等等,也都是充滿傳奇色彩的。這種傳奇性,不僅僅是情節(jié)安排的一種藝術手法,也可以看作是趙本夫?qū)ι畹睦斫馀c闡釋的一種方式。
必須強調(diào)的是,趙本夫短篇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的傳奇性同小說中氤氳著的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往往是表里如一的,也就是說,內(nèi)容與形式是和諧統(tǒng)一的,這是一種更高的藝術境界。
時間·溫情·傳奇
閻晶明
短篇小說是趙本夫?qū)懽鲿r間最長、發(fā)表數(shù)量最多、同時也是帶來更多榮譽的創(chuàng)作領域。不過,我讀他的短篇小說集《天下無賊》,留下的卻是一種別樣的印象。短篇小說常常截取的是“人生的橫斷面”,小說家努力的方向是要在一次事件中囊括人生精華,讓一個故事發(fā)生爆破和逆轉(zhuǎn),暗示和包含更加復雜的主題內(nèi)容。趙本夫的小說卻另有一路。在我看來,趙本夫是一位對時間特別具有長度感的作家。他的許多短篇都有很長的時間跨度,有的甚至就是一個人一生命運的描述,但這些短篇仍然保持著小說的韻味而沒有流于故事的“概述”,在我看來,探尋這一點,才是尋找趙本夫短篇小說看家本領的要點。
趙本夫的短篇小說,經(jīng)常會讓時間急速跨越,短篇小說里的這種長時段跳躍,難度系數(shù)很高,對小說家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冒險。仔細閱讀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會發(fā)現(xiàn)他在這方面常常有一種不經(jīng)意的從容,一種不露痕跡的過渡?!督^唱》里隨意的那么幾個開頭和轉(zhuǎn)折,歷史就跨越了數(shù)十年。與此相類似的還有《絕藥》,一個傳奇人物的前身后世都在其中了;《鞋匠與市長》則講述了一個鞋匠在一條巷子口長達四十多年的特殊經(jīng)歷;另一篇《名人張山》,是對一個人成長史的縱向描述;《斬首》則從開頭的清朝滅亡到結(jié)尾的“公元2003年”,更是“一篇蓋百年”。在趙本夫心中,歷史的時間有如一個狹窄的管道,個人的一生就是在這管道里的掙扎。也有時,趙本夫會近距離把握時間的維度,比如《絕唱》里,當那只百靈十四口要和竹雞“決唱”時,作家又不惜筆墨,一天天地去寫,“第二天一早”、“第三天過去了”、“第四天早上”,等等。
趙本夫如此揮霍短篇小說特別要抓緊的時間,的確是一種極大的冒險,因為這很容易和長篇小說的梗概相混雜,變成一場沒有技巧的講述。但我們又的的確確看到,趙本夫的短篇有著很強的小說性,這種小說性不因時間跨度的漫長而得以挽留,在我看來,依靠的是當代小說最應具備也十分難得的兩條要素:溫情的基調(diào)和傳奇的故事。
趙本夫的小說題材新舊兼?zhèn)?、城鄉(xiāng)皆有。但他有一個不變的基調(diào),這就是無論他表現(xiàn)的是“尚爺”、“老道”還是“鞋匠”、“傻根”,都會在主題上洋溢出一種溫情?!顿u驢》是情意綿延的決絕,《絕唱》是義比情重的極致?!缎撑c市長》里,通篇里我們看到的其實只是鞋匠,市長是一個隱性符號,而鞋匠對“市長”的追蹤,則是一種超越一般情理的情義突顯。而《天下無賊》里傻根獨守“天下無賊”的信條,則在愚癡中透著罕見的溫暖,這種溫暖并且已經(jīng)感染到了做賊之人。
支撐這種種溫情得以發(fā)散的,是趙本夫總能夠從平凡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傳奇性,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截取的不是人生的橫斷面,但他抽取了人生中最溫情也常常是最傳奇的一面,形成一條流溢著奇異光澤,劃出奇特軌跡的線條?!督^唱》是“人為鳥死”的傳奇,《鐵筆》是“絕技害人”的傳奇,《即將消失的村莊》是性愛的傳奇,《名人張山》是成長的傳奇,《斬首》是荒誕生死的傳奇,《鞋匠與市長》是友情的傳奇,《天下無賊》是天真品性的傳奇。而所有這些傳奇,因為有很長的歷史和人生的時間跨度,所以就不會是一種奇聞怪志的夸張,而是傳奇的和平庸的人生都會遇到的經(jīng)歷;又因為有溫暖、同情、憐憫、仗義的情感流溢,這些傳奇就不會是奇異故事的渲染,而成為一場人間情懷的真誠表達。就此而言,趙本夫看上去不帶技巧、不著技巧痕跡的小說,有了獨樹一幟的特征。使他可以始終堅持二十多年,將短篇小說進行到底,從而以一個人的力量抵擋住一浪又一浪的小說流變。剖析這樣一位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因此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
野性的荒原
吳義勤
在趙本夫的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說《逝水》可以說是一部具有集大成價值的典型文本,在這部小說中趙本夫不僅將以往在中、短篇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對于世界、對于人類的沉重思考作了哲學化的總結(jié),而且更立體、更全面地深繹了其小說的“野性”主題和雄強風格的同構(gòu)關系。對它的閱讀和闡釋無疑將有助于我們獲得對于趙本夫式寫作的本真理解。
《逝水》波瀾壯闊、激越雄渾,既有粗線條的生命景觀的勾勒,又更有對于深層心理、人性內(nèi)涵的剖析。而荒原、人與羲犬無疑是這部小說的三個中心意象,它們既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紐帶和情節(jié)演進線索,又共同構(gòu)筑了小說在自然、人與動物的三維關系中尋找和言說野性生命力量的深層主題。
在《逝水》中,對于“荒原”的建構(gòu)與書寫無疑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荒原感、荒原意識、荒原意象可以說正是作家構(gòu)思整個藝術世界的基石。在小說中,荒原作為生存空間雖然具有某種特定的背景意味,但它的形成和演變又有著相對的獨立性和自足性,在作家筆下,荒原自然有它可怖和兇險的一面,它是世界在災難的打擊下沉入深淵境地的產(chǎn)物,它是廣大和無邊足以吞噬任何一個生存?zhèn)€體,也足以毀滅既有的一切人類文明。但同時荒原又更有它迷人和浪漫的一面,經(jīng)過災難洗禮的世界并不只是淪為了一片荒原,在荒原上也還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存在。實際上,荒原只不過是這些生命的一種陪襯,它是一個舞臺,為人類幸存的生靈重新開始“創(chuàng)世紀”神話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事實上,人與荒原的對話也正是《逝水》這部長篇小說的主旋律,而人與自然的搏斗以及人與自我的搏斗又構(gòu)成了這道旋律中的兩個主導音符。
相對于作家所表現(xiàn)的主人公對于水的崇拜和對于土地的崇拜而言,對于人及其生命力的崇拜無疑在小說的藝術世界中更為引人注目。作家力圖在巨大的荒原背景上重塑“大寫的人”形象,并最終在人與自然的對峙中充分挖掘了“野性”的生命內(nèi)涵。也可以說《逝水》所言說的對于人的崇拜,實際上只不過是對于人的“野性”的崇拜,這也使得這部小說不自覺地烙上了文化尋根小說的某些印痕。在小說的人物中,柴姑的形象可以說最為光彩奪目。她是小說的敘事焦點和情節(jié)紐結(jié),又是最具野性生命力的一個生存?zhèn)€體,是作家傾力刻畫的一個典型形象。柴姑是荒原上的英雄,她的熱情、美麗、果敢、俠義和智慧吸引了荒原上的幾乎每一個男女。她以自己可能的方式喊出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洪亮的聲音,她的野性現(xiàn)象解讀是對世界宣戰(zhàn)的宣言,她個體的生存意義和生存價值都得到了實現(xiàn)。當然,野性”也并不意味著人性的美麗、生命力的強悍、自由的獲得以及力量與智慧的釋放,同時它也有可能會轉(zhuǎn)化為一種罪惡。對此,趙本夫是有他的藝術眼光的。在《逝水》中,趙本夫一方面對于柴姑等人的野性之美和野性對于戰(zhàn)勝自然、戰(zhàn)勝自我人性弱點的特殊價值給予了充分的贊賞和肯定,另一方面也對野性之于罪惡的可能性進行了辯證的挖掘。
需要指出的是,《逝水》對于“野性”的肯定和贊美是具有寓言性的,其最終服務的是小說的文化批判主題?!耙靶浴笔菍τ谌说脑忌灸艿囊环N還原,它對應的是人類在文明情境中的人性萎縮狀態(tài)?!耙靶浴蓖瑫r也是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存在,它有助于人類從世俗的泥濘中掙脫出來。作家對于“野性”的謳歌不是一種單純的懷舊,而是對于文明異化的扭曲人性的現(xiàn)實進行認真的思考,趙本夫當然不是一個文明恐懼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復古主義者,但文明與人及其人性的關系則確實是一個困擾著人類前途的永恒哲學問題。趙本夫在《逝水》中對于“野性”的表現(xiàn)和言說正是為我們提供了反思這個問題的一個彌足珍貴的視角。
對峙江南
汪 政
在江蘇文學中,趙本夫是最具異質(zhì)的一個,說得夸張一點,他可以稱得上是江蘇文學的叛徒和敵人。江蘇的記憶也就是江南的文化記憶,精致、唯美、憂傷,是文人的江南。這樣的文化風格不可阻擋地浸潤到文學當中,或者,毋寧說,文學是這種文化的重要構(gòu)成乃至最佳佐證。
毫無疑問,當代江蘇文學尤其是新時期文學,依然是這種文化或隱或現(xiàn)的延續(xù)。如果對江蘇當代寫作史作一些概略性的描述,確實占據(jù)主流的就是這種南方的寫作傳統(tǒng)。比如,回望歷史是江蘇歷代文人的固定姿態(tài),在江蘇作家的寫作中,絲毫不避諱自己對舊日生活場景甚至是臆想中的氛圍的感性興趣。對舊式生活的精細刻畫,那種感性主義輕而易舉地醞釀出詩情畫意而使它們無言地透出一種近于頹廢的抒情心態(tài)。江蘇作家善寫女性。由于以女性、女人入畫,所以,江蘇文學不由分說地多了份脂粉、凄艷與溫婉,這種由人物形象所支撐的風格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作品的敘事框架、故事圖式、主題原型與語言色調(diào)。江蘇文學是精致的文學。江蘇作家開設了一家家唯美主義的藝術作坊,用六朝駢賦和南宋長調(diào)一樣典雅、綺麗、流轉(zhuǎn)、意象紛呈的語言,來呼應、渲染來自歷史的“麗辭”傳統(tǒng)。
但是,這種南方寫作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對趙本夫的文本不具有闡釋的有效性。趙本夫出生在豐縣,那是江蘇的北端,孕育他的是那塊古老而神秘的黃河故道,他所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是楚漢相爭、閃爍著刀光劍影的古戰(zhàn)場,黃河故道的無盡黃沙中,出沒著無數(shù)的草莽英雄,三省交匯的窮鄉(xiāng)僻壤明顯地留存著中原文化的特質(zhì)。正如作家本人所描繪的,這里“南有黃河故道,北臨微山湖和水泊梁山,歷史上有帝王將相、英雄豪杰,也有不少兵痞匪首、雞鳴狗盜之徒,貧窮落后亦豪莽尚武”。這樣的環(huán)境顯得不同于溫柔富庶、輕歌曼舞的吳越文化,而顯現(xiàn)出中原人粗獷剽悍、剛勁暴烈的品格,順理成章地,在趙本夫的創(chuàng)作個性中,也更多地凸顯出陽剛雄渾、蒼涼悲壯之氣概?!逗赞H》、《地母》系列多從亙古洪荒落筆,在窮山惡水的險峻環(huán)境中,展示人與自然、與命運的殘酷斗爭,大氣磅礴,撼動人心。
我們很明顯地可以看到,趙本夫?qū)鹘y(tǒng)的另一種認同,這種傳統(tǒng)不是在江蘇占優(yōu)勢地位的自土族南遷以來形成的貴族文化,不是自六朝以來的廢都文化,也不是自唐宋至近代開埠以來形成的唯美、享樂文化,而是上續(xù)秦漢,根植農(nóng)耕的大傳統(tǒng)。我們在趙本夫的人物形象譜系中看到的大都是敢闖敢殺、大開大闔的暴烈漢子,是一諾千金、視死如歸的大俠大義,即使女性形象,如珍珠(《刀客與女人》)、黑嫂(《“狐仙”擇偶記》)、柴姑(《地母》)等也都心胸博大、敢愛敢恨,性情剛烈,毫無閨閣脂粉之氣。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滲透著濃厚的儒、道、佛、兵、農(nóng)等傳統(tǒng)哲學思想和豐富的民間宗教觀念,體現(xiàn)著整體性、神秘性等東方思維特點,不但有豐富多彩的民間民俗風情描寫,更有對具有原形意味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東方智慧式的讀解。這些在南方寫作中都是相對淡薄的。
趙本夫顯然不滿足南方過分的單純與精致,他喜歡恢弘、駁雜,甚至泥沙俱下。這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趙本夫作品藝術要素的構(gòu)成要素,比如他的反文人化,對現(xiàn)代性的警惕,比如他對古典、對民間的推崇。這并不是說趙本夫是一個與現(xiàn)代寫作隔絕的人,而是說他總是將現(xiàn)代因素置于他的藝術理念與風格框架之中。我們很容易在趙本夫的作品中指認出現(xiàn)代小說的的印記,也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在敘述方法以及意象、隱喻等方面的經(jīng)營,但這一切都非常扎實、健壯地生長在漢語傳統(tǒng)枝干遒勁的大樹上,因此,無可否認,趙本夫的高古、質(zhì)樸、蒼莽和野性,確實在當代寫作中獨樹一幟,在江蘇,他憑此與江南對峙,他是少數(shù),但有力量,雖年歲漸長,卻更添老辣,虎虎生風。